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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複:簡牍上的另一半曆史

來源:新華社,原标題:《用雙手接續二千年中華文明長流》。

修複:簡牍上的另一半曆史

3月17日,荊州文物保護中心漆木器修複專家吳昊在檢視漆木器脫水情況。新華社記者 熊琦 攝

記者丨皮曙初 朱華穎

越王勾踐劍、曾侯乙編鐘、虎座鳥架鼓、飛龍飛鳳繡羅衣……

在中國湖北荊州,深埋地下二千多年珍貴文物的大量出土,揭開一個先秦時期南方大國獨特而神秘的文化面紗。

有學者認為,放眼春秋戰國時代的世界,與楚國取得的文化成就相輝映的,是古希臘文化;與楚國都城所具有的曆史地位相比肩的,是古希臘名城雅典。

書于史書的是這座城市的古稱——郢都。尚默默無名的是這座古城一批特殊的人物:荊州文物保護中心團隊。

他們,用雙手複原出二千年前“東方雅典”的文明烙印,用“匠心”演繹魔術般“化腐朽為神奇”,再現出中華文明二千多年長流曾經斷流的河段。

考古發現和文物修複,讓湮沒于歲月的輝煌在當代重生。

魔術:修複簡牍上的另一半曆史

“如果能讓這些漢簡‘開口說話’,可能又有重大曆史發現。”68歲的吳順清——荊州文物保護團隊的領頭人——正率領專家團隊對出土的數千枚竹簡進行保護清理。

他們處理的竹簡,來自去年轟動海内外的重大考古發現:江西南昌西漢海昏侯墓。

“我們對竹簡進行表面清洗,然後通過紅外掃描,還原墨痕,這需要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他說。

在漢朝蔡倫發明紙張之前,竹木簡牍是中華文化最重要的文字載體。“會說話”的出土簡牍是文物考古和研究人員最鐘愛的“曆史講解員”。一枚簡牍,甚至是其中一個字,都可以啟發專家寫出一篇論文。

然而,這些珍寶出土之時,卻是另一番模樣:散成一堆,看上去隻是爛泥中黑乎乎、近乎朽腐的竹條木片。

修複:簡牍上的另一半曆史

(拼版照片)左圖為湖北荊州張家山出土的漢簡在清洗修複前(2016年5月3日攝);右圖為湖北荊州張家山出土的漢簡在完成修複後(2016年9月18日攝)。(荊州文物保護中心提供)

“被封存在地下二三千年,簡牍出土以後,會瞬間氧化,變成黑色,沒有經驗的人常會誤以為是一堆腐土。”吳順清說。

讓簡牍上的文字重制,需要把發黑的竹條還原成原來的篾黃色,同時又不破壞墨迹。這是吳順清團隊的“獨門絕技”!

修複考驗的是耐心。

出土于南方的簡牍常常被泥水包裹,經曆地下水千年浸泡,本體糟朽,輕輕一碰就可能毀滅。從提取到清洗,就如同呵護剛剛出生的嬰兒。“先要把竹簡放在蒸餾水裡浸泡,保持飽水狀态。清洗時,用軟毛筆輕輕除去上面的淤泥等污物。”有“段子手”别稱的吳順清,這個時候是一臉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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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5日,荊州文物修複中心從業人員在放大鏡下檢視簡牍修複情況。新華社記者 熊琦 攝

修複更考驗智慧。

經過數不清次數的試驗,荊州文物保護中心主任、研究員方北松于20世紀90年代初找到一種叫連二亞硫酸鈉的新型脫色材料。方北松介紹,古代書寫主要用的是碳粉,碳粉成分穩定,通過自身的吸附力附着在竹簡上。“連二亞硫酸鈉可以還原竹簡的顔色,但不會破壞墨迹。”

脫色之後還要脫水,方北松又“獨創”了一套飽水簡牍脫水法。他說:“如果直接去掉竹簡裡的水分,那麼(竹簡)很可能坍縮甚至斷裂,我們用乙醇-進階醇置換填充,代替原來水在竹簡内部的位置,起到了支撐作用,還防止簡牍因為失去水分而變形。”

經過清洗、脫色、脫水,簡牍恢複了本貌,上面的字迹也“魔術”般清晰地再現世人面前。處理後,從業人員會用紅外掃描器掃描、存檔,并用玻璃闆一枚枚固定,按編号存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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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8日,荊州文物保護中心主任方北松對簡牍進行清洗。新華社記者 熊琦 攝

