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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恐者和工具人的一生:我們乏善可陳的生活背後,隐藏着多少恐懼?

文:許祿| 主播:孫宏博

社恐者和工具人的一生:我們乏善可陳的生活背後,隐藏着多少恐懼?

在我工作的辦公室裡,常常會出現一種尴尬而滑稽的狀況。跟一些同僚對接工作,明明他就在我背後坐着,走幾步就可以說得上話,但不知為何,兩個人都更願意在網上打字溝通,仿佛直接面對面會激發某種莫名的不安和恐懼,而這種不安是不必要的,可以逃避的。有時候,兩人甚至可以在網上聊得哈哈大笑起來,而在樓道裡相遇時卻仍然不自覺地會把目光移開。保持距離讓彼此獲得了一種安全感,而心上突然浮現的那種異樣感也能夠很快消失,隻要大家都告訴自己,這是很正常、很自然的事情。

選擇現代生活,似乎就意味着要習慣許多諸如此類的事情。比如你要習慣孤獨和疏離,習慣與室友同處一個屋檐下卻甚至不知道對方的姓名,習慣在公司裡充當不起眼的螺絲釘,習慣抽空自己的生活,同時在網絡上追蹤其他人的日常。在這類事情似乎變得越來越正常的時候,不知道你是否還會在某些瞬間,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不安,因為一點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事就陷入崩潰,仿佛是那層覆寫在陷阱之上的稻草被突然抽走,你陷入了自己一直在努力避免的某種深淵。

社恐者和工具人的一生:我們乏善可陳的生活背後,隐藏着多少恐懼?

/ Part 01

「社交恐懼背後,還有更深的恐懼」

在德國作家聚斯金德的《鴿子》這部小說裡,主人公約納丹就突然遭遇了這樣一種困境。他今年五十歲,是巴黎一家銀行的守門人,在一間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租住了二十年,工作住所兩點一線,過着穩定的單身漢生活,不與任何人交往。突然有一天早晨,約納丹打開房門,準備迎接新一天的平淡生活,卻發現門口卧着一隻将死的鴿子,用一種空虛麻木的目光注視着約納丹。不知為何,這隻鴿子讓約納丹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我們對約納丹的過去所知甚少,隻知道他童年時經曆了納粹的恐怖統治,失去了父母,二十多歲時他的妻子跟人私奔了,他也漸漸失去對人的信任。唯一能帶給約納丹安全感的,就是他所居住的這間小屋子,經過半輩子的努力,他終于能夠把它買下來。但一隻将死鴿子的出現,卻讓他平靜的生活頓時發生了動亂。

請你想象這樣一隻将死的鴿子,突然将你堵在了出門上班的路上,它用一種視若無睹的眼神盯着你,目光裡充滿了虛無和死亡。在完全生理性的震驚和凍僵之餘,一種無限接近于死亡的恐懼在你身體裡蔓延開來,這種恐懼來得過于突然,而你對此毫無心理準備。等你回過神來,緊忙收回腳,躲進門,卻發現心跳愈發劇烈地跳動進來,即使你明白這隻鴿子對你來說毫無威脅,但這種恐怖卻遲遲無法散去。

社恐者和工具人的一生:我們乏善可陳的生活背後,隐藏着多少恐懼?

如果恐怖的并不是鴿子本身,那究竟是什麼呢?約納丹當然不知道答案,他隻是感覺渾身冒冷汗,心髒怦怦直跳,仿佛心底湧上某種聲音在對他說:“你就要完蛋了?你老了,已經筋疲力盡了。一隻鴿子就足以把你吓得半死,一隻鴿子就把你趕回屋裡,使你渾身癱軟,束手就擒。你就要死了,約納丹,你就快要死了,即使不是馬上就死,也隻能再過片刻。你的生活是虛假的,你把它搞得一塌糊塗,因為,一隻鴿子就使它大為震動。”

在這樣的時刻,鴿子引發的震動,其實是約納丹對自己生活的懷疑。他曾試圖用一間自己的房子來對抗和掩蓋生命的孤獨與無助,但此時此刻,他發現所有安全感都失效了,他被鎖在自己的屋子裡,不得不去面對自己失敗和無力。

