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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一個人到世界上來,要愛最可愛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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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鳳凰網讀書

木心:一個人到世界上來,要愛最可愛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1927年,木心于生于烏鎮。他是畫家、詩人、文學家,一生三度入獄,經曆戰火紛飛,聲稱“我的自救,全靠讀書”。1982年,55歲的木心放棄一切去往紐約,靠給别人修理古董維持生計,歲月與經曆卻為他的創作徒增廣博與深刻,他說過:“我相信時間,我和大家比耐心。”“我要在我的身上克服整個時代,我不可把人生荒廢在俗套的生活裡。”

80年代末,在紐約一群年輕藝術家的要求下,他開始講“世界文學史”。沒有組織機構、沒有報酬,自願講、自願聽,圍坐學道。在後來結集而成的《文學回憶錄》中,記錄了木心在課堂上随性卻凝聚的傳道受業:“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一個人到世界上來,來做什麼?愛最可愛的、最好聽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下文從木心的《文學回憶錄》以及其随筆集中,摘錄木心談文學、生活、藝術、人生等不同内容,以及木心的俳句一組。對于一位已逝的作家來說,最好的紀念莫過于去閱讀他。

1 | 談文學:文學會幫助你愛、幫助你恨

——摘選自《文學回憶錄》

“文學是可愛的。”

不要講文學是崇高偉大的。文學可愛。大家課後不要放棄文學。文學是人學。至少,每天要看書。我是燒菜、吃飯、洗澡時,都會看書。湯顯祖,雞棚牛棚裡也挂着書,臨時有句,就寫下來。

電視盡量少看。

西方人稱電視是白癡燈籠。最有教養的人,家裡沒有電視。最多給小孩子看看。電視螢幕越來越大,腦子越來越小。

了解事情,不可以把一個意思推向極端:我也看電視。尼采,克制不住地手淫:這樣他才是尼采。

鴉片、酒,都好。不要做鴉片鬼、酒鬼。什麼事,都不要大驚小怪,不要推向極端。

讀書,開始是有所選擇。後來,是開卷有益。開始,往往好高骛遠。黃秋虹來電話說在看莊老,在看《文心雕龍》。我聽了,吓壞了。一個小孩,還沒長牙,咬起核桃來了。

開始讀書,要淺。淺到剛開始就可以居高臨下。

一上來聽勃拉姆斯第一交響樂,你會淹死。一開始聽《聖母頌》、《軍隊進行曲》,很好。我小時候聽這些,後來到杭州聽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居然完全不懂。

對西方,一開始從基督教着手。要從完全看得懂的書着手。還得有選擇。至少到六十歲以後,才能什麼書拉起來看,因為觸動你去思考,磨砺你的辨識力,成立你自己的體系性(非體系),你們現在還不到這個境界。

認真說,你們還不是讀書人。不相信,你拿一本書,我來提問,怎麼樣?要能讀後評得中肯,評得自成一家,評得聽者眉飛色舞,這才是讀者。

木心:一個人到世界上來,要愛最可愛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木心的文學課

由俄羅斯為例。可以先是高爾基,然後契诃夫,然後托爾斯泰,然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有時會頑皮地想,你們七八個人,一天之中看書的總閱讀量,還不及我一個人寫作之餘泛覽手邊書。

這樣說,是為了激動你們去讀書的熱情。

也有一種說法:我們是畫畫的,畫也畫不好,哪有時間讀書?這就對了——大家看書不夠,就去畫畫了。

大陸的新文人畫,是文盲畫的文人畫,看了起雞皮疙瘩。識字不多的作家,才會喝彩。中國的文人畫,都是把文學的修養隐去的。李太白的書法,非常好。蘇東坡畫幾筆畫,好極了。

我不是推銷文學,是為了人生的必備的武器和良藥。大家要有一把手槍,也要有一把人參——最好是手槍牌人參,人參牌手槍。

我很謙虛哩,在心裡謙虛哩。

這樣嘛,才能成大器——中器、小器,也要完成。五年來,好處不少的。這些好話,留到畢業典禮上講。我給每個同學一份禮物——每個人都有缺點,克服缺點的最好的辦法,是發揚優點。發揚優點,缺點全部瓦解——不是什麼一步一個腳印,像條狗在雪地上走。狗還有四隻腳呢,許多腳印。

