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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我弟遇害,太子發誓還我公道,可他面對證人的神情讓我起疑

作者:愛聽故事的小鳳梨

引子

好端端的一天,入了夜,忽然下起雨來。

雷聲轟鳴,閃電像黃金鑄就的箭,千萬齊發,将半邊夜幕照得雪亮,又在須臾間倏忽寂滅。

紫禁城的九重宮阙靜默地立于風雨中,失去了輪廓,隻剩一片連綿而模糊的影子,遠遠近近,望不到盡頭。

風愈發急,宮燈被吹得亂撞,燭火搖晃不定,脆弱如水中浮萍,似乎下一秒就要随風而去。

永和宮中,淑妃抖開一襲雀金裘披風,輕輕蓋在臨窗而立的男人肩上,柔聲道,“陛下,起風了,當心着涼。”

一道閃電劃破雨幕,映亮當朝皇帝的面容。

他這歲五十有一,不算垂暮,可因病了幾年,元氣大傷,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憔悴許多,兩鬓都染了霜,即便龍袍加身,也遮不住一副風前殘燭般的老朽之态。

多虧了淑妃這兩年來無微不至的照料,才将将養回了一口氣。

淑妃喚了兩聲,皇帝才怔怔地回過神來。雨絲濡濕了蒼白的鬓發,他眼中積澱着一層沉屑般的哀痛,不知憶起了什麼遙遠的往事。

“陛下在想什麼呢?”淑妃狀似不經意地問。

“四年前,也是這樣大的雨……”皇帝望着雨幕,有些恍惚地喃喃低語。

他語焉不詳,淑妃卻立刻聽懂了,臉色一變。

四年前,七皇子的生母娴妃就是在這樣一個電閃雷鳴的冷雨夜裡,決然自盡。

淑妃沒想到,皇帝竟會突然提到娴妃,雖然這個名号在宮中已成忌諱,但眼下天時地利俱在,淑妃不會坐視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從眼前溜走。

她小心翼翼道,“陛下,想起了娴妃姐姐嗎?”

皇帝默然良久,才浮出一縷若有似無的苦笑,“白日晴空萬裡,夜裡忽然下起暴雨,這情景,與四年前幾乎一模一樣。是她的魂魄盤桓于此不肯離去,還在怨恨着朕吧?”

淑妃聽到這話,微微一愣。

侍君數載,她深谙陛下的脾性。他天性多疑,剛愎自用,一生殺伐無數,連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曾心軟留情,實在不是一個會忌憚鬼神、顧慮因果的人。

隻不過這個夜晚,病痛與夢魇雙雙造訪,又适逢糟糕的雷雨天,夜半難眠,前塵往事曆曆在目,恍惚迷離之間,才有了眼下這稍縱片刻的脆弱。

可對于淑妃來說,這個片刻就足夠了。

于是,淑妃偏了偏頭,再轉過臉時,眸中已起了霧氣,一滴清淚凝成銀珠,将墜未墜。她欲言又止,将淚拭了,隐忍半晌,才戚戚然地歎了一句。

“娴妃姐姐蒙受天恩,絕不會怨恨陛下。隻是老牛猶懷舐犢之愛,為人母親,又怎能不疼惜自己的孩子呢?她才會想不開,舍了陛下而去……”

皇帝蹙起眉,神情有些黯然,“母不受子過,朕本想寬待她,她竟拂了朕的心意,決絕自戕。”

嫔妃自戕乃是大罪。說到此處,皇帝眉宇間仍浮上一抹怒色。

淑妃察言觀色,歎息道,“娴妃姐姐覺得冤屈,必然不是為了自己。”

她說得隐晦,隻這一句,點到為止,再不多言。

皇帝也不再說什麼,仍是駐足窗前,遙望着雨中的宮城,面容藏在陰影裡,看不明晰,隻聞得極輕的歎息聲,從這具天下最尊貴的軀體中逸散出來。

淑妃知道,她成功了。

有時候,隻需要一句話。它會像細細的刺,紮進人的心裡,拔不出,化不掉,叫人夢回之時,胸口總會為之一悸。

寝殿内重歸靜谧。

隻聞得檐下鐵馬叮咚作響,卻是風起得愈發大了。

1

“聞冤鋪主人求見。”

蘇遠山接到阍吏的通報時,意外之餘,也有些不悅。他委實不想見這位不速之客。

倒不是對胡說本人有什麼惡感,隻是一見到他,蘇遠山就避不開地想到自己死去的獨子,心中本能地抵觸。

他正想回絕了去,卻聽到阍吏補了半句,“那位胡先生說,是關于三叔的事,請老爺屈尊垂見。”

三叔?什麼三叔?

蘇遠山先是莫名其妙,而後眉梢一抖,忽地反應過來。

這是一個避人耳目的暗語。三叔,即為“淑”。是關于淑妃的事!

淑妃是他的表妹,後宮的嫔妃,更是十二皇子的生母。

蘇遠山蓦然正色。他不知胡說的來意,但事關淑妃,絕不能輕慢待之。

“請人進來。”蘇遠山鄭重道,又吩咐左右陪侍一應退下。

少時,胡說進來了,斂衽作揖,“小民——”

蘇遠山徑自打斷他,“不必行這些虛禮了,先生有話直說罷。若是你危言聳聽,妄議天家内眷,我堂堂蘇府,倒也不是你如此放肆的地方。”

胡說依言直起身,“小民是來毛遂自薦的。”

“舊事已了,先生何故自薦于我?”蘇遠山不解。

胡說鎮定自若,朗聲道,“為天下得于何人之手。”

蘇遠山哪裡想到,對方一介布衣,輕輕巧巧地開口,居然說出這般石破天驚的話!

他臉都青了,噌地站起來,低喝道,“你什麼意思?”

“小人謀身,君子謀國,大丈夫謀天下。我願傾盡畢生所學,為天下謀一明君。”

胡說從容一笑,“至于我的能耐,大人應當有所見識。若大人信我,我必以國士報之,襄助十二皇子登基。到時,大人便是國舅,滿門榮華,享之不盡。”

胡說的聲音平和,舉重若輕,天然有一種叫人信服的氣度,光是這麼說着,就充滿了蠱惑。

若是旁人聽了這般許諾,難免心思搖蕩,生出幾分蠢蠢欲動的遐想,可蘇遠山卻冷哼一聲,緩緩坐回椅子,漠然地看着胡說。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麼目的,背後又受了何人指使,但若想僅憑隻言片語,便叫我蘇家做出逆臣賊子之事,未免也太小觑人了!”

胡說結結實實碰了釘子,卻不見有什麼沮喪,反倒頗為欣慰地松了口氣。

方才所言,本就是他存心試探。

朱燦已死,朱熾與太子沆瀣一氣,其餘三兩兄弟,過于軟弱平庸。唯有十二皇子,雖然年紀尚小,但聰穎善良,未染得那些纨绔習性,為可塑之才。

胡說有意扶持十二皇子上位,但十二皇子畢竟年幼,容易受母家外戚的拿捏。

其實,蘇氏乃詩禮世家,門風清正,衆所皆知。胡說此番以名利為餌,考驗蘇遠山的本心,不過是出于謹慎的萬一之策。

好在,他識人不差,對方沒叫他失望。

如此一來,胡說安了心,肩膀一振,将面上那套裝腔作勢的戲碼收了起來,誠誠懇懇、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語氣鄭重而真摯。

“大人不汲于富貴名利,可總該顧惜滿門性命。”

蘇遠山:“此言何意?”

“十二皇子年幼,尚不成氣候,可雛鳥總有高飛之時。今日的東宮之主,來日若登位天子,大人覺得,以他的胸懷,容得下這隻羽翼漸豐的鳥嗎?”

