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風波

林方達和老婆結婚五年了，過的卻還是二人世界。

林家兄弟五個，他是家裡的老小。

大哥是在父母婚後第二年生的，頭胎的兒子自然是塊寶。林方達的父親老林當時還是小林，初為人父的他對自己的頭生子很是重視。雖然日子不算富裕，可在滿月那天，林家還是足足擺了二十桌酒席，好好熱鬧了一番。家裡喂的那頭年豬在手起刀落中上了桌，成了這次宴席的主角。

兩年後，林方達的二哥出生了，照着鄉下的習俗，老二的滿月酒倒是可以不辦的。林方達的奶奶看着又柴又小的豬歎着氣，帶着些祈求的語氣道：“娃呀！咱是老實巴交的莊戶人，用不着用報紙糊頂棚來裝這個門面。”

老母親的意思很清楚，可老林卻覺得這對老二不公平，豬還瘦，可家裡養的十幾隻雞卻又肥又大。于是，林家老二的滿月酒還是如期開了席，在一陣人聲鼎沸和熱鬧非凡中，老林又一次感受到了做主角的歡愉。

老大和老二還沒長大，兩個帶着把的孩子又來到了林家。這次不待老母親開口，老林便決定不打腫臉充胖子了，畢竟連着兩次宴席，早已把本不富裕的家底掏了個幹淨。可誰知村裡人聽他得了子，都帶着熱乎勁來家裡串門，一來二去的聊天自然會聊到滿月酒上去。當聽說老林不辦酒席後，鄰裡都大感惋惜，畢竟一胎兩子在村裡也就老林一家了。在表達可惜的同時，話裡話外都是該辦，要一碗水端平的意思。

閑言碎語從來都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老林心中生出了不該厚此薄彼的想法。看着躺在火炕上的兩個孩子，老林咬了咬牙，把圈裡那頭喂得半肥的年豬又綁了起來。

就這樣到了林方達出生的時候，林家便已然添了五個毛頭小子。五個孩子五張嘴，着實壓着老林直不起腰來，心裡自然也沒再生出辦滿月酒的想法。

林方達作為老小子，本該是被家裡和哥哥們格外疼愛的。可一連五個都是男孩，便都成了便宜貨，頗有點産品過剩的感覺。林方達雖沒有被父母格外疼愛，卻被個頂個頑皮的四個哥哥分外關照了。打記事起林方達就沒少被他們欺負，從小便受着委屈。每當他看到鄰裡的姐姐對弟弟很是關照時，心中的難受和惱火便更加強烈。小小年紀的他便在心裡暗暗發誓，以後自己一定要生個女孩。為了怕自己忘記誓言，每次隻要哥哥們欺負他，他便會在胳膊上用指甲夾着一絲肉皮，把一團肉夾得發紫，久而久之，胳膊上常被掐的地方竟留下了一小塊紫色的疤痕。

孩子倒是不容易記仇，随着年齡的長大，小時候的不快早已被林方達淡忘，甚至每每家庭聚宴時，那些過往還會被當做飯桌上的談資，聽來惹人發笑。雖然曾經的氣惱已經随着時間消散，可胳膊上的疤痕卻實實在在地留了下來，它像一顆種子一樣在林方達的心中生根發芽，成為林方達一個固執的念頭：以後要生個女兒。

這念頭原本隻纏着林方達一人，可或許是家族基因，林方達幾個哥哥也都是清一水的男孩，而且各個頑皮。随着生養孩子成本越來越高，幾個哥哥家也都沒有再要孩子的想法。而林方達的母親卻很想要個孫女，用她的話說，自己一輩子被兒子們累彎了腰，真想要個孫女體貼體貼自己。孫女能否體貼奶奶尚是未知，但家裡生女孩的希望卻實實在在落到了林方達老婆劉雯的身上。

