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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東的黑土坑和朋友們

劉小東的黑土坑和朋友們

《換燈》 250×300cm 布面油畫 2021

劉小東的黑土坑和朋友們

《廚房裡的自畫像(黑墨水)》 31×31cm 紙上墨水 2021

劉小東的黑土坑和朋友們

《甯岱同學親自笑了》 250×300cm 布面油畫 2021

劉小東的黑土坑和朋友們

《老媽》 150×140cm 布面油畫 2020

劉小東的黑土坑和朋友們

《阿城》 270×230cm 布面油畫 2020

劉小東的黑土坑和朋友們

《大元子》 150×140cm 布面油畫 2020 ◎後商

展覽:劉小東:你的朋友

展期:2022.1.15-4.10

地點: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

2020年9月,困居紐約的劉小東接到了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館長田霏宇的電話。田霏宇邀請劉小東在即将開幕的UCCA Edge做個展,劉小東随後飛回國。十年前,劉小東收到過一份同樣的邀請,那時的UCCA館長還是傑羅姆·桑斯。步入“中老年”的劉小東,似乎還是那個劉小東。

黑土坑

和十年前一樣,劉小東的展覽都離不開同一個主題——故鄉金城。一個是硬邦邦的“金城小子”,一個是暖呼呼的“你的朋友”。它們都關乎返鄉,但它們返的并不是同一個鄉。金城并非金門,金城位于中國東北角,距北京車程6小時。曆史上,金城最聞名的是金城造紙廠(金城造紙股份有限公司),其前身是1939年建成的錦州巴爾布株式會社。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金城上千居民在造紙廠當勞工,他們上班下班,生活圍着煙囪、火車打轉,這其中就有劉小東的親友。

十年間,金城的人口僅有微增,但金城的社會經濟面貌卻變化頗多。經過漫長的轉型,曾經是金城象征的造紙廠,2015年全線停産停工,接替造紙廠成為金城經濟支柱的是外貿菜生産基地。2010年網際網路熱點還是“我爸是李剛”“富士康員工跳樓”;到2020年就變成了“後浪”“内卷”;2010年,東北還沒有擺脫其地域印象,但2020年已經有了“東北文藝複興”……

幾年前,劉小東的二哥退休了,但領不到養老金,隻好在家“啃老”。二哥完全不像田霏宇提到的“黑土大哥”,而更像是它的解構者。時代自有其殘酷之處,但人隻需一如既往地好着。

在日記中,劉小東記述了二哥在家砍果樹的事。“等我中午懶覺醒來,滿眼的樹都隻剩下半身了,幾年的養育好不容易遮住鄰居的窗戶,這下好了,樹比牆矮,而且剩下隻是主幹,旁枝也沒了,光秃秃的院子地下全是砍下來的樹枝。我崩潰,我大吵大叫根本無法控制自己,半小時後他才在我罵聲的縫中題出半句話:果樹不剪枝不結果呀。”二哥呢?“他不停地搓着手,眼中含着淚,盯着地面,不敢看我。”面對鏡頭,這位蒼老的勞工多少有些羞澀,但這個故事告訴了我們,羞澀的真相是什麼。是先有羞澀,再有悲傷?還是先有悲傷,再有羞澀?大概是後者吧。

2020年農曆春節期間,劉小東畫了一張大型自畫像。畫面中,劉小東赤身伏在黑土坑覆着薄雪的田裡,轉頭看向觀衆。這片埋藏了父親的土地,如今種滿向日葵。劉小東的自畫像都有點奇崛,它躲閃着,但似乎也不無玩味地挑釁着,但核心一目了然。劉小東在展覽同名紀錄片中提及,“有一種對朋友家人的眷戀,有一種不願意表達的愛,很多愛是不能說出口的,我們會用輕松幽默的方式面對愛情友情,但是會用诙諧幽默的語言去遮蔽它。”别有一番意味的是,這次的袒露或許過于直白,以至于觀衆還沒有回過味來。