胡說面有憂慮,這一次他說的是真心話。

“到時,貴府恐有覆巢之災。此雖為遠慮,可大人不該不察,更不該心存僥幸。難道,非要等屠刀落于頸後,才醍醐灌頂麼?”

頓了頓,胡說面露苦笑,低聲問,“前車之覆,後車當引以為戒。七皇子的冤屈,大人忍心在十二皇子身上,再重演一次嗎?”

這一句吐字極輕,可落在蘇遠山耳畔,卻不啻雷霆萬鈞。

他倒吸一口氣,驚得張目結舌,擡手指着胡說,眼皮跳了半晌,才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句話。

“你、你究竟是誰?”

胡說笑了笑。

他素來帶笑,但大多笑得漫不經心,好似隻淺淺挂了一層面具,但此時的笑容,卻像是湖底泛出的水光,自那深沉的重瞳中,能窺見幾分真摯的底色。

“小民胡說,隻是一個毛遂自薦的謀士。多年前,與七殿下有過一面之緣,算是……半個故人。”

2

這席密談持續了很久,久到連蘇府門口的阍吏都覺得奇怪,暗暗納悶,瞧那男人粗布灰袍,身無長物,一副平平無奇的窮酸樣,也不知傍了個什麼了不得的“三叔”,竟能被老爺如此禮待?

門扉緊閉,誰也不知道那個平平無奇的男人究竟與蘇遠山談了些什麼。

直到黃昏向晚,天邊滾上一層绯色的霞光,胡說才走出來,站在蘇府門口,旁若無人地伸了個懶腰,而後在阍吏好奇的目光中,邁着四方步,慢悠悠沿街遠去了。

胡說回到聞冤鋪,還沒走近,便看見自家招牌上栖了一隻信鴿。

那鴿子被養得圓滾滾的,憨态可掬,大概是跋山涉水而來,羽毛落了點風塵,正拗着脖子,将腦袋埋在翅膀下,晃晃悠悠地打瞌睡。

睡到酣處,爪子一滑,像個雪捏的團子似的,竟直直栽了下來。

胡說幾步上前,一抄,單手将信鴿撈住,撥開羽毛,并指挾出一劄小箋。

信鴿也醒了,烏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轉,像是認識胡說似的,在他掌心裡歡快地直蹦跶。

刺啦刺啦。鋪子裡傳來不安分的動靜——是大王在撓門了。

“小家夥,你還是趕快走吧,小心等下成了盤中餐。”胡說彈了彈信鴿的小腦袋,手臂一揚。

信鴿繞着胡說盤旋了一圈後,展翅而起,追着漸隐的日落餘晖,轉眼沒了蹤迹。

胡說這才回身打開鋪子,大王立刻蹿了出來,化作一道白光,“嗖”地躍上了房頂,不甘心地盯着信鴿飛遠的方向。

“早知就該送你同去,免你如今日思夜盼。想來你也是自由的生靈,與我困在這圍城之内,實在委屈得緊。”

胡說歎氣搖頭,不知是在說貓,還是在說自己。

展開信箋,一縷草木藥香袅袅散開,正是李斷續的親筆手書。

言簡意赅,毫不拖泥帶水。

先是說了十七的狀況——“漸好”。

就這麼兩個字,胡說卻不難想象出背後的一番驚險,不由一揪心。

但終歸是脫險了,李斷續是幹脆的人,他說好,那便不會摻假。胡說心中的巨石總算落了地。

再是關于蠱蟲的資訊。

李斷續遍覽典籍,又寫信向同門之人多方讨教,終于有了發現。他推測,那應是一種南疆秘傳的子母蠱,母蟲僅有一條,與宿主共生,子蟲則不計其數,無條件跟從母蟲的驅使。

用此蠱者,會将母蟲種在自己身上,利用子母蟲之間的感應,操縱他人的心神舉止。

“風波惡,君自珍重。”

胡說看至最後一句,垂着眼簾,兀自忖度了片刻,眉峰忽地斜斜一剔,似是有所頓悟。

他随手一搓,掌心内力吞吐,紙箋碎成了齑粉,随風一掃而空。

3

太子府的書房内,朱煉在中,朱熾與怡親王分坐左右。

這般關門議事,情景看似如舊,可朱熾卻覺得今日格外不同,每個人心中都似有一座大山壓着,氣氛凝重異常。

壓在朱熾心上的,自然是朱燦的案子。

朱燦年少輕狂,仗着皇子的身份,行事嚣張跋扈,曆來不為朝臣所喜,在老百姓心目中,更是十足的混世魔王形象。

這次,他在怡紅樓遇害,輿論嘩然,京中像炸了鍋,市井巷陌,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無不在熱議。

可大多隻是将此當作寡淡日子裡一劑調味的佐料罷了,畢竟“皇子被害”可不是每天都能遇見的新鮮事。

皇子與煙花女……再加上一個“錯手誤傷”的神捕淩雲重。這簡直是八卦愛好者的狂歡盛宴。

不出幾天,坊間已經流傳出各種添油加醋乃至于天馬行空的版本,比如“十皇子與大理寺少卿為奪愛花魁而君臣操戈”這等狗血淋頭的三角戀劇情……

世人津津樂道,卻鮮有一點真心的悼念,即便是同一陣營的太子,也不見多少悲色,更多的隻是憂慮于這起變故對自己的影響。

除了朱熾。

無論朱燦多麼頑劣,多麼不争氣,但那到底是他唯一的親弟弟啊。

他們的母親原是官女子出身,連生了兩個皇子,才被顧念生養有功,施舍般地晉了妃位。沒有母家的扶持,兄弟倆自小就不受重視。

父皇冷漠,母妃又懦弱,旁人趨炎附勢、踩高捧低,這樣冰冷森嚴的皇宮中,能夠信任依靠的唯有彼此而已。

是以,世人皆知,三皇子心機陰郁,但唯獨對自己的胞弟,是近乎寵溺的百般回護。

如今,朱燦竟就這樣随随便便叫人給害了,這無異于從朱熾心頭生生剜下了一塊肉。

他幾乎是平生頭一次失去了冷靜,什麼都不想顧了。就算是誤傷,淩雲重的身份,怡親王府的掣肘,乃至于太子的大計,統統抛到一邊,他隻想叫人血債血償,以解心頭之恨!

案情一目了然,太子也出面督辦,可好幾日過去了,淩雲重從大理寺移交到刑部,折騰來去,就是遲遲不定罪,叫朱熾急得牙癢,懷疑是不是怡親王府為了保住自己的女婿,暗中設了阻礙。

于是朱熾向另一邊的怡親王冷冷橫去一眼,話中帶刺,“王爺到底是疼惜女兒,也是,這婚嘛,退了一次尚且說得過去,要是連退兩次,真不知外面的悠悠之口要如何編排郡主了。”

怡親王聽出他夾槍帶棒的譏諷,也沉下臉,不甘示弱地駁了回去。

“王法昭昭,自有公斷,我怡親王府絕不置喙。至于小女的婚事,就不勞三皇子費心了。”

怡親王朝中間的太子朱煉看了一眼,又道,“小女雖與淩雲重有婚約,但到底未行大禮、未入宗祠,算不上他淩氏家婦,難道還要受連坐之罪不成?”

