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汪曾祺|小芳

汪曾祺|小芳

小 芳

文|汪曾祺 圖|網絡 編輯|烈馬青蔥

小芳在我們家當過一個時期保姆,看我的孫女卉卉。從卉卉三個月一直看到她到兩歲零八個月進幼稚園日托。

她是安徽無為人,無為木田鎮程家灣。無為是個窮縣,地少人多。地勢低,種水稻油菜。平常年月,打的糧食勉強夠吃。地方常鬧水災。往往油菜正在開花,滿地金黃,一場大水,全都完了。是以無為人出外謀生的很多。年輕女孩子多出來當保姆。北京人所說的“安徽小保姆”,多—半是無為人。她們大都沾點親。即或是不沾親帶故,一說起是無為哪裡哪裡的,很快就熟了。親不親,故鄉人。她們互通聲氣,互相照應,常有來往。有時十個八個,約齊了同一天休息(保姆一般兩星期休息一次),結伴去逛北海,逛頤和園;逛大栅欄,逛百貨大樓。她們很快就學會了說北京話,但在一起時都還是說無為話,叽叽呱呱,非常熱鬧。小芳到北京,是來找她的妹妹的。妹妹小華頭年先到的北京。

小芳離家倉促,也沒有相妹妹打個電報。妹妹接到她托别人寫來的信,知道她要來,但不知道是哪一天,不知道車次、時間,沒法去接她。小芳拿着妹妹的位址,一點辦法沒有。問人,人不知道。北京那麼大,上哪兒找去?小芳在北京站住了一夜。後來是一個解放軍戰士把她帶到妹妹所在那家的胡同。小華正出來倒垃圾,一看姐姐的樣子,抱着姐姐就哭了。小華的“主家”人很好,說:“叫你姐姐先洗洗,吃點東西。”

小芳先在—家呆了三個月,伺候一個癱瘓的老太大。老太太倒是很喜歡她。有一次小芳把堿面當成白糖放進牛奶裡,老太太也并未生氣。小芳不願意伺候病人,經過輾轉介紹,就由她妹妹帶到了我們家,一呆就呆了下來。這麼長的時間,關系—直很好。

小芳長得相當好看,高個兒,長腿,眉眼都不粗俗。她曾經在木田的照相館照過一張像,照相館放大了,陳列在櫥窗裡。她父親看見了,大為生氣:“我的女兒怎麼可以放在這電讓大家看?”經過嚴重的交涉,照相館終于同意把照片取了下來。

小芳很聰明,她的耳音特别的好,記性也好,不論什麼歌、戲,她聽兩遍就能唱下來,而且唱得很準,不走調。這真是難得的天賦。她會唱廬劇。廬劇是無為一帶流行的地方戲。我問過小華:“你姐姐是怎麼學會廬劇的?”——“村裡的廣播喇叭每天在報告新聞之後,總要放幾段廬劇唱片,她聽聽,就會了。”木田鎮有個廬劇團,小芳去考過。團長看她身材、長相、嗓音都好,可惜沒有文化——小芳一共隻念過四天書,也不識譜,但想進了團可以補習,就錄取了她。小芳還在廬劇團唱過幾出戲。她父親知道了,堅決不同意,硬逼着小芳回了家。木田的廬劇團後來改成了縣劇團,小芳的父親有點後悔,因為到了縣劇團就可以由農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吃商品糧。小芳如果進了縣劇團,她一生的命運就會有很大的不同,她是很可能唱紅了的。廬劇的曲調曲折婉轉,如泣如訴。她在老太大家時,有時一個人小聲地唱,老太太家裡人問她:“小芳,你哭啦?”——“我沒哭,我在唱。”

小芳在我們家幹的活不算重。做飯,洗大件的衣裳,這些都不要她管。她的任務就是看卉卉。小芳看卉卉很精心。卉卉的媽讀研究所學生,住校,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卉卉就全交給小芳了。城市育兒的—套,小芳都掌握了。按時給卉卉喝牛奶,吃水果,洗澡,換衣裳。每天上午,抱卉卉到樓下去玩。卉卉小時候長得很好玩。很結實,胖乎乎的,頭發很濃,皮膚白嫩,兩隻大眼睛,誰見了都喜歡,都想抱抱,小芳于是很驕傲,小芳老是褒貶别人家的孩子:“難看死了!”好像天底下就是她的卉卉最好。卉卉稍大一掃,就帶她到附近一個工地去玩沙土,摘喇叭花,狗尾巴草。每天還一定帶卉卉到隔壁一個國小的操場上去拉一泡屎。拉完了,抱起卉卉就跑,怕被學校老師看見。上了樓,—進門:“喝水,洗手!”卉卉洗手,洗她的小手絹,小芳就給卉卉做飯,蒸雞蛋羹、青菜剁碎了加肝泥或肉末煮麥片、蕃茄面條。小芳還愛給卉卉包餃子,一點點大的小餃子。

