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紅樓夢》中的那塊石頭是怎麼來的

作者 蔔喜逢

《紅樓夢》中的那塊石頭是怎麼來的

與古希臘神話等不同,中國的神話體系是散亂的,多見于斷簡殘篇之間。以現有資料來看,女娲補天神話首見于《列子·湯問》:

然則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煉五色石以補其阙;斷鳌之足以立四極。[1]

《列子》中關于女娲補天的記載極為簡略,僅有事件,少有描述。

女娲補天神話還記載在《淮南子·覽冥》中: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複,地不周載,火爁焱而不滅,水浩溔而不息。猛獸食颛民,鸷鳥攫老弱,于是女娲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鳌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颛民生。[2]

此記載較之于《列子》所記,已是詳細了許多,增加了對于災難的描寫,以及女娲補天濟世的具體行為及結果。

女娲補天神話尚存于《論衡》與《三皇本紀》中,在《論衡》的記述是:

儒書言:共工與颛顼争為天子,不勝,怒而觸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維絕。女娲銷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鳌足以立四極。天不足西北,故日月移焉;地不足東南,故百川注焉。[3]

《三皇本紀》中的記述是:

女娲亦木德王……當其末年也,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乃與祝融戰,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女娲乃煉五色石以補天,斷鳌足以立四極,聚蘆灰以止濤水,以濟冀州。于是地平天成,不改舊物。[4]

由這些記載中,我們大緻可以看出,在早期的女娲補天神話中并沒有共工的出現,直到東漢王充所著的《論衡》裡才有了共工觸不周山情節。朱淡文先生推測,這是王充将《淮南子·覽冥》中的女娲補天傳說與《淮南子·天文訓》中的共工與颛顼之戰混為一談的緣故。[5]此種可能當然是存在的,但也僅為可能性之一種。在《列子·湯問》中也有着共工與颛顼争帝未成,怒觸不周山的傳說,且《列子》一書雖然存疑,但出現卻極早,在《漢書·藝文志》中就已經有了記載。班固與王充的生活年代大緻同時,前後錯落十幾年,再加上《漢書·藝文志》本身是在《七略》的基礎上增删而來,故而我們并不能排除王充以《列子》為基礎生成《論衡》中女娲補天神話的可能性,而且《列子》中記載共工觸不周山的内容緊跟于女娲補天之後,亦有“天傾西北” “地不滿東南”之語,似乎與《論衡》中的記載更為接近。然而無論如何去論證,這兩種可能都是推測,均難以證明。

但無論這個改寫過程是如何進行的,我們都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女娲補天神話的内容也是在不斷補充的,從故事性來說是在不斷完善的。

《紅樓夢》中的那塊石頭是怎麼來的

從《紅樓夢》第一回中“當日地陷東南”一語來看,似乎與《淮南子》及《三皇本紀》中的記載不符,與《論衡》中的“天不足西北”、“地不足東南”似有關聯。但此種考辨,無疑是有大缺憾的,并不足以确認曹雪芹所改寫的母本就是《論衡》中的女娲補天神話。《楚辭·天問》中也有“東南何虧”一語。畢竟僅憑“地陷東南”一詞來确定它的來源是很困難的,強加闡釋,難免有強解之嫌。

為使女娲補天神話與小說融為一體,曹雪芹對女娲補天這一神話進行了改寫,這種改寫就将《紅樓夢》變成了“女娲神話”的“後傳”,從小說的創作上來講這是必須,從讀者的角度來說更是增強了吸引力。

我們且來看曹雪芹是如何改寫女娲補天神話的。首先,曹雪芹設定了女娲煉石的地點:大荒山無稽崖;同時又設定了所煉石頭的尺寸: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最後設定了石頭的數量,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

這些改寫,經脂批點出了其中的部分寓意,如大荒山無稽崖隐含着“荒唐無稽”之意,十二丈與二十四丈又分别對應着“十二钗”與“副十二钗”,數量也是周天之數。這種闡釋,已為學界的大部分人所接受。

需要注意的是,第一回有一條脂批:

妙!自謂落堕情根,故無補天之用。

此批語将補天遺石之是以不能補天的原因,歸結為落墜情根,是因為産生了情,故而不能去補天。也就是說,情成了補天遺石的負累。這無疑為後文的展開,提供了一條路徑。

在這個改寫過程中,首先完成的是女娲補天神話中主角的轉換,女娲由這個故事的絕對主角轉化成為石頭的創造者,主角變成了這塊被遺棄在青埂峰的石頭。随着主角的變化,故事情節也從女娲補天神話轉化為《紅樓夢》中的女娲補天神話,女娲補天神話中所具有的意蘊,如悲憫、莊重等,自然而然的轉移到了小說之中。這個被鍛煉而出的石頭,成了小說《紅樓夢》中的文字載體或者說是見證者。

換言之,曹雪芹對這塊石頭的故事的描寫,亦可視作女娲補天神話的餘脈,但最主要的卻是這個經過改寫了的女娲補天的神話實質上已經變成了“補天遺石”的神話,進而成為了《紅樓夢》的有機組成部分。

在小說中,這塊被遺棄的石頭靈性已通,卻與補天衆石有着天壤之别,衆石得以補天,而它卻隻能被遺棄在青埂峰下自怨自艾。這時一僧一道出場了,書中寫道: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别,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于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适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裡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這石凡心已熾,那裡聽得進這話去,乃複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歎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隻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後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并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隻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複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将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隻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镌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好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石頭聽了,喜不能禁,乃問:“不知賜了弟子那幾件奇處,又不知攜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的。”說着,便袖了這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大段引述文字,是是以段中内容含量極多,既涉及曹雪芹對整部《紅樓夢》的構架思考,又涉及曹雪芹對《紅樓夢》的題旨描述。而與本節最有關聯的是,曹雪芹在這段文字中改變了石頭的形體,賦予了石頭欲望。

石頭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然而在青埂峰下,卻也難以産生欲望。茫茫大士與渺渺真人的一番言語,勾起了石頭到榮華富貴的凡間去“享一享”的凡心。此種凡心,可以說是由好奇而至的向往,然而這種好奇心卻是來源于一僧一道的描述。

石頭的話是讓人動容的,它自稱“蠢物”,未免不是對自己無材不得補天而産生的自卑的回應。然而自卑并未擋住它的欲望,從不得已才口吐人言可知這種向往的急切。而其言語也着實懇切,對一僧一道的哀求,也着實讓人感覺到可憐與可歎。“壁立千仞,無欲則剛”,當這塊石頭産生欲望的同時,它本身所具有的神性也在逐漸的湮滅,經過鍛煉而産生的靈性也被蒙蔽了。

一僧一道或者是被其誠心所打動,或是為了洗滌掉這生起的凡心,終歸是大展幻術,将這塊補天遺石幻化成了一塊可佩可拿的美玉,并且镌刻上了一些文字,使人一見就知道是個寶物。曹雪芹通過此段文字,完成了對石頭形體上的改造,将它變成了一塊美玉。石之美者謂之玉,而無論如何,這種美與不美的評價,來自于人,人的觀念的形成本身就具有世俗的一面。當石頭對自己變成玉而沾沾自喜的時候,這塊自然之中的石頭,就沾上了“人氣”。

這個改寫的過程,與清原惟信禅師的“三重境界”之說有着非常相似之處。從《紅樓夢》中,我們看到曹雪芹是熟悉禅宗故事的,如在小說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禅機 制燈謎賈政悲谶語》一回中就曾用到六祖惠能的禅詩。兩者之間是否有着承繼關系固然難辨,但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

我們且來看清原惟信禅師的“三重境界”之說:

吉州青原惟信禅師,上堂:“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禅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祇是山,見水祇是水。  大衆,這三般見解,是同是别?有人缁素得出,許汝親見老僧。”[6]