此二人是朱煉的左膀右臂,不齊心協力為他分憂就算了,反而針鋒相對,互相掐起架來,像是嫌局勢還不夠亂似的,朱煉更加煩躁,伸手往下一壓,叫停道,“好了,都住口。”

朱熾與怡親王聽出他的不快,各自按住氣性,讷讷閉了嘴,可面上猶有敵意。

朱煉娴熟地戴上他那副平易又和煦的笑顔,先偏頭看怡親王,“城門之火,尚不及妻兒,遑論辛夷與淩雲重之間僅有一個未定的虛名?王爺無需憂心,我拿辛夷當半個妹妹看,自會為她着想。”

怡親王在座上欠了欠身,“多謝殿下體恤。”

安撫完這邊,朱煉又轉向朱熾,向他解釋了此案延宕的緣由。

雖然近年來聖體違和,不大理政,但這回畢竟是皇嗣被害,茲事體大,不可能不驚動陛下。

加上在淑妃的調理下,陛下的身體有所好轉,是以已經傳下口谕,要三司徹查朱燦之案,面聖禀明詳情,由陛下親自定奪。

“三弟啊,我了解你的心情,可這個案子得一步步按規矩來辦。不過早晚,你權且耐心等待便是,相信陛下也會給十弟一個交代的。”

隻怕陛下未必向着十弟。陛下有很多孩子,也有了繼任大統的儲君,個把不受寵愛的去世,不見得會傷心。

朱熾心裡冷冷暗想,面上卻沒表露,隻問,“三司打算何時面聖?”

“陛下的身體不宜上朝,此事又不僅為政事,更算是家事,宗室子弟與後宮的娘娘們也是該到的,尤其是你母妃,總得親耳聽個公道。故而,這場合不可随便擇取,需悉心安排一番才是。”朱煉在“安排”兩字上加重了音調。

朱熾微感納罕,這番話倒也沒什麼錯,但就是隐隐不對勁,有種過于刻意的感覺——不過是三司奏案,有必要特意安排嗎?

忽然,朱熾瞪大了眼睛,一個直覺般的預感蓦地掠過心頭。

“二哥的意思是……”他一口氣提到了喉間,小心翼翼地發問。

朱煉迎着他探究的視線,慢慢點了一下頭,臉上笑容未減,可眼眸卻黯不見底,像是暗潮波動的深湖,将整張臉映出一片森冷的寒意。

“沒錯,裡裡外外都得好好安排,保證該到的人都能到場,而不該到的人也絕不會出現。”

4

及出太子府,朱熾業已冷靜下來,礙于太子居中調停的情面,便駐足門口,不冷不熱地給怡親王賠了個不是,“适才情急失态,唐突了郡主,還請王爺海涵。”

“三皇子言重了。”怡親王淡淡一點頭。

兩人之間,似乎又恢複成了以前那般客客氣氣的模樣,隻是人心隔肚皮,這笑面之下,隻怕各自都懷揣着暗室欺心的鬼胎。

朱熾做戲就要做足,裝模作樣地關心道,“辛夷可還好?”

“小女安好,有勞三皇子垂詢。”

怡親王面不改色,心裡卻重重一跳。

他知道辛夷的脾性,必然不會對淩雲重的案子袖手旁觀,是以才狠下心将她軟禁在府中,對外則一概宣稱為郡主卧病休養。

可沒想到,素來溫順識大體的女兒,竟撐着病體,從護衛的層層看守中,獨自逃出了王府!

怡親王害怕走漏消息,不敢大張旗鼓地尋找,隻能派手下暗中摸尋,可如今已有兩三日了,全然不見人影。

王妃和嬷嬷們整日哭啼,叫怡親王忙中添亂,心急如焚。

眼下,朱熾雖是随口一問,可聽在怡親王耳裡,卻截然變了味道。

他是什麼意思?試探,威脅?還是借此拿捏?怡親王心生警惕。

朱熾不知辛夷失蹤之事,自然也沒去注意怡親王的反應,徑自踩着杌凳上了馬車,臨行前,抛下一句别有深意的話。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咱們都是為太子殿下分憂的,榮損與共,當此關頭,更該勠力同心,若不成功,便要成仁了。”

怡親王目送朱熾的車辇辚辚遠去,齒間細細碾着六個字。

“不成功,便成仁……”

從他四年前,将“唐步青”的名字舉薦給七皇子時,怡親王府就沒有退路了。要麼位極人臣,享盡榮華;要麼功敗垂成,萬劫不複。

這種時候,他不能允許任何人擋路,哪怕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怡親王咬了咬牙,吩咐道,“回府。”

早先一步離開的朱熾卻沒有回自家宅邸,而是在一處巷口落辇,叫車夫與随從遠避等候,自己步行進了小巷,停在盡頭處的一個小院前,擡手叩門。

院内靜悄悄的,隔了好一會兒,才“吱呀”一聲,門開了,露出一道娉婷的身姿。

“三爺。”

女子淺淺一笑。她身着水綠衫子,未做過多裝點,盈盈如風中幽蘭。

不是别人,正是承乾宮裡的司籍女官,已故大理寺卿羅旻的獨女,自廢井中跌墜“身亡”的羅綠珠是也。

朱熾将她上下一望,語氣雖冷,到底還是隐藏了一分關切,“傷好些了麼?”

綠珠低首道,“好多了。”

說着側開身子,準備迎朱熾進屋,朱熾卻不邁步,“隻是來看看,等下就走。”

綠珠眨眨眼睛,有些疑惑地擡起眸子去看朱熾的臉,等着他的後話。

朱熾略遲疑了片刻,避重就輕地淡淡囑咐道,“這段時間,你不要出門,安心待在這裡便是,知道了嗎?”

綠珠點點頭,敏感地察覺到一點不對勁,輕輕咬着下唇,“出了什麼事嗎?是不是我——”

“與你無關。”朱熾一擺手,“隻是要變天了。”

也許是胞弟去世,加劇了他一直以來的孤獨感,也許是即将要謀劃的事情吉兇未蔔,令他神思不安。

此時此刻,望着眼前這個他曾“失而複得”的女子,素來如毒蛇般狠辣的三皇子朱熾,似乎隐約感到了自己那堅硬的心底某處,泛起了從未有過的柔軟漣漪。

目光波動,朱熾忽地露出一點難能可貴的笑意,擡手摸了一下女子的臉,将她垂落的一縷鬓發掖到耳後。

“有我在,不用擔心。”

5

羅綠珠站在小院門口,靜靜望着,直到朱熾的背影出了小巷,再也望不見的時候,她才收回視線,回身進了屋。

門一掩上,她的神色陡然落寞了下來,怔怔地盯着院門。

辛夷從藏身的地方走出來,輕喚了一聲,“綠珠姑娘。”

綠珠回過神,轉身沖辛夷笑了笑,隻是心底苦澀,笑容到底顯得勉強,“郡主都聽見了?”

“嗯……”辛夷朝朱熾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是他救了你?”

綠珠不作聲,隻點了點頭。

數日前,綠珠毅然自投廢井。

她是存了絕念的。甯可死,也不願淪為生不如死的傀儡。

井水冰涼,倏而沒頂,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墜入了地獄。

李全沒有追下來,他定是以為,綠珠死了。就連綠珠自己,也以為自己沒救了。

可她沒有。

再次睜開眼睛時,她正随着一條地下暗河浮浮沉沉地向前漂流,而前方不遠處,一點明亮的光愈來愈近。

那是晨曦,撕破了黑夜。

文宣曾告訴她,冷宮前的這口廢井,連着地下河,一直通向宮外的莨菪山峽谷。他在被宓貴妃囚禁期間,曾經幫助過幾個同樣中蠱的宮女從廢井逃脫。

巍巍高牆,宮門似海,黃金鑄造的牢籠裡,這是唯一的生門。

河水冰冷刺骨,管道迤逦曲折,亦不知路程幾何,兇險萬分,很有可能半途力竭,凍斃或是溺亡,化作百千屍體中的一具,在不見天日的地方無聲腐爛。

但隻要熬過去,就能看到新生的曙光。

這是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後生。

綠珠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撲向前方的那點光亮。

眼前豁然開朗。

藍天懸于頭頂,清風撲在臉上,绯色的晨曦正從山巅噴薄而出。

她活下來了。她自由了。

文宣說得沒錯。

這個飽受折磨,嘗盡了蠱蟲噬心蝕骨之痛,最終無聲無息地死在了冷宮裡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為僅有區區一面之緣的綠珠,送出了絕境裡的生機。

綠珠從暗河爬上岸。從那一刻開始,她就是“已死之人”,舉目無親,唯一能夠投奔的,隻有三爺。

朱熾也收到了宮中傳來的綠珠“失足”墜井的消息,轉眼間,卻見她死而複生,自然吃驚,但并未猶豫。

一面将綠珠收留下來,另擇了這處隐秘的小院,供她休養,一面缜密地打點好了周圍眼線,確定沒有走漏一絲風聲。

綠珠就這樣被朱熾悄悄藏了起來。

直到辛夷躲避追兵時,意外撞進小巷。

辛夷在這裡躲了幾日,綠珠将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曆,都向她和盤托出。所涉之深,叫辛夷無比震撼,幾度心悸至失語,可也讓她想通了許多以往不解之事。

此時,她見綠珠與朱熾關系匪淺,忍不住問,“你先前與我說的,可也告訴了他?”

