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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不謝流水不停:金宇澄與陸元敏的此河舊影

繁花不謝流水不停:金宇澄與陸元敏的此河舊影

屋頂 金宇澄繪

繁花不謝流水不停:金宇澄與陸元敏的此河舊影

1962 金宇澄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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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安寺 金宇澄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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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彈 金宇澄繪

繁花不謝流水不停:金宇澄與陸元敏的此河舊影
繁花不謝流水不停:金宇澄與陸元敏的此河舊影

蘇州河 陸元敏攝

繁花不謝流水不停:金宇澄與陸元敏的此河舊影

◎趙晨

“金宇澄&陸元敏此河舊影:從繁花到蘇州河”展覽于2022年1月16日在金陵城中揭開帷幕,在未盡的寒冬氣息中,繁花再次盛開,裹挾着蘇州河的濕潤氣息,借由圖像将觀衆一次又一次拉回上海市井的煙火漫卷中。金、陸兩位的人生軌迹都與上海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千絲萬縷地裹結糾纏在一起,生于斯長于斯,是以“述說上海”可謂是他們兩位念茲在茲的人生旨歸與藝術追求。

1懷舊

時間帶來的直接後果之一便是全人類無可抵禦的流逝,因而懷舊成為人類藝術創作中的一個關鍵詞。在這個關鍵詞的指引下,普魯斯特寫出《追憶似水年華》;德加用一生的記憶刻畫身着芭蕾舞裙的女孩;金宇澄書寫《繁花》《回望》《洗牌年代》;陸元敏用相機記錄光影流變中的上海現實,這些都是懷舊情緒的産物。其實金、陸兩位老師對上海的複雜情感并非二人獨有,不妨将這份懷舊的情緒放入上海書寫的曆史中來觀望。

自卓越的張愛玲之後,上海書寫中總是沾染着不可避免的傷感情緒,這份傷感貫穿着這座魔幻城市的發展,跨越開放、戰争、日常、破碎等形态,凝結成一系列的“上海懷舊”。無論是陳丹燕與程乃珊筆下上海小女兒的呢喃,還是王家衛鏡頭下蘇麗珍那二十七套旗袍的精細繁複,無論是王安憶《長恨歌》中不朽的上海三小姐之都市傳奇,還是如今王占黑、張怡微等人的上海新故事,這些或以文字或以光影表露出的懷舊情緒都是對“摩登上海”(李歐梵語)的追憶與回應。

上海自從開埠以來就被現代性的神話所纏繞,曾經名為松江的江南小縣城一躍成為璀璨的“東方巴黎”。這其中的變遷固然充溢着無數的華燈光彩,但光彩之下還有民間固有的恒常生态。和平飯店也好藍屋也罷,弄堂也好勞工新村也罷,都可歸列其中。“民間”似是應對時間魔力的一則妙計,本次展覽所集中呈現的便是“民間”的複雜之美。

金宇澄的畫作粗粝、自然、生動,充滿了奇特的想象力,以耀眼的色彩與細膩的筆觸勾勒描摹着都市衆生。這衆生不是朝向人群與街道的,而是内斂封閉的,衣架、花瓶、大提琴等都能幻化成人性的顯露與表征。一雙淩空的大手将古典的靜安寺從摩登的商業區中擡起,似是對舊事舊情的深切追念與對新景新象的決絕矜持。懷抱琵琶的旗袍女郎更是以一種超然的姿态凜立于城市上方,上帝不響,晚風輕揚,上海的舊生活隻有老虎窗旁的鴿子知曉。

陸元敏的攝影亦有此懷舊之意,然多了幾分安慰與樂觀,展覽牆上已明示:“隻要記憶裡的景象還在,人頓時安心。”簡短的話語背後是對鏡頭與記憶的無比信任,在光影的終極——黑白的統攝下,舊上海的風物人情一一顯露。河畔懷抱孩子的母親,天台上打滾的白貓,老舊的居民樓與鎖鍊,這些都不是整體的上海景象,但卻以充沛的感覺與精巧的細節完成了對上海記憶的填充,填充的縫隙便是斑駁的民間。

