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
人間地府俱相似,隻當漂流在他鄉。
在世人的認知字典裡,“死亡”向來是不詳的代名詞。我們對待死亡的态度也是暧昧的,一方面,我們對死亡心存敬畏;另一方面,任何一個人都無法躲避死亡,我們懼怕死亡,連帶着排斥任何和死亡相關的東西:數字“4”,壽衣店,靈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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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一類人的工作就和死亡息息相關。因為職業關系,他們自覺地和周圍人隔開一道距離。他們不敢去看望新生兒,怕帶來不詳;他們不敢和别人握手,因為對方知道後會心存芥蒂……
主播王亮就是其中一員。他是一名靈車司機,他的工作就是開着殡儀館接送逝者的車,将逝者運送到殡儀館進行身後事。
出生于1983年的王亮是吉林省公主嶺人。
父母在王亮很小的時候便離異各自生活,将幼小的王亮扔給爺爺奶奶照顧。
幼時的王亮雖有老人照料,但也時常感到孤單。為了不被欺負,他藏起了這份孤單,用兇悍來保護自己。
初高中時,王亮成了校内出名的“古惑仔”,鬧事起哄少不了他的份。
高中辍學後,他選擇了去當兵。嚴厲的部隊生活磨砺了王亮這個“刺頭”,同時也給了他今後面對困難的無限勇氣。
轉業後王亮去了鋼鐵廠,不久後鋼鐵廠改制,下崗的他去給一位房地産老總開車。
2017年,他被安置到了民政部門,終于得到了人生中第一個“鐵飯碗”。
可這飯碗卻不好端,因為他被配置設定到殡儀館,他的工作内容是将逝者從各種地方運送到殡儀館。
王亮至今猶記得自己第一次值夜班時的場景。
在值班室裡守着的他,不僅亮起自己房間裡的燈,還将走廊、衛生間所有的燈都打開了。
提心吊膽的他就怕電話聲響起,因為那意味着他要去接屍體了。
就在王亮内心無數次祈禱自己值班第一夜安然無恙過去時,電話還是響了。
那是一具因兇殺而死亡的遺體,殡儀館到現場需要一個小時的車程。
下着大雪的夜裡,王亮一個人駕着靈車來到現場後,他拿出裹屍袋給家屬。
等待家屬将屍體裝進袋子裡運上靈車後,王亮很自然地問了一句:“家屬上車啊!”
沒想到家屬竟搖頭拒絕了:“我們坐自己車跟着就行。”
這意味着王亮必須單獨和屍體在狹小的靈車裡呆上一個小時。
王亮的心頓時如墜冰窖,這一小時的車程猶如一輩子般漫長。
他想起上司的囑咐:“一定要時不時看看後視鏡,因為有些屍體可能會突然坐起來。還要防止一種意外情況:屍體從後備箱裡掉落出來。”
黢黑的深夜,泥濘的道路,時不時看看後視鏡,想着那具被刀劃得血淋淋的屍體,心中湧現出無數個恐怖想法的王亮,在那一刻想過放棄。
到了殡儀館後,他第一時間便從車上蹿下來逃到門衛室。
面對門衛的詢問,王亮嘴上卻說着“還好”。
但不甘心就此放棄的王亮,終究還是堅持下來了。
他想到了一個給自己壯膽的方法:和逝者說話。
話題内容千篇一律:感慨生命的短暫,祝福逝者來世能有更好的生活……
更多時候,這些話其實是王亮說給自己聽的。
夏冬兩季是死亡的高發期,也是殡儀館的“旺季”。
夏天因心腦血管疾病去世的老人比較多,而冬季出車禍去世的機率比其他三季多得多。
還有頗具當地特色的死法:冬天喝酒在外過夜,被活活凍死。
最多的一天,殡儀館曾接收26具屍體。
2年多時間裡,王亮接運過2000多具屍體,見識過上千種不同的死法,在對死亡有了更深刻的認識的同時,對人性也多了不同的感慨。
除去接運自然死亡和病故的屍體外,非正常死亡中,兇殺和車禍是最常見的。
王亮工作第一個月時,就見過了場面相當慘烈的車禍現場。
那是開往長春的小型面包車。
司機夫婦二人為了賺錢,拉了4個要去長春批發服裝的乘客。
淩晨4點出發,5點發生了車禍。
王亮到達車禍現場時,隻見面包車從駕駛座開始被橫腰截斷,4名乘客當場死亡。
有兩名乘客被抛到車外,一人的整隻胳膊被硬生生扯斷,隻剩一層皮肉;而另一名乘客的頭部被撞掉。
映入眼簾的便是觸目驚心,再加上撲鼻的血腥氣,王亮當場便幹嘔了起來。
平靜下來的王亮得知一車人的情況後,更是意難平。
4名乘客年紀最大的40歲,最小的29歲。逃過一劫的司機和妻子将面臨法律和賠償。
司機開車一天來回的收入頂多400元。他和4名乘客一樣,都是為了維系生計。
車禍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司機疲勞駕駛。
一想到4條逝去的生命和司機夫婦面臨的巨額賠償,王亮心中說不出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相比車禍,因兇殺而死的逝者有着無數不同的理由。
兒子吸毒産生了幻覺,将父親用亂刀刺死,并砍下父親的頭顱的;
有因生意糾紛,将生意夥伴勒死再藏于行李箱裡的;
也有将情婦殺死,然後自殺殉情的……
王亮印象最深刻的還是2019年過年前幾天發生的兄弟相殘案。