綠珠搖搖頭。

“隻說了我為貴妃所不容,本該被處死,卻從井下意外逃生。其餘的,并未多言。”

“你不相信他?”辛夷有些奇怪。雖然朱熾來去匆匆,隻說了幾句話,但綠珠的愛慕之情溢于言表,而朱熾待她,也一反常态,竟是有幾分認真的。

綠珠道,“我雖為無能女子,但也知是非輕重,文宣的秘密何等重大,等閑不敢示人。”

“那又為何告訴我了呢?”辛夷更奇怪了。

綠珠苦笑。

“實不相瞞,我死裡逃生,僥幸撿回一條性命,确實想過就此躲在三爺的庇護下,苟且偷生,什麼也不管,什麼又不說,将一切都給忘了。

文宣也好,貴妃也罷,他們的恩怨權謀,與我有什麼相幹呢?我隻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自身尚且難保,若還想着伸張正義,豈非如蚍蜉撼樹,可笑至極?”

此話說得直白,卻也字字為真,無可厚非。

頓了頓,綠珠定定望着辛夷,話鋒一轉,“可就在我抱着懦弱的念頭,打算蒙眼閉耳,就這樣違心地遺忘與沉默之時,郡主您卻從天而降,毫厘不差地出現在我的門前。

綠珠不得不相信,這是冥冥中老天爺給我的旨意。”

辛夷神色幾變,方才綠珠與朱熾對話的畫面始終在腦海中萦繞不散,她心中唏噓,還是将話問出了口。

“你可知文宣是誰?”

“原是不知道的,隻隐約覺得耳熟。前幾日獨自悶在這院子裡,胡亂思想,忽然就憶起來了。”綠珠面露悲怆之色,聲音愈發輕了,“是……是當年告發七皇子殿下的那名近侍。”

辛夷道,“若你所說不假,那文宣當年猝然反戈,很有可能是受到貴妃的傀儡蠱蟲的影響。臨允……我是說七皇子,乃是被設計陷害的。

作為最大的受益者,太子必參與其中。而以三皇子與太子的關系,他也絕非局外之人。綠珠姑娘,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綠珠雙肩一抖,貝齒将下唇咬得一片慘淡,半晌才極輕地一點頭。

辛夷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如果到了避無可避的那一天,你可願意親自出面作證,為娴妃娘娘、七皇子、文宣,還有其他冤死的亡者,讨一個公道?”

綠珠垂着眼簾,一時沒有應答。

隐匿于深巷的小院中,唯有辛夷與綠珠彼此相對而立。

雖然身份不同,但從某種程度來說,她們又何其相似。一個困于宮廷的奴役,一個囿于家族的禁锢。生為女兒身,在這世間,總是萬般由不得自己做主。

男人或輕慢或垂涎,或欣賞或愛憐,卻大多會忽視女人的力量,鮮有将他們視作颉颃相當的同伴或對手,平等以待之。

然而,此時此刻,很多危急存亡的大事,正系于這兩個病弱女子的一言一諾之上,而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們卻毫不知情。

6

日落月升,鬥轉星移,時間倥偬如逝水。

十皇子身死,淩雲重入獄,鬧得沸沸揚揚的案子卻突然沒了下文,一連十數日,京中平靜極了。

老百姓們日漸遺忘,也沒興緻繼續去編排“怒發沖冠為紅顔”的話本子了,熱鬧散場,還是得回家關起門來過日子,各自有各自的冷暖,原本就是與旁人遙遙不相幹的。

隻有極少數敏銳的人,隐約嗅到了一點不尋常的氣息。

那是暴風雨的氣息。在看似平靜的空氣中,無聲地醞釀着。

要變天了。

氣候回暖,又是一年端午将至。

禦河裡的龍舟一字排開,水手們袒露着精壯的肌肉,躍躍欲試,誓要比個高低。家家戶戶挂艾葉、插菖蒲、熏蒼術,粽葉飄香,小兒的額頭上頂着用雄黃酒畫出的“王”字,調皮地到處亂竄。

胡說踩着凳子,給聞冤鋪和十七的酒館門口分别挂了一把綠油油的艾葉,還沒下地,差點讓一個嬉戲的小童撞翻凳腿,摔個狗啃泥。

他也不惱,撩了袍子跳下來,順手揉了揉那小搗蛋鬼的腦袋。

小童回頭沖他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了,将笑聲灑在身後。

胡說站在路邊,望着滿目的人間煙火,微微有些發怔。

處處都是熱鬧,處處都是活色生香的歡喜。

似乎都與他無關。可又似乎仍叫人眷戀不已。

“喵。”

大王的叫聲喚回了胡說的心神。

他走回聞冤鋪,卻不進去,也不關門,就讓大門敞着一條足夠白貓通行的縫隙。

大王站在門檻上,見胡說蹲下,便歪着腦袋,去蹭他的膝蓋。

“今日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僅不撓我,還對我這般殷勤?”

大王擡起異瞳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知道他即将要離開似的。

胡說失笑。有時候,他真懷疑大王已經成精了,不僅聽得懂人話,還能看得透人心。

他最後看了一眼鋪子——家徒四壁,其實也沒什麼可看的——對白貓說,“喏,門給你留着,我要是沒回來,你就自己出去,再尋一個好人家,知道嗎?”

“喵。”白貓不滿地哼哼。

“好好好,咱們看不上那些凡夫俗子,是不是?天地廣闊,你自由自在,何處不可去呢?”

言罷,胡說站起身,兩手在衣襟上輕輕一撣,對白貓眨眨眼睛。

“時候到了,我該走了。”

7

五月初四,端午節前夕,也是十皇子朱燦的三七之日。循舊禮,十皇子府中設奠,為亡者修福。

是日,陛下、宗室及後宮嫔位以上,俱臨門緻祭,就連身懷六甲的宓貴妃也來了,朝臣們更是不用說了,烏泱泱來了一片。

靈堂的哀儀禮畢,陛下移駕王府議事的大堂,宗室随行。正二品及以上的官員都被留了下來,立列左右。曹必等幾名太醫也沒退場,自是為了看顧陛下的病況。

一扇疏梅橫影的雲母屏風後,坐着女眷。後宮嫔妃、十皇子的妻室都在。

令人注目的是,先前據傳抱病的辛夷郡主也來了,身後跟着一個始終埋着頭、看不見面容的綠衣丫鬟,主仆二人站在角落裡,與旁人都隔開了一段距離。

刑部侍郎張伯遠,督察院禦史王桉順,暫代大理寺事務的杜冰,三人越衆而出。

将三司奏案放在朱燦的祭禮後,時機、場合倒是很妥當,顯然是太子細心安排的。既能讓後妃們順理成章地旁聽,同時兩事并作一事,也減少了陛下的勞碌。

皇帝不由贊許地看了一眼太子。

張伯遠率先道,“臣等奉旨調查大理寺少卿淩雲重誤殺十皇子之案,現将調查之結果禀告于陛下。”

皇帝輕咳兩聲,氣色仍舊不大好,恹恹地一揮手,“說吧。”

“四月十二日,淩雲重接到線報,帶人趕往怡紅樓,追捕先前大理寺卿羅旻遇刺案的疑犯。雙方交手,疑犯逃脫,淩雲重因一時心急失察,闖進了十皇子所在的房間,誤将十皇子認作疑犯,然後就地處決了。”

堂内靜了一瞬,無人說話,隻有屏風後傳來低低的哭聲。

三司鞫谳,大理寺在鞫,刑部在谳,而督察院行監督之責。

此案大理寺避嫌,刑部主審,故而聽完張伯遠的話,皇帝也略去杜冰不問,徑直轉向王桉順,“督察院以為然否?”