恐懼不斷放大,且不停變幻着形狀。如果你在無來由地感到害怕的時候,又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那麼在恐懼之上,就會多出一絲羞恥感。如果這種羞恥感暴露出來,那便又會多出一絲絕望。約納丹被一隻鴿子困在了家裡,他甚至不敢出去上廁所,隻好小便在了洗臉池裡,當小腹的壓力減輕的同時,約納丹感覺到一種強烈的羞愧。他受不了了,他必須逃離這個地方,在外面待幾天。他立刻收拾起行李來,随後發覺自己已經在無意間淚流滿面,他感到自己似乎白活了三十年,現在的他,甚至比三十年前的自己還要失敗。

當他終于用盡全部力氣,全副武裝,收拾好行李出門去上班的時候,又感覺到一種新的恐懼。他遇到了一位熟人,看門女人羅卡爾夫人。約納丹生怕羅卡爾夫人看出自己的窘态,甚至對羅卡爾打招呼式的問好感到憤怒,他想:“見鬼,她為什麼又注意我?我為什麼又要受到她的審視?她為什麼就不能不注意我,讓我保持自己的完整性?有些人為什麼總是這樣令人讨厭?”

約納丹感覺自己在羅卡爾夫人的注視下暴露無疑,想要挽回一點尊嚴,于是鬼使神差地第一次叫住了她,并為自己辯解起來。約納丹提到了門口那隻将死的鴿子,說它把樓道弄得一團亂,但自己有好多事要忙,并且要準時上班,是以沒來得及把鴿子趕出去。可他一邊說,他覺得,這些謊言簡直再明顯不過了,也許羅卡爾夫人已經看出來了,他絕對不可能把那隻鴿子趕走,恰恰相反,倒是那隻鴿子把他趕了出來。約納丹感到自己渾身發熱,血液全部湧到了頭上,臉頰變得通紅。他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叫住羅卡爾夫人,最後終于從院子裡逃了出去。

約納丹面對羅卡爾夫人的種種反應和心理活動,可以說是社恐的深度症狀,但卻無法用“社交恐懼”這樣的詞來簡答地概括。由一隻鴿子引發的恐懼,背後其實隐藏着徹骨的無助,深度的驚吓,強烈的羞恥感,被剝奪的創傷,以及一種深沉的空虛。其實,對約納丹來說,鴿子更像是一種觸發劑,他觸發了約納丹内心中一種原始的敏感。而在此前二十年,他一直用孤單和單調苦苦掩飾着這種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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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如何跟自己内心的敏感相處,這不僅是約納丹要面對的,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課題。你可以選擇用各種方式讓自己擁有所謂的“鈍感力”,但總有些感受,你是無法逃避的,它仍然會在不期然時,偷偷找上門來。

/ Part 02

「你真的願意當個工具人嗎?」

從家裡逃出來,約納丹拖着行李準時到了銀行,開始了一天的保安工作。如今“工具人”這個詞越來越多地被用于描述在工作中被物化的人,這樣來看的話,約納丹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工具人,他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站在銀行門口,為老闆和顧客開門。大部分時間,他都是站在台階上靜靜地發呆。

事實上,雖然名為保安,但約納丹自己知道,如果真的遇到搶銀行的事情,他必然會在五秒内被擊斃。他僅僅是通過在場來發揮作用,換個人也完全沒有差别,但這種作用又使他獲得了一種另類的存在感,正如小說中所說:“正是因為意識到這種象征性的權力,約納丹才當了三十年的守衛。這種象征性的權力形成了他全部的自豪和自尊,賦予他力量和耐心,給了他比注意力、武器、防彈玻璃更為有效的保護,直至今天,他始終毫無畏懼、毫無疑慮、毫無一絲不滿情緒、毫無呆闆冷漠的面部表情地站在銀行前面的大理石台階上。”

約納丹在工作裡獲得的成就感,正如他在自己的小屋所獲得的安全感一樣,是一種厚厚的防禦,讓他可以躲在屋子裡,躲在保安的身份背後,安穩地度過一天又一天。他早就學會了不去思考意義,滿足于一直身處舒适區,盡管那種舒适是完全經不起推敲的。