下午,卉卉睡—個很長的午覺,小芳就在一邊整理卉卉的衣棠,綴綴線頭松動的扣子,在綻開的衣縫上縫兩針,一面輕輕地哼着廬劇。到後來為自己的歌聲所催眠,她也困了,

就靠在枕頭上睡着了。

晚上,抱着卉卉看電視。小芳愛看電視連續劇、電影、地方戲。卉卉看卡通片,看廣告。卉卉看到電視裡有什麼新鮮東西,童裝、玩具、巧克力,就說:“我還沒有這個呢!”她認為凡是她還沒有的東西,她都應該有。有一次電視裡有—盤大蘋果,她要吃。小芳跟她解釋:“這拿不出來。”,卉卉于是大哭。

卉卉有很多衣裳——她小姑、我的二女兒,就愛給她買衣裳,很多玩具。小芳有時給她收拾衣服、玩具,會發出感慨:“卉卉的命好,我的命不好。”

小芳教卉卉唱了很多歌:

大海呀大海,

是我生長的地方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

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小芳唱這些歌,都帶有一點憂郁的味道。

她還教卉卉念了不少歌謠。這些歌謠大概是她小時候念過的,不過她把無為字音都改成了北京字音。

老奶奶,真古怪,

躺在牙床不起來。

兒子給她買點兒肉,

媳婦給她打點兒酒,

摸不着鞋,摸不着褲,

套——狗——頭!

老頭子,

上山抓猴子

猴子一蹦,

老頭沒用!

我有時跟卉卉起哄,就說:“猴子沒蹦,老頭有用!”卉卉大叫:“老頭沒用!”我隻好承認:“好好好,老頭沒用!”

我的大女兒有一次帶了她的女兒芃芃來,她一般都是兩個星期來一次。天熱,孩子要洗澡,芃芃和卉卉一起洗。澡裡放了水,讓她們自己在水裡先玩一會。芃芃把卉卉咬了三口,卉卉大哭。咬得很重,三個通紅的牙印。芃芃小,小芳不好說她什麼,我的大女兒在一邊,小芳也不好說她什麼,就對卉卉的媽大發脾氣:“就是你!你幹嘛不好好看着她?”卉卉的媽隻好苦笑。她在心裡很感激小芳,卉卉被咬成這樣,小芳心疼。

有一次,小芳在廚房裡洗衣裳,卉卉一個人在屋裡玩。她不知怎麼把門劃上了,自己不會開,出不來,就在屋裡大哭。小芳進不去,在門外也大哭,一面說:“卉卉!卉卉!别怕!别怕!”後來是—個搞建築的鄰居,拿了斧子鑿子,在門上鑿了一個洞。小芳把手從洞裡伸進去,卉卉一把拽住不放。門開了,卉卉撲在小芳懷裡。小芳身上的肉還在跳。門上的這個圓洞,現在還在。

卉齊跟阿姨很親,有時很懂事。小芳有經痛病,每個月總要有兩天躺着,卉卉就一個人在小床裡玩洋娃娃,玩積木,不要阿姨抱,也不吵着要下樓。小華每個月要給小芳送益母草膏、當歸丸。卉卉都記住了。小華一來,卉卉就問她:“你是給小芳阿姨送益母草膏來了嗎?”她的洋娃娃病了,她就說:“吃一點益母草膏吧!吃一點當歸丸吧!”但卉卉有時亂發脾氣,無理取鬧。她叫小芳:“站到窗戶台上去!”

小芳看看窗戶台:“窗戶台這麼窄,我站不上去呀!”

“站到床欄杆上去!”

“這怎麼站呀?”

“坐到暖氣上去!”

“燙!”

“到廚房呆着去!”

小芳于是委委屈屈地到廚房裡去站着。

過了一會、卉卉又非常親熱地喊:“阿姨!小芳阿姨!”小芳于是高高興興地回到她們倆所住的屋裡。

一個兩歲的孩子為什麼會有這種古怪的惡作劇的念頭呢?這在幼兒心理學上怎麼解釋?