王桉順道,“此案證據确鑿,涉案人等供述相吻,臣無異議。”

朱熾端坐椅上,被女眷們的哭聲吵得心煩意亂,隻等着陛下金口定論,速速叫那害了十弟的人認罪伏誅。

可皇帝不急着結案,蹙了蹙眉,忽道,“淩雲重呢?帶上來。朕要聽聽他怎麼說。”

朱熾面色一沉。

他知道陛下器重淩雲重,可如今十弟身死魂消,身為父君,仍要偏袒一個外臣麼?

雖然早有意料,但親眼見到,朱熾仍是不免覺得齒冷。

張伯遠與王桉順對視一眼,見後者微微點了點頭,這才舉手示意,不一會兒,淩雲重便被一名衙役打扮的侍從帶到堂前。

案發後已有兩旬,這是作為戴罪之身的淩雲重頭次出現在衆人面前。隻見他雖冠服盡除,人也清減了些,卻不失體面,脊背仍舊挺拔如劍,筆直的一道,好似不會被任何力量所磋折。

他目不斜視地行到皇帝的首位前,以額加手,深深一叩首。

“臣是冤枉的,請陛下明察。”

皇帝見他神色坦蕩,不由問:“你自陳冤屈,可有憑證?”

淩雲重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他一出事就下了獄,身陷囹圄片刻脫不開身,哪裡有機會去尋找憑據,自證清白呢?

張伯遠與王桉順臉色一喜,悄然松了口氣,擡頭見皇帝果然面露不快,正欲作色,卻聽得堂中忽有一個聲音響起。

“小人有證據足以證明淩大人的清白。”

循聲望去,竟是那個押送淩雲重進來的衙役,恭謹地俯首跪在旁邊,此時忽然擡起頭,露出一張蒼白清秀的臉。

朱煉與朱熾愕然色變。

他們認得這張臉,卻萬萬沒想到,竟然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見到!

“胡說?”

朱煉摸不準胡說的來意,但毫無疑問,胡說絕對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一個人。

沒有人喜歡計劃之外的變故,而偏偏胡說一直都是那個最難以預判的變子。

朱煉決定先發制人。

“好大的膽子,竟喬裝為官人混入,還敢口出狂言?來人,把他拿下!”

杜冰連忙俯首道,“陛下容禀,此人屢有協查之功,在大理寺受客卿之禮遇,并非意圖不軌的歹人。”

此時,旁聽的朝臣中也有一人出言,正是都督佥事蘇遠山,他端詳了胡說幾眼,似是忽然“認”出了他,上前道,“陛下,杜冰所說不假,此人姓胡名說,乃是京中赫赫有名的聞冤鋪主人,專斷奇事疑案,為人排憂解難。臣早先也曾受過他的恩惠,願為其擔保作證。”

“對了,臣記得怡親王去歲做壽之時,府中出了案子,也是胡先生幫忙破解的。王爺應該不陌生吧?”蘇遠山望向怡親王。

怡親王繃直嘴角,不大情願地點了點頭。

太子喚來的護衛已經沖到胡說身邊,抓住了他一隻胳膊,正要粗魯地拖走,胡說卻不躲不讓,隻拿一雙灼灼的眸子定定望着皇帝。

“小人深覺此舉唐突,亦有置之生死于度外之覺悟,隻是淩大人待小人有知遇之恩,小人實在不忍見忠臣受冤、天聽蒙蔽,故冒死進言。

請陛下容小人禀報完畢,孰是孰非自有聖斷,到時再治小人僭越之罪亦不遲。”

“聞冤鋪主人?”

皇帝端坐椅上,眯了眯眼,打量着胡說,似是來了興緻,揮手将護衛斥退,“朕願聞其詳。”

張伯遠正要進谏反對,卻見胡說一擺頭,直勾勾地望過來,眼眸中居然有兩個瞳仁,黑黢黢如幽冥深淵,看得人無所遁形。

“若此案果真證據确鑿,那麼憑小人一張嘴,也翻不出天來。侍郎大人若是胸有成竹,又何妨多聽一家之言呢?”

張伯遠還沒說出口的話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噎得嘴角直抽搐,悻悻地不作聲了。

胡說仍舊盯着張伯遠,“關于案情的始末,侍郎大人已經複述過一遍,小人就不再贅述了。這裡有一事不明,鬥膽請侍郎大人釋疑。”

張伯遠堂堂刑部侍郎,居然淪落到被一介草民質疑的境地,實在氣得牙癢,但礙于聖駕在前不好發作,隻得應道,“且問便是。”

“既然淩雲重是追捕疑犯才闖進了房間,而旁人趕到時,房内窗戶緊閉,隻有淩雲重與十皇子——那麼,疑犯去了哪裡?”

“淩雲重追錯了房間,疑犯自然是從别處趁亂跑了。”張伯遠道。

胡說悄然一哂。這老頭雖然抓錯了人,但思路倒是歪打正着。

“陛下,小人請求傳喚證人大理寺捕快常青、李四等,怡紅樓掌事的進場。”胡說沒去反駁張伯遠,而是轉頭對皇帝請示道。

“準。”

常青、李四等人都是當日跟随淩雲重去怡紅樓抓人的捕快,胡說仍是問了關于疑犯去向的問題,有人斷言疑犯就是進了十皇子的房間,有人則堅稱逃向别處,還有人猶豫不定,隻說未看明晰。

這些人彼此為證,又在聖駕前,自然都是有一說一,不敢作僞。

胡說故作奇怪,問張伯遠,“若是淩雲重一人看錯,倒也情有可原。何以在場這麼多人,這麼多雙眼睛,竟莫衷一是?”

張伯遠沒好氣道,“當時現場混亂,看錯認錯,也是正常。”

胡說未置可否,而是細問了捕快們在一樓時的位置,發現站位相鄰的人,所見大抵相似,而相隔較遠的人,答案則大相徑庭。

這就有些過于巧合了,皇帝也不由蹙了眉,催促胡說,“到底如何,你從速道來。”

“是。”胡說領了命,不再迂回,忽地轉身朝向一旁的掌事的,劈頭問道,“怡紅樓的兩層之間,有一方戲台,背靠一張四美人壁畫。

二樓以戲台為中心,左右對稱,成回字走廊,四角各有一方壁畫,是四美人的單像。是也不是?”

他這一問猝不及防,掌事的本就忐忑不安,下意識便點了頭,“是。”

“小人在現場發現那些壁畫并非畫在牆壁上,而是将一層畫紙貼在了鏡子上。”胡說道。

“鏡子?”皇帝納悶。

“正是。”胡說伸手指向跪了一地的捕快,“他們都沒說謊,之是以供詞相左,正是因為鏡子。”

“當淩雲重踏進怡紅樓的時候,畫紙就已被人悄悄揭下,露出後面的鏡子。疑犯也是故意出手相搏,将現場攪成一窩亂局,然後逃往二樓。

此時戲台中心的鏡子與回廊四角的鏡子互相投射,将疑犯的身影映出了背道而馳的好幾道。這也是為什麼捕快們站在不同的位置,會分别看見疑犯去往不同方向。”

胡說面對衆人,緩緩道,“眼見未必為實,一葉猶可障目,遑論鏡像亂影?真正的疑犯早已從其他房間逃竄,而淩雲重卻被引至了錯誤的方向。”

“那又如何?”朱熾早已聽得不耐煩,怒喝道,“就算淩雲重會闖進十弟的房間,是因為看花了眼,誤打誤撞,但這也并未改變他害了十弟的事實!你說了這麼多,根本就是無關緊要的廢話!”

