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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作家張潔 | 《祖母綠》《七巧闆》,無數人文學閱讀的新開始

紀念作家張潔 | 《祖母綠》《七巧闆》,無數人文學閱讀的新開始

著名作家張潔2022年1月21日在美國因病逝世。

張潔是中國新時期文學的重要代表性作家,197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沉重的翅膀》《無字》《愛,是不能忘記的》《祖母綠》《森林裡來的孩子》等作品具有廣泛影響。曾獲第二屆、第六屆茅盾文學獎,多次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并獲意大利騎士勳章及德國、奧地利、荷蘭等多國文學獎。

張潔的小說《幸虧還有它》《日子》《祖母綠》《七巧闆》《波希米亞花瓶》《漫長的路》曾首發于《花城》,其中《七巧闆》于1984年獲首屆花城文學獎,《祖母綠》于1985年獲第二屆花城文學獎、第三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今日,我們分享這兩篇的精彩内容給讀者朋友!

本文約8500字,閱讀需10分鐘。

紀念作家張潔 | 《祖母綠》《七巧闆》,無數人文學閱讀的新開始

1984年,首屆“花城文學獎”得主張潔與範漢生、張欣

紀念作家張潔 | 《祖母綠》《七巧闆》,無數人文學閱讀的新開始

1984年,首屆“花城文學獎”頒獎後,場景一角。前排左起:葉蔚林、張潔、張欣、範漢生、朱盛昌;後排右二:謝望新

祖母綠(節選)

張潔

黃昏像一塊碩大無朋的海綿,将白晝的炎光,慢慢地吮吸漸盡。喧嚣的市聲,也漸漸地低落下去。城市像一鍋晾涼了的稠粥。房間裡已經暗得不辨西東,隻有牆角那盤燃着的蚊香,信号燈似地亮着暗紅色的光。

淺色花布的窗簾,在習習的晚風中輕拂,玻璃窗在輕風的搖曳中微微作響。就是在不刮風的時候,每逢有人在地闆上走過,這些窗子,也會咔啦啦地震響。這是棟老房子啦,灰黃色的牆壁古色古香;地闆上的每條木闆,中間早已磨出凹槽,卻還是被路阿姨擦得一塵不染,油光锃亮;紅木家具,以及家具上的棱棱角角,依舊硬得人;窗子也很像教堂裡的格式,又窄又長,頂部還是—塊拱形……

二樓朝南的那一排窗前,有一棵葉子闊大的老核桃樹,一棵海棠,還有兩棵老也不見長的日本松。打從盧北河笫一次邁進這個院子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它們還是那麼高。不過,看得出來,它們蒼老了許多。人會蒼老,樹又何嘗不會老呢?

夏天,核桃樹和海棠樹的濃蔭,不但會濾去陽光的炎熱,還遮擋着窗子裡的人,和窗子裡發生的事。到了冬天,海棠樹的葉子,核桃樹的葉子雖然掉光了,可是,誰還會有瘾頭站在冷風地裡,窺視别人的窗呢?屋外四周的青磚牆上,爬滿了青藤。本來就不敞亮的窗戶,深深地陷進那厚密的藤葉裡,像邊沿鋪滿厚厚的青苔,極少有人來汲水的一口古井 如左家與人極少交往的家風。而在盧北河嫁給左葳之前,左家似乎還不這麼冷森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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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待人接物方面,盧北河恪守着保持一定距離的原則。她在不大的年紀,便眼看着自己的家庭,如何地敗落,以及那些和她的家庭差不多的家庭的敗落。那早年的,最初的,和舊世界完全颠倒的記憶,像年輪一樣,年複一年,深深地長進樹心,永不再和那樹分離,從樹梢,一直通到樹根。

是以,盧北河愛這老房子的幽暗。

……

灰磚牆有什麼不好?