五年來,我們的課遭到許多嘲笑。我知道的。一件事,有人嘲笑,有人贊賞,那就像一回事了,否則太冷清——隻要有人在研究一件事,我都贊成,哪怕研究打麻将——假如連續五年研究一個題目,不謀名,不謀利,而且不是傻子,一定是值得尊重的,欽佩的。五年研究下來,可以祝大家大器晚成。

認真做事,總不該反對。嘲笑我們講課,不是文化水準問題,是品質問題。有品質的人,不會笑罵。

文學是人學。學了三年五年,還不明人性,談不上夫妻。

文學,除了讀,最好是寫作。日記、筆記、通信,都是練習。但總不如寫詩寫文章好。因為詩文一稿二稿改,哪有把自己的日記改來改去的?魯迅寫——喝豆漿一枚,八分錢——那麼當然八分錢,有什麼好改的。

我這麼說,是有點挖苦的。他們寫這些瑣事,有點“浮生六記”的味道。

日記,是寫給自己的信,信呢,是寫給别人的日記。

文學背後,有兩個基因:愛和恨。舉一例,是我最近的俳句:

“我像尋索仇人一樣地尋找我的友人。”

這可以概括我一生的行為。你們見過這樣強烈的句子嗎?說起來,是文字功夫,十五個字,其實不過是有愛有恨,從小有,現在有,愛到底,恨到底。

各位都有愛有恨,苦于用不上,不會用。請靠文學吧。文學會幫助你愛,幫助你恨,直到你成為一個文學家。

2 | 談生活:生活是死前的一段過程

“生活是好玩的”。

安德烈·紀德(AndréGide)的書,我推薦給大家,很好讀的。良師益友。他繼承了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個中間人。我現在還記得紀德的好處。當時我在羅曼·羅蘭家裡轉不出來,聽到視窗有人敲,是紀德,說:“Come on,come on!”把我帶出去了,我永遠心懷感激。

紀德有書叫《地糧》(要找盛澄華的譯本)。他說:“人應該時時懷有一種死的懇切。”(原話記不真切了。我是慣用自以為達意的方式重述)這句話,你們能體會嗎?

我可以解釋,如果你們能領悟,聽我的解釋是否相一緻。

人在平時是不想到死的,好像可以千年萬年活下去。這種心理狀态,就像佛家說的“貪、嗔、癡”——“嗔”,老怪人家,老是責怒;要這要那,叫“貪”;一天到晚的行為,叫“癡”。總之,老是想占有身外之物,買房,買地,買首飾,買來了,就是“我的”,自己用完還要傳給兒孫。放眼去看芸芸衆生,不例外地想賺錢,想購物。

學林有個親戚,打三份工,心肺照出來,全是紅的,然後就死了。心理學上,這是個工作狂,其實還是想占有。

他數錢時心裡有種快樂。拼命打工賺錢,筋疲力盡到死,這不是幸福。那些億萬富翁億萬富婆,也不是幸福。一個人不能同時穿兩雙鞋,不能穿八件衣。

家裡小時候也是萬貫家産,我不喜歡,一點樂趣也沒有。

推到極點,皇帝皇後總算好了吧?你去問問他,如果他們看得起你,就會訴苦。

木心:一個人到世界上來,要愛最可愛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是以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

生活是什麼?生活是死前的一段過程。憑這個,憑這樣一念,就産生了宗教、哲學、文化、藝術。可是宗教、哲學、文化、藝術,又是要死的——太陽,将會冷卻,地球在太陽系毀滅之前,就要出現冰河期,人類無法生存。可是末日看來還遠,教堂、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煞有介事,莊嚴肅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樣子——其實都是毀滅前的景觀。

