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破了“五”,春節基本就結束了,人們從天南地北像候鳥一樣飛回毛關山村,不過就是為了這短短幾天相聚,又要象候鳥一樣遷徙到那他們覓食的江海湖泊。
灰暗的天空,飄起濛濛細雨。我還在毛關山村的田間地頭轉悠着,計劃天更暗點,好避開擁堵時段,傳回成都。
望着這舊顔不甚改變的鄉村,心裡既有無限的眷戀,又生無盡的惆怅。
雖然國家精準扶貧花了兩萬元重新翻修了斯阿婆的瓦房,但仍然風雨可進;雖然通過鄉村振興,村村通了公路,還有一些增收項目,但叔子、大伯、堂哥、堂弟們從初四起便開始搶幹農活,起早貪黑在田地裡勞作;還有那群孩子,由于鄉村國小已因生源匮乏撤銷建制,就連鎮上的中心國小也合并到當初的完小,他們不得不走五六裡地去上學,那教室仍然是夏天熱得像蒸籠,冬天冷得像冰窟。

沒想到這時幺叔打來電話,問我在哪裡過年。
因為暑假,幺叔接二連三給我打了幾個電話,要我幫他銷售些桃子。毛關山村是香桃基地,全國聞名。但,這些年種得太多,桃賤傷農。原來賣到十塊錢一斤的香桃,現在壓斷了街。幺叔每天守在大路的垭口上也賣不出百十斤。眼見着,就要爛在地裡,心急如焚,要知道,這是他一年最重要的一筆農産品收入。
我想來着,成都龍泉驿的水蜜桃能賣到五六塊一斤,深圳、廣州的超市裡價格飚到十多二十元,幺叔的桃子才兩塊五一斤,比蕃薯還便宜,以工會的名義采購些來慰問一下員工,既扶了貧,又送了清涼,豈不兩全其美?
沒想到幺叔怕時間來不及,又因家裡人手少,沒聽我的話,當天采果,當天送達。而是提前了一天采果。盛夏酷暑,嬌嫩的香桃等送到成都,口感遠沒了脆甜,居然還有了壞果。顔面掃地,好心把事辦成這樣,總價才四千塊錢的桃子,惹得背後小話滿天飛,我大為光火,打電話把幺叔埋怨了一通。
我一直心疼幺叔長年累月的辛苦,也一直敬重他的勤勞善良。我們叔侄一場,互相之間從沒說過半句重話。至此,半年裡他都沒有給我打過電話。我同樣滿腹委屈,同時也因為那電話那語言過火而覺得有些難堪。是以過年回家,竟然沒有去看他。雖然,我一回毛關山村,母親就不停在我耳邊念叨:你什麼時候去看你幺叔?一年辛苦到頭,你也不回去陪他坐坐,擺擺龍門陣?
是不是他也在期盼着我去給他拜年?其實想想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外人那裡知道毛關山村農民的艱難,他們也沒有義務去了解體諒别人行為動機裡的善意。
但,我們是血緣相系的親人,如果幺叔是達官顯貴,已然飛黃騰達,我還會跟他生這氣,使這性子?我察覺到我心裡的“小”來。接到他的電話我告訴他:“幺叔,我在毛關山村呢。一會兒就去看你!”
二
我帶着母親,趁着夜色走進幺叔的家。
鍋台上擺着剩飯,二妹秀竹和妹夫正在收拾行李,要趕回婆家。三十大幾的堂弟阿鵬今年又孤身一人回來。
大妹兒的女兒,樂樂見了我卻再不像從前那樣撲過我歡快地與我擁抱,叫我“舅舅”,反而怯怯地躲在她外婆的身後。
幺叔、幺嬸見狀,慌忙站了起來就要收拾鍋台,重新給我弄飯。我上前一步就攔住了:“大姨今天94歲的生,我們在她家吃過晚飯了才過來的。”
幺嬸說:“那,給你燒點雞蛋糖水嘛。”
母親說:“這個年月,肚子裡什麼時候都不缺油水,我和幺娃就是過來看看你們。”
幺叔已經從門外升了一盆旺火,沉沉地端了進來。然而那粗糙的一雙手,我分明看見皴裂的一道道血口子。
秀竹帶着孩子要趕路,一番依依惜别後。我們又圍着火盆坐下。
等待我們的卻是壓抑的沉默,我還在掂量着是不是因為桃子的事增加了我們之間的隔閡,造成這難以言說的尴尬,于是便找着話題:“秀蘭,過年咋沒回來?”
