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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張潔去世,“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

編者按:

2022年1月21日,著名作家張潔在美國因病逝世,享年84歲。

張潔是中國新時期文學的重要代表性作家,是國務院授予的有特殊貢獻作家。她是大陸第一位獲得長篇、中篇、短篇小說三項國家獎的作家,也是唯一兩度獲茅盾文學獎的作家。張潔寫作的《沉重的翅膀》《無字》《愛,是不能忘記的》《祖母綠》《從森林裡來的孩子》等作品深受讀者喜愛。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并獲意大利騎士勳章及德國、奧地利、荷蘭等多國文學獎。

著名作家張潔去世,“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

張潔寫了一輩子小說,七十歲時她在從來沒有繪畫訓練的情況下,開始挑戰油畫創作。2014年10月,張潔在個人油畫展說出“就此道别”後,遠赴大洋彼岸與女兒生活。

張潔此後多年沒有在公衆場合露面或發表作品,可是衆多讀者和朋友對她依然十分挂念。這個冬月,卻等來她離去的消息,令人悲痛!北京青年報天天副刊“青睐”欄目特别刊載兩篇張潔好友舊文,以示紀念。

張潔——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

文/主持人 張越

進入晚年之後,張潔開始一次一次地處理掉自己的物品,她的朋友會接到這樣的邀請:你過來看看,有沒有你用得着的?喜歡就拿走,剩下的我處理了。她的衣服、首飾、日常用品、擺件、紀念品、書籍、畫冊、畫兒……我就從她家搬走過書、畫冊,客廳挂了幾十年的一幅畫,順手,還把作協給她賀生日送來的大蛋糕拉走了,直接拎到台裡,直播現場各工種的餓狼同僚分着吃了。

她還對各曆史階段的資料做了處理并分批銷毀,包括信件、日記、照片及一些手稿之類,我曾目睹她的女兒向她抗議:“你不可以這樣做!如果有一天我們的孩子想要看看外婆的樣子,不能一張照片都沒有。”最後她還是會留下一些吧?

我也問過她:“好好兒的,這是何苦?”

她說:“我一輩子不願意麻煩别人,也希望死後不添麻煩,能安排的事兒自己預先安頓好。”至于文字和照片為何不願留存,她的意思是,死後不希望被人記住、讨論、猜測、研究,不希望誰再回憶她什麼,惟願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是以,此刻這文章我寫得忐忑,我應該寫嗎?我還記得,很多年前,第一次的交談,她對我說:“我看過你寫的文章、做的節目,挺喜歡,我們可以聊天做朋友,但我不會接受你的采訪。”于是,我從未要求采訪她,盡管我有過這種願望,我甚至寫好過一份完整的采訪提綱,卻從未出示。日子久了,信任和了解多了,大家心無芥蒂,談話時常涉及隐私,亦包括文壇的一些鮮為人知的風雲掌故,我有意識的掐滅作為記者的精明和主持人的好記性,做到随聊随忘,有一搭沒一搭……答應過不做就不做,是以,現在我寫她應該嗎?

而且,我寫得明白嗎?

張潔是誰呀?

她是曾經紅極一時的作家?是當今文壇最有創造力的老人?是風情萬種惹出過大桃花的狐狸精?是性情乖戾旁人難以接近的怪胎?是攻擊性極強的女漢子?是耿直笨拙手足無措的知識分子?

張潔,她到底是誰?

“如果跪在樓梯上打蠟的時候,碰巧二太太從樓上下來,吳為就會揚起小臉,對二太太讨好地笑笑。

小小的她就很明白,二太太高興的時候,就能給她幾顆糖或一塊點心,就能對媽媽好顔好色地說幾句話……吳為能夠看出什麼顔色是好顔色。

二太太要是不高興,她就會躲在一旁翻來覆去看自己的小手,好像小手上有什麼值得研究的東西;又趕緊低着頭往葉蓮子身邊緊靠,把已經夠小的身子縮得更小,小眼睛眨巴眨巴地斜着二太太的腳,以便給那雙腳讓出更寬的通道。

……

“其實她所有的胡作非為,一些小事上的聲色俱厲,包括她的張揚,不過是色厲内荏的小技,以掩蓋她對弱肉強食法則的恐懼,以抵抗自己的奴性、抵抗她對奴性的嫌惡與恐懼,企圖為自己證明,它們從來沒有在人格上、精神上對她構成過威脅……

