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微信朋友圈中,一則音樂視訊吸引了不少廣州人的注意:視訊中,十多名滿頭花發的老年人,正在青年小提琴家黃隽的指導下聚精會神地拉着小提琴,演奏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圓舞曲》——而就在前不久的第四屆廣東省樂隊邀請賽中,這支平均年齡70歲的樂隊,曆史性地獲得了金獎。
視訊下,許多網友詢問:這樣一支“專業的”小提琴老年樂團,難道叔叔阿姨們都是“練過的”?殊不知,這支樂隊的大部分老人實際上都是退休後才在廣州市老年幹部大學開始接觸小提琴:他們平均年齡70歲以上,其中有年屆87歲的大學退休教授,有最早一批羊城通的籌備小組成員,有“資深”計算機碼農,也有離休老幹部……他們都曾在自己的崗位上默默無聞地發光發熱,如今在退休後,又找到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新舞台。
采訪是在鋸木室内樂團的其中一間排練室進行。這是一個不大的、約莫30平米的小空間之中,房子的構造呈梯形結構,盡管顯得有些局促,但卻被布置得溫馨而明亮:角落裡是一架鋼琴,一旁的展示櫃裡則放置着五隻小提琴,牆壁的内側貼着紅黃相間、複古色調的隔音闆,而在兩側的白色牆壁上,則是挂滿了“鋸木室内樂團”的各種比賽證書、影像留念還有孩子們畫的小人圖。
“鋸木室内樂團”成立的時間并不久,在廣州這個“音樂之都”,年僅4歲的鋸木室内樂團還屬于較為年輕的室内樂團,但它卻可能是廣州“年齡跨度最大”的樂團:樂團中100多名成員,包括有四個團,其中有針對學前班幼兒的,也有針對中國小生的,剩下的就是平均年齡70歲的老年樂團。
正值新年之際,廣州日報記者采訪到“鋸木室内樂團”的主理人黃隽夫婦,以及老年樂團的兩名成員——87歲的蘇兆富,以及70歲的趙小亮。他們向我講述了自己的青春和音樂之路,他們的故事正如塞缪爾·厄爾曼在《青春》中所說:“年歲有加,并非垂老;理想丢棄,方堕暮年。”或許年輕并不是抵抗時光,隻要心中擁有生命的歡樂,擁有孩童般的天真和熱烈,那就擁有了如歌青春。
“第一小提琴手”趙小亮
“退休後實作年輕時夢想”

趙小亮今年70歲,退休前的趙小亮是廣州第一巴士公司的管理層,他的工作時間是固定的:每天淩晨4:30起床,下午2:30下班,倘若碰到重要項目,則會到下午四五點才結束工作回到家。但當退休日到來的時候,趙小亮突然發現,時間概念從他的世界裡消失了。
如何去打發退休後的生活?趙小亮看着自己的父親,有了思路。趙小亮的父親今年已經96歲高齡,如今他的一隻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另一隻眼隻有0.1的視力,由于腿腳不便,老人的活動範圍隻有一個小小的房間,房間裡是一個電視、一台音響、一架鋼琴。老爺子喜歡音樂,“于是每天晚上七點多,他都必須會彈琴一個小時,活動手指,盡管彈得很慢,但還是會堅持。有時他看到肖邦的《小夜曲》,就索性看一節譜子,背一小節。他的身體可能被‘禁锢’了,但是他卻會讓自己的精神往外交流。他還會玩微信,在微信上通過一些連結聽音樂作品,他會努力讓自己的老年時光變得有品質,變得豐富多彩。”
