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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嗚”一聲,虎年已至|虎年說虎

“嗷嗚”一聲,虎年已至|虎年說虎

清代楊家埠年畫《鎮宅神虎》。

虎者,山獸之君也

它隐伏在黑暗中,身上縱橫斑駁的條紋與恣意生長的荒草合為一體,猶如月光下沉靜的隐形衣,包裹着雄健的力量,時刻等待着一躍而起,撲向窺伺多時的獵物。然而,在陽光之下,它卻悠哉而威嚴地在自己的領土上踱步,腳下厚厚的肉墊踩在地上寂然無聲,身上華麗的皮毛鮮明而生動,金色與黑色相間仿佛陽光與黑夜進行着和諧的纏鬥。

力量與沉靜,雄健與狡詐,虎帶給人類的印象正是這樣一種強大的野獸。它是地球上現存最強大的肉食生物,高踞食物鍊的頂端,俯瞰下方足以作為自己食料的芸芸衆生。它高貴而兇暴,是頂級的獵手,尖爪利齒足以一擊緻命,尤其是它額頭上縱橫的紋樣,被曲解為耀眼的“王”字,更讓它百獸之王得到了人類的認證。所謂“虎者,山獸之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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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加拉虎,加爾各答畫家繪于1820年左右。黑斯廷圖集(黑斯廷侯爵及夫人收藏,孟加拉,1813年-1823年)

單單是虎的吼聲就足以震懾萬物。中國古人相信,“虎”字的發音就來自于它的吼叫,“虎,象其聲也”。虎的吼聲确實令人震悚。17世紀博物學家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描述虎的吼叫“聲吼如雷,風進而生,百獸震恐”。與他同時的文士謝肇淛則親耳聆聽過虎的吼叫,他在黃山雪峰,常常能聽到虎的吼聲, “虎據地一吼,屋瓦皆震”。一次在黃山近旁,坐客數人,杯中剛剛斟滿佳釀美酒,山中傳來的一聲虎嘯頓時撞碎了歡筵酒酣的氣氛, “虓然之聲如在左右,酒無不傾幾上者。”

毋庸置疑,虎是主宰與支配的力量的象征。《詩經》中稱贊勇武之士為“矯矯虎臣”,《尚書》中炫耀武王軍力有“虎贲三百”,三國蜀漢的五位英雄被譽為“五虎上将”。五代豪傑晉王李克用夢猛虎入賬,果然收獲了一名勇将安敬思。用兵符契被鑄造成虎形,名 曰“虎符”,将帥的營帳被稱為“虎帳”。虎的威名如此遠揚, 以至于在從未有虎栖息的古代日本,人們也會用虎來比喻猛士英雄。豐臣秀吉麾下的勇士加藤清正,便被贊為“千裡一跳虎之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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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時代的銅虎符。

虎的雄健威猛名聲在外,人類也借虎的威名來誇耀自己。但又有多少人真的敢面對面直視老虎的雙眸?當然,隔着牢籠去欣賞已經卸去威勢、被鞭撻電棍馴服的老虎不在其中,因為它早已失去了虎的凜凜威風,隻堪稱之為一種體型巨大的貓科動物而已。或許有人曾在暗夜的山林中看到那如同鬼火一般漂浮在草叢間灼然的存在。是以才留下了如是的記載:“凡虎夜視,一目放光,一目看物”。然而這簡短的記述,似乎正證明了人類無法直視着自然界中最強大的存在,是以隻能匆匆掠過,編造出諸如虎的眼光落在地下,化作琥珀的不經奇談。

然而,即使無法直視這強大的存在,也可以想象它充滿力量的雙眸。隻要将内心中最原始對光明的渴望與對黑暗的恐懼聚攏一起,便能想象出那令人敬畏又着迷的虎的雙眸:

老虎!老虎!灼灼爍光!

似暗夜林間火焰的瑩煌。

在哪個遙遠的深淵或天堂,

能有如你雙眼的熊熊火光?