她從不和别家的保姆來往,不像她們那樣,抱着主人家的孩子,坐在樹蔭下,或朝南的大牆下,抖落主人家的老底兒,編排主人家的不是。

不對她說的事情,她絕不打聽。隻要不是對她發的話,别管大家在她面前說什麼,她都像沒聽見一樣。要是偶爾來個客人,又碰巧主人全不在家,誰也别想從她那兒打聽出來,家裡人上哪去了,去幹什麼。問撾什麼,她全會木無表情地搖搖頭,說:“不知道。”哪怕這位客人是常客,她給他上過多少次茶,備過多少次飯,她也跟不認識一樣。

客人們不斷向盧北河告她的狀,盧北河聽後,隻是抿嘴笑笑。

這哪兒是保姆?分明是個寶物。不像左家原來那個保姆,太愛說話,太愛串門兒,太愛管閑事。盧北河嫁過來不久,就找了個理由,讓左葳把她打發走了。那保姆走的時候,還拉着盧北河的手,淚流漣漣地舍不得分手,弄得盧北河心裡也很不好受,一直把她送到長途汽車站呢!

盧北河和左葳就這麼一個孩子。左家兩代都是單傳。

偏偏這孩子來的個晚,結婚好幾年之後才有他。頭幾年,婆婆在她那癟肚子上掃來掃去的目光,簡直像一條鞭子抽打着她的神經。她恨不得自己的肚子,一夜之間就隆得像扣着的一個面盆。

她甚至在婆婆的眼睛裡,看到過幾許懊惱的神色。婆婆懊惱什麼呢?難道懊惱左葳沒有和曾令兒結婚,而終于娶了媳麼?

既然如此,為什麼利用曾令兒對左葳的愛,去暗示她替左葳戴那頂右派帽子?又為什麼任曾令兒像流放一樣,配置設定到邊疆,而左葳不随她去呢?在左家,好像世界上從來沒有過曾令兒這個人……老太太的懊惱,就跟《雷雨》中的周樸園一樣,幾十年來供着魯媽的照片、一絲不走樣地保留着魯媽的一些生活習慣……其實不過都是一種無比真誠的僞善。

向東是他們心上的肉,掌上的珠。可是疼孩子,不是這麼個疼法。得讓他自小便練就能在政治上立于不敗之地的硬功夫,這才是真格的。就連給兒子起名字這件事,盧北河既看得很淡,也很有用心。姓左,名向東。什麼時候往深裡想想這個名字,什麼時候她身上便會乍起一層小小的雞皮疙瘩。但是,在這個名字裡,不管是誰,再也嗅不到左家世世代代的書卷氣,也嗅不出盧北河家的銅臭味兒了。

……

她一面輕搖着靠在她身上的新娘,一面想着生和死,這個自有人類以來,便已然存在的老題目。

靠在她懷裡的新娘,已經嚎不動了。她全部的精神、力氣都已耗盡。似乎隻有一雙眼睛還在活着,死死地瞧着在海面上搜尋的那兩艘快艇。

曾令兒不忍心告訴她,這實在已經沒有意義。要她接受曾令兒已經做為合理而領略的意義,還必須她親自将那通往透徹的道路走上一遍。那是一條唯一的,卻又充滿泥濘的道路。

天就要亮了。大海漸漸地從黑暗中顯出它無比莊嚴的雄姿。使大海得以顯出輪廓的光亮似乎不是來自天上,好象有一股巨大無比的暗黃色光柱,從海的深處透出,将海水映得一片昏黃。漸漸地,又從東方的雲層裡,透出瑰麗的朝霞,然後是一片金光從海面耀出。這金光将海面染成金紅,遠處的漁船在金光的照耀下,像金箔折出的小玩藝兒。

退潮了。海浪不停地、嘩嘩地響着。每響一次,便向海的深處,退去一步。而将昨夜的暴雨,抛進海裡的濁物,一口一口地吐出。那些樹枝、木闆、空酒瓶子、罐頭盒子、塑膠口袋……重又回到海灘上、陸地上來。