“三皇子稍安勿躁。”胡說從容不迫,“小人之是以說這些,正是為了說明,整個案子從頭到尾就是針對淩雲重設計的一個陷阱。

十皇子殿下不是被淩雲重害的,而是被他人蓄意謀害後,再栽贓給淩雲重的!”

堂中嘩然。

朱熾的手指捏得青白,目光尖銳得幾乎要在胡說身上刺出個洞來,他咬牙吐出兩字,“證據?”

“适才所述的鏡子,為證據之一。此案重大,官府查封了怡紅樓以作調查,案犯的同夥隻來得及将畫紙重新粘回去,卻沒有機會處理掉鏡子,若三皇子存疑,随時可以前去驗證。”

“至于這第二件物證,在呈堂前,小人還有一個問題,想問淩雲重淩大人。”

胡說轉頭看向淩雲重,“當時現場混亂,又有鏡子誤導,你追進十皇子的房間,是确實看錯了,還是另有原因?”

淩雲重亦回視着胡說,做出一點思索的模樣,半晌才語氣笃定地吐出一句。

“影子。”

9

“我瞥見那門口的竹簾後有人影閃動,便下意識追了進去。”淩雲重回憶道。

胡說則呈上了第二件物證,正是那道竹簾。

竹簾先前被破壞得隻剩半截兒,胡說托杜冰一頓好找,才勉強湊了個齊全。

“這簾子是由很多條削得極薄極窄的竹片串成的,竹片上帶着天然的斑紋,而竹片之間的串結卻做了活扣,每一片都可以兩面翻轉。

隻要将特定的一些竹片翻轉過來,斑紋就會連在一起,勾勒出完整的線條。”

胡說将竹簾捧在手裡,不斷翻動,當他停下來時,衆人不由驚得倒吸一口氣,隻見那竹簾上赫然出現一道人影!

皇帝一招手,命内臣将竹簾取了過來,放在近前細看了幾眼,也露出驚奇之色。

胡說趁熱打鐵道,“淩雲重當時所見人影,正是這竹簾上斑紋所連成的圖案。

這東西做得精巧靈活,隻要有人掀起簾子,竹片就會随機翻動,打亂這個圖形,是以後來趕到的捕快們沒有發現這點異常。

是以,淩雲重是被人故意引到那房間的。隻怕他進怡紅樓之前,十皇子已遭不測!”

堂中寂靜,衆人暗自思忖,都不敢出聲。張伯遠與王桉順則面面相觑,臉色都很難看。

急于為胞弟報仇的朱熾第一個反應過來,霍然起身,指着一旁噤若寒蟬的掌事的,“是你!”

“又是鏡子,又是竹簾的,犯人種種設計,都需你裡應外合才能實作。蛇蠍婦人,你還不從實招來!”

那掌事的何時見過這般陣勢,伏在地上,體若篩糠,早已沒了人色。

胡說立刻幫腔,“戕害皇室,是滅九族的大罪,就連你樓裡的姑娘,也一個都跑不掉,全要掉腦袋!”

硬的說完,又來軟的,苦口婆心地“勸”那掌事的,“此罪非你一人可為,若你及早供出主謀,陛下仁慈,脅從罔治,或許能為你樓裡的人,求得一絲恩赦。”

胡說有的放矢,這番話顯然戳中了老鸨的掌事的。她嗫喏着嘴唇,猶豫半晌後,剛要說什麼,這時,屏風後有人輕咳了一聲。

咳聲極輕,幾不可聞,衆人的注意力又都在堂前,隻有胡說敏銳地捕捉到了,擡起眸子,不動聲色地朝屏風後望了一眼。

那原本欲言又止的掌事的一下子閉緊了嘴,面如死灰,臉色變了幾變,忽然毫無預兆地一躍而起,拔下發間金簪,猛地沖皇帝撲了過去,嘴裡惡狠狠叫道,“狗皇帝,害你的兒子不解氣,我要對付你!”

她竟是要在禦前行刺!

然而掌事的腳步虛浮,并不似會武之人,這一刺根本毫無威脅,隻踉跄了一步,連龍袍都沒挨到,就被禦前侍衛輕松地格擋。

“不要!”胡說脫口道。

這個掌事的不是主謀,更不是犯人,隻是一個安插在怡紅樓裡做内應的幫手而已。

胡說本還想從她口中問出那日逃走的案犯的去向——那案犯身上可背着羅旻與朱燦兩條人命。

然而掌事的顯然受到某種暗示,眼下貌似行刺,實則是想自盡!

可是來不及了。

禦前侍衛的刀尖穿過直撲而來的掌事的前胸,從後背透出。

她匍匐在地,鮮血汩汩,隻抽搐了幾下,旋即沒了聲息。

這場變故,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多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掌事的屍身已經被護衛們麻利地拖了出去。

太子盯着那泊血迹,神情有點複雜,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做出驚惶的模樣,連忙請罪,“是兒臣失職,讓父皇受驚了。”

皇帝見慣了風波,倒是沒放在心上,隻喝茶順了口氣,擺擺手示意太子平身。

這一出後,真相也已大白。

皇帝睨着張伯遠與王桉順,語氣嚴厲道,“刑部是怎麼查的案子?督察院又是怎麼監審的?竟還不如民間區區一介書生?”

張伯遠與王桉順争先告罪,一口一個“臣疏忽”。

“朕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險些還要因為你們的疏忽,再失去一個得力臣子。我看你們不是疏忽,是老而無用了吧?”

皇帝脾氣素來火爆,病了這幾年,深居簡出不大問事,可一旦發起怒,天威如雷霆,無人不肝膽皆顫。

張伯遠冷汗都下來了,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太子——他與王桉順都是太子的人——卻見對方神情漠然,并無為自己求情的打算,隻好啞巴吃黃連,默預設了。

皇帝雖然惱怒,但畢竟聖體違和,沒有精力去細細追究二人的失責,隻申斥奪俸,叫二人好好檢討。

他又轉向淩雲重,神情緩和下來,“淩卿受委屈了。”

“多謝陛下明察。臣受委屈事小,隻是謀害十皇子的主謀依然逍遙法外,此案背後所涉深廣,實在叫臣惶惶不安。”

淩雲重道,“正如胡先生所言,這個主謀處心積慮,是專門針對微臣設計了這個圈套,将十皇子去世栽贓到微臣頭上。”

皇帝疑惑道,“淩卿知道是誰陷害于你的?”

“臣不知是誰,卻知為何。對方是要微臣有口難言,将所查明的真相永遠埋在肚子裡。”

“什麼真相?”

淩雲重快速地看了胡說一眼,而後一字一頓,堅定不移。

“四年前,七皇子所犯紅丸案的真相。”

10

這一刻,濟濟的大堂中靜得落針可聞。

皇帝一張臉早已變色,放下手中的茶盞,語氣已染了可怕的寒意,“淩卿慎言。”

淩雲重面色不改,“臣忝列大理寺少卿,職守本就是審理刑獄,以正律法。

數月前,臣破獲京中童謠案時,意外得到了一條關于紅丸案的新線索,追查下去,竟有驚人發現。

臣原想上奏禀告,由陛下定奪,卻早一步受人陷害,若不是胡先生相助,恐怕不會有眼下陳表的機會。有人如此忌憚微臣的發現,豈不欲蓋彌彰?當年的案情隻怕另有玄機。”

太子臉色鐵青,瞪着淩雲重,“紅丸舊案早已蓋棺定論,淩大人此時翻出來,到底是何居心?”

