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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元日:自唱新詞送歲華,幾度新春不在家

我已經四年沒有見過父母,六年沒有回老家過年了。

還好,有視訊電話,母親說,和見面一樣。話雖如此,實則無奈,眼見着父母這幾年頹然老去。

至于過年,以前是不想回去,這兩年想回又回不去。

小時候愛過年,過年能穿新衣裳,吃各樣好吃的,走親戚能拿壓歲錢,正月裡賽鑼鼓、進香、唱大戲,家家門口挂紅燈籠,大人小孩一起跳大繩。

那是何年何月的事?好像離現在很遠,離古代更近。

現在若回去過年,也不再有從前的歡喜,不應該為此悲哀。天天穿新衣裳,天天吃好吃的,這不正是兒時的夢想嗎?

我所有的夢想都實作了。

在遠方,我如今重獲貧窮,重新學習活在簡單的事物當中,也重新用心領受人間的疾苦和深情。

一年燈火要人歸

《浣溪沙》

(南宋)姜夔

丙辰歲不盡五日,吳松作

雁怯重雲不肯啼,畫船愁過石塘西,打頭風浪惡禁持。

春浦漸生迎棹綠,小梅應長亞門枝,一年燈火要人歸。

此詞作于1196年除夕前五日,姜夔乘船過松江時。對于詩詞中的文字,當知線性時間并不真實,文字所觸及的事物,比如雲、船、風浪、春草、梅枝、燈火,并不在千年以前,而就在閱讀的當下。

舊曆的過年,其實從臘月二十就開始了。掃灰,祭竈,殺豬,蒸馍,辦年貨,忙忙碌碌地準備着。三十兒這天,萬事俱備,隻待除歲。遊子回家,也都是趕着最後這幾天。

姜夔,号白石道人,據古書記載,他相貌清奇,望之若神仙中人。白石精通音律,常自度曲,其詞亦如其人,空靈幽寂。多才多藝的他,卻屢試不第,一生布衣,湖海漂泊,靠賣字和朋友接濟為生。除夕不能回家過年,于他已是常事。

是年臘月二十五,他乘船從無錫歸杭州,當時已移家世族公子張鑒門下。歸途經過吳松,即松江,有感而作此詞。

天氣十分陰沉,“雁怯重雲不肯啼”,雁也噤聲,怯重雲而不肯啼,隻是漠漠地飛。小寒過後,大雁開始北歸,詩人在路上看到雁行,難免想到故鄉,想到自身的流離轉徙。

石塘是蘇州的小長橋。姜夔長期遊曆于蘇州、無錫與杭州間。此次離開,即将定居杭州,故有訣别之意。他對蘇州的石橋很有感情,為它們寫下不少詩詞。“畫船愁過石塘西”,很可能這是最後一次過石塘西了。

“打頭風浪惡禁持”,迎頭風浪任意擺布船隻,更加重了人生的漂泊無依。這是怎樣惡劣的天氣啊,但因為正在歸家,詩人心中仿佛有一盞燈塔,引領他穿越重雲與風浪,堅韌地前往家的方向。

他看見江浦萌生的春草,欣欣草綠在迎他,他又想到家裡梅樹的花枝,應該長到門楣下了吧。過年的燈籠焰火,也在呼喚着他快點到家。“春浦漸生迎棹綠,小梅應長亞門枝,一年燈火要人歸”,天氣越寒冷陰郁,家就越溫暖明亮,人在途中就越是歸心似箭。

前些年春運一票難求,有不少打勞工為了回家過年,頂着風雪,翻山越嶺,一路騎機車,從廣東到四川、貴州等地。他們與老鄉結伴,騎摩托在公路上的視訊,看了讓人很心酸,而他們卻笑得燦爛。再遠再難,也要回家過年!這是怎樣的信念,又是怎樣朝聖般的心情?

除夕元日:自唱新詞送歲華,幾度新春不在家

陳枚《歲兆圖》

除夕雪夜途中的詩

《除夜自石湖歸苕溪》

細草穿沙雪半消,吳宮煙冷水迢迢。

梅花竹裡無人見,一夜吹香過石橋。

1191年的除夕,姜夔離開石湖,傳回苕溪(宋時湖州治所,今浙江吳興)途中,他當時安家在那裡,依湖州任上的蕭德藻。

是年冬天,姜夔到蘇州谒見曾任參知政事(副宰相)的範成大,在其石湖别墅住了一段日子。二人詩酒相答,姜夔踏雪賞梅,應範成大之請,作歌《暗香》《疏影》二阕。範成大酷愛其詞,當即交由家妓習唱,音節諧婉,情韻隽妙,歡喜之下,遂将小紅贈與了姜夔。

除夕夜,下着大雪,姜夔乘舟從石湖傳回苕溪。許是雪,許是小紅,令他詩興豪發,過蘇州吳江的垂虹橋時,便寫了這首《過垂虹》:“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新詞就是那兩首梅花詞吧,小紅低唱我吹箫,雪夜扁舟過橋,何等神仙風緻!