但在今天,約納丹無法再像從前那樣沉穩地站着了。那隻鴿子所引發的恐懼沒有消失,而是蔓延到了他的工作中。約納丹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沉重,目光也模糊起來,渾身上下都瘙癢不斷,他無法再保持站立,隻能悄悄靠在柱子上蹭,以減輕一點瘙癢。有一回,銀行總裁的車鳴了半天喇叭,約納丹都沒有反應過來,這在以前是從未發生過的。這在他心中激發出一種對未來的恐懼,他這樣想道:“如果你今天沒有看見這輛轎車,那你明天也許就會疏忽整個工作,或許還會把鐵栅欄門的鑰匙丢了,下個月你将被不光彩地開除,而新的工作你又找不着,因為,誰會雇一個不中用的人呢?依靠失業救濟金誰也無法生活。那時你早已失去了你的房間,那裡住着一隻鴿子。”

社恐者和工具人的一生:我們乏善可陳的生活背後,隐藏着多少恐懼?

約納丹仿佛突然不得不意識到,他對這份工作的需要遠遠大過工作對他的需要。中午午休時,他在公園裡看到了一個流浪漢,突然想到自己曾見過這個流浪漢在公園裡公然大便,想到這裡,約納丹感到自己比任何時刻都需要這份工作,起碼它可以讓自己不至于淪落到在大街上露出屁股,在衆目睽睽下拉屎的地步。如果一個人連一個可以上廁所的安全地點都找不到,連這種在窘境之中回避他人的自由也被剝奪,那麼他的生活會變得毫無價值和意義。約納丹這才意識到,自己花了二十年時間苦心建構的看似牢固的生活,實際上多麼弱不禁風,一不小心就會支離破碎。

約納丹體會到的這種沖突,大概也是許多當代人在工作當中的處境。标準化、分工化的工作,一方面為你的生活賦予了某種尊嚴和價值感,但同時又讓你變得不再像自己,而隻能依附于某種标準、某些幻覺之上。更可悲的是,工作某種程度上可以掩蓋個人的困境,但它同時又會加深個人的精神困境。

就像那天站在銀行門口的約納丹,他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一個笑話,渾身哪裡都變得不對勁起來。為了讓自己舒服一點又不至于失态,他悄悄地蠕動着身體,又因為這種蠕動而更覺羞恥。小說裡是這樣寫的:“他覺得自己變得奇形怪狀,面前出現了一幅守衛的漫畫像,一幅他自己的漫畫像。他蔑視自己,憎恨這幾個小時裡的自己。他忿忿地怨恨自己,恨不得從皮膚裡沖出來,他還真的想從皮膚裡沖出來,因為這會兒他全身的皮膚都在發癢。”

工具人,工具人,仿佛是先得成為某種工具,才能有資格當人。但是,人就是人,人會感到工具所不能體驗到的癢,人會為自己羞恥,人會對生活感到絕望。

/ Part 03

「羞恥的背後,是缺愛」

我們大概可以感覺到,在恐懼之下,約納丹感覺最強烈的一種感受,是羞恥感。他在無人關注的地方獨自上演着一出又一出的小醜戲,甚至連觀衆也隻有他一個,他卻在腦海中臆想出了無數的觀衆在看他笑話,于是他也開始嘲笑自己。他站在那裡,一連幾個小時沒有動,他覺得自己的脊柱越來越彎,肩膀、脖頸、腦袋越垂越低,身軀又矮又胖,那樣子就像一隻癞蛤蟆。

随後,“他那郁積已久的自我仇恨充滿了全身,又從體内湧出,湧到帽檐下那雙越來越陰險、越來越兇惡的眼睛,變成一種對外部世界的極其粗野的仇恨”。我們可以看到,在約納丹的羞恥感之下,隐藏着另一種感受,那就是憤怒,他感覺自己格格不入,而這個世界對他充滿了敵意。這種憤怒轉化為一種攻擊欲,他受夠了那些矯揉造作的都市男女,受夠了在大街上制造噪音的公共汽車司機,受夠了那些眼裡隻有小費的服務員,他真想沖上去打這些人一頓,甚至是拿出手槍沖他們亂射一通。那一刻,他隻想要跟這個世界同歸于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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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種對他人的憤怒終究維持不了多久,約納丹終于意識到,他沒有跟世界對抗的力氣,他攻擊不了任何人,唯獨隻能攻擊他自己。他的憤怒正來自于他的這種無力,他無法再掌控自己,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昏倒在地,但卻連這一點都做不到。約納丹想到,“小的時候,他曾經有這種本事。隻要他願意,他就能哭;他還能夠憋氣,直到昏厥過去,甚至他可以讓心髒停止跳動一次。

