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經曆二十多年沉浮 這家冰壺館捂熱了

經曆二十多年沉浮 這家冰壺館捂熱了

中體奧冰壺俱樂部董事長楊晖 圖/本刊記者 梁辰

商機

2017年1月8日,冬三九,一年中最寒冷的時節如約而至。楊晖剛剛下葬了丈夫。淚水未幹,便已如臨深淵。

一周多前,她的丈夫魏德廣因急性血管夾層瘤破裂驟然離世,留下了擁有六條專業冰壺賽道、占地3100平方米的中體奧冰壺運動中心。後者位于北京市懷柔區,曾是亞洲面積最大、場地最多的冰壺館,也曾是冰壺國家隊、國家輪椅冰壺隊的訓練基地。

然而,打造并擁有這個“龐然大物”的代價是沉重的負債。2016年,場館投入使用的第12年,公司才勉強爬出入不敷出的困境,但場館建設期間從銀行貸出的3000萬元,本息已滾至兩個多億。年關逼近,送走丈夫,給員工發完工資和年終獎,楊晖的賬戶隻剩下一萬元。

在賣房、舉債投資冰壺館前,學法律出身的魏德廣在項目投資上保持着不敗戰績。在楊晖眼中,丈夫擅長找項目、立項目。無論是把紅牛飲料引進中國,還是建立北京華彬高爾夫俱樂部,魏德廣都在其中扮演關鍵角色,敏銳果敢一度為他赢得了豐厚的财務回報。

在曾經的魏德廣看來,冰壺項目亦該如此。

1995年11月,加拿大蒙特利爾,一家社群冰壺館的冰道上,年輕的魏德廣第一次體驗冰壺。帶他來的是北京姑娘楊晖。楊晖當時在加拿大讀計算機專業。相比熱衷體育的楊晖,魏德廣身材高大,不善運動,體驗時摔了好幾跤,但他的商業嗅覺卻是以而被調動。

那時,冰壺在加拿大是一項全民運動。1200多座冰壺場館遍布加拿大全國,以非盈利為主,許多社群都設有冰壺俱樂部。不同層次的俱樂部、各式級别的錦标賽繁榮了加拿大的冰壺産業和冰壺文化。

蒙特利爾的那家社群冰壺館就有着百年曆史。場館休息區陳列着本地俱樂部在國内外比賽中獲得的獎杯和紀念章,牆上則挂滿了黑白和彩色的照片。冰道上,不僅有孩子和年輕人,也有中年人和老年人。有的正在滑行投壺,有的正飛快地擦冰,有的則用手勢指揮。館内幾乎沒有觀衆席,更多的空間用于設定餐廳和酒吧。

在魏德廣看來,冰壺的文化和哲學同中國人擅長的弈棋相似,注重運籌帷幄。同時,冰壺并非對抗類運動,對參與者的身體要求不像花樣滑冰、冰球等項目那麼高,适應年齡範圍廣,又是奧運項目。他很看好這項運動在中國的市場潛力。

1995年,冰壺對中國人而言還是個陌生的概念。那年,在世界冰壺聯合會的推動下,哈爾濱才舉辦了中國體育史上首屆冰壺講習班。之後又五年,中國首支冰壺代表團才在哈爾濱組建。這支未經專業化訓練的隊伍迅速嶄露鋒芒,在日本舉辦的國際冰壺賽事中斬獲第四名。

就在中國代表團如“黑馬”般沖入世界冰壺圈的這年(2000年),在北京體育局的支援下,魏德廣投入2800萬元在懷柔買下一塊地,計劃以冰壺俱樂部加度假村的模式,打造中國第一座冰壺館。

困頓

宏偉的規劃遠比想象中燒錢。

2002年,土建基礎施工接近尾聲時,因項目資金不足,設計、監理、會計團隊悉數離場。當時,楊晖已從銀行離職加入丈夫的項目。為了避免工程停滞甚至爛尾,楊晖不得不自學設計和會計,扛起重任。到2004年,自有資金被掏空,魏德廣向銀行貸款3000萬元才最終完成場館裝修。

在項目投入上,楊晖“從沒拖過後腿”。見證丈夫操作過許多項目,楊晖清楚任何一個項目要成功,必然得經曆融資環節。隻是夫妻倆誰也沒想到,冰壺産業的“破冰”之路會如此艱難。

冰壺館的營運成本高昂。魏德廣曾向《中國體育》介紹中體奧冰壺運動中心六條冰壺道的建造過程:“每一條道,鋪設底層水泥之後,是入地式的制冷裝置,這些管道會S形均勻鋪滿整個賽道,上層水泥成型後,就進入攻堅階段了。澆水進去,但是不能等它成冰,凝固之前要反複測量,計算冰面高度”,“第一層冰面成型後,還要在上面畫線填圈,制成标準賽道,畫好之後再澆一遍冰。”為了保證冰面潤澤細膩,還需要“走一遍水、一遍牛奶、一遍高度白酒”。

