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從凱裡到巴黎,“穿在身上的史詩”何以改寫鄉村女性命運?

從凱裡到巴黎,“穿在身上的史詩”何以改寫鄉村女性命運?

2014年巴黎時裝周苗繡公益展,吸引了衆多時尚人士觀展。

本刊記者/吳可言

貴州凱裡的季刀村坐落在巴拉河畔,是一個有100多年曆史的古老苗寨。寨子裡傳統苗家屋舍錯落有緻,村裡炊煙袅袅。相比較城市裡的喧嚣,這裡的安逸景象仿佛在另一個世界裡。2011年,中國宋慶齡基金會女性幸福基金——苗繡村寨扶持項目正式啟動,故事就從季刀村開始。

苗繡是中國苗族民間流傳的傳統刺繡技藝,主要分布在貴州黔東南地區。2006年,苗繡成為第一批被國務院列入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的傳統技藝。古老的苗族隻有語言沒有文字,千百年來的曆史文化都用苗繡記錄、古歌傳唱的方式流傳下來。

從凱裡到巴黎,“穿在身上的史詩”何以改寫鄉村女性命運?

苗繡的類别衆多,分布甚廣,不同的村寨婦女所用的繡法不盡相同。每到重要的節日,十裡八鄉的人們身着盛裝聚在一起,不用語言的交流,隻需要互相看一眼苗族人身上的服飾,就知道他們來自哪個支系,哪個村寨。

不過,因為審美觀念的轉變、服裝制作逐漸工業化,人們對于傳統手工藝的需求減少。更多的苗家婦女外出打工或忙于照顧家庭,了解苗繡的人越來越少,手工技藝逐漸失傳。雙針繞線繡、錫繡、破線繡等古老繡法面臨失傳的風險。

苗繡村寨扶持項目成立10年以來,共投入900餘萬元,用于扶持17個苗寨繡娘開展教育訓練活動,以及公益展覽等非遺傳承等相關活動,教育訓練繡娘2000餘人。

從凱裡到巴黎,“穿在身上的史詩”何以改寫鄉村女性命運?

苗繡作品。

深山裡的藝術

2011年3月,中國宋慶齡基金會女性幸福基金——苗繡村寨扶持項目(以下簡稱“苗繡扶持項目”)正式啟動。項目的發起人之一鄧立是宋慶齡基金會理事,她當時也是時尚雜志《嘉人》的執行主編。在她看來,苗繡村寨扶持項目的開展是一個聚沙成塔的過程。

項目在獲得第一筆捐贈——來自法國品牌希思黎的40萬元資金之後,就是要尋找合适的村寨開展項目。

定點村寨的選擇有兩個标準:人均年收入低、有瀕臨失傳亟待保護的苗繡繡法。近兩個月的走訪過程中,季刀村成為項目的第一個定點村寨。2011年,中國農村人口平均年收入為7000元,而在季刀村,人均年收入則不足3000元。最重要的是,項目團隊在季刀村發現了苗繡中最珍貴的繡法之一——雙針鎖線繡。

陳琴是嫁到季刀村的媳婦,一個性格熱情、能說會道的村醫,丈夫則是國小教師,兩口子是村裡的文化人。

小時候,陳琴向母親學習過普通的苗繡平繡,俗稱“繡花”。苗寨的母親為了給女兒準備嫁衣,在女兒十歲時開始準備,苗家女孩從小耳濡目染,通常也學過一些簡單的“繡花”技藝。

從凱裡到巴黎,“穿在身上的史詩”何以改寫鄉村女性命運?

2011年,女性幸福基金——苗繡村寨扶持項目走入貴州黔東南地區,為當地繡娘賦能。

巴拉河流域周邊的十幾個村寨,唯一掌握雙針鎖線繡的正是住在季刀村的漾婆婆。當時,漾婆婆已經70多歲,不會說國語,視力也大不如前。母親去世後,漾婆婆在整理遺物時發現一件繡了一半的盛裝,正是母親用雙針鎖線繡做的。

為了完成這件盛裝,漾婆婆一邊找人打聽繡法,一邊自己回憶,終于回憶起這種特殊繡法技藝。漾婆婆無意之間複原的雙針鎖線繡給團隊帶來希望。“當我們看到她那件半新半舊的盛裝時,感覺非常震撼!”鄧立向《中國慈善家》回憶。