皇帝一揮手,叫太子閉嘴。他心中煩躁莫名,有種說不出的惱怒。

紅丸案是龍之逆鱗不假,可有時候,皇帝也忍不住扪心自問。

他這般避諱,究竟是因為震怒心痛于七皇子當年的謀逆背叛,還是内心深處到底存了一絲害怕——害怕有那麼萬中之一的可能,自己犯了錯,冤枉了娴妃母子?

就在他搖擺不定之際,屏風後有人輕輕喊了一聲“陛下”。

是淑妃的聲音。

這聲熟悉的呼喚好似某個開關一樣,一下子叫皇帝回到了那個雷雨交加的深夜。他想起了那個噩夢。

夢中,娴妃懸于白绫,目落血淚,一遍一遍地訴說自己的冤屈與怨恨。

皇帝心中一悸,倏忽間悲怆難言,沉默了良久,才緩緩地對淩雲重一颔首,“說吧。”

淩雲重指了指胡說,“臣口舌笨拙,恐詞不達意。此事胡先生也全程參與了,便請他代為表述。”

胡說對淩雲重微微一點下颌,繼而接過話茬,從頭道來。

“京中曾有一家頗有聲名的藥鋪,叫作‘仁心堂’,是由唐門後人唐步青所創立的。

可四年前,唐家離奇失火,一夜之間滿門喪生,隻有長子唐天冬陰錯陽差地幸存。

兩個月前,唐天冬為報滅門之仇,陸續害了三記藥堂的掌櫃章器、趙餘安、李慎之。

這三人曾是仁心堂的老夥計,與唐步青以兄弟相稱,卻也是背後捅刀、害了唐家滿門的人。”

“除了已去世的章器三人之外,唐家滅門案還有另一位主謀迄今未被繩之以法。”

胡說拱手道,“陛下,小人懇請傳喚大理寺在押死刑犯唐天冬。”

皇帝允了。

唐天冬身着囚衣、披枷戴鎖,走進大堂内跪下。他仍是那副少年模樣,安靜、單薄、清秀,神情倔強,像一支獨立在疾風中的碧竹。

胡說在少年的肩膀上輕輕一按,“唐天冬,你說害你滿門的還有一人,是嗎?”

唐天冬堅定地點頭。

“他是誰?禦駕之前,無人再敢欺上瞞下,你安心直說。”

唐天冬慢慢擡起眼睫,視線投向堂中,如鷹隼般盯準了一人。

“太醫院院判,曹必。”

自從見到唐天冬進來,曹必就坐立不安。

這一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滿腹疑惑,朝太子投去探詢的目光。

可太子卻視若無睹,隻一言不發地坐着,身體的姿态有些僵硬,手裡緊緊捏着一隻茶盞,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曹必隻好靠自己,辯駁道,“三人成虎,可積毀銷骨,臣實在惶恐。隻是胡先生若想給臣扣上子虛烏有的罪名,還請拿出真憑實據才好。”

胡說斜睨他一眼。

曹必心思缜密,一直躲在章器三人身後暗中主使,坐收漁翁之利,而幾乎不留下形迹。難怪他現在這般有恃無恐,自是笃定了胡說他們拿不出證據。

“我就是證據。”唐天冬雙目通紅,咬牙切齒,“我親眼見到你四人趁夜潛入唐家縱火……”

曹必嘲諷道,“一個殺人犯的話,誰會相信?”

“我信。”胡說揚聲道。

曹必被嗆了一口,剛要反擊,卻見胡說已不再理會自己,而是直接沖皇帝道:“陛下,唐天冬背着三條人命,按律當在秋後問斬。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小人相信他沒有再作僞的必要。當然,僅有信任,微不足道,小人自然有證據。”

“什麼證據?”曹必一愣,下意識脫口問道。

胡說看向他,微微一笑,“曹院判,你很聰明,的确做得幾乎滴水不漏,但是很可惜,你的罪行由貪念而起,最終也将被貪念揭露。”

“唐步青身為唐門後人,藏有《毒經》,三記藥堂之是以能後來居上,也全靠這本稀世罕有的秘籍。

可章器等三人被害後,官府封查了三人的家産,卻沒有找到這本《毒經》。唯一的可能,是被你收在了身側。

這本秘籍無異于一座取之不盡的寶庫,能夠換來驚人的财富與權力,以你的貪婪,絕不舍得毀去。我想,隻要派人去你的府邸好好搜查,一定會有意外的收獲吧?”

胡說每說一句,曹必的臉色就青白一分,到後來,隻張着嘴,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望着太子,眼中流露出乞求之意。

那本《毒經》豈止是沒有毀去,甚至就明目張膽地放在他的床榻前,昨天晚上還在翻閱研讀!

曹必滿心懊悔,卻也無濟于事。怪隻怪他太過自負,滿以為有了太子的庇護,便可高枕無憂,根本未将唐天冬與胡說放在眼裡。

他哪曾想到,竟然能、竟然敢去推翻權勢的高塔,将他拉下馬來。

此時皇帝開口了,他對于唐家的案子并無興趣,隻叫人将曹必暫押下去,吩咐大理寺重查,而後沖胡說不耐煩道,“這與紅丸案有何關系?”

“陛下,當年七皇子所進紅丸,正是出自仁心堂唐步青之手。”

11

“接下來,小人想說一個故事。”

“四年前,聖情不怿,七皇子自民間尋方,獻‘紅丸’于陛下,卻被查明是毒非藥,緻使龍體受損,這是衆所皆知的部分。”

“可不為人知的部分是,七皇子是受人舉薦,找到了唐步青,三顧茅廬後才求來兩粒紅丸。

唐步青雖是唐門後人,可窮畢生之力,隻在治病救人,這紅丸由他研制,自然是良藥,而非毒藥。

然而時任仁心堂夥計的曹必、章器等人卻被人收買,暗中掉包了紅丸,是以七皇子拿到手的,已然不是原物。”

“七皇子先後共安排了三次試毒。第一次是他的貼身近侍,第二次是宮中司直藥膳的太監,最後一次則是他本人親自試用。三次試毒均無異,七皇子這才向陛下獻藥。”

皇帝冷哼道,“紅丸有毒,乃是事實。他卻幾次三番都試不出來,豈不正好印證了嫌疑?”

胡說擡眸望着皇帝。

這個男人,是他的君主,更是他的父親。四年了,時移世易,他再次與這個亦君亦父的男人面對而立,對方卻睜着一雙漠然的眼睛,一絲一毫都認不出他來。

天翻地覆。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一旁的淩雲重看着胡說的側影,暗暗為他捏了把汗。

他知道,紅丸舊案是胡說最大的心結與夢魇,受了這麼多年的折磨,終于等到在聖上面前親口辯白的這一天,他真擔心胡說情緒失控,露出什麼破綻來。

可事實上,這份擔心是多餘的。

胡說看起來平靜極了,仿佛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雲淡風輕地講述着他人的故事,連語調都穩定得沒有半點起伏。

他有條不紊道,“紅丸的确有毒,而七皇子着人試毒卻無結果,并非他有意混人耳目,而是這些試毒的人包括七皇子自己,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已經服用了解藥。

事實上,紅丸之毒幾乎隻針對陛下一人,若是換作旁人用了,多半都是沒事的。”

“個中原因,小人與淩大人查了許久,也曾百思不得其解。

後來小人忽然想起年前參加東宮宴會時,太子曾與衆人玩了一個擊鼓傳花的遊戲——席間酒水無毒,花球的香氣也無毒,但花香若是與酒同時進入體内,在酒精的催化下,便會轉化為有毒之物。”

“世間萬物皆非獨存,或相生或相克,兩件不相幹的東西合為一處,有可能會憑空産生毒性,也有可能會完美抵消毒性。小人正是據此得到靈感,頓悟了紅丸案中最關鍵的詭計。”

衆人屏息聆聽,就連一直比較抵觸的皇帝也不自覺捏緊茶盞,身子往前傾了傾。

胡說問道,“諸位可還記得七皇子獻藥的日辰?”