虎頭帽,蘊藏其中的勇武之氣

沒人會害怕直視小孩的虎頭帽。五色絲線在金黃色的布料上繡出老虎的耳朵、獠牙與雙眼,毫無疑問,雙眼睜得如此溜圓,定然是充滿了怒氣。它額頭上的“ 王”字也佐證了它百獸之王的高貴身份。但無論它如何吹胡子瞪眼睛,作出種種怒态。它給人的第一印象隻是為小孩圓嘟嘟的小臉更添了幾分俏皮。

“虎頭帽”讓小孩看起來“ 虎頭虎腦”。但很少有人意識到虎頭帽的來源并不那麼可愛,而是充滿殺伐戾氣。這頂帽子第一次出現在記載中,是關于一場突襲血戰。479年的初冬九月,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親征南陽,南陽太守房伯玉拒絕勸降,派遣了一隊頭戴虎頭帽,身穿斑斓虎皮衣的士兵埋伏在南陽城東南隅橋溝中,待到拓跋宏人馬抵達時,突然沖出。可想而知,當一群虎頭虎身的士兵執刀拿槍突然出現在面前時,給敵軍造成何等恐慌。這次突襲相當成功,拓跋宏人馬俱驚,不得不暫時撤退。虎頭帽也被寫入《南齊書·魏虜傳》中,是以留名史冊。

盡管這是虎頭帽首度橫空出世,但卻并非昙花一現。吐魯番石窟出土的彩色絹畫中,考古學家發現了一幅頭戴虎頭帽的人物畫像,被認為是佛教中的護法神乾達婆。甘肅榆林窟的壁畫中,也出現了身披虎皮、頭戴虎頭帽的護法金剛形象。沿着這條路線一直向東,在陝西唐太宗昭陵陪葬的尉遲敬德墓中,同樣發現了一具彩繪武士俑,同樣頭戴虎頭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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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昭陵陪葬墓出土的虎頭帽武士像。

圖像史家邢義田在研究了這些虎頭帽圖像之後,認為這些護法神與武士頭戴的虎頭帽,原本應該是獅頭。它來源于古希臘英雄赫拉克勒斯的傳說。據說赫拉克勒斯在殺死了雄獅後,将獅皮披在身上在,作為勇武凱旋的象征。身披獅皮、頭戴獅頭的赫拉克勒斯也是以在古典世界被奉為權力與榮耀的象征。從聲名遠揚的征服者亞曆山大大帝,到臭名昭著的羅馬帝國暴君康茂德,都曾塑造過自己身披獅皮形象的塑像,以炫耀武力威權。這一形象一路向東,傳播到尚未見過幾頭真獅子的中國,自然也就因地制宜,變成了虎頭帽。但蘊含其中的勇武之氣,卻未曾改變。隻是東方的猛虎替換了西方的獅子。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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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沃德《虎與獅》,大英博物館藏。

但圖像的種子一路傳播,在不同的土地上生根發芽,雖然結出的果實攜帶着共同的基因,但本土卻同樣會因地制宜進行改造,賦予它更多的含義。如果說獅子在西方是勇武的象征,那麼東方的虎就更增添了神性。所謂“虎者,陽物,百獸之長,能執搏挫銳,噬食鬼魅”。虎是能吞噬邪惡鬼魅的神獸。這也是為何頭戴虎頭帽的武士會被放置在唐代墓穴中的原因,雖然這多少帶有些諷刺性——因為出土虎頭帽武士俑的墓葬主人尉遲敬德,自身在後世就被奉為能驅逐鬼魅妖魔的門神。另一個沖突之處是,在古人的心目中,墓葬本就是鬼的居所,放置這些吞噬鬼魅的虎頭帽武士, 難道就不擔心誤傷自己嗎?