于是,一直以來有一個“音樂夢想”的趙小亮,也開始重新練起鋼琴。趙小亮是鋸木室内樂團中少有的“有基礎”的成員,他告訴記者,得益于父親的啟蒙,自己從小便會拉小提琴和彈鋼琴,直至1967年前往粵北插隊落戶,鋼琴便逐漸生疏了起來。1975年,回到廣州第一巴士公司就業的趙小亮,這才重新花了一年時間去撿拾起鋼琴這一愛好,在工作間隙斷斷續續地彈奏着自己的曲目。
趙小亮始終記得,有一年,他曾前去劇院看鋼琴演出,坐在台下的他看着台上的演奏家不由地出神:“什麼時候,我也可以坐到台上演出呢?”而他想不到的是,這一想法竟然是在退休後得以實作。
2015年,趙小亮報名了廣州市老年幹部大學鋼琴班,開始系統地學起樂理來;2017年,在參加珠江鋼琴舉辦的老年鋼琴比賽中,趙小亮拿到來人生中的第一個全國金獎。這像是點燃了趙小亮的熱情,2020年,趙小亮又翻出床底30多年沒碰過的小提琴,并在老幹大學韓老師的指導下,擔任起樂團“第一小提琴手”。
“當時間概念消失,我們每天醒過來的事情就應該是享受自己的人生。”趙小亮說,每個對于自己人生想要的東西不一樣,趙小亮的妻子便與他的興趣迥然不同,趙小亮愛集體活動,妻子則是愛宅在家裡烹饪;趙小亮愛聽CD,妻子則是愛看電視,有時夫妻倆還會為聲音讨價還價起來,“你關一會兒電視,我彈一小時琴”。趙小亮毫不掩飾地告訴記者,年輕時候的他期待過“琴瑟和鳴”,“我希望我的另一半也喜歡音樂,這是我的期盼和情懷”,盡管如今這種期盼沒辦法實作,但他慶幸有樂團這樣的舞台,得以讓他交到一群音樂上的摯友,也慶幸有廣州市老年幹部大學這樣的平台,讓他得以實作年輕時的夢想。
87歲“少年小提琴手”蘇兆富:
“盛世之音安以樂”
“盛世之音安以樂,亂世之音怨以怒。”這是《禮記·樂記》中的一段話,也是蘇兆富在回想自己的音樂故事時提及的一句話。搞文學的蘇兆富有一種現實主義浪漫,他用三首旋律總結他的一生:童年時期,是一曲《黃水謠》;青年時期,是一首《馬車夫之戀》;老年時期,則是一曲沒有歌詞的古典音樂。
今年87歲的蘇兆富是鋸木老年樂團中年齡最大的一位小提琴手,盡管年事已高,但蘇兆富的精神氣卻格外飽滿:他記憶力極好,對于身邊同學們的故事、練習過的曲目名,以及典籍句子,都能信手拈來;他個性也幽默,講述起老年樂團去養老院“彙演”,結束時有院内老人混進樂團隊伍想要“逃離養老院”,一番繪聲繪色的描述,不經意間就把聽者逗樂。
蘇兆富的身上最大程度地凝聚着一名退休老人的“幸福感”和“滿足感”,他說:“我在廣州市老年幹部大學的提琴班和鋼琴班上課,我的同學是大女兒和二女兒;我的鋼琴是大女兒送的,我的小提琴是二女兒送的。”
迄今為止,蘇兆富已經退休27年了。27年來,他一直都待在廣州市老年幹部大學,不肯畢業,“畢業了又讀,畢業了又讀”。退休前的蘇兆富是廣州一高校的中文系教授,他幾乎把自己的大半生都給了三尺講台,他給孩子們講《詩經》,講《文藝美學》,他說“文藝是為人民服務的;過去我是為人民服務;退休了,我還可以換種方式為人民服務。”學校提出返聘,他幽默地說“不想占着茅坑不拉屎”,而是“想活到老,學到老”。
于是,原本沒有樂理基礎的他,在老幹大學學會了彈鋼琴,緊接着又學會了小提琴,進入到鋸木室内樂團,跟随樂團的人進入到養老院、康複中心開展彙演,看望比自己還年長的老戰士,樂此不疲。
在參與過的那麼多場演出中,蘇兆富說自己印象最深的一次演出,不是在大劇院,而是在登峰街的公園裡,老人和小孩都安靜地注視着他們,他覺得古典音樂不僅是“陽春白雪”,也可以“下裡巴人”。