媽媽

在電影《冬春的日子》裡,劉小東扮演的冬和喻紅扮演的春在金城的鐵軌邊撕扯,荒野、蘆葦、獵槍……三十年後,拿槍的父親早已經去世,站在工廠上的二哥現在更習慣躺在炕上,從前很少出鏡的媽媽反而成了主角,不再“撿破爛”,但還經常在莊稼地撿拾秋收後的棄物。老了,并不是真正的變化。最大的變化是,行動變成了靜止,情結産生了裂縫,從裂縫中,有誰偷偷從畫面中向觀衆凝視。

一去三十年,“金城協奏曲”變成了“黑土坑樂章”,劉小東一家的關系也發生了變化。媽媽不再彪悍,二哥和小東互換了位置,故友們有些也都離開了這裡。劉小東自稱,他畫不好媽媽,索性不再畫媽媽。表面來看,劉小東不想把媽媽畫成苦大仇深的樣子,如同《苦菜花》《高玉寶》中的媽媽形象。其實應該說,媽媽的形象缺位了。不但媽媽缺位了,一個東北重工業時期的中國,一個哪怕符号化的古老小城也缺位了。

從1989年《青春故事》至今,劉小東很少觸及“舊時代”,以及覆寫其表面的落後。畫中的人總是憂傷而積極着,搏鬥着,但很少展露其珍珠般的或汪洋般的悲傷。并非所有人都抽掉了悲傷,但積極向上的劉小東抽掉了,當他在王小帥的鏡頭下,徘徊在中央美術學院的教工宿舍院内,他就隔離了悲傷,當他畫畫時,他更是加倍地隔離了悲傷,他隔離悲傷且毫不費力,他不需要像陳丹青那樣一邊壓抑着,一邊又隔離着。但三十年後,悲傷還是如期到來。或許是疫情,或許是年紀,又或是手的肌肉變化?總之,劉小東和二哥一道,步入了中老年,也就是悲傷的年紀,而或許二哥早他三十年就悲傷了起來。

在一個向上扭曲的空間,媽媽還是充當着拯救者、撫育者,以及真正的悲傷者。但秋天的村莊賜予了畫面足夠的光亮和色彩,且它們很厚,層次感很強。媽媽坐在石凳上,毫無保留地被莊稼、水果、蔬菜包圍,她的眼睛錯過觀衆,像是找到了真正的期待。但一如上文提及,還有什麼比浩蕩的光明更令人悲傷的嗎?這份悲傷就紮根在劉小東跨世紀浪漫而憂傷的藝術的深處。媽媽坐在低處,低于莊稼、樹,低于光,但她同時又是畫面中的最高者,所有高處的事物都融化在她那雙手中。而隻有如此的媽媽才能承接那些士兵、裸女、苦惱、失落,以及似乎已經無力了的激情。

朋友

2003、2004年至今,劉小東實踐了十幾個類似的項目。其中主要的項目有“三峽項目”“金門項目”“曼谷項目”“橫濱項目”“鹽官鎮項目”“古巴項目”“無錫項目”“金城項目”“和田項目”“巴以項目”“新英格蘭項目”“美墨邊境項目”“朋友項目”。往往一個項目,就是一本書,一部電影,一次行走,一場報道。當然每個項目未必都有其他媒介和形式的參與,但它本身就内含了其他媒介和形式。

上世紀90年代,劉小東就開始了他的全球旅行。1998、1999年,他在西班牙馬德裡康普魯登塞大學美術學院研讀期間,就曾環遊歐洲,涉略了各地的美術館。本世紀初,劉小東找到了一個自由騰挪的空間,彼時亞洲藝術市場飛速崛起,中國當代藝術在國際舞台的聲量極高,策展、理論、系統越來越成為藝術創作的主軸。功名早立的劉小東自然可以駕馭或大或小的項目,也自然可以從容應對項目所能創生的或喜或悲的後果。而更微妙的是,劉小東的項目大多是景觀式的。他挪用了媒體的政策,且頻率如此之快、喧嚣如此之高、規模如此之大,往往是媒體所不能比拟,也是以,他的訴求往往無法通達普通觀衆,其中大部分都被藝術圈邏輯中和了個幹淨。