走進荊州博物館的簡牍展廳,好似走進春秋戰國至秦、漢時期的曆史。《浴蠶》《先農》《日書》《算錢》《脈方》《病方》……一枚枚米黃色的竹片上,墨迹清晰,書法精美,直接而生動地反映出古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用這樣的方法,荊州文保中心已完成簡牍保護超過12萬枚,占目前全國已出土飽水簡牍的70%。

複活:從殘缺中拯救漆木瑰寶

荊州文保中心和文保界大名鼎鼎的荊州博物館比鄰而居。

博物館裡,色澤鮮豔、形态各異的各種木漆器熠熠生輝。小到耳杯、漆盤、漆盒、木俑,大到鎮墓獸、鳳架鼓、木雕座屏、蟾座羽人……令人歎為驚豔。

荊州博物館館長王明欽介紹,荊州博物館擁有出土漆器逾萬件,占全國五分之三左右。一個個玻璃展櫃,無聲傳達出兩千多年前楚文化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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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荊州文物保護中心,進行完脫水處理後的漆木器被集中放置。(1月10攝) 新華社記者 熊琦 攝

天星觀2号墓出土的虎座鳥架鼓,器型之大、工藝之美,尤為罕見。“它不僅是一件陪葬品,也是一件實用的樂器,更是一件難得的藝術精品。”吳順清說。

兩千多年前,楚式漆器已達到中國漆器工藝的高峰。楚人用天然漆調制出紅、黃、藍、綠、金、銀等彩漆,并具有防潮防腐性能,雖曆千年仍可光彩奪目。

但無情歲月和嚴酷的地下環境還是會剝奪掉曾經的燦爛。

2000年,由于盜墓者入侵,天星觀2号墓被迫搶救性發掘,虎座鳥架鼓這件稀世珍品重回人們視野,但已經破壞嚴重。

“有些地方花紋脫落,一隻鳳嘴掉了,翅膀也斷了,它有近一人高,但是鳳腿已經腐亂,站不起來。”吳順清用“慘不忍睹”描述他當年見到的剛出土的情形。

文博界有個說法:“幹千年,濕萬年,不幹不濕就半年”。南方地下水位高,竹木漆器長期泡在水中,才能保持千年不腐。但是飽水狀态的木漆器出土之後,十分脆弱,像海綿一樣,手一捏就是一個窩,如果不做脫水處理,很快就會脫皮開裂、收縮變形,失去文物價值。

後續工程也很繁複,文物修複不能用化學漆,必須用天然漆反複調制,按照傳統工藝進行髹漆。每塗一遍漆都要幹燥至少一個星期,然後塗第二遍漆,反反複複上六遍漆。

中國文保界對漆木器修複的思考,源自長江中遊一次次轟動世界的考古發掘。

1972年至1973年,長沙馬王堆先後發掘三座西漢墓葬,出土大量竹木漆器。但囿于保護技術不成熟,這些精美的竹木漆器靠水中浸泡式保護,儲存了30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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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0日,荊州文物保護中心竹木器漆修複專家杜道子(右)在修複一隻戰國時期的漆耳杯。新華社記者 熊琦 攝

漆木器文物修複技術的突破,始自吳順清。

畢業于武漢大學高分子化學專業,吳順清在同行研發的飽水文物脫水技術基礎上,進一步創新,使用複合乙二醛脫水技術,不僅有效将出土漆木器進行脫水,保持木文物原有形狀和顔色,而且後期保護條件也較其他脫水方法更便于長期儲存。

這一突破,引起全國文保界的高度關注。吳順清說:“馬王堆第一批隻送過來6件試一試。有一隻木盆,号稱‘天下第一盆’,直徑72.5厘米,但是漆皮已開始脫落,木胎也出現開裂。我們用複合乙二醛脫水技術進行脫水、定型,前後花了3年時間,還原了這批文物出土時的模樣。”

此後,經國家文物局準許,馬王堆漢墓400多件出土木漆器分批送往荊州文保中心處理。這些木漆器經過脫水、修複、封護等處理,收縮率均保持在1%左右,形狀穩定,重煥生機。

經過長期實踐應用,這項修複技術已成為全國公認的木漆器脫水成熟技術。長沙馬王堆西漢墓、北京老山漢墓、北京金陵王墓等全國各地出土木漆器類文物6000餘件,均采用這種脫水技術。

站在虎座鳥架鼓前,聽吳順清講這些故事,别有一番況味。

“修複虎座鳥架鼓用了多長時間?”記者問。吳順清平平淡淡回答了兩個字:“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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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7日,荊州文物保護中心漆木器修複專家吳昊(右)在對出土人偶進行加強矯形。新華社記者 熊琦 攝