蘇兆富唯一需要抵抗的就是随着年歲漸長,手指機能的退化: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似乎不如過去靈光,他的手指開始有些顫巍巍,腿腳靈活性也大不如前,為了照顧他,樂團裡大多數時候會給他隻配置設定一些簡單的旋律。是以隻要一拿起提琴,蘇兆富就會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守”好他的那些音。
樂團創始人黃隽夫婦:
“給老年人提供一個舞台”
鋸木老年樂團的老人們或多或少都存在和蘇兆富一樣,由于關節退化導緻手指靈活性變差的問題,而這也是指導老人們學習樂器的難度所在。再加上每個人的心理律動不同,是以對于速度、節奏、音準的把握也不同,而樂團講究的是默契和配合,是以想要讓情況不同的老人們共同演奏出一個融合的聲音,這并非一件易事。
“是以一方面在曲子選擇上,我們會選擇一些耳熟能詳的曲子,另一方面就是用訓練樂隊的方式去統一老人們的節奏、速度和音色。而這一次獲得金獎,也跟我們每周堅持訓練兩個小時有關,我們堅持了兩年時間才會有今天的成績。”黃隽說。
談及為何要成立一個“難度”如此大的樂團,黃隽的妻子韓老師說,是由于她在廣州市老年幹部大學任教小提琴班,見到了一群對音樂的熱愛程度“比自己還高”的“發燒友”:有的老人腿腳不便,卻依然不會缺席任何一堂課程,風雨無阻;有的老人退休前是頗有威望的高校校長,但卻身體力行“尊師重教”,每個新年前都會用家中座機給自己的提琴老師打電話發去新年祝福;這群高齡學生普遍相信“勤能補拙”,課餘時間,他們慣于組成一個小組,在廣場上或者在家中客廳上演“二重奏”或“三重奏”……老人們對音樂的熱愛、對舞台的渴望,讓黃隽夫婦看在眼裡,于是他們便将原本的青少年樂團“鋸木室内樂團”擴充成一個年齡跨度更大的樂團——鋸木室内樂團的老年樂團也由此成立。
于是,此後每個星期四,在鋸木室内樂團的排練室裡,便會見到一群拿着提琴、滿頭花發的老人們在這裡開啟“音樂會”。而每隔一段時間,為了檢驗教學成果,黃隽夫婦還會帶着老年樂團一同走進音樂廳,走進社群養老院、特殊學校等地開展演出。幾年來,老年樂團竟也取得了不少成績:一提琴手趙小亮獲得過珠江鋼琴的老年鋼琴比賽全國金獎、老年樂團也摘獲了第四屆廣東省樂隊邀請賽老年組唯一金獎。
但在金獎背後,排練的過程卻是格外煎熬。黃隽到現在都記得,當初老人們在一同練習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号》時,快節奏的音符就極為考驗手指的靈活性,每次大家隻能放慢數倍地先把每個音拉準,一段一段來,随後反反複複練習,再一步步加快。“盡管我們會更多地尊重每個人的想法,但對于呈現出來的效果還是會嚴格要求,強調演奏出一個和諧的聲音。是以最開始的時候,有的人可能會一天在家偷偷練50遍。”黃隽說,盡管每次合奏結束,老人們都是滿頭大汗,但大家的臉上卻又寫滿了歡愉和輕快。
“這群老人家們對音樂的熱愛,令我這個職業音樂家都感到汗顔。”黃隽說。即便是疫情期間,按規定學員之間無法聚集,但每一個學員也依然堅持在家中訓練,甚至還發起“雲合作”,由一位廣州大學的退休計算機教師把所有人的演奏視訊段落剪輯成片。
“廣州是音樂之都,這裡的音樂氛圍很好,大大小小的樂團也很多,我們希望可以給老年人提供這樣的一個鍛煉平台,讓他們的老年生活得到豐富,也可以讓更多人看到廣州老人們的風采。”黃隽說。
文/廣州日報·新花城記者 程依倫
圖/廣州日報·新花城記者 程依倫
視訊/廣州日報·新花城記者 程依倫
廣州日報·新花城編輯 蔡淩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