秀蘭是大妹,雖然一直在外打工,但是,幾乎年年都會帶着老公回來過年,這本該團圓的日子,一下少了一家人,那感覺會非常明顯。
沒想到,我的提問引來幺叔叔重重的一聲歎息。我看看幺嬸兒,又看看堂弟。他們都默不出聲,我再看向幺叔的時候,不知道是因為煙熏,還是别的原因,幺叔的眼圈分明已經紅了。
倒是一生精明的母親敏感地嗅出了空氣中的異樣,問幺叔:“秀蘭咋了?”
幺叔還是不吭聲,倒是堂弟開了口:“秀蘭跟人跑了,甩下這一對兒女。大娃兒吧,因為是個男孩兒,被老王家的人接走了。樂樂因為是個女孩子,人家不願接走,就扔給我們了!”
這,大過年的,居然遇上這麼傳奇的事,遇到這麼糟心的事,我都無法想象,幺叔一家這年是咋過的。
我一時語塞,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村老人,我隻是在内心裡一陣歎息:我一生可憐的幺叔,除了辛苦地在田地裡刨食,就是操兒女的心,怄兒女的氣。
要知道這些事,在毛關山村,足以讓一個老人被口水給淹死。幺叔在心理,背負着多麼沉重的負擔,在艱難的前行。我可憐的幺叔,真是一頭沉默的老牛,那架在脖子上的枷幾乎都沒被摘下來天。要知道,秀蘭生了孩子就丢給幺叔、幺審然後出去打工。那是一對真正的留守兒童。
我不敢去看那張飽經滄桑,被生活一次次暴擊後留下深刻痕迹的臉,隻好把目光轉向幺嬸兒。
幺嬸先是嘤嘤的哭泣,然後拍着雙腿:“幺娃,你看我和你幺叔這一輩子是個啥命喲!苦哇!”
母親氣得牙癢:“這不争氣的貨,你們就當她死在外面了!”
幺叔這時才沉沉地說出今晚的第一句話:“秀蘭的死活,我肯定是不管了,但是,樂樂咋辦?”
原本依偎在幺嬸身邊的已經十歲的樂樂,此刻一見話題轉到她的身上,本能的往外婆身後縮去。既為母親的行為羞愧,又為自己成一家的拖累而不安,同時,我想她也在為自己的命運而擔憂吧——别人成為留守兒童至少還有父母可以牽挂,而她,此刻卻成為真正意義上沒爹沒娘的孩子。
在毛關山村,這種事是沒法用打官司來解決的,更沒法用講理來解決的——這理咋講?輸理的是自己的女兒,自己的女兒現在根本都聯系不上。在這片土地,至從“山杠爺”坐了牢,法律一直在緩慢滲透,勉強維持着這個社會的秩序。這不僅讓樂樂沒有爹媽,也沒有生活來源。
我在五六歲的時候就見過樂樂,那完全繼承了楊家人最良好的基因:一雙靈動漂亮的大眼睛,兩道清疏整齊的柳葉眉,皮膚潔白而細膩。我當時就曾對大姐說:“可惜了這個孩子,生錯了家庭。”
我原來隻是可惜她原生家庭的貧窮,父母階層的低下,如果生在另一個家境好的人戶,以這樣标緻與靈氣,一定會有着一個完全不同的甚至精彩而豐富的人生,可真沒想到,還有更大的人生坎苛在等着她。
三
“是呀,樂樂将來咋辦?”我雖然在重複着幺叔的話,但是卻把目光投向堂弟。
今年三十七歲的堂弟,本就應該成為這個家的頂梁柱,這樣的大事,這個男人就應該拿出自己的主意來。
說真話,堂弟一直怕我,是以他不敢接我的眼光。但,這次他難得有了自己的主張:“哥,樂樂是個有前途的孩子。就這樣,在古樓上國小,成績還好。而且,你知道嗎?她一放完學,寫完作業,就自己在看書,家裡幾本課外書都被她翻爛了。這個孩子不能毀了,更不能毀在我們家。我如果不幫她,她就沒有未來了。”
樂樂原本膽怯地躲在角落,此刻終于可以稍稍又靠前站了站,然而眼裡卻滾下一串晶瑩的淚珠。我伸手拉過她,把她抱在我懷裡,然後贊賞地看着堂弟:“鵬鵬,你終于長大了。我們不僅不能毀了這個樂樂,而且,我們還要把樂樂看作是這個家的希望。哪,你們有什麼打算?”