如果問是什麼造就了吳為,這樓梯無疑是造就她的第一下鑿子。正是它決定了吳為的生命基調和走向,她的人生其實從兩歲時就開始破損。”

(引自小說《無字》)

這是小說《無字》中吳為的童年,這個由于父親的遺棄,與貧困母親相依為命的苦難小女孩兒----我是學文學的,不至于把小說人物與作者混為一談---但這個樓梯拐角處卑微的兩歲女孩兒,我堅信她身上有張潔的影子。在戰亂中,在洪水裡、在大火中,在極度貧困颠簸流離中,張潔與母親相依為命,卑微而又頑強的生長着,她勢必長成一個堅強的女人,否則她早已死去。她獨立、自尊、不怕吃苦受累,可以罩着女兒、罩着母親、罩着夫妻……,她不花别人的錢,不欠别人的情,也不向别人求助,這個“别人”包括她的親人。如果有誰給過她一點兒幫助或善意,她就受寵若驚百倍奉還。她貌似強大,實則脆弱,拼命努力也不過是因為内心缺乏安全感,她表面強硬難打交道,其實隻是因為她不懂人情世故……。

快60歲時裝修房子,如果她願意接受幫助,有的是人願意效力,可她天生不能接受,從兩歲開始就不能了。她摔斷了腿,又拖着斷腿爬上窗台,粉刷清潔,她對着空屋子喊:“你還能把我怎麼樣?”這是在向命運叫闆?命運還能把你怎樣?如果你把自己豁出去了,這條命都不計入成本了,那還能怎樣?你就孤傲地活着,縱有一千個人想寵愛你,你也隻能操勞辛苦一生!這一點在70年前就注定了。

上天是偏愛她還是折磨她?讓這麼倔的女人生就一副好容貌?張潔不漂亮,但她美,越近中年越美,風姿綽約,那股子帥和洋氣,是同年齡的中國女人身上罕有的,這又是一個悲劇。

當年把吳為扔在樓梯上的人是誰?她的父親顧秋水,那個大男子主義的舊式東北男人,英俊體面、衣着講究、才氣飛揚、仗義忠誠;他愛國卻不夫妻 ,或者說他可以對不相幹的人好,卻絕不會把自己的女人放在眼裡,不管妻子多麼賢惠美麗,都不過是個土鼈黃臉婆,女兒更是小拖油瓶。外人看到的他豪爽熱情,隻有他的妻子和女兒知道他有多麼冷酷和粗暴。

“顧秋水正是如此灑脫地在吳為的靈魂深層播種、栽培下對男人的仇恨、敬畏和依賴,而這仇恨、敬畏和依賴又在她屢屢失敗的人生灌溉下茁壯成長起來。

不以牙還牙,而是鐵下心腸站在男人之上剖析他們、審視他們,這難道不是比報複更為徹底的報複?難怪她和男人做愛的時候,冷靜得像部X光機從來不能全身心地投入。

并非她起始就如此歹毒。在很長一個人生階段,她都沒有放棄尋找一個男子漢的夢想,妄圖依靠那個男子漢戰勝她對男人的恐懼,結束她對男人的審判,推翻她對男人的成見,——完全一個舊時女人或正常女人的夢想,而非人們通常了解的戀父情結,卻一次又一次陷入絕境最後隻好落入與男人勢不兩立、孤走天涯的下場。”

是的,這是小說,但張潔的童年何嘗不是這樣?當一個女孩兒不幸有過這樣一個父親,女孩兒必将一生尋找這樣的男人:英俊、有才華、勇敢仗義、冷酷自大……,她要找到那種熟悉的味道,征服這個男人,被這個男人傷害,他們會愛得水深火熱,鬥得遍體鱗傷,這在心理學上叫複制,也叫補償。它完全是下意識的選擇,但卻極難逃脫,就像命運的詛咒,是以,如果她寫《愛是不能忘記的》,必會錐心泣血,而她現實版的愛情,在改革開放的初葉,幾乎震動半個中國,如果發生在今天,足以刷爆微信朋友圈兒。

後來,她常對我說,她不喜歡《愛是不能忘記的》,盡管那麼多人喜歡,那不過是自誤誤人之作,她叫我不要迷戀那個調調兒,如果不能碰到一個真的對你好的男性,情願不要結婚,因為婚姻可能會成為一場巨大的傷害:

“你不要害怕孤獨,結婚不結婚都會孤獨,你不要怕老了沒人照顧,如果你老了,需要幫助,至少我可以幫你!”這又表現出她誠摯而癡傻的那一面,話說她比我年長近三十歲,我老了,她拿什麼照顧我?

