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之日洗溫泉，半是風情半天然

日子在交織着淚水和歡笑中匆匆流逝，也在交織着擔憂和希望中匆匆走來。無論這日子曾經多麼地不平常，走進尋常百姓家後，就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就是這些平平常常的日子，卻在時間的發酵下，具有了打動人心的無盡力量，醇美得化不開。

記得七十年代早期，山區裡都還處于自然經濟狀态，自上而下都是那幾種顔色，粗布黑，縧卡灰，軍裝綠，現代化的浴池或家用的洗沐設施基本上是沒有的，寒冬臘月，唯一可以洗澡的地方就是湯池的溫泉。

這處溫泉很有名的，因為它處于九臯山的山懷裡。《山海經》中說這個地方叫放臯山，《詩經》中說“鶴鳴九臯，聲聞于野”，于是就叫九臯山，到了郦道元寫《水經注》的時候，這個地方又叫狼臯山了。因為該處是秦嶺山系與太行山系擠壓形成的山勢餘脈，就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地底溫泉，那水是真的熱，49.5℃左右是很經常的，水裡常含硫、氟、鈣等二十多種微量元素，對風濕病、皮膚病，以及麻痹症、神經痛、痤瘡、濕疹等多種疾病是很有療效的。但在那個時候是沒人介意這些的，因為沒人問下池的人有病沒病，也沒有現在浴池的許多講究，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洗浴的機會，大家誰也不想錯過，争先恐後的。對我們農村人來說，這處浴池就是上天賜予所有人的福利，不能互相歧視的。

那時是兩凹水池，大的凹池可同時容下二十餘人，小的凹池可容十幾人，地下水源卻是不相同的，出自不同的地縫。于是，當地人在大池上稍稍圍了圍，就成了男池，小池上也一樣，變成了女池。兩池的後面開了一片平地，建了一座食堂，供應一些細粉湯、鍋貼馍一類的，讓遠處來的人有個吃飯的地方。

浴池裡面很簡陋，四圍靠“牆”的地方都是可坐可放衣服的木條凳，不分隔子，也沒有單獨的櫃子，就是光溜溜的凳子。向中間去一米便是方池子，從沿向底逐級的石台階，可以讓不同年齡的人站在不同的高度洗浴，因為最深處到成人的脖子處，如果沒有台階，孩子們是下不了水的。如果說還有其他的設施，那就是漏着風的門了，說它漏風，是因為它是疏疏的木闆條釘成的，縫隙很寬，除了能遮一下路過人“窺探”的目光外，别無用處。浴池就那麼大，四鄰八村來的人卻多的多，有些性子懦的，早上來了，到傍晚也不一定能下池，隻有身強力壯或有人護着的才能擠進去，那個時候，你看看池子，好像栽滿了苗的秧地，幾乎沒有轉身的餘地。

于是就有争池的，開始是男的同男的争，女的同女的争，後來竟然演化成了男的同女的争，女的同男的争。起初是好幾個來得早的女人脫光了占了男池，害得男人一天沒得洗。第二次，男的剛過十二點，就先去占了女池，鬧得女人也沒得洗。大人們覺得這樣做實在是太傷風化，于是就協商了一個都認可的辦法：農曆逢三、六、九、十日，兩個池子都歸男的，二、四、六、八日，兩個池子都歸女的。這才暫時解決了問題。

分池了，大家就沒有大防了，女人來洗的時候，山窩窩裡男人是不來的；男人洗的時候也一樣。這就給了我們這些熊孩子好多機會。放學了，我們兩三個小孩子拿着家裡偷來的窩頭馍馍和一二角的毛币，跑到粉湯館了，用二毛錢換一碗粉湯，然後不停地去加湯，直到我們三個吃飽為止——時間長了，開粉湯館的見我們就罵——不過湯還是給的，大家都知道是饑餓鬧的，也沒人真的與我們過不去。然後就是到湯池對面的小山坡上，一邊曬暖，一邊看赤祼着身子的女人洗澡，因為這個，沒少挨家裡人的揍！

改革了，開放了，我也到臨鎮的高中讀書了。下午老師剛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幾個問題》，我就莫名其妙地想念那個浴池了：土地承包了，大家都忙了，浴池裡的人還多嗎？一念即起，也管不得其他，穿上媽媽剛捎來的千層底布鞋和一身黃軍裝——那時是很時髦的服裝了——搭上水泥廠拉礦石的卡車就上了路。

小時候的玩伴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但那個細粉湯館還在。泡了澡，把所有的念想替換成滿足後，我走出了浴池，進了細粉湯館。我進去的時候，廚房大叔笑嘻嘻地問我：還是加湯？我有點窘，說道：好，這次我出三毛！

其實我也不知道當時粉湯是多少錢了，大叔笑笑去了後廚，一會兒就端來了細粉湯，多了一些肺片，還雜了些粉腸。看我吃的香，就揶揄着說：現在浴池規範了，有人承包了，你看不成女娃子洗澡了！我的臉一下子紅了，說：大叔認得我？認得，不就是老六家的那個娃嗎，現在大了，都讀高中了！我們又說了很多的話。

冬天黑的早，剛剛七點鐘，就看不清路了。我急忙離開，到了公路邊，想扒輛順路車回臨鎮。車來了，我追着車跑了一段，順利地挂在車後箱上，不想左腳的鞋卻甩掉了，那可是媽媽新做的呀，我顧不得許多，又從車上跳下來，摸着黑找鞋子。等走回學校，已是夜裡二點鐘了……

再後來，上大學了，到城市工作了，家裡洗浴設施一應俱全，數十年沒去過那個充滿記憶的地方。偶然看到省著名曆史學家單淵慕先生在考察時寫的一首詩：

夜宿湯河青山下，一夜濤聲來入耳。

對崖數十裸浴女，微雨清晨洗文化。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到了我的故鄉。隻是聽老家人說，湯池還在的，隻是修了很多飯店，分了很多小池，有單人的，雙人的，還有大衆的，水沒以前熱了，好像用上了電燒水。天然的溫泉還是原來的那個，有人把池子擴大了，功效卻沒有以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