家人的希望像個擔子，不僅壓在劉雯身上，也壓在了林方達的身上。可偏偏劉雯的肚子又不争氣，一時半會也沒個動靜。

最先忙起來的是林方達的父母，林方達的母親不知從何處聽來的偏方，吃橘子準保能懷女孩。

她拽着老林，天未擦亮便跑去了鄉下，從果農手裡收來了最新鮮的柑橘。當十幾箱柑橘擺在林方達小兩口的家中時，兩個老人臉上都是豆大的汗珠。

“快，給我和你爸倒杯水！”

老林看着老伴咕哝咕哝将一杯水一飲而盡，然後癱坐在沙發上，他知道，老太婆是真累了。

老太太滿臉嚴肅地告訴他們，每人每天最少要吃五斤橘子，少一斤都不行。看着他們汗如雨下，林方達和劉雯隻得硬着頭皮答應。待送走兩個老人後，他們面面相觑，臉上滿是苦笑。

每天五斤橘子自然是實作不了的宏偉目标，夫妻二人一合計，決定将橘子送人。他們把橘子打包後便送給了各自的同僚，也算是沒有浪費。可誰成想，剛過來三天，林方達的媽媽便跑來家裡，監督吃橘子計劃的落實情況，結果可想而知。林方達和劉雯像兩個犯錯的孩子，被訓了一個小時，老人家一把鼻涕一把淚，說他們不知道自己和林方達爸爸的辛苦，從那麼遠的地方帶來，結果被他們扔掉。林方達辯解道都送了同僚，結果老人家罵得更狠，說你們倒是聰明，把我和你爸的心血送給了别人，既得了人情還瞞住了父母。還好就在老人家喋喋不休的時候，大嫂來到了家裡。

大嫂是做外貿生意的，自認為算是家裡眼界最為開闊的。她聽了婆婆的控訴，便笑了起來，她告訴婆婆吃橘子懷女孩一點科學依據都沒有，那是騙人的鬼話。老太太想要反駁幾句，卻見她從包裡取出了幾瓶罐子，大嫂故作神秘地讓大家猜猜這是什麼？林方達和妻子看着瓶罐上密密麻麻的英文，搖了搖頭。老太太拿着罐子左看右看，林方達問，媽，那都是洋文，你看得懂嗎？老太太白了他一眼，說這難道是能讓你弟媳懷女孩的東西？大嫂哈哈大笑起來說，媽你可真是神了。這正是國外的最新産品，不僅保管懷孕，而且懷的一定是女孩。老太太聽她這樣一說，兩眼放光，抱着瓶子像寶貝一樣細細端詳了起來，一邊細細研究一邊自語道，好家夥，這國外科技就是發達，不僅解決了生男生女的問題，順帶着連不孕不育也治好了。林方達看着母親有些魔怔的模樣，不禁笑了一聲，老太太立馬擡起頭，面露嚴肅地說道，你們從今天開始，每天都得喝這個，我來親自監督。

林方達和劉雯一聽，滿臉的不情願，眼神求救似的望向大嫂。大嫂擠了擠眼說，五弟，你和雯雯兩個放心吃，這可是最新的藥品，沒有一點副作用。說着又拉起了老太太的手道，媽，你也不用每天來監督他們，我來替你幹這件事，我公司不就在他們家旁邊嘛，我每天晚上都來檢查，好不好？大嫂說着，朝林方達和劉雯使了個眼色，他倆立刻會意，趕忙向老太太保證一定會按時吃大嫂帶來的藥。老太太想了想，也就勉強同意了。

送走了媽和大嫂，林方達和劉雯靠在沙發上，互相看着滿臉的無奈，林方達說，還是喝吧，畢竟是大嫂的一片心意。劉雯冷笑一聲說，我就搞不明白，你們家怎麼就非得要個女孩。林方達看着有些生氣的老婆，隻得堆起笑臉好好安慰了一番，才算讓劉雯平複下來。