張潔他們那一批,上世紀八十年代紅起來的作家們,進入2000年之後大多擱筆了,頂多寫寫雜文散文回憶錄啥的。像張潔這樣過了六、七十歲還在不斷出新長篇小說的,僅她一個。我一直琢磨她的創作力長盛不衰的緣由是什麼?想來想去,是因為她:無能!面對現實生活,她極度無能。她不僅不會處理日常生活瑣事,更不會與人打交道,人人都覺得她厲害,态度拒人千裡,我有時聽她接電話跟人商量事兒,會在旁邊兒笑出聲:

“你就隻會這麼說話?換個語氣效果就好得多!”

她困惑地聳聳肩,不置可否。她若表達情意是這個樣子的:“我在意大利,給你買了一雙好皮鞋,但回來想了想,恐怕号碼記錯了,你應該穿不了。”

或者這樣子:“我在美國,想給你買一套特别好的護膚品,我去買了,但是沒有錢,我把錢弄丢了。”

那雙不靠譜的鞋,我至今擺在鞋櫃裡,穿也穿不了,扔又舍不得,至于護膚品,我權當已經抹在臉上了吧。

她不僅反複丢錢,還反複丢信用卡,丢了,就去銀行挂失補卡,不勝惶恐地給銀行道歉:

“真對不起!我太糊塗了,給你們添麻煩!”

過了一星期,銀行打電話給她:“張潔女士,您的信用卡補辦好了,您可以來取了。”

她就十分高興,十分放心,懷着一種又有信用卡了的心情去買東西,結賬時依然掏不出信用卡,她都快哭出來了,又跑去銀行道歉:“太對不起你們了,太給你們添麻煩了!你們剛給我補的信用卡,又讓我給丢啦!”

銀行從業人員也很詫異:“您怎麼可能丢呢?信用卡還在我們這兒,您接完電話根本就沒來取呀。”

後來,她索性把自己的各種證件鑰匙存款啥的都交給鄰居了,鄰居接手後就再也沒鬧過烏龍,幸虧她有個好鄰居。

在一個人類越來越精明的時代,張潔顯得越來越蠢。其實她從年輕時代就很蠢。她的成長環境太單純,也太傷痛,這樣的人必然不會精明。年輕時有攻擊性,越傻越進攻,表現得很厲害的樣子;到老也沒了攻擊性,也知道自己傻,就索性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跟世界打交道了。藝術從來都是孤獨的産物,是自己跟自己對話的結果,她從年輕時就愛向世界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被生活一次次回擊得鼻青臉腫之後就隻能自己問自己了。這些自言自語,便是她持久的創作生命力。

她早期那些大紅大紫的作品,在我看來并不足觀。我以為,她真正創作的開始,是《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這是一次向溫情的告别,她此生最深摯的溫情——她的母親,走了。告别了溫情,便是真正的自我诘問、自我撕扯的開始。大長篇《無字》,是她一生最狠、最痛、堪為扛鼎的心血之作:一百年間,中國的男人女人,在這片文化土壤裡,經曆着怎樣的塑造與互相塑造,一次一次地撕扯扭曲成為現在的樣子。作者跪在命運面前,一遍一遍地撕開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鞭打自己的靈魂,這樣的勇敢和誠意,在中國作家裡實在很少看到,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這都是一部你不能忽視的作品。

它是一部人性的史詩,也是一個心理學的活病例,社會學的活案例,甚至是政治學的好注腳。是所有心理學者、社會政治學者和關注人性的讀者都該仔細一讀的作品。隻是這部作品太過疼痛,那靈魂上的無助與血肉模糊,看的人都撕心裂肺,寫的人即使不死,也必須得患上一場抑郁症。