堂弟說:“我想把她送到南充去上國小。我相信她在南充上學的将來一定強過在古樓。”
“道理是這個道理”母親忍不住說:“這個轉學首先就是個大問題。還有,一個女娃娃,現在的社會,這麼危險,誰照看她?雖然南充你有房子,可是你還要外出掙錢。”
幺爸痛苦而難為情地對我說:“幺娃,這轉學的事,你看能不能幫幫你幺叔?”
我?天啦,幺叔,你咋會覺得你侄兒什麼事情都能搞定?把一個學籍在鄉村國小的孩子轉到一個中型城市裡,這,這簡直就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我終于知道幺叔為什麼一直忍到今天才給我打電話。為了那桃子的事情,他其實已經很内疚了,他其實在面對我的時候已經很難為情了。但是,一個農村貧窮的老人,當生活把他逼到這一步的時候,他還能怎麼辦?他隻有舍上老臉,硬着頭皮給我打電話。
在他的心裡,這個在省城做事的侄兒是全村最能幹的年輕人,也是他唯一的希望。
我又能能狠心去掐滅這樣一個被生活拖得疲憊不堪的老人這一線希望?于是趕緊在心裡把從國小到高中的所有老家的人脈給梳理了一遍,迅速地列出幾個重點。
然而才說:“幺叔,轉學很難,我可以試試,但是,如果辦不成,你不要怨我!”
幺叔眼裡兩顆渾濁的淚珠一下砸在地上:“幺娃,你原諒我熱天辦的那龌龊事了哇!”
我那點難堪與幺叔承受的苦難相比,不值一提,這麼重的心理負擔他已經背負了半年之久,我還有什麼理由不原諒他?我連忙擺擺手:“幺叔,沒事兒,都過去了。”
幺叔抹了一把眼淚:“你既然這麼說,你就沒有怄我了。樂樂的事,你别為難,幺叔不會埋怨你,幺叔隻會感謝你。我們在農村,不曉得這世道的艱險。”
我又問:“那樂樂的生活誰照顧?開支又咋辦?上學放學誰接送?”
堂弟接過話去:“學費,生活費,我和秀竹負責。照顧她的事,隻能讓我媽去了。現在我媽是唯一的一個人選了。”
幺叔搓着手背全是裂口、手心全是繭巴的手,重重地點點頭:“我一年到頭在土裡還能刨出幾個錢,她們在南充去生活,那花費一般城裡人都受不起,何況我們鄉下人。”
希望呀希望,哪怕隻是有一線的希望,也能點燃人生對生活的向往,也能重燃對生活的熱忱,這個艱難的家庭終于在困難與希望面前重新振作起來,再次邁開蹒跚的步子。
四
時間不早了,年邁的父親一個人在家,我還要趕路回成都,于是拉起母親告辭。
幺叔、幺嬸趕緊拉開路燈,提起筐子就往門外走。我問:“你們去幹啥?”
幺叔說:“我去地裡給你砍幾顆白菜,拔幾根蘿蔔,在圈裡給你逮兩隻雞!”
我啞然失笑:“幺叔,家裡有着呢!”
幺叔難堪的杵在門框下,幺嬸說:“幺娃,你莫嫌棄嘛!”
我笑了:“我嫌棄誰也不會嫌棄我的幺叔,幺嬸啦!确實家裡有,拿回去放幾天就壞了,多可惜。等我吃完了再回來拿。”
五
我挨過打了一遍電話,最後找到了我國中的老師。他是我們南充市的特級教師,一生桃李滿天下,他有這方面的資源。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有着良好的師生關系,有着很深的師徒情。
我把樂樂的事講給了他聽,他願意幫我,替我應承下了這個大麻煩。沒想到第二天,他就告訴我事情有了結果。而且還告訴我,西充商會有這方面的贊助,可以幫助貧困兒童,他會幫我申請。
我感激不盡,迫不及待的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幺叔。
我聽到幺叔在電話那頭激動得不知所措,這可能是他在這個春節裡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也是讓他唯一一件感到開心的事情。
堂弟發來資訊對我表示感謝。
我能回他什麼?我思忖半天回了他六個字:我可憐的幺叔!
堂弟說:哥,我會好起來的!我知道,我糊塗了這麼多年,這個家确實需要我撐起來了。我知道如果我不幫她她哪裡還有希望?我可以節約一點也希望她有一個好一點的未來。如果我再不搞好這個家,她連家都沒有了。
我說:趕緊結婚吧!他們在乎這個,可能餘生,也是唯一能讓他們高興的事了。
我的幺叔啊!那些還生活在毛關山村裡的人們!
我此刻的心情都不知道該用何言何語來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