在現代,這個“三重境界”之說是非常有名的。我們結合這塊“補天遺石”的故事來看這個“語錄”:被棄置于“青埂峰”下的石頭,在沒見到一僧一道之前,無疑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萬事萬物在它的眼中隻呈現出本原的性狀。一僧一道的話語使得石頭産生了欲望,紅塵中的誘惑掩蓋了山、水的本相,一切都如霧裡看花一般,石頭也生出了入世之想。而這個入世的過程,就為《紅樓夢》的展開提供了創作的緣由。石頭在塵世中也是被蒙蔽了靈智的,小說第二十五回中,和尚對着“通靈寶玉”進行了持誦,其中就有“粉漬脂痕污寶光”一語。這些都說明了石頭在紅塵中的迷惑與彷徨。在第一回中,空空道人見到了複歸本源的補天遺石,此時的補天遺石已經非常通達了,也就回歸了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境界,如它對空空道人所說的“不過隻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紀哉”一語,直達本質,已經不拘于形象了,這是一種洞察世事後的返璞歸真。

《紅樓夢》中的那塊石頭是怎麼來的

曹雪芹對這塊石頭的運用還不至于此,他還賦予了這塊石頭叙事與載體的功能。

《紅樓夢》在早期的流傳過程中,曾以《石頭記》為名,而得名的由來正是因為這塊女娲補天所遺的石頭。或此中有二意:其一,此故事是石頭所記;其二,此故事記載于石頭之上。也就是說,《石頭記》一名,即是對石頭叙事功能的描述,也是對石頭載體功能的描述,兩者兼而有之。

此故事既然是石頭所記,那麼石頭必然就會成為小說中的一個重要的參與者。在《紅樓夢》中,這主要展現在關于石頭的叙事視角上。

在《紅樓夢》的部分情節裡,石頭作為第一視角來進行叙事。如第十五回中:

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寶玉不知與秦鐘算何賬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創。

這種叙述,回應了第一回中石頭與空空道人的對話“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一語,同時為石頭強化了記錄者的身份,又擺脫了類似于說書人的全知全能的視角,進而創造出一種不可靠叙述,更增讀者的想象空間。

但畢竟以石頭作為第一視角來進行叙事,限制了小說的創作,也不利于情節的鋪陳,故而這種視角其實在《紅樓夢》中并不是普遍存在的,偶一為之,尚添趣味,如果多了就嫌膩煩。正如脂硯齋所說的:“故特用此二三件隐事,借石之未見真切,淡淡隐去,越覺得雲煙渺茫之中,無限丘壑在焉。”

除視角功能之外,石頭同時擔負着一條主線的作用。茅盾在他所删節本的《紅樓夢》導言中寫道:

隻有賈寶玉口裡銜來的那塊玉因為全書中屢屢提及,好像是一根筋,割了就不成樣子,隻得讓它留着;[7]

在整部《紅樓夢》中,從情節上來看,這塊女娲所煉之石,經曆了由仙界,至凡間,再重歸于大荒山的經曆;從形體上來看,又由石至玉,由玉至石的變化。在這整個過程中,石頭都是貫穿全書的一條主線,一直在提醒着讀者,這是一個關于石頭的故事。

曹雪芹通過對女娲補天神話的加工改造,使這個神話完成了主角的轉變,由女娲變成了石頭,同時也完成了目的的轉換,從補天之石轉化為記錄之石。在女娲補天神話的改寫上,曹雪芹在繼承的基礎上,突破了傳統的寫法,使神話故事不再僅限于緣起與歸結,而是将神話完美地糅合到了小說之中,使之具有了載體的功能,同時又将石頭的特性進行了轉移,使人與物之間具有了相似性,這樣既豐富了叙述的層次,也增強了哲理的反思。

[1]景中譯注,《列子》,中華書局2007年12月第一版,第 135頁

[2]顧遷譯注,《淮南子》,中華書局2009年3月第一版,第97至98頁。

[3]黃晖撰,《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2月第一版,第469至470頁。

[4]司馬貞撰《三皇本紀》,引自泷川資言考證,楊海峥整理,司馬遷撰《史記會注考證》,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4月第1版。第2至3頁。

[5]朱淡文,《紅樓夢神話論源》,《紅樓夢學刊》1985年第1輯,第3頁。

[6]宋普濟著,《五燈會元》,卷十七,中華書局1984年出版,第1135頁。

[7]曹雪芹原著,茅盾節編,《紅樓夢》,寶文堂書店1982年4月出版,第8頁。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