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康熙三疏”之一
作者:程榮華
記得邳州士民陳肇憲攔駕上疏之事麼?事情發生在清代康熙王朝。
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春正月,聖祖仁皇帝(通稱康熙皇帝)南巡過邳。是時,邳州陳肇憲(今新河鎮梨園村人)年方二十有餘,迎駕上疏,為民請命。“陳肇憲告禦狀”的故事,流傳至今而不衰。然而陳肇憲究于何地,又如何“攔駕”,在梨園陳氏家族中傳說不一。為了揭開這一謎底,不少人曾做過努力。我在肇憲奏疏中發現“匍匐道左”等語,又在《邳志補》中發現“觀者數萬人,夾道悚息”的記載,也很難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近期發現,結論其實就在康熙《邳州志》中。

康熙《邳州志》(簡稱康熙志)修成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距陳肇憲上疏事件僅隔四年,主修知州孫居湜正是當事者,主纂學正孟世安也應為親曆或目擊者。纂修者在《凡例》中說:
邳自舊城水圮,災沉逋賦,流離載塗,良有司痛哭而陳者恒于斯①,諸大府繪圖而告者恒于斯②,今所載三疏于以見聖天子鳏瘝民隐③,留心吏治,起邳人數十載之沉疴④,沛古今來未有之大澤。夫且騰光史冊,正不僅邳人世世奉為球圖者也⑤。
《凡例》中有幾個語詞,诠釋如下:
①良有司:賢明的官吏。古代設官分職,各有專司。有司,即指官吏。
②大府繪圖而告:總督、巡撫上疏報告朝廷。大府,明清時總督、巡撫之稱。繪圖,繪制《流民圖》,借指反映災情實況的奏疏。典故出自《宋史·鄭俠傳》:熙甯六年(1073年),鄭俠見歲歉而賦急,流民相攜塞道,因命畫工悉繪所見而成《流民圖》,奏獻宋神宗。因借指反映社會黑暗現實的作品。
③鳏(guān)民隐:為群眾疾苦而憂愁難寐。鳏,與瘝通用。《釋名·釋親》:“愁悒不寐,目恒鳏鳏然也。”鳏鳏,憂愁難寐目不閉貌。
④沉疴:久治不愈的病。“起邳人數十載之沉疴”,意思是說起死回生,把邳州人民從死亡線上拯救出來。
⑤奉為球圖:把“三疏”奉為至寶。球圖,指天球與河圖,皆為古代天子的寶器。典故出自《書經·顧命》。
“康熙三疏”可視作陳肇憲攔駕上疏事件的續篇,内容皆與肇憲上疏所陳所懇有關,不僅具有曆史意義,且有很高的文學價值。作為史料,十分寶貴。奏疏出自大府手筆(不知彼時是否也有秘書代勞),文字之缜密嚴謹,字斟句酌,乃至謀篇布局,都慎之又慎,推敲再四,堪稱典範之作。
“康熙三疏”即是:《江蘇巡撫洪之傑奏覆邳州沉地逃丁積欠數目疏》,《江蘇巡撫洪之傑保題覆邳州沉地逃丁請豁疏》,《兩江總督部院傅拉塔會題邳州市民保留州牧疏》。
曆史翻過數百年的黃頁,今日重讀陳肇憲奏疏,依然感到情詞哀切而詳盡,道出邳州士民的心聲。史志記載:“邳州獲免租賦十四萬兩,夏秋米麥三萬四千石,永除逃戶九千二百丁,水沉地四十六萬畝,肇憲上疏之力也”;“又築長堤,西起唐宋山,東抵貓兒窩三十餘裡,以遏北水之泛濫,皆肇憲疏中所懇祈也”。
肇憲為民請命,谕旨連降,因為有幸遇到“欲周知民隐”的康熙皇帝,故而“天恩大沛”。“康熙三疏”,今日重讀,仍為康熙王朝(康熙與乾隆兩朝合稱康乾盛世),尤其康熙皇帝“愛恤民生至意”所深深感動。中國數千年封建社會,屈指難數的帝王中,康熙确是一個值得稱頌的皇帝。
這裡介紹“康熙三疏”之一:《江蘇巡撫洪之傑奏覆邳州沉地逃丁積欠數目疏》。
奏覆邳州沉地逃丁積欠數目疏——江蘇巡撫 洪之傑
【題解】
江蘇巡撫洪氏《奏覆邳州沉地逃丁積欠數目疏》載于康熙志卷之九(上)。
按《清聖祖仁皇帝實錄》:聖駕此次南巡,于康熙二十八年春正月初一啟程,先由陸路,取道永清、文安、河間、德州、泰安、蒙陰、沂州,二十三日駐跸郯城,二十四駐跸宿遷,而後改由水路。江蘇巡撫洪之傑奉命至紅花埠(位于郯城南臨邳州舊界)迎駕。陳肇憲上疏,康熙禦覽,随即頒發谕旨,谕旨由随行官員轉達江蘇巡撫洪之傑,于是遂有《奏覆邳州沉地逃丁積欠數目疏》。
【正文】
臣于康熙二十八年正月二十二日于東省紅花埠恭迎聖駕,奉刑部尚書臣圖納、都察院左都禦史臣馬奇、直隸巡撫臣于成龍傳奉上谕:
朕巡曆地方原欲周知民隐,頃行近江南境内,見道有流民,朕心甚為憫恻,及親加詢問,皆言系邳州百姓被水流離。又覽士民陳肇憲等奏稱連年被災,水沉地畝甚多,除兩次蠲免外,尚有民欠并逃丁未經開除。爾等即交該撫洪之傑立速确查,并知州孫居湜果否清廉愛民之處,一并察明具奏。欽此。
臣跪讀之下,感激涕零。惟我皇上以堯舜之心,行巡狩之典,無念而非民生,無事不關民瘼,真天下蒼生之慶而邳州蒙恩特先者也。臣随飛檄布政司,弔取原卷并錢糧民欠,确查邳州康熙十七年花山決口,及二十三年秋被水災,前撫臣趙士麟業于謹陳邳州疊災等事,禀内具題内有濱河塌廢及無主開墾并水沉田地五百七十六頃一十八畝六分,逃丁缺額人丁九千七百三十六丁,未奉部議允豁。即臣上年六月視事後,屢據官民請題請豁,見饬布政司确查在案。惟是該州節年舊欠錢糧以及降革離任官員,雖曾據淮徐道常君恩詳報節年通共民欠地丁漕項,共銀一十四萬四千餘兩,夏麥三萬四千餘石。與士民陳肇憲等所奏相符。
今臣欽奉上谕,已将曆年未完錢糧米麥蒙恩蠲免。其州民陳肇憲等所奏未完錢糧夏麥,自無庸議。臣謹将沉地逃丁數目及原本一并恭呈,應否豁免,伏候聖裁。
至知州孫居湜,自到任以來,錢糧俱蒙恩蠲,居官亦克愛民稱職。臣謹據實具奏,伏乞皇上睿鑒施行。
邳地濱河,災沉疊告。康熙十七八年曾荷恩除,旋以花山口塞報墾,其實并未墾也。以故逋欠累累。至二十四年,加以異常水災,四境幾無幹土。前守黃(日煥)據實詳請,江撫湯斌方拟入告,以内召莅任,州守孫(居湜)繪圖匍訴,勘驗詳明,正拟具疏,而州守孫且鳳麥後期挂議,邳人災苦難堪。此聖駕南巡,同聲呼籲,不避尊嚴,而陳肇憲等一本最先,奏為邳邑五難,州牧四德,仰叩皇恩豁免水沉,留任州牧以培邦本事。内稱五難,一為塞決口,二為築毛家堤,三則逃亡鞭銀望除,四則積年逋欠望免,五則永沉地五千餘頃,即決口閉塞,流民驟難回籍,久荒驟難開墾,仰叩特恩除糧,逃民方敢複業。五難果除,所引領而望者,尤在留任州牧。州牧孫自二十六年九月到任,清正廉明,竟以鳳倉麥折诖誤,百姓愛戴情切,美難悉舉,其最大者則有四德。如水沉地畝,遂哭訴于漕臣董(讷),未經題奏,日夜不遑,其德一。催科有法,撫字心勞,其德一。其斷獄明決也,片言服心,從來所未曾見。其崇節儉也,廉靜寡欲,居官一如平素。夫已清則衙門清,衙門清則百姓安,況乎設義學,講條約,不侮鳏寡,不畏強禦,又其餘也。叩乞天恩,除五難以救永沉之苦,留州牧以招流遺之衆,阖州幸甚。
蒙當敕直撫于(成龍)詳訊回奏:奉上谕并前本下江撫洪(之傑)查明覆奏。而當時邳民自紅花鋪至五花橋百餘裡不絕,各有本待奏,呼曰:“邳州災民保留州牧!”奉谕:“已有旨了。”有老生奔控不及,前攬禦轡,左右呼“萬歲”,方始匍伏。上問:“知州果好麼?”對曰:“不好,誰來保他?!”呼聲益急。上谕:“知州已允留任,荒沉發查。有幾個邳州麼?”乃歡舞而退。
及江撫洪(之傑)題覆部議前項沉地逃丁,該撫未經親臨踏勘,不便遽議,應行令親行踏勘,将濱河塌廢田地并無主開墾田地以及逃亡人丁數目,逐一查明,據實保題到日再議。至知州孫居湜,士民奏請留任之處,事隸吏部,應交吏部議覆可也。及下吏部議,以革職官員并無保題留任之例,應毋庸議。具覆。于康熙二十八年三月十五日奉旨:“孫居湜着留任。欽此。”欽遵。夫外吏破格允留,誠為其時殊遇。而下邑災民冒于人聽,始則□□接受,繼則天語從容,乃俯狥輿情,一切報可。其誠求一體之心,不啻家人父子,即古聖帝明王與聚勿施,何以加此。特載前疏,而附志其略于後,蓋以志皇恩于不朽雲。
【賞讀】
以上“正文”,分前疏與附志兩部分,以“邳地濱河,災沉疊告”為界限。
康熙二十八年春正月,聖祖仁皇帝南巡駐跸郯城(紅花埠)之日,亦即邳州士民陳肇憲等攔駕上疏之時。康熙禦覽與谕旨下達,以至洪氏奉旨确查,都在同一日内。“朕心憫恻”之切,屬下“恪守”之誠,由此可見。果如疏中所言“無念而非民生,無事不關民瘼”,真乃天下蒼生之大幸。
難得康熙志編纂者的“附志”(附記),使我們能在數百年後知其事略。“附志”文字很精彩,夾叙夾議,情真意切,轉述“州牧四德”,述及“其崇節儉也,廉靜寡欲,居官一如平素”,乃曰“夫已(知州)清則衙門清,衙門清則百姓安”,今日讀此警語,能不感慨系之?紅花埠禦馬前呼籲“保留州牧”的場景,尤其感人至深。“奔控不及”的老生(老先生,惜失姓名),前攬禦轡,至尊全無責怪之意,天語從容,一問一對,語言樸實簡潔,情節極富戲劇性與典型性。我相信絕非虛構,也難以虛構出來的。
《邳州文化》第3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