項目團隊當即決定請漾婆婆教育訓練年輕繡娘,學會雙針鎖線繡。漾婆婆将信将疑。在苗寨,年輕女孩如果沒有繼續讀書,十六七歲就出外打工,到了适婚年齡就會回到村裡結婚生子,此後就留在家庭中。也有一些苗族婦女在婚後和丈夫一起出外打工,留下兒女成為留守兒童。

這樣的情況在苗寨并不罕見。季刀村的生活清苦,村民為了生計成日奔波勞作,費時費力的苗繡技藝自然被放在一邊。

從凱裡到巴黎,“穿在身上的史詩”何以改寫鄉村女性命運?

刺繡比賽中,苗寨繡娘展示自己的作品。

然而,讓苗寨婦女參與到苗繡教育訓練中并不容易。苗繡扶持項目的項目官員韓曉軍向《中國慈善家》回憶,第一次在村寨裡舉辦苗繡教育訓練班,隻有不到10個繡娘願意參與進來,大多數婦女甯願在一邊圍觀,也不願意花時間參與。一個外來的團隊“突然”出現在村寨,還辦起了教育訓練班,大部分村民并不相信。

“她們不相信參加項目能拿到錢。”韓曉軍告訴《中國慈善家》,在項目開展初期,每到一個新的村寨,這樣的情況都會出現。

從凱裡到巴黎,“穿在身上的史詩”何以改寫鄉村女性命運?

老少傳承是項目中的重要部分,也為了讓苗繡傳統技藝得以後繼有人。

這是項目進村後遇到的第一個困難。村裡年紀稍大的繡娘不會說漢語,年輕的繡娘忙于家務,也對項目團隊沒有信任。為了讓更多繡娘能夠參與,項目團隊在每個村寨找了一個苗繡“帶頭人”,這便是項目得以順利推進的重要因素。這個帶頭人既需要懂一些“繡花”技藝,更重要的是懂得溝通,在村裡有威信。

陳琴自然成為季刀村的帶頭人。項目第一批的定點村寨,除了季刀村外,還有擅長錫繡的展留村、擅長破線繡的金鐘村。

苗繡教育訓練班的地點通常選在村委會或是寨子裡一戶寬敞的院子裡。課程持續一星期,繡娘每天花兩個小時學習刺繡。教育訓練的最後一天,項目團隊給繡娘發放繡片和絲線,讓她們回去“完成作業”。

從凱裡到巴黎,“穿在身上的史詩”何以改寫鄉村女性命運?

苗家女孩在母親的影響下,從小懂得“繡花”技藝。

一個月後,團隊再次回到村寨。他們請苗繡老師将繡娘的作業分為三個等級,根據作業的完成水準,會分别發給繡娘200-600元不等的獎勵。這樣的激勵機制也讓一些猶豫不決的在一邊圍觀的繡娘躍躍欲試。“通過教育訓練,她們能拿到收入,一些沒有參與的繡娘在之後的教育訓練自然就願意參與進來了。”韓曉軍告訴《中國慈善家》。

事實上,參與教育訓練的大多是二三十歲的苗寨婦女,她們大多沒有穩定收入,家中的花銷基本靠丈夫一人在外打工支撐。這些婦女喂豬養牛,一人挑起重擔,但卻沒有家庭地位。而參加項目獲得收入了之後,對于提高她們在家庭裡的地位大有幫助。

于是,參與苗繡教育訓練的婦女越來越多,消息也傳到了村寨外面。一些跟着丈夫在外打工的婦女也回到了村裡,希望通過學習苗繡獲得一些收入,同時還能在家照顧年幼的孩子。

項目官員給記者算了一筆賬:一個苗寨婦女在外打工月收入大約是3000元,除去租房和其他的生活費用,一個月隻能剩下不到1000元。如果回到村寨裡,掌握苗繡後可以接到企業的訂單,她們足不出戶也能有2000元的收入。這也是許多繡娘心中的賬本。

從凱裡到巴黎,“穿在身上的史詩”何以改寫鄉村女性命運?

