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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編視野·林建法|閻連科:嫂子和建法

名編視野·林建法|閻連科:嫂子和建法
名編視野·林建法|閻連科:嫂子和建法

林建法夫婦

早時候,中國文學的林地中瘋長時,林建法在那林地是相當挺拔的,一米八五的個,高出許多作家一頭來,人都覺得是他和别的很少幾位編輯在領着林地的生長和茂盛。那時候,人們都在私底裡玩笑說,他們幾個在哪兒,“中國作協”也就在哪兒。玩笑确實有點大,然聽的人也都識情會意地點着頭,覺得不無道理,猶如天空不會沒有太陽樣。

那時候,建法去到哪,便時常帶着他的妻子去到哪。人們見了她,都大聲叫嫂子,似乎對她比對建法還要親。她的名字叫“傅任”。林建法每每喚她時,都被人聽為他是喚“夫人”,便都覺得他對她的尊敬高重到了這一步。後來知道他是叫“傅任”時,才明白若論犧牲和尊敬,她給他的應比他給她的多。再後來,生命的時間似乎停着沒有走,讓人覺得文學和把生命交給文學的人,都永遠是青年、壯年樣。可時間終是要走的,聽到林建法退休的消息時,人們才恍然明白到,時間在前面若有停滞感,後面它會在一夜之間、一瞬之間将前面的停滞趕回來,讓人覺得你是在某一瞬間、某一夜間老了要退了。

當代文學也似乎是以老到無力了。

我想當時大家聽到林建法從《當代作家評論》退休時,都會在心裡“哦”一下,想怎麼會這樣。又想怎麼不會這樣呢。那時候,建法剛剛退休,我又在北京見到他們一家人,見了面少不了要先和嫂子抱一下,然後在偏處和嫂子談到建法休息時,嫂子的臉上燦然出晨亮色的光,大聲宣布一樣道:

“退了好——以前他去哪兒是我跟他到哪兒,現在他退了,該我去哪兒他跟我到哪了。”

名編視野·林建法|閻連科:嫂子和建法

林 建 法

——夫人傅任攝于2012年10月1日西安

嫂子的形象這時在我面前轟然高大起來着,如同前一秒她還是一棵樹下的樹,後一秒她就成了樹頂上的塔。“以前他是文學的,以後他就是我的了!”說着嫂子發出爽朗的笑,有一種“終于得到”的欣慰和驕傲,讓人想到一對夫妻在早年時,丈夫是先愛文學,其次才是妻子、兒子和親友,到了一個階段後,文學不再像那人擁抱文學樣去擁抱那人了,他的妻子終于獨自擁有了他,開始除了愛他就别無所求了。

接下來,他開始有病着,從走路微有不穩到不得不扶人或扶牆,也就兩、三年吧。他的病當然是常年的生理積累帶來的,可人們都以為,他如果還可以和文學在一起,應該不會有着這樣的病。因為他是為文學才要活着的一個人。因為這個奇奇怪怪的病,文學離他确實遠疏了,但許多作家和評論家,這時倒離他越來越近了,打聽他的狀況如關心自己的人生樣,讓人覺得文壇在日漸寒冷的人世間,無論如何還是最溫暖的一塊地方。在這溫暖裡,大家不斷去看他。去看嫂子和他們的兒子一家人。都目睹了嫂子自他病倒時,每日、每時地侍奉在他身邊,像風雨裡一棵樹貼着另一棵樹的彼此支撐樣,攙他站起來,扶他坐下去;喂他吃飯,和他說笑。尤為重要的是,嫂子在他面前總是笑,從來沒有過悲傷和不快,哪怕直到他癱在床上拉屎拉尿都需要嫂子去照顧,嫂子也總是笑着質問他:

“林建法,我上輩子到底欠了你什麼,這輩子你讓我還你這麼多!”

問完他像孩子樣樂呵呵地笑。她也孩子樣樂呵呵地笑,讓一個塞滿書籍、藥物和醫療器械的百平米的房,充滿着一對夫妻、一個家庭的歡樂和溫馨。

他是在這笑聲中從站立、搖晃,到卧床掙紮的,直至植物人樣開始無休止地躺倒在床上。她是在這笑聲中,把自己的幹淨利落變成枯瘦如柴的。他們夫妻比賽着彼此的堅強和瘦弱,如同百米沖刺般,隻不過他比的是永遠地倒在病床上,她比的是永遠在病床邊上不要倒下去。記得有次和王堯、季進去看他,中午吃飯時,因為人多大家說到外面吃,嫂子悄然對我說:“能在家裡吃飯了,老林頭他會很開心。”于是一堆人馬就在家裡吃。吃包子。大家把林建法扶在桌邊上,與其說大家是陪着他吃飯,不如說是讓他陪着大家吃。我吃了兩個吃飽後,手機上來了短信,我拿起手機看:“你多吃點林建法會很開心。”短信是嫂子發來的,于是我又坐下繼續吃。那天吃得我肚子要炸開,離開時沈陽的作家朋友說,為這頓包子嫂子兩天前就上街買肉買蝦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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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法與冰心、楊流昌合影

