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苦禅
北大紅樓一間地下室改裝的審訊室内，李苦禅被五花大綁在刑凳上。這是他被捕的第28天，日本憲兵隊少佐上村喜賴再次提審李苦禅，“你隻要說出一點兒有用的線索就放你回去。你是中國文化的代表人物，要為大東亞共榮做出貢獻！”
“什麼大東亞共榮？你們日本文化是源于中國，你們到你們的文化父母這裡燒殺淫掠叫什麼大東亞共榮？沒有中國人發明中國字你上村喜賴四個字都不知道怎麼寫！”李苦禅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剛硬。
很多人知道李苦禅，可能因為他是近代大寫意國畫大師，可能因為他是齊白石和徐悲鴻雙門弟子，甚至可能是因為他與前妻淩嵋琳的那點糾葛。但很少人知道這位陽春白雪的國畫大師，為了抗戰幾乎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然而李苦禅的傳奇卻不隻這些。1950年，毛主席的秘書田家英同志接受委托去探望李苦禅時，曾對這位國畫界宗師級人物的資料進行過搜集。随着了解的深入，田家英都不禁懷疑，這位畫家的名字難道就是為了映襯他的一生而取的嗎？
徐悲鴻
1899年，李苦禅出生于山東高唐一戶普通農家。雖然家中不富裕但父母還是省吃儉用的将他送到學堂念書識字，其他的功課李苦禅學得馬馬虎虎，唯有繪畫這門頗具天賦。
1916年，17歲的李苦禅離開家鄉到聊城省立二中讀書，在這裡跟随孫占群學畫。“天賦”這個東西不在乎你是出身貧苦還是名門望族，李苦禅的家族往上數幾代都沒一個識字的，更别說擅長繪畫，但李苦禅在繪畫上的天賦令他的老師都感到驚歎。
青出于藍，中學畢業時孫占群建議李苦禅前往北平繼續學畫，不要埋沒了這份才華。
20歲的李苦禅初到北平，他摸着口袋裡僅有的四塊大洋掂對以後的生活：得先找個吃飯的地兒再來研究上學的事兒。
錢多活少的工作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李苦禅站在北平城來來往往的人流中，發現好些穿着白色褡裢的漢子拉着黃包車跑來跑去。他眼睛一亮，“别的幹不了，一把子力氣俺還是有的。”
李苦禅作品
李苦禅便在北平城裡拉起了黃包車，晚上住不起客棧旅館，就在北平近郊的慈音寺落腳。有了固定收入，他開始尋找學畫的機會。
順着人的指點他來到北大附近，在北大門口邂逅了一位穿長衫的青年。此人正是李苦禅的西畫老師徐悲鴻，但那時李苦禅還不知道兩人即将到來的一段師生緣。
“這裡教畫畫嗎？我想看看畫畫是怎麼回事。”愣頭愣腦的山東小夥李苦禅說。
徐悲鴻看了穿得破爛的李苦禅一眼，“是呀，你随我來吧。”誰也沒有想到這次偶然的邂逅竟然為李苦禅的繪畫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雖然李苦禅跟随徐悲鴻學習的時間不長，但他及精準地把握住了徐悲鴻的繪畫理念，“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繼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繪畫之可采者融之。”
在此後的幾十年裡徐悲鴻這個“兼并中西”的觀點一直指引着李苦禅的創作思路，形成了後來厚重而不拘束的寫意風格。
李苦禅跟随徐悲鴻在北大紅樓學習西畫期間終于“開了眼界”，鉛筆、油彩能畫畫，刷子、鏟子也能畫畫，用這些工具畫出來的東西，不論是人物還是動物都栩栩如生。
拼命吸取繪畫知識的李苦禅還是有些憂愁的，學畫的費用實在不是一般的高。為了繼續學業他隻好多打幾份工。
白天上課，晚上繼續拉黃包車。世道混亂，晚上出車的人少，李苦禅反而能多賺點錢。雖然偶有碰到搶劫的，但李苦禅有功夫在身也不害怕。