繡娘顧蘭花是村寨苗繡帶頭人,她辦了刺繡合作社。

烏托邦式的實踐

項目開展至第三年,苗寨已經有了一批成熟的繡娘。項目團隊提出,将苗繡作為主要元素制作一款手包,進行一次公益拍賣,将獲得的善款循環使用在項目上,同時也能擴大苗繡的影響力。

不過,想法雖好,實作起來卻是困難重重,首先碰到的就是資金問題。苗繡扶持項目的資金通常來源于各大品牌的捐贈,用于日常苗繡教育訓練等活動。如果要額外制作一款産品,就需要另外籌集資金。

鄧立找到身邊的朋友,希望能夠合作完成這個作品,而後通過電商平台銷售了出去。經過3個月的努力,上海一家内衣品牌同意拿出50萬元的捐贈,用于手包制作及宣傳,同時拍攝一支簡短的紀錄片。

服裝設計師也在此時加入進來,全程參與手包的設計和最終的産品把關。設計師在實地進入苗寨調研後,決定将展留村的錫繡作為手包的元素。

從凱裡到巴黎,“穿在身上的史詩”何以改寫鄉村女性命運?

李敏學習苗繡多年,現在已經成長為村寨帶頭人。

項目官員告訴記者,錫繡對于皮料的選擇有很高的要求,并非任何材料都可以制作錫繡,産品的最後呈現不僅要符合設計師的創意,還要能滿足不同繡法對布料的要求。這也是苗繡無法大面積推廣的原因。

在有限的成本基礎上,團隊決定制作500個手包,定價為688元。最終,這次義賣得到了25萬元的善款,同時給20多位繡娘帶去了4萬多元的收入。

公益産品的制作和銷售節約了大部分的設計和宣傳成本,在這些環節裡,團隊成員幾乎都是“義務勞動”。而如果将這些成本也加上,手包的價格絕不止688元。這是産品無法大範圍推廣售賣的另一個原因。

2014年是中法建交50周年,項目團隊萌生了将苗繡帶到巴黎時裝周的想法。于是,2014年春節假期剛過,苗繡公益展的策劃工作就開始了。

從凱裡到巴黎,“穿在身上的史詩”何以改寫鄉村女性命運?

苗繡公益展的舉辦讓更多外國人了解苗繡。

然而,由于與初期策展人的想法遲遲無法達成統一,項目團隊走了許多彎路。最終方案确定後,在巴黎的展覽地點卻因預算問題再次遇到阻礙。

最終,團隊輾轉找到展覽地點,巧合的是,新的展覽位置新華影廊位于法國總統府的對面,離法國愛馬仕品牌總店也隻有一個街區,算是巴黎最繁華的地段。

2014年9月30日,巴黎苗繡公益展正式開始。原計劃開幕式在晚上10時結束,因為參觀的名人和品牌方絡繹不絕,一直延遲到12點後才結束。

此後,公益展持續了10天。也是在這次展覽後,更多國際時尚品牌選擇和苗繡扶持項目合作,讓項目走上了正軌。2016年,苗繡扶持項目又在紐約時裝周上舉行了一次苗繡公益展。

從凱裡到巴黎,“穿在身上的史詩”何以改寫鄉村女性命運?

巴黎時裝周和紐約時裝周期間,苗繡公益展中展出的苗繡盛裝。

與市場接軌

一個成熟的繡娘通常需要經過兩年的專業教育訓練。接下來,項目團隊首要考慮的問題就是如何才能讓苗繡技藝走出深山,讓繡娘從中獲得更大的收益。于是,項目團隊與當地政府協商,聯絡在當地做苗繡産品的企業下一些訂單,将一些産品改機繡為手工繡制。

凱裡市文化産業辦公室主任劉睿從2014年起參與苗繡扶持項目,據他介紹,有些熟練的繡娘在接到訂單後,一個月最高收入能有4000元,最低的也有1000元。

劉睿率先聯系了季刀村的陳琴。早在2010年,陳琴就在村裡開展了民俗項目,組織村民歌舞表演,做苗繡展示,對外來事物接受得很快。陳琴很積極地參與進來,希望聯絡到更多訂單,讓村寨的繡娘提高收入。

從凱裡到巴黎,“穿在身上的史詩”何以改寫鄉村女性命運?