但就像人類會将聽到吼聲都會戰栗恐懼的老虎做成圖像給自己壯膽一樣,沖突的不是老虎,而是人類自己。當然,人類塑造虎的意象的沖突之處,還不止于此。

神獸之虎,力量之源

虎縱使作為神獸,也與世間其他生靈别無二緻,也分雌雄。但就像前面所述那樣,“虎者,陽物”——人類卻一廂情願地将虎視為男性與陽剛的象征。印度教的創世主神濕婆又被稱為獸主,祂身披虎皮,象征着無上神威,具有無堅不摧的毀滅之力。印度拉賈斯坦人在吹噓男子氣概時,會自诩為“兩條腿的老虎”。在中國道教建構的宇宙-人體觀中,山中白虎與海中青龍象征着陽與陰的兩種極端對抗的力量。通曉龍虎陰陽之道,是凡人突破肉身,飛升成仙的關鍵。六朝時代僞托道教始祖張道陵撰著《黃書》即記載“開命門,抱真人,龍虎戲,三五七九,天羅地網”,以龍虎為喻,教導信徒修道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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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刊本《性命圭旨》中的《龍虎交媾圖》。

16世紀流傳甚廣的道教書籍《性命圭旨》,則将龍虎交媾視為凡俗修仙必經之道,象征着陽剛之氣的白面郎君身跨白虎,與象征陰性之氣的青衣女子騎乘青龍,一同将陰陽精氣攝入丹鼎之中,化作不老仙方:

虎在西兮龍在東,東龍西虎各争雄。

若解相吞歸一處,神仙頃刻不勞功。

虎雄健陽剛之氣,可以成為凡人脫俗成仙的憑借,也自然具有化生萬物的偉力。想象世間萬物乃是來自于一股像虎一樣強大力量的運作,這多少能讓誕生于世間的萬物,特别是自诩萬物之靈的人類倍感自豪。對虎的崇拜随着虎的足印,遍布整個南亞次大陸和太平洋島嶼之間。馬來半島的塞諾人将虎奉為圖騰,塞芒族人則相信酋長為虎所化,死後也會化身為虎。中國雲南彜族自視為虎的族人,自稱“羅羅”,即“虎族”,16世紀文士陳繼儒的筆記《虎芸》中同樣也認為彜族人 “老則化為虎”。每年春節時分,彜族都要舉行祭虎儀式,化裝為虎,跳虎舞過節。彜族的創世史詩《梅葛》中,虎創造了世間萬物:

遠古時代沒有天,遠古時代沒有地。

哪個來造天?哪個來造地?

虎眼莫要分,左眼作太陽,右眼作月亮。

虎須莫要分,虎須作陽光。

虎牙莫要分,虎牙作星星。

虎油莫要分,虎油作雲彩。

虎氣莫要分,虎氣成霧氣。

虎心莫要分,虎心作天心地膽。

彜族對虎的贊頌,也是對自然偉力的尊崇,因為這世上再難找到比虎更具威力,更令人懾服的山林猛獸了。毋庸置疑,虎的存在,本身就是自然彰顯自己強健力量的造物。盡管這些事例足以讓人相信,人類對虎尊崇有加,但仔細忖思,便會發現,人類所摯愛的,并非虎本身,而是它所蘊藏的力量。當虎的力量被人類運乎掌中時,虎便是值得尊崇的力量之源。而當虎的力量對人類構成威脅,那麼虎就成為了人類的死敵。

人與虎,相生相離

彜族的創世神話中,虎是人類的先祖,人也願意與虎相生相伴,為之歌,為之舞。印度那伽人的創世神話卻提供了人與虎的另一個版本。在這個故事中,萬物始祖是一條古穿山甲,她在幽深的地穴中誕育了兩個孩子:人與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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彜族的虎頭面具。

人與虎兩兄弟走出地穴,來到大地。人類很快占據了平原,并且在此建築房屋,創造屬于人類的文明。而虎則進入茂密的山林之中,那裡是屬于獸類的所在。但人類對土地的欲望無休無止,終于,他的雙眼看中了兄弟居住的山林。于是,他進入叢林,向自己的兄弟發出挑戰。虎有着自然賦予它的力量與爪牙, 而人類卻有着計謀與工具。終于有一天,人類使用計謀騙虎過河,趁機用毒镖射殺了自己的兄弟。