蘇州河與上海的關系是微妙的,此河不像黃浦江那樣聲勢浩大地穿越城市腹地,一波一浪的翻湧似乎都在宣告自己對這座城市的絕對影響。蘇州河更體己、熨帖、溫和,滋養着河畔的人,應和着船舶汽笛的聲響,水波蕩漾間見證着城市另一端的喧嘩與騷動。作家蘇童講:“對于居住在河邊的人們來說,河流是一個秘密。”其實秘密在于河流與時間的互文。河流是流逝時間的最佳實體表征,河水的流動之形呼應着時間之流與逝,從子在川上吟詠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開始,河流與人的關系之中便多了一層流逝後的追念與怅惘。蘇州河是曲折的,彎曲的河道總是經過城市的背面,滋養着城市的别樣生機。《繁花》中的小毛就在蘇州河邊長大,河邊有練功師傅,有仁與義,河邊還有姝華吟詞,有思有情。河水靜默,能夠容納這城市的甯與噪。《蘇州河邊》歌詞唱道:“我們走着/迷失了方向/迷失了方向/僅在岸堤河邊裡/彷徨/不知是/世界離去了我們/還是我們把她遺忘”,蘇州河也許永遠不會離去,她的靜默亦能夠承載人們的彷徨,因為金宇澄和陸元敏兩位老師以懷舊的目光将其定格在時間永恒的藝術河道上,是懷念亦是反思,隻要望一眼,便可召喚河流的秘密。

2虛實

虛實乃是中國傳統美學中的一組重要文化範疇,虛是留白與想象,實則指向實在與呈現。展廳背景采用統一的白色展面,金宇澄的版畫與陸元敏的攝影安放其上,井然有序。正是白色之甯之潔最能承載圖像中的變遷與流變,世俗生活的雜亂與紛繁。

金宇澄的畫作不僅呈現出時間的流逝,也表現出空間的變化,變化形式包含重組、拼接、想象,例如白鲸巨口與人群、海岸線的組合。總體說來,其畫作中的空間可以分為虛構空間與具體空間,是記憶、想象與上海現實都市的結合。具體的空間包括靜安寺、思南路房屋屋頂、電車車廂、上海街道等等,但是作者都借由添加虛幻元素對這些具體空間進行了二次改造,實作對“上海”的重建,使得觀衆在欣賞畫作時有奇異之感,所謂“陌生化效應”。

虛幻空間并非簡單地推翻具體空間,亦模仿現實構造,而是在虛實的溝通之間完成了作者本人對現實的有效介入與思考,因而其畫作中蘊含着濃郁的隐喻象征意味。如《原來》畫作所呈現的,高樓大廈那層層疊疊的格子間覆寫了江南水鄉的青瓦白牆,其背後蘊含的傳統與現代的角力借由建築形态的更疊呈現出來,對舊景的追念懷舊之情也自整齊劃一、了無生趣的窗格中飄逸而出,虛實相映,意趣橫生。所畫之物是實,繪畫之心是虛,以幻想之筆描摹現實人生,以文學之外的眼光融入畫境,這是金老師的嘗試。

陸元敏選擇觀看現實的方式是攝影,光影是其攝影的核心,也是其懷舊的表達途徑。或許正如蘇珊·桑塔格所指出的,攝影是一門挽歌藝術,是一門黃昏的藝術,因為“相機開始複制世界的時候,也正是人類的風景開始以令人眩暈的速度發生變化之際:當無數的生物生活形式和社會生活形式在極短的時間内逐漸被摧毀的時候,一種裝置應運而生,記錄正在消失的事物”。或許陸老師真正感興趣的并不是那些業已逝去的東西,而是那個事物正在流逝的瞬間。留下的事物組成了一個上海,諸如老洋房、諸如懸挂在上海體外的心髒——東方明珠,同時那些逝去的事物組成了另一個上海,諸如蘇州河上漂浮的油污、諸如盛夏夜晚發燙的草席。陸元敏邊走邊看,邊看邊拍,利用相機鏡頭與時間的巧妙銜接捕捉、拼接都市中的罕見光影,為都市時空注入視覺生命,在記錄的瞬間實作某種超越。于時間而言,光影是一種靈動的印刻;于空間而言,光影自身完成了對虛實空間的巧妙切割。在光影的作用下,都市景觀具有了明與暗、深與淺、虛與實,這是鏡頭的玄妙所在。

