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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彙學人|張明華:三星堆的“巫師禦虎蹻”及其他

三星堆青銅面具高鼻凸目、闊嘴大耳、陌生突兀的造型,讓人浮想聯翩。多年前,我曾在《三星堆文化源出中華》一文中提到,它們與中國新石器時代和商周的玉石青銅人面(紋),具有清晰的源流關系。最典型并形似、神似的是四千多年前石家河文化的玉人面,大多出自湖北天門肖家屋脊遺址。雖然兩者用材不同,大小懸殊,但都是用當時最珍稀貴重的材料制作,是以都承載着非同一般的功能。形象上,兩者都有有違人類生理結構的異形超大耳朵,青銅面具耳廓内還有外向内勾的明晰的翅羽紋,而玉人面耳上是飛鳥翅羽演繹的扉棱紋。鳥能在天空中任意飛翔,被先民視為有神秘功能,是以成為了先民們幻想升天、與上天相溝通的最好媒介與使者。顯然,頭頂羽冠并在耳朵上裝飾翅羽或扉棱,就是為了具有更強大的通天能力。這是先民用形式表達抽象意識的一項絕妙創造。

文彙學人|張明華:三星堆的“巫師禦虎蹻”及其他

三星堆一号坑銅人、銅虎形器複位成巫師禦虎蹻青銅器示意

柱形眼,也許是筆者閱域欠缺,國内可參考的資料尚未發現,國外亦罕見。不過,在頂飾羽冠的非洲原住民木質面具中,也有采用與三星堆青銅面具一緻的柱形高凸眼球設計,以突顯眼睛的非凡神力。這種遠隔萬裡且時差懸殊的不謀而合,是一種意向一緻的異曲同工。三星堆青銅面具上的另一種特别誇張的梭形眼,當時同樣沒有找到過它的源頭或相關參考依據。最近,終于發現在陝西高陵楊官寨遺址出土有一件人面紋黑陶殘器,殘長7厘米,鼻下及右眼殘缺,左眼完整,其強烈鼓凸又寬又長的梭形眼與三星堆青銅面具的梭形眼簡直一個模樣。學者研究認為它歸屬距今五千多年的陝西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從時序上應該是三星堆青銅面具梭形眼的可能性源頭。

文彙學人|張明華:三星堆的“巫師禦虎蹻”及其他

良渚反山玉琮上的羽冠神人紋線圖

陝西神木石峁遺址是中國近年的重大考古發現。筆者留意到,在石峁古城牆中作為廢物利用的刻紋條石上,石雕人面像有羽冠大耳巨眼闊嘴的形象,與三星堆幾件頂置羽冠的青銅面具形神相近,差別僅僅是材質不同,再一次證明了三星堆青銅面具的奇異形象并非無本之木。小巧的玉人面可以随身攜帶,随時發揮功能——面具可以遮己真容,避免魔鬼找上門來禍害自己;兇相面具有驅除厲鬼的用意,笑貌面具則有取悅上蒼先祖之意。這種風俗,至今在西藏、東北及一些少數民族地區巫術及傩戲中遺存,川劇中的變臉、京昆戲裡的臉譜,都應該是其孑遺。一些不宜佩戴的重大型青銅、木雕人面,先民平時專門置放于神廟、社壇等場所,作祭獻、膜拜、祈禳用或供郊祀時的巡遊。石峁先民将其瑪雅式地雕刻在大型建築的裝飾性條石上,則是中國古文化中的首見。

三星堆遺址的另一件跪坐青銅人像因其坐姿被誤讀為下跪,被衆口一詞認定為地位卑微的角色,其實大錯。1998年,筆者率先将三星堆青銅跪坐人與另一件虎形器座複原成一件青銅人虎複合器。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趙殿增研究員親手按筆者的示意圖将實物紋絲密縫地拼複成功,并撰文肯定。這一發現,使這個跪坐銅人的地位得到了根本的轉變,他應該是古蜀的大巫師、王或首領。以後,筆者又在哈佛張光直先生“人獸母題說”的啟發下,發現它是中國唯一一件青銅人虎紋分體複合器,也是據以判定良渚“神徽”為“巫師禦虎蹻”紋含義的重要物證,并據其規律,拼複了婦好墓、金沙遺址等多件長期分離的玉、石人虎組合器,極大地豐富了中國這一世所獨具的綿延了四五千年的人虎母題文化系列。然而,當筆者多年後實地參觀三星堆博物館時,發現這件文物的人、虎還是被拆開分展兩室,本來已經厘清的文物面貌及意義,莫名地讓觀衆繼續摸不着頭腦。二十多年過去了,不知當下如何。但願三星堆大巫師已經坐上了他那威風凜凜的虎蹻,重新行使與天地神祖溝通的使命。

另外,作為一個考古工作者,我殷切希望學術界在三星堆考古的發掘與研究中,繼續關注三星堆探坑的性質問題。以往學者主要依據坑中大多數文物是被故意毀壞後埋入,而将其識作祭祀坑。其實這種現象在墓葬中經常發現,至少良渚大墓已有發現。江蘇寺墩M3有幾件琮璧等明顯有被故意敲碎的迹象,有的玉器甚至是分别從人骨架的頭前腳後的碎片中拼接完整的。這種風習在其他年代、其他地區的墓葬中還可以找到不少執行個體,江浙地區直至近代還會毀物随葬。據說随葬品碎了,表示它失去了陽間的生命,隻有這樣才能陪伴服務于逝者。筆者認為,一旦“祭祀坑”中能夠找到人體遺骸,便可确定它們就是衆裡尋他千百度的曆代“蜀王墓”。可惜,三星堆“祭祀坑”至今沒有發現人體遺骸、遺痕。1986年的報道中提到坑中多有火燒痕迹,人體遺骸極有可能遭到焚燒,而三千多年的風雨也令土墩墓中的遺骸消蝕殆盡。筆者早年從事田野考古,發現土墩上良渚大墓的人骨架幾乎都呈粉末狀,與填土色差極小,稍不留神,挖掉了也不知道。新聞報道三星堆考古當下增添了不少高科技裝置,但願我的同行們在發掘過程中能特别留意人體遺骸的殘留痕迹,尤其是最不容易腐蝕的人牙,其殘留的琺琅質經常是我們最後判斷人骨架的有無、頭向,乃至墓葬與否的重要依據。

在大陸各個時代的考古發現中,至今沒有出現過三星堆式的純粹掩埋大量重器的祭祀坑,即使是曆代帝王級的最隆重的山川海湖祭祀大典,也隻水沉、瘗藏零星的幾件琮璧圭璋之類的器物。有大量貴重器物出現在坑中的,除了零星的窖藏(窖藏均不作人為毀壞),基本上都是大型墓葬,如新石器時代的良渚、淩家灘大墓,商代迤後的婦好、曾侯乙、晉侯大墓等。另外,應該注意,多個“祭祀坑”所在的三星堆與良渚大墓所在的土墩都是人工特意堆築的,而集中掩埋良渚大墓的土墩是中國陵寝制度的發端,掩埋着大量珍寶重器的多座“祭祀坑”集中于三星堆,這是否愈加清晰地指向了“蜀王墓”的角色?

作者:張明華 上海博物館考古部研究員

編輯:陳韶旭

責任編輯:李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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