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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望 · 黃桂元專欄》“人際江湖”系列随筆之十三:都市葉公

作者:瞭望中國新媒體
《瞭望 · 黃桂元專欄》“人際江湖”系列随筆之十三:都市葉公

【作家簡介】黃桂元,1982年畢業于南開大學中文系,文學創作一級,天津市作家協會原副主席,第八屆、第十屆茅盾文學獎評委。在百餘家海内外報刊發表文學作品與批評文章約三百萬字。部分作品曾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散文海外版》《書摘》《散文選刊》《作家文摘》《讀者》等轉載,入選各種年度中國散文或随筆選本十餘次,曾獲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散文獎)、《文學報 · 新批評》優秀評論獎等,出版長篇小說、文學評論集、散文随筆集八種。

《瞭望 · 黃桂元專欄》“人際江湖”系列随筆之十三:都市葉公

“人際江湖”系列随筆之十三:

都市葉公

女兒從美國回來探親,閑聊中我提起鄉愁,女兒一臉的茫然不解。事後思量,問題出在我這裡。且不說女兒随其母去洛杉矶那年不過10歲,至今26載,早拿了美國護照,彼此的文化隔膜已成事實,即使國内“80後”、“90後”們,甚至他們的父輩如我者,又有多少人懂得鄉愁?在這個不斷制造城市神話的全球化時代,鄉愁的黯然遠去,無家可歸,壽終正寝,已是難以逆轉的現實。

鄉愁文化在中國源遠流長,中國不僅是農耕古國,更是農業大國,這個事實決定了中國人的鄉愁幾乎是長在骨子裡的。約翰·韋恩說,“童年記憶是詩意的謊言”,這裡說的謊言并非欺騙、蒙蔽之意,而是指童年記憶往往帶有跨越時空的主觀色彩。鄉愁是人與土地的詩意情結,綠野溪流,田垅嬉戲,兒時夥伴,土屋炊煙,婚喪嫁娶,民間傳說,以及天籁般的雞啼、鳥鳴、羊叫、牛哞、馬嘶、豬哼、狗吠,一一沉澱、結晶為鄉村人遙遠的童年記憶,歲月越久,越是刻骨銘心,詩意悠然。

上世紀末,我曾在美國小居數月,接觸過幾位飄零海外的老華人。他們因種種原因移居異國,年已耄耋,曆盡滄桑,卻鄉音不改,習性依舊,其内心深處因實體距離和時間跨度而孕育出的那種漂浮感、落寞感、無根感,常常揮之不去,如影随形。他們稱自己患了“鄉愁病”,且病入膏肓,無可救藥。然而,當他們老淚縱橫、步履蹒跚地回來,愕然發現那些魂牽夢萦的故土原鄉已不複存在,如潮退般蹤影全無,取而代之的是陌生而雷同的城鎮,樓群林立,街頭喧嘩,商店毗鄰,車輛擁擠,其變化之大,堪比滄海桑田,他們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成了沒有故鄉的人。我身邊的許多從鄉村走出來的朋友,回家探親,記憶中的鄉村生态卻已是面目皆非,鄉村失去載體,連根拔起,鄉愁傷痕累累,無處存放,成了破碎的記憶空殼,且永無複原的可能。

如今的鄉村日益萎縮,蒼涼,輕壯年夫婦紛紛相伴外出,甯肯漂泊打工而無意種田,老家隻剩下帶孩子維持生計的老者寂寥留守。疏于治理的土地變得蕭條,荒蕪,破敗,人們唯恐躲之不及,以前備受尊敬和擁戴的長者在農事文化秩序中亦被邊緣化,鄉村成為衆人紛紛逃離的對象。尚在讀書的孩子的最大夢想,就是早日改變自己的農家身份遠走高飛。這時候如果誰再說什麼鄉情難舍,故土難離,葉落歸根,就不僅僅是不識時務,而是迂腐,荒唐,讓世人恥笑。

現代人類已經失控到自認為無所不能,認定工業、科學、技術的增長是社會發展的唯一途徑,不惜以竭澤而漁的方式蠶食大片農村用地,日新月異地加速着“城市化”發展程序。大批鄉村像是戰後重建的巨大工地,田畝滿目創痍,土地體無完膚。伴着塵土飛揚,塔吊高聳,混凝土攪拌機日夜轉動,座座新城神話般破土而出,綻開千篇一律的面容。懵懂之間,土地的主人離開了祖輩栖居千年的故鄉,告别熟悉的炊煙,莊稼,水井,集市,祠堂,方言,廟會,轉而為城鎮戶籍。村民搬進封閉的小區,獨門獨戶,自成一統,呼吸着渾濁的空氣,頭頂是灰暗的天空,腳下是人工草皮。與此同時,城市的邊界擴張變本加厲,過去的老街,老巷,老院,老樓被逐一規劃,經數次拆遷改造而神奇“變臉”,最終被同化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水泥叢林”,星羅棋布般矗立在中國的天南地北。

這時候我們發現,人類在贊美達爾文進化論的同時,習慣地把直線曆史觀視為天經地義、亘古不變的鐵律,由此帶來一種認識誤區。比如,當我們今天不再為吃飽飯發愁,就會想當然地認為農耕文明過于落後,低劣,下等,鄉村生活一定會與未來世界格格不入,隻能是人類社會由低級向進階發展過程中的過渡,農業文明必然要被工業文明所取代,而工業社會必然會讓位于高科技文明。

七十年前,美國人類學家阿爾多·李奧帕德在《沙郡年記》中寫到:“倘若你沒有一座農場,那麼你将面臨兩個精神的危險:其一是,以為早餐來自雜貨店;其二是,以為暖氣來自暖氣爐。”而今,越來越多的“都市控”甚至不知農場的用途,對于他們,公雞晨啼不過是久遠傳說,春耕秋收類似于田園寓言,識别五谷雜糧則需借助教科書。他們隻知道香蕉和面包來自“家樂福”,吃漢堡炸雞要去“肯德基”,喝極味咖啡要到星巴克。他們宅在城市小巢悠然自得,對季節的更替麻木不仁,習慣于待在恒溫狀态的空調房間,借助天氣預報感覺和調節自己的身體冷暖。他們對于手機、網際網路、電子閱讀、輕軌、高鐵、代步汽車、大型超市的種種依賴,與魚和水的關系幾乎無異。與此同時,他們熱衷于各類走馬觀花的旅遊項目,塗抹防曬霜,舉陽傘,端相機,興緻勃勃,風塵仆仆,出沒于天南地北的名勝景點,制作部落格相冊,以此表達對大自然原生态和鄉村風光的驚奇和神往,卻不知鄉愁為何物,稱之為這些“都市葉公”,可謂實至名歸。

十九世紀初葉,世界隻有3%的人生活在城市,兩百年後的今天,地球的城市人已超過60%,而這個數字還在迅速重新整理。城市化發展如脫缰野馬,鋼筋混凝土隔開了人與自然的交流,也阻斷了遊子的回家之路和歸鄉之夢。人沒有了故鄉,被放逐的鄉愁背影正在漸行漸遠,隐沒于無。面對洶湧而至的“未來”,我們所能做的,或許僅僅是對着故鄉方向送出最後的憑吊,然後把詩意的家園記憶嵌入蒼黃的人類曆史卷宗,供後人破譯。

《瞭望 · 黃桂元專欄》“人際江湖”系列随筆之十三:都市葉公
《瞭望 · 黃桂元專欄》“人際江湖”系列随筆之十三:都市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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