從《無字》裡幸存下來的張潔,與國家、民族、時代什麼的漸行漸遠,其後的作品不論是短篇《夢當好處成烏有》《 聽彗星無聲地滑行》《玫瑰的灰塵》《四個煙囪》……還是長篇《知在》《靈魂是用來流浪的》,都已看不大出她在寫什麼國家什麼時代的事兒,她離開了通常的寫作架構,進入了越來越深的人性隐秘之所,表達的是哀傷和距離。我願意用她一篇散文的名字概括這一階段她所有的作品:“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她的短篇《一生太長了》,我将其視為她的封筆之作,她寫一隻老去的孤狼,獨自流浪在高山荒野,老狼看盡世事卻又滿心不解,它嗥叫着----

“我之是以嗥叫,那是我在懇請,懇請月亮讓一讓,哪怕讓出一條小縫,讓我可以進入那條通道,哪怕一小會兒也好至少讓我問一聲:“我是從哪裡來的?”還有我為什麼來到這裡,并在這裡紮根繁衍…難道我就是為了尋找這個答案才到世上走一遭?那麼這個代價也太大了。可天地萬物有哪一種會甘心自己的無根無由?”

(引自小說《一生太長了》)

它遇到一個受傷的獵人,它可以輕而易舉地咬死對方,飽餐一頓,可它不,它把獵槍推到獵人的手邊,靜靜地等待獵人幹掉自己。

“永别了,生命!不隻今世,還有來生,來來生。永遠、永遠不要再見。……我願在我生命還能勝任的時候了結,而不願等到年老體衰之時頹然倒下。”

老狼死了。

“我最後掃了一眼我生活過的這個世界,想起出生時才有的那種不明就裡,和為自己能來到這個世界而生出的感動和期待……

之後,我的靈魂帶着一生也沒有得到過的惬意、快樂,沒有一絲傷感地,輕盈地向着另一個世界飛去……”

讀這篇小說時,我正在出差途中,猝不及防地被擊中,一路之上,我連頭都不敢擡,生怕不斷湧出的淚水會吓着同僚!我也震驚于她文字的精準和鋒利,刀刀見血,沒有一個廢字,想想她無數次地對我歎息:“盡可能縮小感受和表達之間的距離,是一件多難的事!簡直摳心扒肝”,而此刻,我也感慨:“我做不到,做不到……我并不能寫出我的心情,寫出來的,已經不對了!”

不管日後張潔是否再寫,我都将《一生太長了》看作她最後一部作品,一部告别之作。

她真的不再寫了,她用一種更加隐秘的方式表達——畫畫兒,她不像别人,功德圓滿年高德勳了就畫畫水墨寫意,她畫油畫,從60多歲開始畫,無師自通,讓美術評論家都覺得吃驚。她的畫常常荒敗老舊,甚至壓抑,比如:開敗了的花,而且是孤獨一朵,我就說:“畫這個做什麼?怪不吉利的!”但我喜歡她畫的豹子,夕陽下的一隻母豹,銳利神秘美豔,獨自伫立在空曠的天地間。她給我畫了一幅畫兒,是西班牙的街景,麗日晴空,彩色的小房子,明亮絢麗,這不是她的風格,她也肯定不喜歡,隻是為了照顧我的心情吧

告别一直都在持續,緩慢的,全方位的告别。她的房子越來越空,東西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簡單,她一生經曆過很多榮辱,她獲得過很多獎,見過很多世面,惹過很多事,很多中外大人物是她的讀者和粉絲,她經曆中的任何一件拿出來,都可以供一個虛榮的人吹上十年二十年的牛,不過對她,都無所謂了。以前,我們還會約去一些好的餐館吃頓飯,後來,連這都免了,每次見面就是我去德國面包房買兩個面包,她在家煮了南瓜湯,雖然她做一手好西餐,但是都算了,面包和湯足矣!她說:

“太累了,這一輩子,每件事都要竭盡心力,實在累得不行了”。

我們倒上酒,喝一杯,聊一個晚上。

持續地告别,向一切告别,這一次是告别故國。2013年,她終于決定移民美國了,其實她早就可以有美國身份,但她放棄了,隻因不想給在美國生活的女兒一家添麻煩。她雖然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最終卻未能如願。中國環境不斷變壞,讓她這種氣喘病人不斷發病,在女兒一家的催促下,不得不走了,她賣掉了北京的房子,分掉了所有的東西,去送她時,見她帶的行李,是一隻超市購物的布袋子,裡面包了幾個舊瓷盤瓷碗,說用久了習慣了,還有一頂戴了多年的舊帽子,她就拎着這些舊東西,走了。

據說她的小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在哥倫比亞大學邊上,很安靜,想象她在美國的居所一定更加簡單空曠,門口有長長的小道和深深的樹林,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小路上,隻有鳥叫沒有人聲——想象她畫畫兒,發呆,散步——就這樣平靜地過着。

她說:“如果我死了,你不用覺得難過,我并不怕死!”