本雅明曾提煉出都市漫遊者這一形象,漫遊者是現代的産物,他有獨特的生活節奏和思考方式,他存在于人群中卻又間離,他不斷漫步遊走,不斷巡視張望。陸元敏也許正是這樣一位手持相機的遊蕩者,他與現代都市節奏有距離,又居于都市生活的中心地帶,他冷眼旁觀,又熱衷記錄。

在觀看上海這樁事體上,如果說金宇澄選擇的方式是回望,那陸元敏選擇的方式便是遊蕩,在回望與遊蕩之間新的城市景觀出現,并默契地交彙于本次展覽中。

3對話

金、陸兩位都曾舉辦過各自的個展,此次合展别具深意,兩種觀看上海的目光交彙到一起,就像将兩種化學元素放置到同一個反應堆裡。

我們可将金宇澄的畫作與陸元敏的攝影視為兩種關乎上海的聲音,兩種聲音在同一展覽空間中不斷地對話、碰撞、回響,在自我與他者的對話之中更清晰地識别自身,更明确地辨認他人。從繁花到蘇州河,這場與上海有關的展覽,其靈魂就是對話。

在潔白展廳中兩類作品的體裁差異能夠得到最清晰的呈現。版畫經由色彩渲染,色調明朗鮮豔;攝影色調黑白為主。同一主題經由兩種體裁的演繹,生發出盈潤的闡釋解讀空間,似是在佐證上海這一超級大都市的豐沛容量與多樣面向。不同的體裁展現了兩位創作者不同的藝術風貌,這風貌亦是作者與城市的對話。金宇澄與陸元敏的創作并非一日而就,而是有一個随着城市發展而積累而沉澱的過程,這過程中他們對于城市的觀察角度會變化,對城市的感覺也會不同,但是貫穿始終的是他們對于上海這一城市的深情。變化與不同的底色是常與同,他們的眼光終究還是在變與不變、同與不同之間遊走、停留,這些作品不僅是創作者的心靈底片,也是他們寫給這座城市的一封封密語書信,也是城市給予他們的靜默表達。

這場對話式的展覽也完成了作品與觀衆的對話。展覽的節奏順着蘇州河流淌的脈搏跳動,這動之韻律無形中吸引着觀衆在蘇州河日複一日的蒸騰中感受金宇澄與陸元敏兩位老師作品中的一呼一吸,呼吸之間凝結出的是上海的情貌,上海的多元,作品之獨特。河流的底色不是巨浪翻湧的英勇翻騰,而是市井煙火的悠悠流淌,都市的紅男綠女、印象衆生都随着蘇州河悠悠度日,如此方是上海本色,亦是展品本心。觀衆們在驚歎“這才是上海”或“上海還有這一面”時,兩位老師的作品定會在展廳中相視一笑,随後不響,這不響是被了解的欣喜與釋然。

其實,上海長久以來都缺乏了解,來往的行人被外灘璀璨的燈光秀與梧桐區的飄絮所迷惑,忘卻了城市浮華外表下真正的底色叫做民間,民間是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也是生機勃勃常看常新。這場展覽與其說是一場追憶式的挽歌,不如說是一場修複與重建,修複被漠視的上海角落,重建當代上海的精神想象。

“此河舊影”綻放于寒冬,将于春日收尾,展覽之美,竟期待春日可遲遲。即便春日不來,也有繁花不謝,流水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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