我是懷着悲傷的眼光,看着不知悲傷的事物。

張愛玲這點很好。再好的書,你拿去,不執着。這一點,她有貴氣。

不過你們可不要來向我借書——很奇怪。我一到哪裡,一分錢不花,書就會流過來。小時候學校因為戰争關門了,書全拿到我家裡來。現在我的書又多起來了。各種書。

連情感,愛,也不在乎了。愛也好,不愛也好,對我好也好,不好也好,這一點,代價付過了。唯有這樣,才能快樂起來,把世界當一個球,可以玩。

諸位還是想買這個球,至少買一部分,但不會玩。

莫紮特會玩。他偶爾悲傷。他的悲傷,是兩個快樂之間的悲傷。論快樂的純度,我不如莫紮特。他是十足的快樂主義。我是三七開,七分快樂,還有三分享樂主義。

奉勸諸位:除了災難、病痛,時時刻刻要快樂。尤其是眼睛的快樂。要看到一切快樂的事物。耳朵是聽不到快樂的,眼睛可以。你到鄉村,風在吹,水在流,那是快樂。

生活像什麼呢?像上街去買鞋,兩雙同價的鞋,智者選了好看的,愚者選了難看的。生活像什麼呢?傍晚上酒吧,智者選了美味的酒,愚者買了爛酒,還喝醉了。

是以,快樂來自智慧,又滋養了智慧。

生活聽起來沒有奇怪,人人都在吃喝玩樂。沒有享受到的生活,算不上生活。把生理實體的變化,提升為藝術的高度,這就是生活、藝術的一進制論。

生活嘛,庸俗一點,藝術,很高超——沒那麼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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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書桌

3 | 談藝術:藝術是個最好的夢

1950年,我二十三歲,正式投到福樓拜門下。之前,讀過他全部的小說,還不夠自稱為他的學生——被稱為老師不容易,能稱為學生也不容易啊——小說家的困難,是他的思想言論不能在小說裡表現出來的。我同福樓拜的接觸,直到讀他的書信——李健吾寫過《福樓拜評傳》,謝謝他,他引了很多資料——才切身感受到福樓拜的教育。我對老師很虔誠,不像你們對我嘻嘻哈哈。

那年,我退還了杭州教師的聘書(當時還是聘書制),上莫幹山。這是在聽福樓拜的話呀,他說:

“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

當時我在省立杭州第一高中執教,待遇相當不錯,免費住的房間很大,後門一開就是遊泳池。學生愛戴我,其中的精英分子真誠熱情。初解放能得到這份位置,很好的,但這就是“常人的生活”,溫暖、安定、豐富,于我的藝術有害,我不要,換作凄清、孤獨、單調的生活。我雇人挑了書、電唱機、畫畫工具,走上莫幹山。那時上山沒有公車的。

頭幾天還新鮮,後來就關起來讀書寫書。書桌上貼着字條,是福樓拜說的話:

“藝術廣大已極,足以占有一個人。”

長期寫下去,很多現在的觀點,都是那時形成的。

木心:一個人到世界上來,要愛最可愛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木心畫作

修道,長期的修道。丹青在時代廣場的畫室,就是他的修道院,天天要去修道的。

讓你的藝術教育你。

對子女的好,好在心裡,不要多講。我對朋友的好,也不講。以後你們成熟了,我要評,隻要好,我就會評。評論,要評到作者自己也不知道的好,那是作者本能地在做,評價從觀念上來評。

用福樓拜這句話,意思是:我甘願為藝術占有,沒有異議。回顧這些往事,是說,藝術家一定要承當一些犧牲。你們承當過多少?你們還願意承當多少?清不清楚還要犧牲點什麼?

不值得犧牲的,那叫浪費。

宗教很明白:你要進教門,就得犧牲。吃素,不結婚,不說绮語。但宗教所要的犧牲,是殺死生命,很愚蠢。可是殺而不死,修道院弄出許多事來。

福樓拜不結婚。他對情人說:你愛我,我的構成隻有幾項觀念。你愛那些觀念嗎?

