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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金光耀回憶曹景行:首先是個讀書人,這是他的底色

作者:澎湃新聞

澎湃新聞記者 徐蕭

2022年2月11日淩晨,知名媒體人曹景行在上海病逝,享年75歲。

媒體人,是曹景行身上最突出的身份,也是這兩日報道和紀念文章中談及最多的。但在複旦大學曆史系教授金光耀看來,曹景行首先是個讀書人,這是他的底色。家事國事事事關心下,他飽覽群書,又使他成為一個胸懷天下的文化人。而做媒體,是他踐行這兩重身份、服務社會的具體方式。

“他人生中的每一個階段的選擇,都和他讀書人的底色息息相關。”金光耀說道。

金光耀和曹景行交往長達四十餘年,兩人有着深厚的情誼。他們不僅是大學同學、室友,還是在同一農場務農的知青。此外,兩人畢業工作後,雖然一在新聞媒體行業,一在高校曆史專業,但仍然保持了密切的交流,在口述史領域,還進行過深入合作。

2月12日上午,金光耀對澎湃新聞記者深情回憶了曹景行的下鄉、讀書歲月。在他看來,這兩段經曆,為曹景行日後在新聞媒體行業馳騁,打下了堅實基礎。

專訪|金光耀回憶曹景行:首先是個讀書人,這是他的底色

2020年10月,曹景行到複旦大學做節目。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回母校。圖檔由金光耀提供。

一地插隊,一同聯考,一起體檢不及格被刷下來

1971年,剛剛國中畢業的金光耀響應号召,自願上山下鄉,前往安徽黃山茶林場務農。在那裡,曹景行已經待了三年,工作内容從扛木頭、挑擔子、種水稻,到下工廠中的房間。

“從春至夏的農忙日子,每個早上,天還沒亮,就被廣播喇叭驚醒,天黑好久才收工回到宿舍,癱在床上就起不來,常常連洗把臉的力氣都沒有了,沉睡不了幾個小時,又被廣播喇叭驚醒。一個星期七天,連續幾個星期沒有一天的休息。” 在為《知青部落》一書撰寫的文章中,曹景行曾這樣描述那段歲月。

金光耀共享了這樣的經驗:早上6點半起床,7點出工,中午有人把飯送到田頭,他們就在外面吃完再幹活。下午5點下班,吃飯、洗漱完已經是晚上七八點了。

不過在茶林場,金光耀和曹景行并沒有太多交往,“互相了解,但不是很熟”,反而是和成為曹景行妻子的蔡金蓮接觸較多,因為蔡金蓮當時是場部政宣組長。

專訪|金光耀回憶曹景行:首先是個讀書人,這是他的底色

1978年,黃山茶林場考上大學的知青離開農場時,與場上司的合影。金光耀(第三排右四)、曹景行(第二排右三)、蔡金蓮(第一排右三),三人都被複旦大學錄取。圖檔由金光耀提供。

直到1977年10月21日,收音機裡播放的一條新聞,改變了兩人的命運,也改變了上百萬甚至千萬人的命運。那一天,中國決定恢複聯考。

恢複聯考的消息,讓金光耀看到了希望。曹景行當然也很激動,但相對“淡然”了許多,沒有把考大學當成改變命運的機會,而是覺得,有個讀書機會就試一下。

但是他們也都抓緊一切時間進行複習準備。那時,曹景行已經是一個農機廠廠長,每天忙到晚上10點以後,在蚊帳裡看一兩個小時書。金光耀白天幹活間隙,和一同備考的人聚在一起,互相提問。晚上10點熄燈後,在油燈底下繼續複習到很晚。就這麼複習了一個月,倆人都過了分數線,拿到了體檢的資格。

冰天雪地裡,他們坐着大客車去縣城體檢。醫生問曹景行一年來得過什麼病,他很老實地說得過肝炎,“一個不及格圖章就上去了。”金光耀則是因為血壓稍微高了一點,也被擠了出去。

“我身體算是很好的,力氣大又強壯,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高血壓,也壓根兒就沒有血壓的概念。” 金光耀也不是很明白,幹重體力活都沒問題,為什麼腦力勞動就不行了。

實際上,77級報考人數之多,是遠超預期的,相關部門不得已認證初試、體檢等關卡重重篩選,嚴格到無以複加。盡管這樣,錄取率之低仍是難以想象的。

不過第二次的機會很快到來。1978年9月,曹景行、金光耀、蔡金蓮收到了複旦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曹、金被曆史系錄取,蔡則是進了化學系。