人類為了自己的貪欲而殘殺虎,霸占了虎所栖居的山林。這個神話傳說固然将人類表現得詭詐多端,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人與虎的故事,也是人類文明發展的曆程。人類對虎的殺戮,貫穿于人類文明演進的過程之中。《水浒傳》中武松打虎的故事已然脍炙人口。《西遊記》開場不久,就有一名獵戶用鋼叉刺穿了老虎的心肝,并且要把烹煮好的老虎肉奉獻給玄奘食用。後來成了玄奘徒弟的孫悟空也照頭一棒打死了一隻老虎,随後砍下虎頭虎爪,剝下虎皮,做成了他标配穿戴虎皮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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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繼卣繪《武松打虎》。

古代中國将打虎奉為英雄有其原因,主要是虎害嚴重。秦昭襄王時代有一隻惡虎,“曆四郡,凡害千二百人”。直到明清時期,嶺南的虎患仍然驚人,17世紀的來華傳教士艾儒略曾聽說在粵東一帶有兩三百頭老虎群聚為患,商旅隻有糾集一百五十人以上才敢通過。是以打虎者自然被奉為英雄。但如果從虎的角度來看,武松這樣的打虎英雄,反倒是入侵者。就在武松打虎的故事盛行于世的16、17世紀的兩百年間,嶺南地區的人口呈現大幅增長,為了緩解嚴重的人口壓力,人們不斷深入嶺南地區的山林進行開拓墾殖,采取的手段是粗率的放火燒荒。對人類來說,這可以迅速清整出大片肥沃的土地, 而對虎來說,這是栖息地造成毀滅性的破壞。

一些仔細觀察過虎習性的作者,在記載中提及虎會刻意躲避人類的氣味與蹤迹,盡量不與人類相遇。但面對人類咄咄逼人的攻勢,它們被迫與人類迎頭撞上,對抗在所難免。獵虎象征人類征服自然,建構文明的偉力。為了讓獵虎變得合情合理,人類将虎同樣污名化,指控虎是所謂的食人猛獸。20世紀初的《大英百科全書》中關于印度的條目特意引稱資料形容印度虎患嚴重,聲稱曾有一隻性情殘暴的老虎在三年内殺死了一百零八人。1869年,一隻虎曾經殘害127人,導緻當道地路絕迹。幸而被一位英國獵人開槍射殺了這隻老虎。帝國時代最文采出衆的鼓吹者吉蔔林在他的童話名作《森林王子》中,特意設計了一個令人蔑視的兇殘反派,老虎謝利可汗。它是一個“吃牛的斑紋大蟲”。在故事的最後,所謂的森林王子小男孩毛克利,将老虎引進陷阱,讓它被牛群活活踩死 。随後,他親手剝下虎皮, 穿着這件“花哨的條紋大衣”載歌載舞,就像是印度那伽人創世神話的20世紀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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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士尼動畫長片《森林王子》(1967)劇照。該片改編自吉蔔林的同名小說《森林王子》。

踩在虎皮上載歌載舞,是人類炫耀文明戰勝了野蠻。但就像帕特裡克·漢裡所指出的那樣, “叢林中本無野獸,隻有被人類逼得野蠻的動物 ”。虎亦複如是,它本是創世神話中人類的兄弟,就像人類文明與自然界本身。虎的威猛、勇武與力量是自然卓越的作品,但也是人類意志賦予的象征意義。人類敬拜虎,獵殺虎,渴望得到虎的力量,也渴望将它踩在腳下以證明人類的勝利。但人類會發現,最終還是要與這位古老的兄弟握爪揖别,目送它的高貴華麗的背影,隐遁在屬于它的山林之中。

作者|李夏恩

編輯|青青子、羅東

校對|劉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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