藝術家的犧牲,完全自願。

當我指出這個願望,你點頭,那麼,我明打明指出:哪些事你不應該做——這事是虛榮,那事是失節——你們聽了,要受不了的。可就是這些事,使人不甘離開常人的生活。

可能你會說:“您老别含糊,盡管說,咱們能改過的改,不能改的慢慢合計。”不,我不會明說的。

古代,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人類到了現代,一切錯誤,全是明知故犯。現代人的聰明,是一個個都沒有“一時糊塗”的狀态,倒是有“雖千萬人我往矣”的犯罪勇氣。現代人中,恐怕隻有白癡、神經病患者,可能質樸厚道的。正常人多數是精靈古怪,監守自盜。

這就是現代人。我們生在現代,太難歸真返璞了。

木心:一個人到世界上來,要愛最可愛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我叫好,叫的是喝倒彩。

生活裡沒有這樣便宜。

年青時在上海,新得了一位朋友,品貌智力都很好。某日談到上海人無聊,半點小事就引一堆路人圍觀。正說着,對面馬路霎時聚集十多人議論什麼事,那朋友急步過去看究竟,我就冷在路邊,等,這真叫孤獨,又不好意思就此走掉,呆等了好久,他才興盡而歸。現在還是這樣,我老被人扔在路邊——這條路,叫做藝術之路——我老了,實在比較好的朋友,可以等等,等他從彼岸興奮歸來。普通朋友呢,不等了,走了。罵我不講義氣,獨自溜了?這種顧慮似乎不必要。新的情況是,跑去看熱鬧的人,就此消失在熱鬧中,不回來了,是以大大減少了等的必要。

也許你要問:為什麼藝術家一定要有所犧牲呢?

這一問者,大抵不太願意犧牲,因為還沒弄清藝術是怎麼回事,怕白白犧牲——我可以徹底地說:藝術本來也隻是一個夢,不過比權勢的夢、财富的夢、情欲的夢,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藝術,是個最好的夢。

我們有共享的心理訴求。你畫完一張得意的畫,第一個念頭就是給誰看。人一定是這樣的。權勢、财富,隻有炫耀,不能共享,一共享,就對立了,一半财富權力給了你了。情欲呢,是兩個人的事,不能有第三者。比下來,藝術是可以共享的。天性優美,才華高超,可以放在政治上、商業上、愛情上,但都會失敗,失算,過氣——放在藝術上最好。

為了使你們成為藝術家,有這麼多的好處,你可以犧牲一點嗎?

既然分得清雅俗,就要嫉俗如仇,愛雅如命。我中秋節買月餅,回家就把月餅盒扔掉。這麼俗的設計,不能放在家裡。

決絕的不再來往,不要同不三不四的人厮混,聽了幾年課,這點鑒别力要有。跑過家門的松鼠,長得好看,我喂它吃,難看,去去去。

虛榮有什麼不好?就是沒有光榮的份。兩個“榮”,你要哪一個?要克制虛榮心,算不算犧牲?你試試看。

如果你真能被藝術占有,你哪有時間心思去和别人鬼混,否則生活就不好玩了。因為你還在藝術的邊緣,甚至邊外,藝術沒有占有你,你也沒有占有藝術。是以你的生活不會很快樂,甚至很煩惱。怎麼辦呢?

好辦,再回到前面講的,人活着,時時要有死的懇切,死了,這一切又為何呢?那麼,我活着,就知道該如何了。

是以時時刻刻要有死的懇切,是指這個意思。

4 | 談人生:生命的兩大神秘——欲望和厭倦

——摘選自《瓊美卡随想錄》

「如意」

生活如意而豐富——這樣一句,表達不了我之所思所願;我思願的乃是:

集中于一個目的,作種種快樂的變化。

或說:

許多種變化着的快樂都集中在一個目的上了。

迎面一陣大風,灰沙吹進了恺撒的眼皮和乞丐的眼皮。如果乞丐的眼皮裡的灰沙先溶化,或先由淚水帶出,他便清爽地看那恺撒苦惱地揉眼皮,拭淚水。

之前,之後,且不算,單算此一刻,乞丐比恺撒如意。

世上多的是比恺撒不足比乞丐有餘的人,在眼皮裡沒有灰沙的時日中,零零碎碎的如意總是有的,然而難以構成快樂。

因而我選了一個淡淡的“目的”,使許多種微茫的快樂集中,不停地變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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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滿」