下樓梯時我捂着吃撐的肚子掉了淚。

想起多年前,我到了沈陽,嫂子和建法為我專門炖的老雞湯。

想起不多年前嫂子為我和誰做的一鍋皮皮蝦。

後來我又和林白、王堯、清華再次去看他們。那次去看他們,讓我總是想起兩年前,我和梁鴻及浸會大學的楊惠儀,從香港趕到深圳去看他們一家人,傳回的路上楊惠儀教授輕聲對我說:“現在林建法終于屬于嫂子一個人的了,和文學到底沒有關系了。”說着微笑着,她眼裡有了兩大滴的淚,這使得我每次看到林建法,都會想我們的文學到底值不值得我們把生命和它捆綁在一起。就是這次回來後,有感于多年嫂子和林源天南地北帶着建法去看病,北京、南京、蘇州、貴州、雲南、深圳、鄭州等地方,似乎哪兒有棵可以治感冒的草,他們都要親自去證明那是不是一株靈芝樣。每一去那兒的文學朋友們,盡心盡力是不消去說的,可那花的冤與不冤的錢,也是聽了讓人吓一跳的數,如此後來我和王堯、季進商量着,是否組織小範圍的朋友們,大家無多有少,都集資一點交給嫂子照顧林建法的病和他們的人生與日子。此事計劃好了實施時,嫂子發給我一個微信說,讓我們停下這件事,因為她剛把一套房子賣掉了,這賣房的錢,一半計劃給林建法看病用,另一半留為“萬一”以後過日子。

在這個微信後,嫂還給我發了幾個“哈哈哈”和舞姿歡快的表情包,就像冬天她給這世界送的一串火炬樣。

今年初,大家計劃了幾次去沈陽再看“老林頭”,卻緣了疫情行程不斷被擱置。到了六月間,我終于硬着頭皮和張學昕到了沈陽去,這時已經不能到他們家裡和林建法對對眼神握握手,問什麼他都用筆把回答寫在紙上或用手指點出字形在電腦上。他已經在醫院躺下半年沒有離開過那張床。那張床已是他全部的家庭、文學和世界。醫院在他們家十幾裡外的沈陽哪一郊,到醫院時他躺在窗下病床上,臉龐幹瘦但有紅潤色,因為睡着也有很均勻的呼吸聲。我和學昕站在那床邊,被滿屋子的沉默包圍着。林源告訴我們說,昨晚上他對父親說了今天我們來看他,他就一個晚上不睡覺,睜着眼一夜都望着病房屋門口,可到早上八點多,等不到我們他還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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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法與林白、李靜合影

我們到那兒是上午九點半。

我去被子裡輕輕握着建法的手,像握着上了蠟的枯枝樣。然而這一握,他雖然睡熟着,竟從眼角慢慢流了淚。我們開始喚叫他。他的淚不斷流出來,卻終于幾次努力沒能睜開眼。病房裡的光線透到可見人的沉默如柳絮楊花那樣飄。他的淚挂在眼角上,像凝在文學和朋友間一顆珠子般。看他終于有着反應了,大家都開心,這時嫂子就在床頭笑起來,大聲道:

“林建法,你真棒——你沒反應你能對起連科他們嘛!”

這一說,他的嘴角竟然有了一絲笑。

我們都笑了。

時間是如木牛流馬那樣過去的。就那麼在沉郁中大家說了很久的話。說林建法的病,說人的日子和活着。還殘酷地選個角落低聲讨論一些不該讨論的卻又必須面對的事,然後臨午了,我們要走了,嫂子笑着說:“對不起,不能給你們燒飯了。”我囑嫂子不要每天夜裡、白天都陪在病房裡,要和兒子、保姆大家輪班倒。嫂子這時說:

“那怎麼行,萬一我走了他卻也走了,我得讓他突然走時我在他邊上。”

這樣說着時,嫂子雖然流着淚,卻依然笑得滿臉都是永不熄落的太陽般。她把我們一幹人馬送到電梯口,接着又送到樓下停車場,分手時她招手大聲笑着喚——

“我聽見林建法在說讓你們好好寫小說,他還等着你們出版新書呐。”

大家在車上笑起來,望着車窗外的嫂子像曠野中的一枝孤孤零零、要折不折的幹竹樣。望着笑着車走了,大家在車上,又被沉郁、沉默碾壓得連沈陽城的吵鬧都沒了。

2021年8月29日 于科大

名編視野·林建法|閻連科:嫂子和建法

閻 連 科

《揚子江文學評論》2022年第1期目錄

名編視野·林建法|閻連科:嫂子和建法
名編視野·林建法|閻連科:嫂子和建法

名編視野·林建法

莫 言| 建法兄安好

賈平凹| 說林建法

閻連科| 嫂子和建法

陳衆議| 莫言的意義——緻敬林建法先生

陳思和| 膽肝相照真兄長——林建法與他的編輯風格

王 堯| 一份雜志的個人印記

張學昕| 建法兄的“心事”

謝有順| 我常常想起林建法老師

名家三棱鏡·葉彌

葉 彌| 擡頭看一看

遲子建| 美哉葉彌

李德南| 轉折時期的心迹與心學——葉彌論

作家廣角

張清華| 戲劇性和抒情性問題:小說叙述的兩個向度

文學史新視野

張福貴| 中國新詩的曆史演進與經典化了解

敬文東| 來自《塵埃落定》的啟示錄

陳 軍| 論中國當代話劇接受的主體場域

青年批評家論壇

房 偉| 語言的“過量”及轉型焦慮的“超克”——重評《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兼論九十年代世俗化問題

王東東| 中國現代詩學中的元詩觀念

作家作品論

劉 俊| 黑暗·地方志·寫實/象征——論黎紫書的《流俗地》

西 渡| 戈麥詩歌中的智性想象——戈麥詩歌方法論之一

臧 晴| 先鋒的遺産與風格的養成——論畢飛宇的小說創作

文學現場

李敬澤、阿來等| 生态:作為文學的方法——“生态文學與自然詩歌論壇”發言選編

“新世紀文學二十年20家/部”榜單

名編視野·林建法|閻連科:嫂子和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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