我當然明白,我的朋友!我隻是為你的難過而難過。每一次看到幼年時就已被摧毀,一生掙紮在傷痛中還在不斷奮力自我超越自我壓榨的生命,我都會很難過!這個時代衆多肝腸寸斷的表情令我難過!而那其中,也有我的表情。我一直為你擔心,不是孤獨,不是生病,也不是死亡,我隻是擔心你不能和解:與生命、與世界!我隻是希望你“開心”,這個詞極不準确又很輕佻,可我又找不出别的詞,也許你已經和解了而我不知道!也許我隻是以為我了解你而其實我并不了解。

我幫不上你,我的朋友!隻能獻上我深深的祝福!

張潔是個“神”

文/作家 興安

張潔是個“神”。這是一位年輕女作家在我微信中的留言。我當然知道這種說法的誇張,張潔自己也不會同意,甚至留言者也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但是,我知道,這是晚輩作家對張潔先生表達的一份尊敬和愛戴。

著名作家張潔去世,“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

張潔一直是我最敬重的作家之一,早在大學時代我就讀了她的短篇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她的另一篇《誰生活的更美好》是我在收音機裡聽的廣播小說,當時曾深深地打動了我。但是,這兩篇小說,還有幾篇獲得過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小說,比如《條件尚未成熟》等,都被她排除在她新近出版的十一卷本的《張潔文集》之外,毅然決然地與它們斷絕了作者與作品的關系。她在文集的序中寫道:“不記得我寫過多少文字,卻記得寫過的那些不值得留存的文字。文集的出版,給了我一個清理的機會。如果将來還有人讀我的文字,請幫助我完成這個心願——再不要讀已然被我清理的那些不值得留存的文字,更不要将它們收入任何選本。”就這個問題,我曾與她争論過多次,她卻始終對這些作品無法達成諒解,她甚至說它們不是小說,藝術品質不過關。我或許認可把《誰生活的更美好》排除在外,但《愛,是不能忘記的》應該保留,這篇小說已經是新時期乃至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無法回避的重要作品,它對80年代的思想解放,尤其是女性的婚姻愛情觀念的變化與進步起到了很大的影響。當然,文學史也肯定不會是以而忽略這篇小說,因為一部作品一旦公開發表,它就屬于全社會。但是,作為一個作家能夠在她活着的時候,檢討自己,将自己認為不好的作品與自己切割,用現在時髦的詞叫“斷舍離”,這恐怕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極為罕見。我隻知道卡夫卡曾經試圖将自己所有的作品付之一炬;斯蒂芬·金的第一部小說《魔女嘉莉》曾被他扔進紙簍。但這就是張潔,寫了一輩子小說,幾乎獲得了國内所有的重要文學獎項,卻在70歲的時候開始懷疑文學,質疑自己的寫作,這确實令我輩凡夫俗子難以了解。與此同時,她又開始迎接新的挑戰,在從來沒有繪畫基礎訓練的情況下,學習油畫創作。作家在進入老年後開始練習寫字和畫水墨,以此修身養性,這種例子很多,以至成為時髦。但張潔偏偏選擇了西洋油畫,這種更需要體力和挑戰性的工作。敬澤說:“很難想象一個提着毛筆畫幾根竹子塗幾筆山水的張潔,畫油畫的張潔才是張潔,……油畫至少讓她不用跟這個世界再費口舌解釋或者争辯。”這就是張潔——孤傲、自信,絕不妥協,更不随波逐流。