海,越走越遠了,越來越幹淨了。碧澄澄地、清澈澈地在朝陽下閃着甯靜的光輝。

曾令兒驚喜地呼出:我智慧的海啊……

忽然,打撈的人們向着一處海灘迅跑。曾令兒攙起新娘,也向那方跑去。

果然是他!永遠不再醒來。大海連他也吐出來了,它不肯接受這陸地上的一切。

新娘已是欲叫無聲,欲哭無淚。她隻是用雙手,撫摸着他。從他的頭發摸起,一寸一寸地,摸過他的全身,直至他的腳尖。仿佛在驗證,這面目浮腫,遍體鱗傷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她摯愛的丈夫?然後她厲叫一聲,向大海跑去。人們拖住她,把她抱回旅館。

曾令兒為她脫去已經撕成碎條的衣裙——不知是她在昨夜的瘋狂中自己撕碎的,還是亂跑中讓海灘上的灌木叢刮破的。又在浴池裡放了半池熱水,連攙帶抱地把她浸在那半池熱水裡。那可憐的人兒,血液好像都已當機,全身顯出烏紫的顔色。曾令兒守在浴池旁邊,直到她全身的膚色恢複正常。

她給她擦幹全身,又換上了幹淨的衣服,迫她服了兩粒安眠藥,抱她躺在床上。

她睡了,像死亡那樣安靜。

原載《花城》1984年第3期

七巧闆(節選)

橡皮管紮在了左胳膊的上端。帶來一陣酒精味的實習護士小嚴輕輕地拍打着尹眉肘窩旁邊的肌肉。尹眉聽見她悄聲悄氣地咂着嘴,大概她的靜脈血管不那麼清晰。

“你們在護校學習的時候沒學過嗎?應當盡量節省使用病人的血管。誰知道以後根據病情的發展,她還要有多少次靜脈注射,或者是不是需要長期打點滴?”

有誰帶着那樣不容置疑的權威的口吻在說。尹眉不由地睜開眼睛看了看。她原以為一定是位倒背着手,站在一旁指點的醫生或者是護士長。不是,既不是醫生也不是護士長,而是對面病床上的那位病人。垂着雙腳,坐在高高的病床的床沿上。那雙秀美而豐腴的腳,卻趿在一雙粗糙的、男人穿用的棕包塑膠拖鞋裡——真可惜了那雙腳。

說着,她滑下了床沿,走近來,拿起尹眉的手,用手指——個個都像“孔雀東南飛”裡描寫過的:“十指如蔥心”——沿着尹眉手背上的每一條血管劃動着。她接着對小護士說:“你看,她小拇指内側的這條血管就很表淺,也很清晰。試試看,可以從這裡開始紮。當然,細了一點。要是你覺得有困難,那麼就紮手腕上這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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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課堂上一位有着豐富教學經驗的教師:條理清楚,頭頭是道,有進有退,照顧全面,就低就高,充溢着對專業知識純粹而極端的熱忱,以及由于這種熱情過分的極端,而顯示出來的對一切專業知識以外的事物的絕對的漠然。尹眉覺得自己的手不再是手,而是生了解剖課上實習用的一條死人的斷肢。尹眉不自禁地把手從她的手裡縮了回來。而她,仍然帶着那樣貪婪的目光不舍地看着尹眉的胳膊。尹眉擔心,她會不會突然朝自己的胳膊咬上一口?