要支撐高昂的成本,必須有蓬勃的市場。場館竣工後,冰壺館沒有立即開業,魏德廣在等一個契機。

2005年,泛太平洋地區冰壺青年錦标賽在北京舉辦。在冰壺協會的鼓勵下,魏德廣接辦了這次錦标賽。補貼有限,為了湊足賽事資金,魏德廣和楊晖賣掉了家裡最後一套房。孩子交由父母幫忙照顧,夫妻倆則搬到場館居住,把辦公室裡間收拾成卧室。冬夜寒冷,舍不得開中央空調,兩人就靠電暖器和電熱毯取暖。

在中體奧冰壺運動中心建成之前,冰壺隊訓練隻能借用哈爾濱的滑冰訓練館,通常要等到晚上10點後,速滑、花樣滑冰隊訓練完才有機會上冰。2005年底開始,中體奧成了冰壺國家隊正式的“家”。前冰壺世界冠軍、北京冬奧組委體育部冰壺項目競賽主任王冰玉就是最早入駐的隊員之一。

在自己設計搭建的場館裡,魏德廣和楊晖夫婦見證了“孩子們”的迅速成長。2009年,中國女子冰壺隊更是站上曆史巅峰,在世界女子冰壺錦标賽上戰勝冬奧會冠軍瑞典隊,首次獲得冰壺世界冠軍。

成績斐然的背後,中體奧卻常年入不敷出。僅場館夏季的電費開銷,單日就逼近十萬元。彼時,冰壺作為“冷門”項目,撥付經費有限。2009年奪得世錦賽冠軍時,國家冰壺女隊隊員的月薪僅為1600元左右。對場館來說,單靠時斷時續的電費補貼很難覆寫日常營運。

為了緩解資金壓力,中體奧冰壺運動中心于2007年正式向社會開放。讓更多的群眾走近冰壺是魏德廣建立中體奧的初衷,無奈的是,國民對冰壺認知度的提升遠遜預期。

2010年下半年,在懷柔館訓練了四年多的冰壺國家隊遷往哈爾濱體育局建立的冰壺場後,魏德廣面臨更為緊迫的市場開發壓力。除了做一些團隊生意,他們開始嘗試體教結合。最初的訂單來自懷柔區,由教委給予一定的補貼。懷柔區十幾所中國小的學生陸續有幾萬人在這裡接受過冰壺教育訓練,其中就走出了北京冬奧會中國冰壺女隊的隊長韓雨。

然而,為了培育市場而采取的低價政策,依然沒能解決盈利問題。天天迎客的熱鬧烘托着虧本經營的苦澀。重壓之下,魏德廣常常一天就要抽掉四盒煙。

堅持的意義

魏德廣離世後,身邊親友幾乎一邊倒地勸楊晖放棄。目睹了冰壺館十幾年的經營困頓,旁人很難了解繼續堅持的意義。從短暫的茫然中蘇醒,楊晖決定“争口氣”,“這個歲數了,再興一個,不如換個思路把未竟的事業做下去。”

最初的四個月,如在夾縫中生存。

悲歡并不相通,旁人的安慰顯得無力。那段時間,她不再主動聯系任何朋友,隻是埋頭工作。從冰壺館搬回父母家後,為了節省油費,楊晖上下班都改乘公共交通。一旦卸下工作的盔甲,傷痛和壓力便見縫插針。公交和地鐵上,都曾留下楊晖淚流滿面的身影。睡眠成了奢侈品。褪黑素隻能維持兩三個小時。睡不着時,她都在禱告。唯有禱告能幫她平複内心、梳理思路。

此前,楊晖一直負責公司的内部管理,包括财務、采購和維修。如今,要撐起公司,最重要的是對外鋪市場。除了繼續接待北京市輪椅冰壺隊、國家輪椅冰壺集訓隊等的訓練,楊晖成功将北京中國小冰壺教育訓練業務拓展到五個區,并進一步推廣到大學校園。訓練之外,她還積極探索多元化的盈利方向,比如場地建設和維護、冰壺裝備及衍生品代理、基礎教育訓練教材的翻譯和引進等,并加強了和國際冰壺俱樂部的聯系。

除了開拓市場,另一個關鍵轉變在于經營政策。楊晖深刻地意識到,過去幾年“賠本也沒賺到吆喝”,證明僅靠低價是無法帶動市場的。在将定價回歸到符合基本商業邏輯的基礎上,她轉而“以項目養項目”,通過附加産品或服務提升消費體驗,并借此豐富冰壺館的商業附加值。

那段時間,因為張口閉口都是如何盈利,楊晖曾被戲谑“變得俗氣了”。但她不以為意,做生意要務實,沒有利潤,談何願景。2017年5月,接手公司四個月後,楊晖走出了風暴,帶領公司實作了盈利。