在留法勤工儉學會的幫助下李苦禅還找了一份西山工廠的工作。這裡的學生都被分成兩人一組工作，而李苦禅的搭檔正是後來名動天下的毛主席。
李苦禅與老師齊白石
1922年李苦禅考入了國立北京美術學校西畫系，同時又拜在了齊白石門下學習國畫。學校沒有課時他便跟在齊白石身邊。
齊白石非常“摳門”，但他對李苦禅十分偏愛。不僅經常留他在家吃飯，還贈他畫畫材料。與老師相伴，講書論畫、談古評今，這段時間是李苦禅前半生少有的幸福時光。
這時期的李苦禅還是很清貧的，但他行事極為端正。跟随齊白石學習幾年，他模仿齊白石的作品已經幾可亂真，外人完全分辨不出。當時有齊門子弟臨摹了老師的畫作拿去海外出售，都能賣得高價，可李苦禅盡管貧窮卻從來不做這樣的事。
齊白石贊他，“苦禅不為真吾徒”，并在李苦禅的畫上親自題字，以此來提高他作品的價格。在齊白石衆多弟子中，他最為看重李苦禅，除了因為李苦禅極為用功，更是看重他人品貴重。
1925年李苦禅畢業，受聘為北京師範學校和保定第二師範學校。但他還是經常出入齊白石家，也是在這裡李苦禅邂逅了他今生第二任妻子淩嵋琳，但這次婚姻卻成了他後半生的隐痛。
齊白石與李苦禅
淩嵋琳出身滿洲貴族，家族在北平也小有勢力。從小養尊處優受慣了追捧，讓她不太看得上那些世家出身的公子。她去齊白石家拜師時恰逢李苦禅也在老師處。
淩嵋琳對師傅門下的這位大弟子早有耳聞，今日一見隻覺得這位師兄雖然才華橫溢但為人敦厚，與那些舉止輕浮的世家子弟完全不同。驕傲有如孔雀的淩家大小姐心動了。
淩嵋琳膽大熱情，明示暗示的對大師兄示好。無奈李苦禅是個不解風情的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繪畫上，根本沒領會嬌美動人的師妹正在向他眉目傳情。
李苦禅的不解風情在淩嵋琳看來反而成了正直，“師兄竟是個坐懷不亂的君子”。她幹脆直接向李苦禅表白，願意跟師兄像鴛鴦一樣兩情缱绻。
李苦禅感到意外，他的感受其實是吃驚大過驚喜的。他有些不明白這個時髦高雅的女孩子怎麼會看上他？但淩嵋琳的熱情與執着讓他沒有再細究下去，他們正式開始交往。
淩嵋琳
1928年，兩人在親友的祝福中結為了夫妻。這在當時也算是一段佳話，李苦禅在畫壇逐漸嶄露頭角，淩嵋琳本就是富家千金，兩人男才女貌甚為相配。
但所謂“齊大非偶”，兩人出身不同，從生活習慣到人生态度都不同。淩嵋琳家境富庶，錦衣玉食奢侈慣了，從來沒有金錢的概念，更不會持家。而李苦禅出身貧寒，從小節儉，一粥一飯都不肯浪費。
兩人一起吃飯，李苦禅掉了飯粒會習慣性地撿起來吃掉，而這在淩嵋琳的圈子裡是從來不曾有過的。除了這個，她還嫌棄李苦禅說話方言味兒重，時刻透着土氣。最讓她無法忍受的是李苦禅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
李苦禅讀書時認識了很多底層的勞動人民，那時他半工半讀，受到了不少工友的照顧。成名之後也經常與這些朋友一同喝酒。
丈夫明明是個藝術家卻時常混迹市井，這讓淩嵋琳覺得非常丢臉。結婚以後，淩嵋琳很快有了身孕，懷孕生子讓她告别了少女窈窕的身姿。也讓她遠離了原來的社交圈。她的生活迅速被家務和孩子填滿。
許麟廬、齊白石、李苦禅
她以為金風玉露的相逢，實際上隻是柴米油鹽的人間煙火。她越看丈夫越覺得面目可憎，曾經的憨厚變成了蠢笨，曾經的寡言變成了木讷，就連曾經高大魁梧的身材都變得粗俗。
淩嵋琳的苦悶身為丈夫的李苦禅沒有發現，卻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這就是李苦禅的學生張若谷。
張若谷同樣出身微寒。李苦禅因少年時深受恩師齊白石的照顧，有樣學樣，他對自己的學生也關愛有加。當他知道張若谷生活清貧時，也效仿恩師經常将他帶回家吃飯，還救濟他繪畫工具，傾心教授畫技。