“我們都想報理科,大家都覺得,學文科還是有點風險的,都想避開。”曹景行覺得來不及複習理化,隻好封包科了。“文科中,曹景行對曆史學比較認同,覺得以後無論做什麼,曆史都是最基礎的。我呢,隻有國小五年級的水準,考理科不現實,想着有學上就行,就看分數上哪個最有可能,就報了哪個。”金光耀說。

曹景行曾表示,從茶林場到大學的旅途,是一次“爬坡”,也是一次成長。通過聯考,這批年輕人走上了另一條人生道路。“如果鄧小平不是在那個時間複出,如果座談會直到最後一天都沒有人提出改革考試制度,如果沒有這麼多的偶然性,我們的人生就會完全不同。”

“我們這些讀大學的,真的是很幸運很幸運。正好時代給了這個機會,我們抓住了這個機會。如果沒有抓住,真的不敢想。”回憶往昔,金光耀充滿感慨。

開玩笑叫他“老狗”,實際是讀書典範

1978年聯考,黃山茶林場有十多個上海知青考上了大學,考到複旦大學的隻有他們仨。巧的是,到學校報到、搬進宿舍後,金光耀發現,又和曹景行分到了一起。

那年,曹景行已經31歲了,是班上年紀最大的那一撥,同一宿舍的張國偉,就比他小了十多歲。是以大家都叫他“老曹”,調皮的背後還會叫“老家夥”。

“還有一個,大家開玩笑時還會叫他‘老狗’,因為學英語了,從‘old dog’那來的。”金光耀說道。

玩笑歸玩笑,同學們對曹景行實際上是十分敬佩的。一來曹景行是老大哥,又是班長,對大家十分關心照顧,二來他的知識、經驗、視野,在同學們當中出類拔萃,大家對他真有點如其名字一樣,“景行行止”。

他們這批從農場過來的學生,當時都有工資。曹景行每月從農場能領到40餘元工資,是同學眼中的“富豪”。扣除掉吃飯和家用的開銷,結餘20多元,曹景行全部用來買書。

金光耀還記得,因為順路,是以領工資的任務就由他來承擔。很多時候,他騎着曹景行的自行車,到虹口區溧陽路的茶林場駐上海辦事處領來三個人的工資,先到南京西路曹家,再回到靜安寺自己家。

有錢買書,當然也得會買會讀,曹景行就屬于會買會讀的。他是“老高中生”,因為家學緣故,得以閱讀大量書籍。在茶林場,“可以看的書都看光了”,他就讀《毛選》《馬列選集》,很多知識都是從裡面的注釋學到的。是以曹景行的起點,不是一般同學可比的,很多書其他同學剛接觸,可他早就讀完了。

“我們入學以後,教科書是翦伯贊的《中國史綱要》、郭沫若的《中國史稿》,想更進一步,就讀範文瀾的《中國通史》,曹景行都讀完了。”在金光耀看來,那時候曹景行讀書,是有自己的節奏和方法的,有意識地系統閱讀原典,“從前四史開始,然後是《通鑒》。”

是以曹景行說什麼書好,同學們就跟着去買,用張國偉的話,簡直是“指哪打哪”。入學不久,曹景行買了20本《資治通鑒》,幾乎天天手不釋卷。張國偉“也依葫蘆畫瓢,特地趕到福州路上海書店,花三十塊錢背回了整套《資治通鑒》”。金光耀覺得太貴,但也确實覺得好,就買了三冊《通鑒紀事本末》,“便宜一點,但也算和《通鑒》挂上鈎了吧。”

很快金光耀發現,跟着曹景行讀書是不容易的,一來他閱讀速度快,二來自己要補的東西太多,很多文學名著都沒看過,而且像《傷痕》這樣轟動一時的新作品,讓他們趨之若鹜。

“景行行止”的另一個例子是他愛聽古典音樂,常常在宿舍一邊看書,一邊聽。久而久之,宿舍裡很多同學也都愛上了交響樂。後來同樣成為資深媒體人的張國偉回憶,1979年3月,小澤征爾率領美國波士頓交響樂團來滬演出,“那天晚上,我們幾個同學哪兒也不去,就守着一台破收音機,欣賞實況轉播。後來我們畢業了,都成了交響樂迷,常常在音樂廳裡不期而遇。”

學英語也是。入學複旦前,曹景行花半個月時間,又重讀了自己的中學英語課本,這讓他在入學後的英語摸底考試中,成為全班僅有的兩個拿到60分以上分數的人,可以免修基礎班,直接上專業英語。