幾天後，二嫂和三嫂也相繼來到了家裡。她們雖沒有帶來橘子和藥物，可一人帶來了一個荷包，她們告訴小兩口，這荷包是她們找高人弄來的，現在這年頭都是求生個男孩的，求女孩的可沒有。她們煞有其事，都說自己的方法是人家壓箱底的，費了老半天勁才求來的，但至于裡面裝的是什麼，兩人卻又全然不知，但卻一同叮囑說大師吩咐過，千萬不能把荷包打開，那樣就不靈了。劉雯隻是笑笑，林方達謝過兩個嫂子，按照她們的吩咐，把兩個塞得圓鼓鼓的荷包挂在了床的兩角。

閑聊一陣後，兩個嫂子便告辭離開了。兩人一離開，林方達失笑道，家裡人真是有意思，連這些方法都信。劉雯白了林方達一眼說，你不信？你不信把荷包取下來，别挂了。林方達尴尬地撓了撓頭說，也是嫂子們的好意，不管有沒有用，挂着也不礙事。看劉雯并不接話，林方達隻得岔開話題，玩笑着說還是四嫂子眼界開闊，不搞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聽着林方達的話，劉雯卻噗嗤一聲笑出來聲，林方達滿臉疑惑地問自己哪裡說得不對。劉雯看着他說四嫂子早就給她介紹過方法了。林方達啊了一聲，忙問是什麼，劉雯笑着瞪了林方達一眼說，她告訴我，讓我們九點到十點的時候做那事。說完劉雯先笑了起來，林方達愣了一下，也笑着說，這真是，嘿！

林方達和劉雯的懷孕計劃在林家一衆人的關心下開展了起來，但事情往往不如人願。雖然家人們的方法千奇百怪，可别說女孩了，劉雯的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平靜的像灘死水。林方達的母親坐不住了，半脅迫式地讓夫妻二人去醫院做了檢查，可結果并沒有什麼問題。全家人不禁都陷入了焦慮之中。

焦慮之中卻又掀起了波瀾，大嫂帶來的那兩瓶藥被曝光，原來根本不是什麼提升懷孕和能生女兒的神藥，隻是普普通通的營養粉。騙子公司把這營養粉包裝成治療百病的神藥，在老人面前能延年益壽，在病人面前是包治百病，而到了大嫂手裡，自然就是促進懷孕。大嫂為這事追悔莫及，買了好些東西來給他們兩口子道歉。林方達自然無法怪罪大嫂，劉雯也通情達理說大嫂也是受害者，而且隻是營養粉，沒有什麼大礙，大嫂也是為了他們好。大嫂有些感動，忙說自己最近還發現了一種更好的藥，肯定不會有問題。

劉雯卻皺下眉頭，告訴大嫂說，謝謝她的關心，但他們不需要這些藥了，這次是營養粉，下次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劉雯把二嫂和三嫂送的荷包也取了下來，托大嫂帶回去，并說以後懷孕的事情就不用大家操心了。大嫂被劉雯嗆了一番，伸進包裡取藥的手也滞在了那裡，臉色有些紅漲，但自己沒占着理，自然也不好發作，隻得悻悻地離開了。

林方達看着離開的大嫂，心情有些複雜，他埋怨劉雯不該這樣說大嫂，更不應該把二嫂和三嫂的東西退回去。劉雯冷哼一聲說，你也看到了，她今天又帶了藥，我可不敢吃了，要是再這樣鬧下去，真不知道會出什麼亂子。林方達看着有些疲憊的妻子，歎了口氣，便也不再說什麼。

大嫂把東西帶了回去，心裡卻很不痛快，在她添油加醋和煽風點火後，幾個兒媳婦便都跑到老太太那裡去哭訴，說自己都是好心，沒想到劉雯他們兩口子不體貼，反而讓自己難堪。老太太倒是沒有什麼态度，隻是說以後不要給劉雯兩口子搞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剩下的都看他們夫妻自己的造化。幾個兒媳面面相觑，本想着在婆婆這裡得到些支援，卻落了空，她們不知道婆婆的心态為什麼發生了變化，但也不再多言了。