姜夔在途中還作了十首絕句,歌詠沿途的幽雅景緻。上面所選的是第一首,我們且略窺其情。

“細草穿沙雪半消”,大約此時雪已停,夜裡能看見細草,應是借着雪光映照。沙地上長出細草,草上雪半消,可見春天已經來了。

“吳宮煙冷水迢迢”,這是姜夔離開後,與石湖漸行漸遠,回首怅望的心情。石湖曾是春秋時期吳國的王室林苑,吳國貴族遊獵祀祝之地,故曰“吳宮”。不說石湖而說吳宮,文字上更啟人遐想,時空是以擴充到古今,意境也多了曆史興亡之慨。

古今多少事,盡灰飛煙滅。真切的是竹裡的梅花,以及梅花的香氣,“梅花竹裡無人見”,雖然無人見,梅花仍在開放,仍在蕭索的野外飄香。“一夜吹香過石橋”,梅花以香贈送,白石以詩酬答,文字的幽冷與花香的清奇,互相押韻。

除夕元日:自唱新詞送歲華,幾度新春不在家

陳洪绶《歲朝清供圖》

自唱新詞送歲華

《思佳客·癸卯除夜》

(南宋)吳文英

自唱新詞送歲華。鬓絲添得老生涯。

十年舊夢無尋處,幾度新春不在家。

衣懶換,酒難賒。可憐此夕看梅花。

隔年昨夜青燈在,無限妝樓盡醉嘩。

南宋詞家吳文英,号夢窗,其命運與姜夔相類。一生亦未入仕,亦以布衣出入侯門,結交權貴,流寓吳越,亦知音律,能自度曲。夢窗詞綿麗深雅,守律精嚴,然失之雕琢隐晦,詞境也較狹窄。“吳夢窗詞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張炎在《詞源》中如是評價。這首除夜詞,自訴其情,純詠白描,直抒胸臆,在夢窗詞中不多見,故覺别樣清俊。

“自唱新詞送歲華”,起始一句,便覺黯然。除夕夜本是家人圍坐守歲之時,夢窗卻獨自,唱着自譜的新詞,聊為辭舊,而無新可迎。一個人過節,過與不過,都是凄涼。

歲華又過,生涯所添,唯鬓邊白發而已。“鬓絲添得老生涯”,他感覺到衰老的無奈,言外之意歎息自己,半生潦倒一事無成。此前在蘇州做幕僚,風華正茂的十年,卻隻是陪同顯貴遊山玩水,酒宴歌席吟詩填詞,流連聲色虛度光陰。此時回想,“十年舊夢無尋處,幾度新春不在家”,什麼也沒有留下,除了他在家的缺席。

古時的除夕,大人小孩都要換上新衣,祭祖,吃團圓飯。夢窗一個人,寂寞無聊,衣也懶得換,想借酒澆愁,怎奈窮困難賒。“可憐此夕看梅花”,梅花的出現,使這首詞一下子變得美麗。梅花似他唯一的知己,“可憐”二字,不是自憐,卻是自惜。梅花的孤傲與高潔,不正是他不屑幹祿的精神寫照嗎?

“隔年昨夜青燈在,無限妝樓盡醉嘩”,元日早晨,與昨夜已然隔年。青燈仍在,仍是一個人,新年又添新寂寞。家家戶戶,無限妝樓,莫不燈燭明煌,笑語喧嘩。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此等孤寂的處境,與姜夔某年元夕詞中的“卧聽鄰娃笑語歸”同一心情。

除夕元日:自唱新詞送歲華,幾度新春不在家

八大山人《芝蘭清供圖》

為花莫把新春恨

《蝶戀花·戊申元日立春席間作》

(南宋)辛棄疾

誰向椒盤簪彩勝,整整韶華,争上春風鬓。

往日不堪重記省,為花長把新春恨。

春未來時先借問,晚恨開遲,早又飄零近。

今歲花期消息定,隻愁風雨無憑準。

此詞作于元日,這天正好立春。舊俗正月初一,晚輩以盤盛花椒為長輩祝壽,飲酒則取椒置酒中。宋代士大夫家多于立春之日,剪彩為勝,為燕蝶之屬,或綴之钗頭,或懸于花枝,不單女子,男子頭上亦戴之。

既是筵席所作,又值元日立春雙節,歡樂氣氛自然流溢。椒盤,彩勝,韶華,春風鬓,年輕人真不知何物謂之憂愁。“整整”是人名,是辛棄疾寵愛的婢女,善吹笛。

他回想起自己年輕時,遙遠的往事,“不堪重記省”,為什麼不堪?因為世界變了,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而他不僅身老了,心裡也多疑懼,不複往昔的壯氣。

有些講解認為,辛棄疾接下來哀歎的不是花期,而是影射南宋抗金北伐的政治時事。如此晦澀的解法,與毛傳鄭箋注《詩經》别無二緻,那不是讀詩。我們讀詩,不做曆史猜謎遊戲。

“為花長把新春恨”,花尚未開,已看到花落,故把新春恨。下片将此心情更加鋪展開:“春未來時先借問,晚恨開遲,早又飄零近。”恨花開得遲,開得早了又怕很快零落,這種心态要不得。

卞之琳在《成長》一文中,反思自己早期對世界的認知,即此夕陽秋風式的頹喪感受,例如:“種菊人為我在春天裡培養秋天”,“你上車站接你的親人,而預先想到了一兩個月後送喪似的凄涼”。在剛剛美好的時候,立刻想到曲終人散,這是對虛無的體驗,它本身是一種覺悟,可以指向活在當下,也可以指向悲觀絕望。對于後者,卞之琳辯難:“一切何必當初,則世界完了。”

末二句“今歲花期消息定,隻愁風雨無憑準”,更是患得患失,花期消息既定,又愁風雨無憑準。為什麼非要有憑準呢?榮辱不定,世事無常,人生本來就是這樣。

作者 | 三書

編輯 | 張進 青青子

校對 | 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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