兩個有輕微智力障礙的親哥倆一起住在茅草屋裡,兩個都未婚,家裡養了兩頭羊。
弟弟将其中一頭羊賣了500元,哥哥要求弟弟将買羊錢分給他。
正喝着酒的兩人因為此事發生了争執,在氣頭上的哥哥當即跑進廚房拿出一把尖刀捅向弟弟,一刀緻命。
面對着這些血淋淋的屍體,王亮看到憤怒、不解。
而自殺的老年人讓他看到了絕望,也讓他有所反思。
他還記得一名82歲的無保戶。無兒無女的他住在養老院裡。
自殺當天,他從養老院步行到親姐姐家,用系在姐姐家門後小棚子上腰帶蹲着将自己勒死。
但凡老人站起身來,他就不可能會被勒死。可見老人是一心求死。
老無所依的老人,死之前一定強烈渴望過親情的關懷。當時的王亮心裡頭冒出這麼個想法。
逝者已然安息,生者還帶着對逝者殘留的記憶活在世間。
不少時候,王亮的靈車裡也坐過陪同的家屬。
他見過一個悲痛不解的年輕小姑娘。她的父親因心梗去世。
一路上小姑娘都在追問“為什麼”。
她說明明父親中午時還給上班的她送飯吃,怎麼下午便離開人世。
王亮明白讓她接受父親離世的現實,顯然是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但也有家屬表情平靜,甚至還有截然相反的。
一名老太太因病逝世,一路上老太太的家屬有說有笑,好像是去郊外踏青,而不是去殡儀館辦老人的身後事,這讓王亮十分不解。
而最讓王亮接受不了的,也是令他最害怕的,就是孩子的屍體。
他接過一個13歲孩子的屍體。孩子因心髒病去世。
悲痛欲絕的孩子父親雙手托着孩子。王亮将孩子放進後備箱時,父親仍舊不肯放手。
孩子的家屬将孩子生前的書包、衣物一樣樣放在孩子身邊,還放了一個巨大的變形金剛玩具。
因為當地有“白發人不能送黑發人”的習俗,孩子的父母不能去殡儀館。
在王亮發動靈車啟程的那一刻,孩子的父母雙雙跪倒在地大哭。
那一刻,同樣作為父親的王亮隻覺得雙眼發漲,不知名的情緒在心裡亂撞,不知道如何排解。
在公主嶺這座不大的小城裡,王亮還會接到熟人。
一次他到達地點後,才發現逝者是自己同學的父親。
同學父親的樣貌還保留在他腦海裡,沒想到人卻永遠離開這世間。
和死亡上千次近距離接觸,王亮發現自己越來越沉默寡言。
休息時,他也很少和家人說話。
有時候他整夜不睡覺,開着燈睜大眼睛到天亮。
他不敢睡,因為一閉眼,那些逝去的人便在他眼前一一閃過。
他出門和朋友聚會,就算是開着自己的車,他也不敢讓朋友坐。
平日裡靈車的清洗修理工作也得自己親自上手,因為沒有洗車店願意接待。
王亮的情緒急需一個宣洩的出口,而網上直播就是他的出口。
2018年,王亮開始在網上做直播。
一開始他表情十分僵硬,直播間裡為數不多的粉絲希望他笑一笑。
本來就不苟言笑的王亮,嘗試着扯了扯嘴角,才發覺自己很久沒笑過。
慢慢地,他适應了。他學會放松自然地笑,也學會在直播間和粉絲互動。
開播半年,他便積攢了近3萬粉絲。
王亮的粉絲們自稱是“兜粉”。因為王亮多次在直播時接到出車的電話,然後他會順手将手機放進褲兜裡。
在王亮黑漆漆的褲兜裡,粉絲們跟着王亮一起近距離感受世間最長久的離别場景。
一次王亮出車不到半小時便回來繼續直播,當粉絲問起時,王亮解釋道:“本來去市醫院接一名因車禍而亡的逝者,可因為家屬沒付清急救費用,醫院不放行。我又回來了。”
半小時後,王亮接到上司電話,要開靈車去市醫院,要接的正是這一位。
工作兩年的王亮,對靈車接運逝者的過程已駕輕就熟。
如果逝者家屬人不多,他還要充當搬運工,幫助家屬将逝者擡到靈車上。
接着他為家屬講解接運逝者的風俗禮儀。
從殡儀館出車時,為了快速到達目的地,他會挑選颠簸不好開卻省時間的小道;将逝者接回殡儀館時,他會選平穩的道路,并特意放慢車速。
王亮被粉絲們稱做“黑白無常”,他的直播賬号名為“接屍人”。
粉絲們多次說道:“希望你最好不要忙。”
因為一旦王亮忙起來,就意味着又有生命離世,又有許多家庭為之心碎悲傷。
王亮自然也抱着這種想法,可世事無常,生命總有定數。
作為凡人,便逃離不了終究要離開的宿命。
王亮能做的,便是給逝者最後的體面,讓他們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間。
“我對自己說,我做的這一切都是在為自己積德。”王亮如是說。
在公主嶺這座不大的城市裡,王亮開着靈車幾乎走遍每個角落。
不管是富麗堂皇的富人居住地,還是仍然破敗的農村,他都踏足過。
在他看來,人一死,那麼生前的各種差别也就變得無意義了。
在王亮工作的殡儀館裡,有很多具無人認領的無名屍。
最長的一具甚至放了将近20年。關于他的過去,無人知曉。
逝者保持沉默,而對活着的人說,立足當下,珍惜現在,便是對生命最好的注腳。
王亮的粉絲曾說過一句令他極其動容的話:“你是個好人,你讓逝者有尊嚴地離開這世界,活着和死了的人都會感謝你,你是個大好人。”
從那之後,王亮對自己的職業有了更深的一層認識:“雖然我的工作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工作,但是既然讓我去接逝者,那便是我們之間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