重生:絲織文物修複的“一場革命”

1982年1月,荊州馬山磚瓦廠取土制磚,發現了一座戰國中晚期墓,後來被命名為:馬山一号墓。

墓葬不大,但是當考古人員小心翼翼将棺蓋打開時,所有人驚呆了:滿棺燦若雲彩。

墓中,出土各類絲綢織物達152件,僅是女性墓主人身上包裹的衣、袍、裙、衾就有13層。

稍稍了解文保常識的人都知道,絲織品極難傳世,墓葬中出土的絲織品更是見光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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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4日,荊州文物保護中心從業人員張昌汀(右)和問月明用顯微鏡檢視絲綢文物的組織結構。新華社記者 熊琦 攝

如今,在荊州文物保護中心,馬山一号墓出土的鳳鳥花卉紋繡淺黃絹面錦袍鋪展在操作台上,形态完整,質地柔和,圖案清晰。

35年過去了,經過無數次實驗和無數道工序,這件國寶級文物從深藏冷凍到嘗試修複,還在做着進一步的加強修複,但已經完整呈現出當年的富麗,明豔不可方物。

“博物館裡展示的是這件文物的複制品,非常受歡迎。但是,原件還達不到展出條件,前期清洗加強後,一直放在庫房裡冷藏保管。”吳順清說。

從2003年開始,在成功進行小片實驗後,荊州文保中心通過運用生物技術對錦袍進行了加強,目前已經可以折疊。接下來,還要對殘破的地方進行修補,争取達到展出條件。

文獻記載,戰國時期楚國絲織工藝達到很高水準。馬山一号墓出土的文物是對文獻記載最有力的佐證。

但是,絲織品是保護難度最大的出土文物之一。埋藏地下兩千多年後,織物大多已經腐爛變質,即便幸存下來,由于長期受地下水浸泡,稍加觸碰就會“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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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吳順清在湖北荊州馬山一号墓出土國家一級文物小菱形紋錦面綿袍前。新華社記者 熊琦 攝

如何保護修複這些來自二千年前的曆史饋贈?吳順清苦心研究了多年。

直到2000年,他忽發奇想“反其道而為之”:将生物技術應用于文物保護,也就是找到一種微生物,讓它們既可以“吃”掉絲織物裡的有害物質,包括黴斑、結晶鹽等,又不會對絲織物本身産生破壞。

進行了無數次的實驗,不知培植過多少不同的菌種,他們終于成功實作用不同菌種解決古代絲綢修複和儲存中的不同問題。

2004年,荊州文物保護中心對馬山一号墓龍鳳虎繡羅衣的兩隻衣袖,運用生物法進行了清洗加強。處理後,絲織物色彩豐潤,質地柔軟,可任意折疊,強度明顯加大,安全有效地恢複了出土絲織物的各項性能。

國家文物局專家組考察鑒定認為,這是文物保護技術上的“一場革命”,是“開拓性、原創性的工作”,處于“國際領先水準”。2005年,生物技術修複獲得全國文物保護科學和技術創新獎一等獎。運用這項技術,荊州文保中心還對故宮兩頂清代乾隆九龍畫傘和長沙馬王堆漢墓辛追夫人的一件絲織棉袍進行修複。

迄今,荊州文保中心已保護修複紡織品500多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荊州謝家橋楚國一号墓出土的絲綢棺罩(荒帷)。吳順清團隊花費3年多時間,将出土時粘連成一團“爛泥”的荒帷,恢複為色澤飽滿、花紋清晰的精美絲織品,鋪展開來面積達44平方米。

修複室裡,從業人員神情專注,一針一線對絲織文物進行修補,幾位研究人員還用普洱茶進行反複調制實驗。

“這些文物太珍貴了,修補所用材料也一定要慎之又慎,不能用化學品,我們嘗試用普洱茶來染色。”吳順清說。

采訪要結束了,飽看國寶級文物,誠然是一大享受。結識一批“國寶級”文保專家,是更大的收獲。

在業内已經揚名立萬的吳順清,現在卻常說自己“越做越膽小”。文物修複個性大于共性,每接手一件新的文物,都是一次新的挑戰。年近古稀的吳順清和他的團隊還堅持在保護修複第一線,不斷豐富和積累着經驗。

從出土到修複,這是以千年計與時間賽跑的競速,更是同樣以千年計凝固時間的藝術。

“越是保護難度大,越是名氣大的文物,修複完成後,心裡越高興。”吳順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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