小嚴似聽見又沒聽見,認真又不太認真的樣子,把橡皮管從尹眉的肘部取下,紮在了她手腕的上端。

小嚴為什麼會用這種态度來對待她呢?好象對待一個惹不起、擺不脫的累贅。

難道她說的不對麼?當然是對的,小嚴已經開始在尹眉的手腕上塗碘酒,然後又是酒精。

那張面孔,尹眉分明覺得在哪兒見過。在哪兒呢?尤其是那雙眼晴,太特别了。不論誰,隻要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它真美,雖然被包圍在一簇皺褶裡。

漸漸地,那雙眼睛膨脹起來,越變越大,而後又變成成千上萬隻,在尹眉的眼前閃來閃去。尹眉趕緊把自己的目光移向窗外。外面是滿眼的綠樹。她看見一棵玉蘭樹上綻着大朵的、白色的花,還有一棵松,就貼近病房的視窗。然而,那松針似乎瞬時變得好長,根根都向尹眉伸過來、伸過來,好像要刺進她的腦袋。她的眼前變成一片漆黑,兩個大頭針的針頭樣大小的金色的亮點,像熒光屏上心電圖在顯象那樣無聲無息地滑過去、滑過去。腦袋又開始疼了,疼得好象要裂開來。要是真裂開可能就不那麼疼了,頂好拿個撬杠,從太陽穴那裡把腦殼撬開,把腦袋裡面壓得她疼得要死的那股力量釋放出來。

“哎喲一”尹眉忍不住大聲呻吟起來。

“疼嗎?”小嚴趕緊按了按血管四周已經有點發紅的皮膚。斷定沒有什麼異樣之後,對尹眉說:“這葡萄糖濃度大了一點,百分之五十,對血資有點刺激,但可以吸收一些血液中的水分,為的是減輕你的顱壓,一會兒你的頭就不會疼得那麼厲害了……”小嚴悄聲細語地安慰着尹屈。

尹眉真希望小嚴再說點什麼,在這種情況下,小嚴的聲音顯得是那麼動聽,柔美,簡直像在地獄的熬煎裡,聽見了來自天堂的音樂。難怪過去有人把護士稱做“白衣天使”。真對!真對——

對面床上的病人,開始用力地用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按摩着尹眉的額頭,像一架精密的、由電腦控制的儀器,随着任何一根神經最細微的不适所發出的資訊而立刻移向那個部位。

有多久了?她的手不累嗎?一定很長時間了。想想看,小嚴已經推完了那一大管葡萄糖。

“謝謝。”尹眉從咬着的牙齒縫裡擠出這兩個字。

“你别說話,休息吧!”對面床上的那位病友說。

尹眉心裡充滿了感激,畢竟萍水相逢啊!可是尹眉渴望着在額頭上按摩的,是丈夫那雙大手。魯莽的,不知輕重的,帶着濃重的煙草味兒的大手。丈夫什麼煙都能吸,尹眉相信,要是沒有什麼可吸的時候,他一定連樹葉子都可以拿來當煙吸,像象胃口極好的那些莊稼人一樣,哪怕是天天大蔥蘸醬,吃起來也津津有味。就憑這一點,他也不像個衛生局的副局長。世界上的事怎麼那麼怪,這個一點官瘾都沒有的人,卻偏偏當了官兒。當然,這足這幾年提倡幹部知識化、專業化的結果。尹眉常常帶着奚落的口氣對丈夫說:“你這個官兒有點像人家小姐在繡樓上拋的彩球,怎麼就落到你頭上來了?!”

他呢,一點也不懂得玩笑,死闆闆地說:“抛彩球總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點自由的味道,但難免不帶有極大的盲目性。”下面還有一句,“何況人家是官宦家的小姐,不從命,行麼?”