隻可惜張若谷的心思沒用在學畫上，反而惦記起自己的師娘來。淩嵋琳本就不滿李苦禅，見張若谷年輕英俊又極會讨人歡心，便與張若谷私下裡偷偷往來。直到1934年，淩嵋琳公開登報聲明與李苦禅離婚，與張若谷結婚。
男女相愛方結為夫妻，若是發覺對方并非自己鐘情之人，好聚好散也便罷了，雙方都不至于難看。但淩嵋琳和張若谷二人，一個是李苦禅合法的妻子，一個是正經拜師的徒弟。竟然就這樣走到了一起，實在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李苦禅可以原諒妻子的出軌，也沒有計較弟子的不敬。在他看來這些已經無法挽回的事情如果再糾纏不休就太不體面了。既然沒有感情了就放彼此自由，可無論如何不該遷怒于尚且年幼的孩子。
當李苦禅從正在任職的杭州藝專趕回北平時，淩嵋琳與張若谷已經離開了，長子李杭髒兮兮的無人照管，尚在襁褓中的次子李京更是身受重傷，沒等送醫救治就夭折了。
幼子的離世讓李苦禅對感情徹底絕望。他恨前妻狠心絕情不顧親生骨肉，也恨自己沒能再早點回來，絕了兒子最後的生機。就在他将自己陷入悔恨的困境中無法自拔的時候，北平城的一聲炮響震醒了他。
“七七事變”日軍占領了北平！日軍攻打北平時遭到國民革命軍第29軍的奮起反抗，這是日軍侵華以來第一次遭受中國軍人的正式抵抗，日軍損失嚴重。是以在攻下北平城時日軍嚴查城中的抗日勢力，并嚴令百姓禁止收容軍人。
一時間北平城内風聲鶴唳，許多抗日愛國人士被捕，無辜百姓受到牽累。
李苦禅雖為人憨厚老實，但在大義上從不含糊。早在“一二九”示威遊行時李苦禅就開始參加愛國運動，并為進步學生組織愛國運動作掩護。
青年時期的李苦禅
國家民族危亡之際，他又怎麼會耽于兒女私情呢。當日本“新民會”找到李苦禅時，他表示自己正遭逢家庭巨變，無心工作，也不能出任任何職務，隻想在家閉門休養。也請大家不要再來打擾。
日本人無功而返，雖然惱怒但也無可奈何。事實上，李苦禅家中确實不友善有人探訪，但不是因為這位老實人要“治療心傷”，而是因為他家中正有一位特殊的客人。此人名叫袁祥峰，正是29軍的守城戰士，因傷被李苦禅所救并将其藏匿家中。
李苦禅為了掩護革命戰士閉門不出。但總不能一直将人關在家裡，正當他無計可施之時朋友黃奇南幫他引薦了一個人，八路軍冀中軍區平津特派員主任黃浩。
在黃浩的幫助下袁祥鋒被順利送出城。李苦禅早就想投身革命，之前是苦于沒有門路，如今終于找到了組織，立即跟黃浩要求前往根據地參加革命。
李苦禅書法作品
但是黃浩卻讓李苦禅留在北平的隐蔽戰線。戰場上真刀真槍的拼殺雖然痛快，但後方隐蔽戰線的較量卻更加危險。李苦禅的身份是最好的掩護，留在北平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
從此李苦禅開始了他的“特工生涯”，他把自己家作為聯絡站，為來自五湖四海的同志們提供安全的後勤保障。利用自己的身份為前線作戰部隊提供醫藥補給。
雖然萬般小心，他的行為還是引起了日本憲兵隊的懷疑，1939年李苦禅被帶到北大紅樓地下室，這個讓李苦禅夢想實作的地方此刻早已變得面目全非，日本人将這裡改成了刑訊室。
李苦禅的日記中記載了自己被捕後在獄中的經曆
種種酷刑輪番上陣，李苦禅吃盡了苦頭，“剛開始是很痛的，痛的不如死掉。後來就麻木了，
我感覺我變成了兩個人，有一個跟我一模一樣的小人兒可以自由行走，他在外面走的時候我就不痛，他一回來我就醒過來了。”
無論敵人怎樣拷問，李苦禅都隻字不提。時間越久，他覺得自己能活着出去的可能越來越小，反正也是死，所幸罵個痛快。日本人被罵得惱羞成怒，但苦于沒有證據也無可奈何，有心殺死這個倔強的漢子，又忌憚他的身份。
在李苦禅被關押後的第28天，日本人為了政治需要，也迫于社會各界的壓力将他放回了家。但他的所有行動都處于被監視範圍。
李苦禅和兒子李燕