生命的兩大神秘:欲望和厭倦。

每當欲望來時,人自會有一股貪、饞、倔、拗的怪異大力。既達既成既畢,接着來的是熟、爛、膩、煩,要抛開,非割絕不可,甯願什麼都沒有。

智者求超脫,古早的智者就已明悉不幸的根源,在于那厭倦的前身即是欲望。若要超脫,除非死,或者除非是像死一般活着。

以“死”去解答“生”——那是什麼?是文不對題,題不對文。

近代的智者勸解道:“欲望的超脫,最佳的方法無過于滿足欲望。”

這又不知說到哪裡去了,豈非是隻能徇從,隻能屈服。

“問餘何适,廓爾忘言。

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此一偈,好果然是好極了,然而做不到三天的圓滿,更何況永恒的圓滿。

5 | 談美貌:美貌是一種表情

——摘選自《哥倫比亞的倒影》

「内篇」

美貌是一種表情。

别的表情等待反應,例如悲哀等待憐憫,威嚴等待懾服,滑稽等待嘻笑。唯美貌無為,無目的,使人沒有特定的反應義務的挂念,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其實是被感動。

其實美貌這個表情的意思,就是愛。

這個意思既蘊藉又坦率地随時呈現出來。

擁有美貌的人并沒有這個意思,而美貌是這個意思。

當美貌者摒拒别人的愛時,其美貌卻仍是這個意思:愛——是以美貌者難于摒拒别人的愛。往往遭殃。

用美貌這個先驗的基本表情,再變化為别的表情,特别容易奏效(是以演員總是以美貌者為上選。日常生活中,也是美貌者盡占優勢),那變化出來的别的表情,既是含義清晰,又反而強化美貌。可見這個基本表情的功能之大、先驗性之肯定。美貌者的各種後天的自為表情,何以如此容易感動人?因為起始已被先驗的基本表情感動,繼之是程度的急劇增深,或角度的順利轉變。

美貌的人睡着了,後天的表情全停止,而美貌是不睡的,美貌不需要休息;倒是由于撤除附加的表情,純然隻剩美貌這一種表情,就尤其感動人,故曰:睡美人。

人老去,美貌衰敗,就是這種表情終于疲憊了。老人化妝、整容,是“強迫”堅持不疲憊,有時反顯得疲憊不堪。老人睡着,見得更老,因為别的附加的表情率爾褪淨,隻剩下衰敗的美貌這一種慘相,光榮銷歇,美貌的廢墟不及石頭的廢墟,羅馬夕照供人憑吊,美貌的殘局不忍卒睹。

木心:一個人到世界上來,要愛最可愛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木心常戴的帽子、常拎的包、常穿的皮鞋

「外篇」

在臉上,接替美貌,再光榮一番,這樣的可能有沒有?有——智慧。

很難,真難,唯有極度高超的智慧,才足以取代美貌。也是以報償了某些年輕時期不怎麼樣的哲學家科學家藝術家,老了,像樣起來了,風格起來了,可以說好看起來了——到底是一件痛苦的事。

那些天才,當時都曾與上帝争吵,要美貌!上帝不給,為什麼不給,不給就是不給(這是上帝的隐私,上帝有最大的隐私權——拆穿了也簡單,美貌是給蠢人和懶人的),争得滿頭大汗力竭聲嘶(是以天才往往秃頂,嗓子也不太好),隻落得怏怏然拖了一袋天才下凡來。

“你再活下去,就好看不成了。”

拜倫辯道:“那麼天才還有沒有用完哪?”

上帝啐之:“是成全你呢,給人世留個亮麗的印象吧。還不快去洗澡,把希臘灰塵土耳其灰塵,統統沖掉!”

拜倫垂頭而斜睨,上帝老得這樣啰嗦,用詞何其伧俗,“亮麗的”。其實上帝逗他,見他穿着指揮官的軍服,包起彩色頭巾,分外英爽!

他懶洋洋地在無花果樹下潑水抹身。上帝化作一隻金絲雀停在枝頭,這也難怪,上帝近來很寂寞。

拜倫歎道:“唉唉,地下天上,瘸子隻要漂亮,還是值得偷看的!”

樹上的金絲雀唧的一聲飛走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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