劉小東邊旅行邊繪畫,常被稱作是過程繪畫,或者行動中的繪畫。這是取平均值的結果。如上述所說,行動隻是一個外在的表達,真正發生的是,畫家借助項目,操控了所有現代媒介。在這裡,現代媒介并不是一個烏托邦,或者一個智能系統,它不過是一種純粹自然的内容。何謂自然?大概就是荒野吧,或者就像柏拉圖的洞穴。在這個荒野之上,畫家不得不面對随時可能到來的狂風。那股風不就吹在《青藏鐵路》上嗎?

行動改變了繪畫的邏輯了嗎?或許沒有。行動中的繪畫仍然要寫生,要對着實物作畫。但與正常寫生不同的是,行動中的寫生有一張影像底版。比如在三峽,或金城,或朋友們的家,劉小東邊作畫,邊面對的不僅僅是模特,他還要面對一個項目,一系列寫生底稿,以及這麼多在他面前和頭腦中的影像。皮力曾将劉小東作畫的方式稱為非決定性瞬間。“劉小東的油畫展現的是平凡日常生活的某一瞬間,這即是所謂非決定性瞬間,這點與電影很是相像。”

或許阿城提及的薩滿更一針見血:劉小東每到一個地方,不待十天或者一天,他馬上就能把那個地方的東西抓到了,他有薩滿的DNA……

行動中的繪畫,是了解“朋友項目”的切入點。秋天訪阿城,春天訪張元、王小帥,這些都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叙事。從阿城到媽媽,再到張元,就像看時間漸漸走近,上帝漸漸走遠。而相較于其他項目,朋友項目的挑戰之處非常清晰,如何更好地認識自己,如何通過還原對象的曆史重建自己的真實?就像阿城在當模特的間隙,活動活動筋骨,突然擡頭看天,道聲:“就這麼一會兒,天完全開了。”而伏在黑土村的赤身劉小東是否也有如此感想?

衆所周知,劉小東也是“第六代導演”,從來沒有執導過電影的“第六代導演”。因緣際會,他結識了一批第六代導演,張元、王小帥、賈樟柯等。劉小東成了他們的美術指導、演員、制片人。1992年,劉小東出演《冬春的日子》,并擔任《北京雜種》的美術指導。這兩部影片可謂是第六代發轫之作。第五代追求的宏大曆史、民族包袱被放在了一邊,第六代探索孤單又真實的個人的迷惘,以及他們面對滾滾向前的社會的失落,他們并不期待有内在衍生的集體故事。一開始,它還可以說是精英叙事,是學院派換屆的産物,但到了21世紀初,第六代就成了幾乎每個人的經驗。

第六代也好,劉小東也好,都有一種别樣動人的真實。歐甯曾總結,“中國現代美術史上并不乏底層人物的寫照……隻有在劉小東的畫中,底層人物才呈現出他們的本真,這種真實能接駁我們的日常生活經驗,激發我們發自内心的認同……”劉小東的本真,與羅中立的本真,是否存在必然的差別?那麼劉小東的本真是什麼?為什麼人們以為劉小東的本真更接近心中所指呢?是某種遊戲姿态、日常語言、生命關切?或許這些都是表象,關鍵在于,劉小東放下了高亢的氣息,松開了既有的限制,開放了繪畫之作為繪畫。在這般“下流”中,它成了承接變化、進步、複興的“樣闆”,而同時,它向這樣的或那樣的光怪陸離開放。

2003年,受力于阿城的《長江輯錄》,劉小東來到了社會變動的前沿地帶,中國三峽,這個印在10元人民币的地方。侯瀚如曾用肮髒現實主義稱呼劉小東的藝術。肮髒?關乎邊緣人,被時代“抛棄”的人,以及透過社會批判機制被看到的人。但抛開這一點,所有參與者強調的都是原初的快樂和激情。劉小東看到三峽後表示,三峽燃起了他的創作欲望。