到2018年結束時,公司的業務已經基本理順,新的項目也提上了議程。那年春節,楊晖和兒子是在舊金山度過的。一個普通的夜晚,母子倆都夢見了魏德廣。

在楊晖的夢裡,丈夫一臉平靜,不再是那副因資金和債務壓力而近乎崩潰的神情,仿佛回到了兩人剛戀愛時的模樣。楊晖環住丈夫的脖子,不讓他走,要帶他去公司轉轉。她在夢中輕聲對丈夫說,“你看,現在公司也賺錢了,債務的問題我也有辦法解決了。咱家的條件也好了,我又買房了,我們又有自己的家了。你回來吧……”安靜地跟着楊晖轉了一圈後,魏德廣不發一言,消失在夢境中。

那是丈夫辭世兩年來,楊晖第一次夢見他。經過這場“告别”,她覺得自己終于可以“放下了”。

2019年初,因為沒能找到合适的開發夥伴,位于懷柔的中體奧冰壺運動中心因債務問題被迫公開拍賣。一年後,轉讓完成,十幾年的坎坷悲歡告一段落。

不過,中體奧孕育的“冰壺火種”得以保全。2018年底,新的中體奧冰壺運動中心在東城區地壇體育館落成開壺,新場館擁有三條符合奧運标準的冰壺賽道、總面積1600平方米。懷柔館停業後,相關業務在新的冰道上延續着。

新館設在地下。通往場館的樓梯兩側,牆壁上張貼着數十張棕褐色木制相框裝裱的照片,記錄了隊員們訓練和比賽的瞬間。一張張或專注或微笑的臉龐,讓人聯想到二十多年前蒙特利爾溫馨的社群冰壺館裡,那個多次摔倒在地卻擡頭憨笑着的年輕人。

“你說他的事業成沒成?”楊晖坐在中體奧的辦公室裡,眼光晶瑩,眼神笃定,“我說成了,而且非常輝煌,是他真誠的付出,推動國家冰壺隊走上奧運的領獎台。人的成就不隻展現在金錢上。”

經曆二十多年沉浮 這家冰壺館捂熱了

楊晖的兒子魏銘辰是中體奧冰壺俱樂部的教練之一 圖/本刊記者 梁辰

等待春天

楊晖一家走過的創業坎坷是冰壺運動在國内市場化發展的縮影。自上世紀90年代冰壺運動被引入中國以來,中國在國際賽事上的成績時有起伏,但冰壺産業始終沒能擺脫羸弱的發展局面。

“正常訓練,一條冰道(注:長44.5米、寬4.32米)隻能容納八人,項目特點決定它無法做大衆市場。雖然斯諾克這項高雅運動在中國成功走向了街頭,但冰場和球桌還是大不相同。”在楊晖看來,民營冰壺館營運成本高且始終沒能找到市場開發的突破點是困境的根源。

過去的幾年是中國冰雪運動發展的重要機遇期。2015年7月31日,北京攜手張家口獲得2022年冬奧會和冬殘奧會舉辦權。積極的市場預期一度拉動了冰雪産業投資熱。楊晖還記得2016年前後,冰雪産業融資的熱鬧場面。然而,産業要穿越風口獲得長足發展,必須擁有持續的盈利能力,否則資本逐利,來得快,去得也快。

楊晖認為,目前産業化、商業化比較領先的冰雪項目,大都找到了市場開發的突破點。冰球、花樣滑冰具備競技性和觀賞性,同時享有名人或者冠軍效應的拉動。而滑雪項目則被納入大文旅概念,與旅遊和地産行業深度融合。以被標明為冬奧接待處的太舞滑雪小鎮為例,環球旅訊的報道顯示,2021年太舞滑雪小鎮營業了6 家酒店,其中滑雪收入占40%,酒店收入占40%,剩下的20%為餐飲收入。

然而,目前國内很多冰雪項目仍處于發展初期,一方面尚未實作穩定盈利,需要持續的成本投入;另一方面“餅”未做大,就出現了惡性競争等行業内耗現象。特别是疫情的暴發和反複,也讓處在産業爬坡階段的冰雪産業為不确定性所困,面臨上下遊業務收縮的挑戰。

在楊晖看來,随着冬奧會的臨近,上一輪政策周期進入尾聲,冰雪項目特别是小衆方向,在竭力探索散客市場的同時,其生存發展仍有賴于政策的持續引導和支援。對于未來,她始終保持着審慎的樂觀。

2022年2月4日,中國運動員将首次迎來冬奧主場。楊晖期待在賽事現場見證那支她陪伴和注視多年的隊伍走向更多、更熱烈的目光,“我們一直都在等一個春天,希望這個春天它能到來。”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