袁家骝不再往下說。他是個豁達而冷靜的人,什麼事都看得很淡。從猿到人用了多長的時間?幾千萬年,對不對?對尹眉的揶揄他隻是憨厚地笑笑,像年長的人,帶着寬厚的微笑,看那些淘氣的孩子。

一年多來,尹眉的頭常常疼,而且疼得越來越厲害。昨天晚上,尹盾的頭突然劇疼,夾着噴射性的嘔吐,簡直要把胃都吐出來了,渾身抽搐,打着寒戰,把牙齒嗑得哒、哒、哒地直響,不得不送到醫院急診,值班大夫立刻收她住院。

安排尹眉住進病房之後,袁家骝就被關在病房外面了。盡管頭疼欲裂,在護士關上病房的房門之前,尹眉還是勉強從枕頭上掙紮着擡起頭,看了丈夫最後一眼。當然,她不會死。可是對平常不大生病的人來說,住醫院總有一種不清不楚的、失去自主能力的惶然。

與其說尹眉愛袁家骝,還不如說是她依戀他。他們之間的感情和一般年齡相當的夫婦不大一樣。也許因為袁家骝大着尹眉幾歲。尹眉常問:“你愛我嗎?”

“愛。”簡單極了,前頭連個表示程度的定語都不加。

“愛得要死嗎?”尹眉實在不甘心。

“……”袁家骝想了想,很認真地。然後說:“死亡是一種生理現象,愛是一種心理現象。怎麼能夠這樣比拟呢?”

氣得尹眉用拳頭在他的胸口上擂。袁家骝抓住她的兩個小拳頭,依次在每個拳頭上吻了吻,說:“是這樣的。”

“你是說‘庸俗社會學’?”尹眉深信,他感興趣的,不過是她在言談話語中,那像閃電一樣耀眼的、轉瞬即逝的、什麼痕迹也不會留下的機智的閃光。然後她友善地問:“你也是哲學系的畢業生?”

“不,我是生物系的。”

尹眉的父親說過:“愛情的開始常常是在莫名其妙之中。比如,在不該笑的時候,笑了一下;或應該看一眼的時候,看了兩眼。”

等到裳家骝向她求婚的時候,她想起父親說過的這段話,才意識到這兩者她都兼而有之。于是她覺得嫁給袁家骝是有根有據的。她是哲學系的畢業生,研究社會學的,喜歡有根有據,引經據典。别看她耍起貧嘴來洋洋灑灑,可是真要辦起什麼事來的時候,卻死鑽牛角尖。

又來了,那種寒戰,半分鐘一次。在半分鐘之間的間歇中,是明知對疾痛躲不過的、恐怖的等待。

“謝謝,請不要再弄了。”尹眉覺得煩躁。

“這樣你會好些。”對面床上的那位病友深信不疑地說。依舊固執己見地、堅定不移地一下又一下在尹眉的額頭上按摩着。

“不,我不要——”

“要的,你需要。”

尹眉簡直想要發火,她需要安靜。她鬧不清對面床上的這位病友為什麼非要把她的關切強加于她。這種強制的關切究竟是為了減輕尹眉的痛苦,還是為了她自己的某種信條?

“不——”尹眉幾乎是哀求地大叫了。

“你需要,你絕對地需要。”平闆的聲調裡,透着死也不肯罷休的頑強,并不因尹眉的抵觸愔緒而受到絲毫的影響。

在腦袋難耐的劇疼裡,還得忍受這種不讓她獨處,妨礙她調動自己的意志,自己對自己的适應能力進行調整的幹擾,尹眉憤怒了。她想起念高中她當團支部書記的時候,班上有位女同學,也是這麼強加于人地做好事,明明别人自己可以做的,壓根兒不需要任何人幫助的事,那家夥非死乞白賴地争着去做。死乞白賴到令人生厭、令人不能安甯、令人不得不懷疑她的動機的地步——真是為了幫助别人,還是為了別的什麼?班上的同學沒有一個說她好,反倒都帶着一種又是鄙夷,又是憐憫的态度對待她。而且,整整三年,尹眉她們那個支部硬是沒有發展她入團,大家不通過,你有什麼辦法?怎麼在這裡竟也碰到這麼一個死纏着人不放的人,生病也不讓人得安甯,啊?!她氣得一把推開她按在自己額頭上的手,幾乎是用一種恨恨的眼光朝她望去。尹眉看見,那雙美麗的眼睛驚詫了,睜得圓圓的,兩顆黑黑的子,像從未有人探測過的、神秘而不可知的洞穴。你不知那裡邊有什麼,或是壓根兒什麼也沒有。然而那驚詫是真誠的,絕不是假裝出來的。尹眉不禁想:有這雙美麗的眼睛不就得了,她還想要什麼啊?