盡管基礎好一些,但英語對曹景行一樣是巨大的挑戰。他依然有自己的方法:不要像其他人一樣去學文法,而是先啃下了《英漢小辭典》,接着就直接去讀原版的韋爾斯《世界史綱》。在他的影響下,寝室其他人也都去找《世界史綱》,但是圖書館就那麼幾本。金光耀實在找不到,曹景行就跟他說,“随便找一本通史,不管是啥,從頭翻到底,對你都是有幫助的。”這樣做了後,金光耀發現自己的英語水準确實上升了。

讀書機會來之不易,是以那時的學生都很珍惜。張國偉說,班裡50個同學,每個人都埋頭讀書,隻有晚上10點熄燈後沒辦法,就開“卧談會”,“其他時間幾乎都在看書,就連洗腳時也在看書。”

“在農村荒廢了十年,大學四年,我除了讀書,沒有别的想法。”曹景行曾表示。是以盡管是班長,除了必須要組織的活動外,他從不主動舉辦活動,自己也不參加社團,不參與外界的活動。就這樣,四年時間,他比學校要求的多修了五十幾個學分的課程,比如國際政治、世界經濟之類的。

曹景行自己也曾說,大學時候積累的知識,對其日後做新聞很有用,做新聞評論的底子,都是在大學時打下的。“如果當時隻是讀單一的專業,知識面就比較狹窄了。”

媒體人、文化人,底色是讀書人

大學畢業後,曹景行進入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從事美國和亞太經濟現狀研究。後到香港,先後任《亞洲周刊》副總編輯、《明報》主筆、《中天新聞頻道》總編輯、鳳凰資訊台副台長兼言論部總監,主持了《時事開講》《口述曆史》等節目。

金光耀本來也想做編輯、記者這樣的文字服務性工作,但被配置設定到上海市化工局黨校,很不願意,立即決定考研。1983年,他考上了複旦大學曆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研究所學生,師從餘子道研究中國近代史,碩士論文做的是陳納德與美國空軍。碩士畢業後留在了校曆史系任教,自此走上了學術之路。

盡管兩人畢業後的發展道路不同,但因為舍友加同一農場知青,曹景行可能是同學中,金光耀聯系最為密切的。金光耀碩士論文要做陳納德與美國空軍,與他交換意見,曹景行就覺得這個選題很好。

2001年秋天,當年在安徽黃山茶林場插隊的人碰在一起,讨論着要為農場編一本集子,記錄下來那個時代的曆史。這項任務就交給金光耀和朱政惠這兩個做曆史的人。集子編纂過程中間,曹景行也積極參加讨論。最後,《知青部落:黃山腳下的一萬個上海知青》以照片集的形式于2004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曹景行特意撰寫了文章。

後期,曹景行從香港回到上海後,兩人見面增多,還一起做起了口述史,在複旦大學成立了口述曆史研究中心,曹景行和金光耀擔任雙主任。2008年,改革開放三十周年之際,他們共同策劃主持的上海改革開放口述史《親曆》出版。

“他先是做紙媒,後來又去做電視,兜兜轉轉,最終又落腳在了曆史這塊。”在金光耀看來,曆史與新聞關系密切,“新聞就是以後的曆史嘛”,而曹景行做新聞,始終帶着曆史眼光,“會比沒有(這種眼光)的要深入一些。”

2020年7月25日,曹景行和金光耀做客大夏讀書會·麗寶系列講座,圍繞難忘的青春歲月,以“1978·青春爬坡——從茶場到大學”為主題做了個活動。本來要做五期,但因為曹景行身體狀況不佳,最終沒能繼續下去。

專訪|金光耀回憶曹景行:首先是個讀書人,這是他的底色

2020年7月,曹景行、金光耀做客大夏讀書會·麗寶系列講座。

病中,金光耀幾次去家中看望曹景行,“今年年初一我去看他,當時他感覺還可以,我也覺得他(狀态)還可以。聊了一個多小時,我還說你以前幫人家做口述,現在我幫你做,過一段時間,等你感覺再好點時,我帶學生一起來,把你講的這些做一個口述記錄。他聽着點頭微笑。”談及這次最後的見面,金光耀很是唏噓,“還是很突然。”

盡管這兩日新聞報道和紀念文章,都更多着眼于曹景行的媒體人身份,但在金光耀眼裡,曹景行首先是一個讀書人,“一個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讀書人,一個求知欲特别旺盛,什麼書都想讀,什麼知識都要吸收的讀書人。”

“然後讀了這麼多書,是以他書卷氣很濃重,胸懷很寬廣,興趣也很廣泛,從這意義上講,他是一個文化人。”金光耀說,在這個基礎上,做新聞媒體,成為他實踐這兩重身份、服務社會的具體方式。

“他人生不同階段,每一次的選擇,都跟他讀書人的身份息息相關。這是他的底色。”金光耀說道。

責任編輯:程娛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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