小芳送卉卉上幼稚園。她用腳頂着教室的門,不讓老師關,她要看卉卉。卉卉全不理會,頭也不回,蹭蹭蹭蹭,走近她自己的小闆凳,坐下了。小芳一個人回來。她的心裡空了一塊。

小芳的命是不好。她才六個月,就由她奶奶做主,許給了她的姨表哥李德樹。她從小就不喜歡李德樹,越大越不喜歡。李德樹相貌委瑣。他生過瘌痢,頭頂上有一塊很大的秃疤,亮光光的,小芳看見他就讨厭。李德樹的家境原來比小芳家要好些,但是他好賭,程家灣、木田的賭場隻要開了,總會有他。賭得隻剩下三間土房。他不務正業,田裡的草長得老高。這人是個二流子,常常做出丢臉的事。

小芳十五歲的時候就常一個人到山上去哭。天黑了,她媽媽在山下叫她,她不答應。她告訴我們,她那時什麼也不怕,狼也不怕。她自殺過一次,喝農藥,被發現了,送到木田醫院裡救活了。中國農村婦女自殺,過去多是投河、上吊,自從有了農藥,喝農藥的多,這比較省事。鄉鎮醫院對急救農藥中毒大都很有經驗了。她後來在枕頭下面藏了兩小瓶敵敵畏,小華知道。小華和姐姐睡一床,随時監視着她。有一次,小芳到村外大河去投水,她妹妹拼命地追上了她,抱着她的腿。小芳揪住妹妹頭發,往石頭上碰,叫她撒手。小華的頭被磕破了,滿臉是血,就是不撤手:“姐!我不能讓你去死!你嫁過去,好賴也是活着,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

小芳到底還是和李德樹結婚了。領結婚證那天,小芳自己都沒去,是她父親代辦的。表兄妹是不能結婚的,近親結婚是法律不允許的。這個道理,小芳的奶奶當然不知道,她認為這是親上做親。小芳的父親也不知道。小芳自已是到了我們家之後,我的老伴告訴她,她才知道的。辦理結婚登記手續的村幹部應該知道,何況本人并未到場,怎麼可以就把結婚證發給他們呢?

李德樹跟鄰居借了幾件家具,把三間土房布置了一下,就算辦了事。小芳和李德樹并未同房。李德樹知道她身上揣着敵敵畏,也不敢對她怎麼樣。

小芳一天也過不下去,就天天回家哭。哭得父親心也軟了。小華後來對我們說:“究竟是親骨肉呀。”父親說:“那你走吧。不要從家裡走。李德樹要來要人。”小芳乘李德樹出去賭錢,收拾了一點東西,從木田坐汽車到合肥,又從合肥坐火車到了北京。她實際上是逃出來的。

小芳在我們家呆了一些時,家鄉有人來,告訴小芳,李德樹被抓起來了。他和另外四個痞子合夥偷了人家一頭牛,殺了吃了,人家告到警察局,警察局把他抓進去了。小芳很高興,她希望他永遠不要放出來。這怎麼可能呢?偷牛判不了無期。

李德樹到北京來了!他要小芳跟他回去。他先找到小華,小華打了個電話給小芳。李德樹有我們家的位址,他找到了,不敢上來,就在樓下轉。小芳下了樓,對他說:“你來幹什麼?我不能跟你回去!”樓下有幾個小保姆,知道小芳的事,就圍住李德樹,把他罵了一頓:“你還想娶小芳,瞧你那德行!”“你快走吧!一會警察局就來人抓你!”李德樹竟然叫她們哄走了。

過些日子,小芳的父親來信,叫小芳快回來、李德樹揚言,要燒他們家的房子,殺她的弟弟,她媽帶着她弟弟躲進了山裡。小芳于是下決心回去一趟。小芳這回有了主見了,她在北京就給木田法院寫了一封信,請求離婚,并寄去離婚訴訟所需費用。

小芳在合肥要下火車,車進站時,她發現李德樹在站上等着她。小芳穿了一件玫瑰紅人造革的短大衣,半高跟皮鞋,戴起墨鏡,大搖大擺從李德樹面前走過,李德樹竟沒認出來!

小芳坐上開往木田的汽車一直回到家裡。

李德村夥同幾個朋友,就是和他—同偷牛的幾個痞子,半夜裡把小芳搶了出來。小芳兩手抱着一棵樹,大聲喊叫:“卉卉!卉卉!” ——喊卉卉幹什麼?卉卉能救你麼?