但是,這似曾相識的眼睛……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哎喲——”她疼,她無法回憶。于是緊閉着雙目,無力地呻吟着。

即使閉着眼睛,尹眉感到對面床上的那位病友還在緊緊地牢盯着她,說不定一會還會撲上來按摩她的額頭。她覺得額上一陣麻簌簌地發緊。由于成了被人窮追不舍的目标,她感到一種被監禁的拘束。她開始讨厭這醫院,這病房,這到處令她感到刺眼的、生硬的白色。她使氣地、示威似地連蹬帶踹地翻過身去,不再面對對面床上的病友。毛毯掀開了,她感到立刻有人上來給她掖好。沒錯,這還是她。尹盾使氣地又狠狠地蹬了一下腿,她感到蹬在一個什麼東西上,軟軟的,可能是她的手。但尹眉并不打算道歉,隻是裝着不知道的樣子,依舊閉着雙眼,發狠地叫着:“哎喲——”

對面這個人到底生的什麼病?她自己又究竟要住多久的醫院?要是這麼面對面地和她并排躺上幾個月,她的病不但好不了,興許還得添上點什麼病。這可怎麼得了,能不能換個病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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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

尹眉覺得自己倒黴透了。于是頭痛顯得更加難以忍受。

“打飯啦,打飯啦!”送早飯來了。送飯人操着一口的湖南口音,在走廊裡一分鐘也不肯再等似地吆喝着。

病房裡立刻手忙腳亂,盤磕着盤,碗磕着碗地一陣丁當亂響。

尹眉餓了,從昨天下午開始頭痛起,她滴水未進,而胃裡的東西早已吐得一幹二淨。可她無法起床去打飯,也不好求病房裡的誰——新來乍到的。隻好巴巴地聽着送飯人那刻不容緩的吆喝。但她又着實怕對面的病友給她打飯。

沒有,她不但沒有張羅着去替尹眉打飯,自己也沒去。尹眉沒回過頭去看她,反正她那裡是一點動靜也沒有。她怎麼了?難道她生氣了,不高興了,因為尹眉剛才那樣對待她?

小嚴來了,把一碗牛奶、兩個油鹽小花卷放在尹眉的床頭櫃上。“我給你領了碗筷,飯嘛,你昨天沒訂,我随意給你領了兩樣。”然後又附在尹眉耳邊悄聲說:“牛奶底下有個荷包蛋,你快吃,省得一會兒送飯的查出來少了個蛋。”她低聲笑着,孩子氣的臉顯得更圓了。

“那,合适嗎?”

“沒事兒。”小嚴又趴在尹眉的耳朵上,“你不吃也浪費了。”她向對面床上努努嘴,“這是她訂的。”

“那怎麼行呢?這——這不是——”尹眉想說,“這不是胡鬧麼?”又怕這話說的太重。而且小嚴是帶着對她的明顯好意。

“她不吃這湖南人送的飯。”

“哎喲——”頭還是有點疼。

“怎麼,沒覺得好一些嗎?”

“好象是好一些了。”蹊跷。尹眉忍不住

又問,“她為什麼不吃這湖南人送的飯呢?”

“她說這湖南人會在她的菜裡下毒藥。”說完,小嚴從尹眉耳旁直起身子,嘻開嘴巴,就跟對别人說她發現誰頭上忽然長了個犄角,或是誰屁股上突然長出了條尾巴似的。

“那怎麼可能,再說她怎麼會認識這送飯的湖南人呢?”