2011年起,演員許晴就積極參與到苗繡村寨扶持項目中。

不過,實作收入的過程并非易事。盡管手工刺繡有其獨特的魅力,但标準卻很難統一。繡娘平時的作品更多是随心所欲,顔色、樣式、針法都很難做到統一。來自企業的訂單則不一樣,不僅要求配色和圖案要一緻,對針腳精湛程度的要求更嚴格。

陳琴告訴《中國慈善家》,多數繡娘一開始無法适應這些統一的标準,更沒有契約觀念,等訂單規定的時間到了,有的繡娘一個繡片也沒能完成。

同時,有繡娘對于單個繡片的單價不滿意,但沒有提出想法,既默不做聲也沒有完成訂單。等到企業前來收貨時才發現,繡娘什麼也交不出來。

為了滿足企業的高要求,不僅需要統一繡線的品質,還要統一花色圖案,很多完成的繡片還需要返工重做。那段時間,陳琴隻好一家一家去說服繡娘,讓她們明白合同的重要性,并告訴她們完成訂單的好處。

項目團隊深知,讓繡娘擁有自主教育訓練和管理訂單的能力,才能夠讓苗繡扶持項目可持續地進行下去。2016年,中國宋慶齡基金會開始與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合作,由開發計劃署在3年内投入300萬元資金,一部分仍用于苗繡技藝教育訓練,另一部分則針對性開展繡娘的能力建設和内部的組織管理。

從凱裡到巴黎,“穿在身上的史詩”何以改寫鄉村女性命運?

在苗寨,老繡娘的刺繡技藝成為寶貴的精神财富。

項目團隊提出,在原有繡娘群體的基礎上,每個村寨建立繡娘合作社。由于原本每個村子就有苗繡帶頭人,合作社的建立也由她們來組織發展。而基金會則負責說服品牌,一年能夠有1-2個品牌的大訂單,其餘的則是當地企業的訂單。繡娘們在訂單的積累中,逐漸學會評估訂單的難度、時間和成本,最終商量出一套合适的工作流程。

最近幾年,中國宋慶齡基金會女性幸福基金陸續開展了電商教育訓練,讓繡娘能夠适應新的網際網路銷售模式。

2018年10月,愛馬仕正式與中國宋慶齡基金會合作,針對3個村寨進行苗繡技藝教育訓練和更多符合市場趨勢的能力教育訓練。項目官員韓曉軍帶着電商教育訓練老師以及愛馬仕的銷售團隊再次進入苗寨,教繡娘如何在網際網路平台上開網店,如何拍攝苗繡作品讓更多人關注。

韓曉軍告訴《中國慈善家》,像陳琴這樣活躍的帶頭人,不僅要組織村寨的繡娘節,找訂單,還通過開網店有了穩定的收入。而讓韓曉軍印象最深的則是貓貓河村的李敏,她也成了村寨的帶頭人,早已不是當時那個一說話就臉紅、性格内向的苗寨婦女。

項目團隊相信,能力建設對于繡娘來說,才是她們實作自主循環的關鍵,正所謂“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從凱裡到巴黎,“穿在身上的史詩”何以改寫鄉村女性命運?

中國慈善家2021年度公益項目

女性幸福基金——苗繡村寨扶持項目

由中國宋慶齡基金會在2011年發起。項目通過積極挖掘傳統文化資源,以脫貧攻堅為核心,以傳統工藝教育訓練為抓手,以開拓市場為目标,以合作社為落腳點,做大苗繡傳統産業,幫助苗族婦女改善生存狀況,增加緻富途徑,提高社會地位,進而達到精準扶貧,有效脫貧的目标;同時更好地傳承、保護、發揚少數民族傳統手工技藝,挽救瀕臨失傳的非物質文化遺産。

入選理由

非遺的保護與傳承,從來都不隻是一句口号。苗繡村寨扶持項目一次次走進深山,不僅守護了古老的苗繡技法,更帶去了現代化的理念,讓村寨裡的婦女通過自己的雙手創造價值,有尊嚴地過上幸福生活。

圖檔來源:受訪者供圖

圖檔編輯:張旭

值班編輯:萬小軍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