李德樹讓他的嫂子看着小芳。嫂子很同情小芳。小芳對嫂子說:“我想到木田去洗個澡。”嫂嫂說:“去吧。”小芳到了木田,跑到法院去吵了一頓:“你們收了我的錢,為什麼不給我辦離婚?”法院不理她。小芳就從木田到合肥坐火車到北京來了。

我們有個親戚在安徽,和省婦聯的一個負責幹部很熟。我們把小芳的情況給那親戚寫了一封信,那位親戚和婦聯的同志反映了一下,恰好這位同志要到無為視察工作,向木田法院問及小芳的問題。法院隻好受理小芳的案子,判離,但要小芳付給李德樹九百塊錢。

小芳的父親拿出一點錢,小芳拿出她的全部積蓄,小華又幫她借了一點錢,陸續償給了李德樹,小芳自由了。

李德樹拿了九百塊錢,很快就輸光了。

小芳離開我們家後,到一家個體戶的糖果糕點廠去做糖果,在豐台。糕點廠有個小胡,是小芳的同鄉,每天蹬平闆三輪到市裡給各家送貨。小芳有—天去看妹妹,帶了小胡一起去。小華心裡想:你怎麼把一個男的帶到我這裡來了?是不是他們好了?看姐姐的眼睛,就是的,悄俏地問:“你們是不是好了?”姐姐笑了。小華拿眼看了看小胡,說:“太矮了!”小芳說:“矮一點有什麼關系,要那麼高幹什麼?”據小華說:“我姐喜歡他有文化。小胡讀過國中。她自己沒有文化,特别喜歡有文化的人。”

還得小胡回去托人到小芳家說媒。私訂終身是不興的。小胡先走兩天,小芳接着也回了家。

到了家、她的對她說:“你明天去看看三舅媽,你好久沒看見她了,她想你。”小芳想,也是,就提了一包糕點廠的點心去了。

去了,才知道,哪是三舅媽想她呀,是叫她去讓人相親。程家灣出了個萬元戶。這人是靠倒賣衣裳發财的。從福建石獅販了衣服,拆掉原來的商标,換上假名牌。一百元買進,三百元賣出。這位倒爺對小芳很中意,說小芳嫁給他,小芳家的生活他包了,還可供她弟弟上學。小芳說:“他就是億萬富翁,我也不嫁給他!”嚴她媽說:“小胡家窮,隻有三間土房。”小芳說:“窮就窮點,隻要人好!”

小芳和小胡結了婚,一年後生了個女兒,取名也叫卉卉。

我們的卉卉有很多穿過的衣裳,留着也沒有用,卉卉的媽就給小芳寄去、寄了不止—次。小芳讓她的卉卉穿了寄去的衣裳照了一張相寄了來。小芳的卉卉像小芳。

家裡過不下去,小芳兩口子還得上北京來,那家糖果糕點廠還願意要他們。

小芳帶了小胡上我們家來。小胡是矮了一點。其實也不算太矮,隻是因為小芳高,顯得他矮了。小胡的樣子很清秀,人很文靜,象個知識分子。小芳可是又黑又瘦,瘦得顴骨都凸出來了,神情很憔悴。卉卉已經上幼稚園大班,不怎麼記得小芳了,問小芳:“你就是帶過我的那個阿姨嗎?”小芳一把把她抱了起來,卉卉就粘在小芳身上不下來。

不到一年,小芳又回去了,她想她的女兒。

過不久,小胡也回去了,家裡的責任田得有人種。

小芳小産了兩次。醫生警告她:“你不能再生了,再生就有危險!”小芳從小身體就不好。小芳說:“我一定要給他們家留一條根!”小芳終于生了一個兒子,小華說:“這孩子是他們家的一條龍。”

小芳一直很想卉卉。她來信要卉卉的照片,卉卉的媽不斷給她寄去,她要卉卉的錄音,卉卉的媽給她錄了一盤卉卉唱歌講故事的錄音帶。卉丹的媽叫卉卉跟小芳說幾句話。卉卉拟扭捏捏地說:“說什麼呀?”——“随便!随便說幾句!”卉卉想了想,說:

“小芳阿姨,你好嗎?我很想你,我記得你很多事。”

聽小華說,小芳現在生活很苦,有時連鹽都沒有。沒鹽了,小胡就拿了網,打一二斤魚,到木田賣了,買點鹽。

我問小華:“小芳現在就是一心隻想把兩個孩子拉扯大了?”

小華說:“就是。”

小芳現在還唱廬劇嗎?

可能還會唱,在她哄孩子睡覺的時候。

汪曾祺|小芳

作者簡介: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江蘇高郵人,畢業于西南聯合大學,中國作家、散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裡下河文學流派的創始人,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他寫作平淡質樸、如話家常,主要作品有《大淖記事》《受戒》《晚飯花集》等,曾獲得全國短篇小說獎。1997年5月因病逝世,享年77歲。

聲明:圖文來源于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及時聯系我們删除,謝謝!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