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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婷|鬥酒不過三杯

舒婷|鬥酒不過三杯

鬥酒不過三杯

文|舒婷 圖|網絡 編輯|烈馬青蔥

“煙酒,下山虎也。”此乃家訓。母系姨舅近十,父系叔伯也有七八,無一打虎英雄。聽起來似乎幹淨得很,其實不然。大姨媽曆盡滄桑,偶爾陪人喝酒,風度極佳,一盞在手,左右逢源,并不丢醜。媽媽基本不喝酒,遇上大慶,也抿兩口,臉不變色。隻有一次“五一”節工廠聚餐,她不知自己重疾在身,别人也不知道媽媽酒後痛陳思女之切,聞者落淚。時值我們都在山區。這是媽媽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喝醉。

妹妹生性儉樸,視酒為奢侈之物。新婚那日,人們自覺照顧女士,隻圍攻新郎,她跳出來為郎君解圍,隻這麼偶爾露峥嵘,進攻者披靡,收割後的稻捆似地倒了一大片。連她的師父,綽号老酒仙的會計師也被幾人攙扶回家,一路大叫:過瘾!過瘾!

哥哥繼承了父親的酒意,一口啤酒,直紅上眼皮,渾身都醉汪汪似的,其實不糊塗。我和妹妹則咂着外婆盅緣酒香長大,家教極苛,恨煙惡酒,卻是不為所崇。

外公平時不苟言笑,年輕時諸兒聽見一聲咳嗽便鼠竄,雖從不大聲呵斥更不棍棒相加。外公老來無甚安慰,膝下兒女雖衆,有忌之資本家而劃清界限的;有自身難保的;有在台灣久無音信的。于是每日中午一小盅高粱,對上一半水,自得其樂。等到那雙眉老壽星似地倒挂下來,兩頰酡紅,小胡尖一翹翹得有趣,我和妹妹趴在桌上,乘機在外公的盤子上打掃戰場。這時外公就不打掉我們的筷子,朦胧着老眼得意地欣賞我們明目張膽。外公做得一手好菜,可惜隻烹調他的下酒料。即使煎一個荷包蛋也要親自下廚,将我和外婆支使得團團轉。自己雙手顫巍巍端着去飯廳,抛下一地鹽罐、胡椒瓶、爐扇、鍋蓋,讓老外婆恨聲不絕地收拾,每日如此。

“文化大革命”,外婆也老了,天天跟外公呷一丁點兒。我每每裝模作樣從她手裡沾一下唇,做伸舌抹淚狀,深愛我的外婆樂不可支。媽媽和外婆都是憂郁型的,真正開心的時候極少。我是那麼愛看她們展顔微笑的樣子,那是我童年生活的陽光。

這樣,我似乎明白了酒是什麼東西。首先一定要待人老了,心裡像撲滿攢下許多情感。因為老人們用酒來揮發一些什麼,沉澱一些什麼。

忘掉的不僅是憂愁,記起的也不盡歡樂。

我在下鄉時經常和同伴“大頓”,也和農民“打平夥”。中國人的勸酒是世界獨一無二的,與“文革”的逼供信一樣使不少人就範。我因不喜酒,每次先就裝醉。夥伴們憐我瘦骨嶙峋,都護着我,最後幸虧留着我來收拾殘局。可惜隔日問起,個個“濃睡不消殘酒”,全不記得了。

還記得随團出訪西德,大使館宴請。也不知大使的官有多大,隻覺那人挺直爽又沒架子,在本桌的撺掇之下,逮住他連幹三杯茅台。那大使沒忘記他是中國人,又卻不過女士敬酒,認了,果然硬灌三杯。團長過來阻止我,說大使接着還要參加一個重要活動。又詫異我居然口齒清楚地洶洶然争辯。其實我喝的那三杯白酒是我最憎惡的礦泉水。比起我像金魚似地吐出一個個石灰味的氣泡,大使不是要幸福多嗎?

我也常常向往醉一次,至少醉到外公的程度。還因為我好歹寫過幾行詩,不往上噴點酒香不太符合國情。但是酒杯一觸唇,即生反感,勉強灌幾口,就像有人扼住喉嚨再無辦法。有一外地朋友來做客,邀幾位患難之交陪去野遊。說好集體醉一次。拿酒當測謊器,看看大家心裡還私藏着些什麼。五人攜十瓶酒。從早上喝到傍晚,最後将瓶子插滿清涼的小溪,腳連鞋襪也浸在水裡了。稍露狂态而已,歸程過一獨木橋,無人失足。不禁相謂歎息:醉不了也是人生一大遺憾。

最後是我的一位二十年友齡的夥伴獲準出國,為他餞行時我勉強自己多喝了幾杯,腦袋還是好端端豎在肩上。待他走了之後,我們又聚起來喝酒,這才感到真是空虛。那人是我們這番夥伴的靈魂,他的堅強、溫柔和熱愛生活的天性一直是我們的鏡子。是他領我找尋詩歌的神廟,後來他又學鋼琴、油畫,無一成名,卻使我們中間笑聲不停。

我們一邊為離去的人頻頻幹杯,一邊川流不息地到樓下小食店打酒。

我第一次不覺得酒是下山虎了,也許因為它已下山得逞,不像從遠處看去那麼張牙舞爪。可我仍是混沌不起來,直到一個個都擊桌高歌。送我去輪渡的姑娘自己一腳高一腳低,用唱歌般的聲音告訴我:她愛着那朋友已有多年,她們四姐妹都渴慕着他,可是他卻聲稱是個獨身主義者。

這一天之後,我雖然不曾醉酒,卻因酒使原有的胃潰瘍并發胃炎再加胃出血,整整一個月光吃流質和半流質。大夫嚴令再不許喝酒,自己也被胃痛折磨慘了,從此滴酒不沾。

唉,隻好等耄耋之年到來。幸虧為期不遠矣。

舒婷|鬥酒不過三杯

作者簡介:舒婷,原名龔佩瑜,出生于福建龍海石碼鎮,中國女詩人,朦胧詩派的代表人物。其擅長于自我情感律動的内省、在把捉複雜細緻的情感體驗方面特别表現出女性獨有的敏感,曾獲得莊重文文學獎、全國中青年優秀詩歌作品獎,其代表作品有《舒婷文集》《這也是一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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