“當然認識。她就是我們這個科的大夫啊!”

對面床上有了動靜。小嚴轉了話題:“你自己能吃嗎?”

尹眉擡起身子試了試,頭果真不那麼痛了。“可以。”便斜倚着床頭坐起來。小嚴把一個枕頭拉起來,墊在尹眉的背後。

對面床上的人顯然已經不再注意尹眉,她的注意力仿佛被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占據了,神色莊重地打開自己床頭櫃上的小門,跟教徒領聖餐似地從裡面捧出一個挺講究的餅幹筒,又拿出一瓶麥乳精,放在小櫃上,然後拎起暖瓶出去打開水了。

瞧着她走出病房,尹眉又問:“她跟那個湖南人有仇?”

“沒有!因為那湖南人跟她夫妻很熟,她夫妻也是這個醫院的大夫。”小嚴一面說,一面頻頻地回頭望着。

“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她有病,精神病——”

對面床上的回來了。她誰也不理地走回自己的床前,從床下拖出白色的小方凳,端端正正地坐下,開始調沖麥乳精。

小嚴笑笑說:“我該下班了,你慢慢吃吧。”說着,便走出了病房。

她有病?!

有病怎麼不去住精神病院?小嚴說的是真話,還是一般意義上的、對性情乖僻的人的一種貶稱?

尹眉看不出她有病。她一點也不像尹眉心目中精神病患者的樣子。不哭不鬧,不撕扯衣服、被褥,也不摔盆摔碗,更不語無倫次。而且,從早晨她在小嚴給尹眉注射葡萄糖時所發表的意見來看,她的思維邏輯還相當清楚。想到這裡,尹眉禁不住側過頭去看她。她正安安靜靜地吃餅幹,帶着一種若有所思的樣子。當然,時不時地還不忘記撣去掉在膝頭上的餅幹渣,以及用小勺攪一攪杯子裡的麥乳精。

“嘩啦啦——”四十三号床那位病人的飯盒被碰掉了。尹眉看見,對面床上的仿佛受了驚吓,立刻蓋上她的餅幹盒子和茶杯上的蓋,回頭朝四十三号床望去,發現并沒有什麼。于是開心地笑了笑。可是這一吓,倒把她從若有所思的、迷迷怔怔的狀态中吓醒了,加快速度地吃完了她的早餐。她拿起自己的杯子,又走過來拿起尹眉用過的碗筷,說:“我替你涮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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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眉沒有力氣去争,隻好由她去了。涮完碗回來,她找了把掃帚開始掃地。奇怪的是,四十三号床和四十四号床的病人,非但沒有一點不安的意思,反而盡快地将各自小櫃上的水果皮啦,雞蛋殼啦,糖紙啦,藥盒啦,一概地胡拉到地闆上去。而對面床上的呢,仿佛她們往地闆上扔的髒東西越多,她便越高興,她的辛勞也終于得到了報償似的,很有點武訓的味道。弄得尹眉不知該同情她,可憐她,還是尊敬她!可是,尹眉怎麼會想起武訓呢?眼前的這個人跟武訓有什麼關系啊?!

尹眉輪流地在另外兩位病人的臉上,搜尋着她們的表情。她們誰也沒有反應,仿佛年這本是一件天經地義、早已司空見慣的事情。

四十三床一面用牙簽剔着牙縫,一面在看一本《大衆電影》。她的胃口真好,尹眉不能想象,那麼小的一張嘴巴,怎麼會吃進去那麼多東西。一個早餐便吃掉兩個茶葉蛋,一包牛、肉幹,一碗牛奶,一個花卷,一塊蛋糕。她那個床頭櫃像個袖珍的食品商店,應有盡有。難為她怎麼把那麼多盛食品的罐子、盒子、瓶子塞進那麼小的一個櫃裡。

原載《花城》1983年第1期

插圖:林 墉

編輯:安 然

稽核: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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