這可怎麼辦？難道自己再無機會報國了嗎？正在李苦禅焦慮難安之際，黃奇南為他帶來了組織的新任務——賣畫。
李苦禅福至心靈，瞬間明白了組織上的意圖。此時抗戰舉步維艱，共産黨和八路軍一直缺醫少藥。組織上最缺的就是錢呀，有了錢可以買裝備，買糧食買藥，還可以在根據地辦學堂。
自己身份險些暴露，再從事地下工作不僅自己危險還容易連累同志。如果能利用自己的名氣多賺些錢，那也是為革命、為抗戰做貢獻！
1940年的天津衛來了一對賣畫的父子，畫不錯，人更有趣。沒幾天功夫這對父子帶來的作品便被搶購一空，可怪的是，這兩人來的時候穿的樸素，回去的時候還是一副窮酸。他們賣畫賺的大筆銀錢都去哪了呢？
這兩人正是李苦禅和李杭父子，他們賣畫所得的巨款當然早已交給了地下黨帶去了前線和後方，變成了一顆顆打進敵人心髒的子彈和吃進人民腹中的米糧。
1942年李苦禅帶着李杭到濟南辦畫展，他的目的當然還是賣畫籌錢，隻是令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是，在這裡他遇到了以後相伴終生的夫妻。
李苦禅和李慧文的結婚照
幾年來，李苦禅将精力都用在“賺錢”和照顧兒子上，與淩嵋琳的婚姻帶給他無法磨滅的傷痛，倒不是說多忘不了前妻，隻是心傷小兒子的早夭，連帶着也不願再有感情經曆。
濟南的畫展上來了一對中年夫婦，先生叫李省三太太叫陸佩雲，二人皆是教師。他們對李苦禅的畫作非常喜歡，尤其是李省三自己也是會畫畫的人，對李苦禅的畫作更是推崇。
有熟識兩家的朋友便對李省三說“您如此欣賞苦禅，何不讓兩家的關系更進一步？”
原來李家有位小姐名慧文，正值于歸之期。李小姐生的貌美又是護士學院畢業的，很多高官富商前來求娶。但李氏夫婦并不想讓女兒嫁入高門，隻想找一戶為人可靠、知書達理的清白人家。
李苦禅的條件很符合李家夫婦的擇婿标準，他們征詢了女兒的意思。李慧文側面了解了李苦禅的為人也覺得甚合心意。但是沒想到這門親事卡在了李苦禅這裡。
李慧文年輕美貌，而自己已經是不惑之年，何堪比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有生之年他隻想好好的撫養大李杭，為國家和民族的抗争略盡綿薄之力。他不想在為情所傷。
但是拗不過介紹人的熱情，李苦禅還是與李慧文見面了，通過接觸李苦禅發覺李慧文确實是個與衆不同的姑娘。她溫柔沉靜，細心周到，雖然比自己小了20歲，無論從思想上還是對人生的态度上兩人的觀點都出奇的一緻。
1942年的秋天，李苦禅和李慧文在濟南舉行了婚禮。婚後李慧文跟随李苦禅北上北平，從此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即使經曆了往後種種磨難，都不曾放開彼此相握的手，始終不離不棄。
李慧文與孫女
李慧文懂她的丈夫，也真正支援她的丈夫。在最困難的時期，她甯可省下全家人的口糧，也要為丈夫的學生準備一份回鄉的禮物。
而李苦禅從憨直的山東小夥變成了倔強的山東老頭兒。他仍然不會卿卿我我、花前月下，有的隻是柴米油鹽中對妻子點滴的熨帖和關懷。
1983年6月，李苦禅因病去世。他的一生曆經坎坷吃盡苦頭，有人說正應了名字中的“苦”字，但苦禅先生卻從不認為自己“苦”。
為國受的難他甘之如饴，對不公平的待遇他敢于反抗，不值得的人他絕不留戀。他的一生從來都是坦蕩潇灑的，這樣的人生不正如徐悲鴻對他的評價“天趣洋溢，活色生香”。
妻子李慧文在他去世之後仍然秉承着夫妻的遺志，“為國家盡綿薄之力”。李慧文曾代表全家将李老生前405幅作品和藏品無償捐獻給國家，這筆财富的價值現在已經無法估量。
2009年，李慧文也離開了。在她生前，孫女曾問奶奶，“你跟我爺爺是一見鐘情嗎？”老人家微笑着看着遠方，許久說，“他人好，老實！”
李苦禅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