聽說我少年時期學習過油畫,并知道我對西洋繪畫有所偏愛,張潔常邀我去家裡聊天,并對她的畫提出意見。他的第一幅畫(她不願意給自己的畫标題,隻注上日期,這幅畫完成于2006年3月。是我看到的她最早的一張畫。)就讓我大吃了一驚。畫面大約是一個暗紅色的山體,黑色的岩石隐沒其間,山的頂部覆寫着白色的積雪,水流順勢交織而下。這當然是我個人對這幅畫的印象。畫面的色彩對比強烈,富有表現主義的風格,我們可以把它想象成是一個火山遺迹,内裡卻依然岩漿奔湧,畜勢待發。也可以想象成是火星的表面,經過漫長的時間的積澱和進化,凝聚着人類無數的想象與渴望。雖然張潔反對将她的畫具體化,但我确實在這幅畫中看到了時間與空間的交糅,冷寂與熱情的沖撞。她最愛畫的是豹子,一幅是昏黃的落日下,荒野中,一隻孤獨的豹子與你對視;另一幅則是豹子華麗而冷傲的回眸。不止一次聽張潔說她喜歡豹子,機敏、高貴,是以,我相信它是張潔自身的寫照。

去年年初,我建議她舉辦一次個人畫展,我代她組織和聯絡。後來鐵凝主席聽說後,專門給我打來電話,希望展覽由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由現代文學館承辦,具體請敬澤主席主抓落實,我則負責展會畫冊的編輯、設計和出版。2014年10月,展覽開幕那天簡直就是文學界的節日。衆多喜愛張潔的朋友從四面八方彙聚到文學館。鐵凝還專門從家裡帶來了紅酒為大家助興。張潔破例滿足每個人的合影要求。要知道張潔是非常反感拍照和攝像的,已經很多年拒絕拍照了,我曾幾次勸說她為她拍幾張肖像或畫畫時的工作照,她都謝絕。那天大家暢談文學和藝術,歡聲笑語,觥籌交錯,久久不肯散去。因為大家知道,這一别,張潔将遠赴美國與女兒一起居住,已經年近80的她恐怕很難再獨自回來。

著名作家張潔去世,“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

張潔(中間)與興安(左一)

大家對張潔的畫給予了相當高的評價,鐵凝和敬澤專門為她的畫展寫了序言,詩人西川還寫了評論。北京作家協會主席劉恒也非常關注張潔的畫,專門約我陪他看了展覽。劉恒尤其喜歡“2012年4月”那一幅。他說:“這幅畫讓他想起了雅斯貝爾斯的存在主義哲學。斑駁的海岸和遙遠的地平線,使人産生對生命、生存和時間的感悟。”确實,那個隐隐約約的地平線仿佛就是“此在”與“超越存在”的界線,讓人有無限的想象和思考。

她還畫了很多女性的形象,那幅“2014年”的側面頭像是她最珍視的一幅作品,海藍色的背景襯托一個光頭的女人,高高的額頭,揚起的下颚,給我們一種傲視滄海,跨越世俗的姿态。這一定是張潔的自喻,或者是她渴望的一種境界。我則喜歡她的另一幅“2011年”的作品。記得這幅作品險些被她廢掉。一天,我去看她,見到了支在畫架上這幅畫,畫面看似一個簡練的構圖,塗了些淡淡底色。她是一個穿着中式側盤扣上衣的女人,隐約和虛實之間,如一個舊時代的幻影。她的眼神尤其讓我感觸,側眼斜視,有妩媚、有柔韌、有寬容,有率真。不知為什麼,在這幅未完成而在我看來已經完成的作品面前,我恍惚看到了兩個時代的女性,一個是年輕時的母親,一個是長大後的女兒,兩個不同時代的母女在同一個年齡的時間奇妙地重合。這恐怕是天意之作,超越技巧,超越藝術,它是張潔潛意識的一種流露和實作,可能她自己都沒有發覺。這幅畫讓我想起已然遠去卻在張潔心中永遠牽挂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也讓我想起那個“在五十四歲的時候成為孤兒”的張潔自己。終于,在我的說服下,張潔保留了這幅畫的原樣,并在她的畫展上展出。