多年後,賈樟柯回憶說:“更多是對人類的親近。為什麼喜歡人?面對這些人應該用怎麼樣的方式去表現他們的生活狀态。生活在三峽的人們,經濟、生活條件都比較差。人們依靠那條江生活,搬遷後,生活也許就沒有着落了,但是具體到每一個人,卻發現幸福又不能完全用錢來衡量。我們接觸一些人,他們生活還是很主動,他們沒有太多的憂郁、痛苦、彷徨,人家活得也好,掙一塊錢高興,掙兩塊錢也高興,真的挺好。”

新生代

1990年,“劉小東油畫展”在京開幕。彼時還不流行策展,籌款、印刷、宣傳,很多工作都由劉小東自己操辦。展覽呈現了劉小東1988年到1990年間創作的20幅作品,展覽期間全部售出。展覽引發的轟動非常大。先前,範迪安論及劉小東的現實主義,也就是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第三畫室的創作旨趣問題。但不久後,劉小東被納入進一個更具有潮流意味、象征意味的概念——新生代。新生代一詞生成于1991年“新生代藝術展”,《北京青年報》主辦,執行策展人是王友身。此後,新生代就成了上世紀90年代當代藝術的關鍵詞之一。

新生代是什麼?粗疏地回答:60後。相對精确的說法是,上世紀80年代成長于城市的一代。也就是說,新生代是最早表達和傳遞城市精神和城市文化的一代,他們是城市文化的定義者。早期名作《青春故事》就恰好展現了這一點。幾位年輕人站在樓頂,他們心裡充滿了新鮮的憧憬,仿佛和深處的城市緊緊聯系在一起。上世紀90年代,劉小東曾創作發表了小文《現實主義精神》,回看恰好彼此印證。劉小東認為,中國社會正值開創時代,講求實際,而現實主義能真實地反映時代,它在中國這個特定的曆史時期必然有其強大生命力。

三十年後,劉小東筆下的張元偎在沙發上,身體向内縮,隻留有一雙眼睛,倔強地看向觀衆。畫面中紅彩贲張,透露着渾厚的質感。對比《摯友張元》《張元向甯岱求婚》又如何?歲月為他增添了慵懶、微醺、兇猛,但他又将新生代不遺餘力地貫徹到底。表面看來,新生代回歸了家庭、自我,其實是他們被他們遭遇和面對的社會甩丢到原地,但其張力和優美之處正在于此。曾經,現實充滿了不确定,新生代并不必要突破限制、打碎禁锢,他們隻需要找到離現場最近的天台,登高望遠,就可以張開懷抱迎接新人生。如劉小東,為藝術所充盈,用溢出的激情和快樂創造了新流行,而同時又老婆孩子熱炕頭。與此同時,曆史擦身而過,全球化、消費主義、原子化家庭,整整一代又一代有意識地去曆史,終結曆史的内在邏輯。将新生代和前一代對比更為明顯:前一代去政治,重趣味,重點染,輕落實,輕賦形;新生代去曆史,重瞬間,重姿勢,輕建構,輕主體。如果說,前一代被允諾了新的現實,那麼新生代則被允諾了“現實反而不是一切”。而這變幻的過程,就是從零到一、一分為二的過程。

也或許,劉小東在行動中探尋的不過是曆史離去的痕迹。2021年年初,劉小東還在紐約西村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居家畫水彩。宵禁、斷電、競選、BLM、遊行,緊跟社會議題的劉小東又一次敏銳地抓到了一個“項目”。突然靜下來的紐約,變成了劉小東筆下的對象。4月17日,劉小東畫完了兩張水彩,他在日記中寫下:“5月17日的飛機取消,6月份也沒有機票。我要等多久才能回到北京?”

本版供圖/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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