現在他竟然什麼都不行了,他再也不能支配自己。他甚至再也不能屈膝彎腿,蹲在地上。他隻能站着忍受一切”。約納丹的生活碎了,他已經無力再将其整合起來,他甚至想到了自殺。

我們又能夠發現,在約納丹的憤怒背後,其實又隐藏着一種極度的無助。他在小時候因為戰争而被父母抛棄,長大後結婚,隻為了求得一種安全感,卻再度被妻子抛棄。他身旁似乎從未有人在關心他、支援他。他的恐懼有多麼巨大,他的内心就有多麼無助。他的孤單、他的房子、他的工作,都是掩蓋這種無助的工具。

這天晚上,約納丹在臨時旅店裡入睡,半夜突然響起了巨雷,讓約納丹又感覺到了一種生理性的恐懼。他不受控制地抖動着,床也跟着抖動起來。睜開眼的瞬間,約納丹感到一陣恍惚,仿佛自己還處在孩童時某個受到驚吓的時刻,小說裡這樣寫約納丹此刻在内心對自己說的話:“這是地窖,對了,地窖,你正在父母家的地窖裡,你是個孩子,你隻是做了一場夢,夢見你已長大成人,成了巴黎的一個令人讨厭的上了年紀的守衛;但是,你是個孩子,正坐在父母家的地窖裡,外面正在打仗,你被俘虜了,被掩埋了,被遺忘了。他們為什麼不來?他們為什麼不救我?為什麼這裡死一般的寂靜?其他人在哪兒?我的上帝,其他人到底在哪兒?沒有其他人,我就無法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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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納丹幾乎喊出了聲來,他想沖着黑暗高喊:“沒有其他人,我就無法生活啊!”我們這才進一步發現,在約納丹的無助背後,原來隐藏最深的,是一種被抛棄的恐懼、一種徹骨的無望的孤獨。原來他在童年時,曾無數次感到這種生存的威脅,這種恐懼一直支配着他,甚至到他五十歲這年,仍然會突然爆發,讓他想要馬上結束自己的生命。

轟隆隆的雷聲過後,約納丹感到外面下起了大雨,他躺在床上很久很久,感到這場雷雨仿佛幫他釋放了許多無意識的恐懼和焦慮。第二天,又是一個明媚涼爽的天氣,約納丹感覺一切都得到了新生,他回到家中,發現過道裡空空蕩蕩,鴿子不見了,地闆上的鴿屎已被擦掉,紅色的瓷磚上連一根羽毛也沒有了。昨天的一切恐懼都頓時煙消雲散,仿佛從未發生過一樣。

故事講到這裡便戛然而止,給讀者留下了許多的想象空間。但我們終于在故事的結尾處,進入了主人公約納丹内心的最深處。我願意相信,起碼在那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約納丹有生以來第一次了解和接納了自己,他是個五十歲還被一隻鴿子吓得半死的老頭,他也是一個躲在地窖裡,感覺自己被抛棄、被遺忘的,一個從沒有真正長大的孤單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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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話題】:你恐懼的,又究竟是什麼呢?歡迎在評論區留言。

本文作者簡介

許祿,圖書編輯,上官文露讀書會簽約作家。

本文主播簡介

孫宏博

評書大師單田芳先生入室弟子,播音主持專業副教授,播講作品《楚漢争雄》《多血的梅花》《傲慢與偏見》《局外人》等在酷我音樂、酷我暢聽獨家播出。

社恐者和工具人的一生:我們乏善可陳的生活背後,隐藏着多少恐懼?

音頻制作:上官文露聲音工作室—昊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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