2013年,張潔将她目前為止最後一本書交給我出版,書名叫《流浪的老狗》。這是一本遊記性随筆,配有大量的自己拍攝的圖檔,記錄了她獨自一人周遊世界的經曆。所謂周遊世界,其實都是一些國人不大了解也不屑于去的陌生角落。她在書的前言中寫道:“有人生來似乎就是為了行走,我把這些人稱為行者,他們行走,是為了尋找,尋找什麼,想來他們自己也未必十厘清楚,也許是尋找心之所依,也許是尋找魂之所系。行者與趨至巴黎,終于可以坐在拉丁區某個小咖啡館外的椅子上喝杯咖啡,或終于可以在香榭麗舍大街上走一遭,風馬牛不相及。行者與這個世界似乎格格不入,平白地好日子也會覺得心無甯日。隻有在行走中,在用自己的腳步叩擊大地,就像地質隊員用手中的小鐵錘,探聽地下寶藏那樣,去探聽大地的耳語、呼吸、隐秘的時候,或将自己的瞳孔聚焦于天宇,并力圖穿越天宇,去閱讀天宇後面那本天書的時候,他的心才會安靜下來。……他的收獲就是一腳踏進了許多人看不見的色彩。”這便是張潔寫這本書的主旨。她曾和我說過,她的稿費大部分都花在行走上了,從不買名牌之類的奢侈品。而一旦決定出發,她就會穿上自己最破舊的“行頭”上路,像一個雲遊四方的流浪者。這樣既是為了安全,也是為了防止小偷的光顧。她自嘲說:“誰會偷一個看上去比自己還窮的窮人呢?”在她的筆下,你很難看到宏大叙事或者時尚文字,有的都是不出名卻很有特色的小教堂、小咖啡店、小農具博物館,以及老式家具和拴馬環等等。她以她的文學家的敏銳眼光,聚焦城市或鄉村的細部和角落,探尋着人類繁華曆史的另一面。而擺在門外的南瓜、爬在柱子上的蜥蜴、草叢中的螳螂、路邊的流浪貓、湖畔的飛鳥,還有山間的羊群也會讓她記下自己一瞬間的感動和感悟。

這本書讓她獲得了《北京青年周刊》2013年“紅人榜”的“年度作家”獎,主辦方要我和導演袁鳴為她頒獎。看到銀發熠熠的張潔從一排排的娛樂明星中站起,走上主席台,我恍然有一種時空穿越的感覺。我相信在座的明星,她肯定一個都不知道,那些明星也不會有幾個知道張潔這個名字。他們活在一個世界,卻存在于兩個精神空間。強烈的聚光燈下,在衆目睽睽中,她笑的漂亮,笑的從容,笑的義無反顧。我不記得她在答謝辭中說了什麼,但我敢肯定她不是為這個獎而來,也不是為文學而來,她是為了一次漫長告别的開場。半年後,當張潔在畫展上說出“就此道别”的時候,很多喜歡她的朋友依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張潔真的要走了嗎?我們的傳統不習慣這樣的道别,我們的作家恐怕也沒幾個敢這樣宣布自己從此離開公衆的視野。

前幾天,因為《時代文學》雜志的“名家側影”欄目準備為張潔做一個專輯,我給張潔寫信,征求她的同意,并詢問她的近況,她給我的回信簡潔而平靜:

興安,我十分懂得你的情義,不願我被人忘記,盡管我希望人們忘記我,但你的這番情義,還是應該感謝的。

我是越待越懶了,也畫畫,但自己不滿意,是以現在撕畫成了常态。

因為距離哈德遜河隻有一百多米,河堤上是林蔭大道,雖然烈日炙熱,但樹蔭濃密,樹下是一個接一個的長椅,我很多時間都消磨在河堤的林蔭大道上了,什麼也不想,就是坐看河上的風景。

過去的一切都遠離了我,就像沒有發生過,也毫無遺憾之感,人到了這個地步,也真奇怪了。

祝好!

張潔

她多次說過她不相信任何宗教,但是她卻赢得了比宗教更純粹的心情。在遠離故土的異國的樹下,在不同方向吹來的風中,她忘記了往日的輝煌和仇恨,隻留下了甯靜和愛,她能在路邊的小狗幹淨的眼神注視中,感受洗滌自我靈魂的快慰。她坦然接受生命盡頭的事實,無畏于離開世界的空白和虛無。不以榮辱為羁絆,不以生死而喜悲。這就是張潔,一個完整的張潔,一個神話般的張潔。

2015年6月

北青天天副刊

原載《北京青年報》

來源: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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