劉雯婆婆的心态确實發生了變化，她原本是最替林方達兩口子着急的，可遲遲不見動靜的老太太便又跑去寺廟，想要求個簽。老太太恭恭敬敬地磕了頭，求了隻簽，寺裡的和尚聽了她的訴說便在紅色的紙上寫下了兩個字的箴言：自然。老太太帶着這兩個字回到家中，想了整整一天也沒想明白。看到在一旁澆水的老伴便有些氣惱地說，我為了孩子的事情忙活了一天，你倒清閑，隻是養花種草。

林方達的父親性子确實早被生活磨平了，倒是自己的老婆，由于日日操心着油鹽醬醋，反倒變得唠裡唠叨。老林看着面帶愠色的老伴不急不躁地說，上次買橘子，自己就不同意，你又不聽，我還說什麼。老太太一聽這話，更生氣了，她把手裡求來的紙條啪地拍在桌上道：“你聰明，那你說說這兩字啥意思？”

老林放下水壺，拿過紙條，煞有其事地思考了一陣，然後皺了皺眉說，“自然”不就是這些花花草草嗎？老太太冷笑一聲說，那還用你解釋呀！老林沒有搭理，繼續說，什麼樣的花草最好，不是這些放在家裡，每天修剪和照顧的，反而是生活在自然狀态中的樹木花草生命力才是最旺盛，這兩個字是讓你順其自然，對孩子們的事不要過分操心了。老太太聽了老林的解釋有些恍然，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但又嘴硬地說自己早就知道，隻是想考考老林。老林倒是哈哈一笑，繼續侍弄自己的花草去了。

自這以後，老太太真就不再管小兒子和兒媳懷孕的事，還把趕來訴苦的幾個兒媳也說教了一番。就這樣，原本全家熱熱鬧鬧的備孕計劃，便一下子冷清了下來。

每天有些哄鬧的家裡平靜了下來讓劉雯感到了久違的惬意，而林方達雖沒有喜形于色，但臉上的輕松卻也是可見。一切都變得和以前的生活一樣尋常，此時的他們也感覺到了平平淡淡才是福說得還真不假。

就這樣日子搖搖晃晃地過了小半年，轉眼就到了年尾。除夕的時候，照例林家的五個兒子都團聚到了父母家，大大小小将近二十口人好不熱鬧。雖然為了懷孕的事有些不愉快，但打斷骨頭終究連着筋，這點事在親情面前便顯得有些雞毛蒜皮，一家人倒也其樂融融。

年夜飯上了桌，大家圍坐在一起，依次向兩位老人敬酒。到了林方達和劉雯二人時，他倆相視一笑說，爸，媽我們有個事想宣布一下。所有人都饒有興緻地擡起頭，正要開口，大嫂卻突然打斷道，五弟、弟妹，你們先别說，讓我猜猜好不好。林方達和劉雯知道大嫂的脾性，便笑着點了點頭。隻見大嫂端着酒杯站起來，提高了音調說，那我們大家就來為一起為弟妹懷孕幹一杯吧！

看着林方達和劉雯的笑臉，大家也恍然大悟，老太太也有些驚訝的向劉雯确認，真懷上了？劉雯點了點頭說剛剛一個月。老太太臉上立馬堆起了笑容，其它的幾個兄嫂也向他倆連連道喜。大嫂笑着對坐在桌上的孩子們問道，你們說五嬸子生個妹妹還是弟弟呀？這些小鬼頭都像商量好的，異口同聲地大喊道妹妹。大家哈哈大笑起來，大嫂說孩子們的話最準，弟妹懷的肯定是個女孩。林方達笑着接過話說自己倒希望是對龍鳳胎呐！老太太也笑了說，對，就得是龍鳳胎。大嫂把端在手裡的酒杯揚了揚說那我們就為你們的龍鳳胎一起喝杯酒。話音剛落，老太太趕忙說道，劉雯就别喝酒了，對胎兒不好。

夜色降臨，林家的那些小孩們早已跑出家去，一個個的争着嚷着要放煙花，升騰起的煙花随着爆破聲響徹雲霄，絢麗的煙花綻放在夜空中，滿是幸福的笑聲。

本文由白面小郎君原創，歡迎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