“四年前端午,五月初五。”淩雲重與他配合默契,一應一合。

“七皇子之是以選擇在端午這日獻藥,也是被人精心設計的——這并不難,隻消讓陛下身邊的管事太監對七皇子稍加暗示即可。”

“衆所皆知,端午飲雄黃酒,是祖先傳下來的習俗,上至天家,下至黎民,并無二緻。

而雄黃酒,恰恰就是紅丸之毒的解藥。這也解釋了為什麼試毒的人都安然無恙。”

“而陛下——”胡說的話鋒适時一停頓,饒有深意地望着皇帝,等待對方自己反應過來。

皇帝的臉色果然變了,嘴角牽動,兩道深深的騰紋升起,“——而朕因為體虛不适,雄黃又是性熱動火之物,是以遵了醫囑,并未飲用。”

這時,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皇帝嘴上雖未松口,可心中明顯已有搖擺。

太子朱煉此時芒刺在背,冷汗攥了滿手。

他聽得胡說慢條斯理的一席話,竟将真相猜了個十成十,心中既驚且懼。

但面上還是得極力做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樣,不屑道,“胡先生好口才,我看連茶館裡的說書先生都得甘拜下風。可你說得頭頭是道,不知可有什麼證據?”

胡說毫無懼色,坦率地搖搖頭。

他沒有證據。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這個故事,就隻是故事而已。

四年了,與案子相關的人,幾乎都不在了。

文宣、唐步青、羅旻、章器、趙餘安、李慎之……就連七皇子本人,也不在了。

人事皆非,證據也随之湮滅。

從頭到尾,胡說就不曾奢望能夠找到鐵證翻案,也無所謂要去洗刷自己的污名,甚至不在乎去扭轉陛下的偏見。

他之是以堅持,不過是為了求一個真相,告慰母妃在天之靈,也無愧于自己的心。

因為——

“小人相信,有時候,即便真相已經被踐踏入污泥中,但人心底,總會有一面不染塵埃的明鏡,可以辨忠奸,明是非,照出朗朗乾坤。”

12

堂前變故疊起,一道屏風相隔,堂後同樣精彩紛呈。

泣聲不絕于耳,朱燦的母妃與家眷們隻顧啼哭,其他一概不管。

淑妃則有些緊張,一直凝望着皇帝,似是牽挂陛下的身體。

胡說每道一句,辛夷的臉色就蒼白一分,眼中漸漸噙滿了淚,卻死死咬着嘴唇,不肯落下一滴。

她身後的綠衫丫鬟也是表情複雜,将頭埋得極低,默默攥着掌心裡的一隻碧玉耳墜。

人人都有心事,唯有居中的宓貴妃最為輕松惬意了。

外頭喊冤也好,破案也好,似乎都與她不相幹,她懶洋洋半倚着,掩了個哈欠,随口問跪在地上捶腿的月娘,“李全呢?”

“奴婢也不清楚,從昨兒起,就沒瞧見李公公了。”

“死奴才,趁着本宮伴駕,不知去找哪個宮女苟且了。”宓貴妃正罵着,忽地蹙起蛾眉,按住了自己隆起的腹部。

“娘娘,怎麼了?”月娘緊張道。

“沒事。”微弱的胎動很快消失,宓貴妃埋怨道,“椅子硌人,坐得本宮腰酸背痛。”

她透過屏風,遠遠瞥了一眼,用隻有月娘聽得清的聲音,低低吐出一句。

“還不動手麼……本宮可等得不耐煩了。”

此時堂前,皇帝正在追問胡說,如何解釋七皇子近侍倒戈揭發,又如何解釋七皇子在獄中畏罪自盡。

胡說正要作答,太子朱煉忽然站了起來。

那句低語再次萦繞在朱煉耳邊,如魔鬼的蠱惑。

“堅持小節,必虧大猷。若無玄武變,何來貞觀治?”

他朝屏風後看了一眼,手指收得更緊,那隻自他落座後就一直握在掌心裡的茶盞不堪力道,發出了極細微的開裂之聲,似乎随時會迸裂為碎片。

朱煉一咬牙,再不猶豫,揚手就将茶盞擲了出去。

哐啷。清脆的碎裂聲炸響在堂中,所有人都愕然側目。

朱煉斂衽起身,看向了皇帝。

原來站着看,所謂皇帝也沒有多麼高不可攀,不過就是一個普通人,還是個愚蠢到分不清好壞的普通人。

平生第一次,他收起了他那副謙順恭謹、曲意逢迎的模樣。平生第一次,他不再苦苦僞裝,時時刻刻以面具示人。平生第一次,他終于說出了心口相一的話。

他從未覺得這般暢快。

摔杯為号。

堂内堂外,朱煉部署的人手聽聞此令,同時有了動作。

堂内,數十名護衛齊齊拔刀入鞘,霎時間便控制住了宗室與朝臣,利刃的寒光如水般掠過,殺氣逼人。

堂外,太子麾下的五軍營正在處理随駕的少量禁軍,這是一場碾壓式的突襲,幾乎聽不見搏鬥的動靜,隻有腳步聲自遠及近,合圍而來。

“父皇,天下以能者居之,您年事已高,龍體又欠安,為何不肯安居于後宮頤養天年呢?您放心,兒臣一定會對您盡孝的。”朱煉笑意森然。

皇帝怔愣片刻才反應過來,驚得瞠目結舌,指着朱煉,聲音都變了調,“你……你要謀反?”

“明明是父皇禅位于兒臣,此乃天恩,兒臣縱然不安,可顧念着蒼生國祚,也隻得一力擔起了。何來謀反一說呢?”朱煉早已備好說辭。

皇帝勃然大怒,雙目赤紅,“好!朕生出的好兒子!”

朱煉施施然看着他,反唇相譏,“七弟忠直,從無逾矩二心,可以算得上是您的好兒子了。可他又得到了什麼?”

這句話猝然擊中了皇帝,他身子一顫,緊緊攥着前襟,猛地嗆咳起來。

“陛下!”

淑妃忽然從屏風後沖出來,顧不得钗鬟淩亂,張開雙臂,竟以柔弱之軀,直接擋在了皇帝身前。

年僅八歲的十二皇子也“哒哒哒”地跑過來,學着母妃的樣子,将小小的手臂一橫,也擋在皇帝前,揚起稚嫩的臉龐,毫不畏懼地瞪着朱煉,“二哥哥,不許你傷父皇!”

皇帝望着護在自己身前的這對母子,竟驚訝又欣慰,一時間百感交集,各種滋味都湧上了心頭。

朱煉見不得他們一家三口這副惺惺作态、天倫和睦的模樣,心中恨意更甚。

這時,忽有人叫了他一聲,“太子殿下。”

朱煉轉頭看向出聲的胡說,眉梢一挑,嘴角露出冰涼的笑意,“差點忘了你。

我本有惜才之意,可你太不識好歹,哪裡麻煩,偏要往哪裡湊熱鬧。上次叫你逃掉一回,今天可是你自己主動送死了。”

13

胡說聽到這話,雙肩輕輕一聳,并不見慌張之色,隻故作傷感地歎了口氣。

“小人隻是一介平民,本與天家舊案毫無幹系,隻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才落得如此田地。

事到如今,小人心中仍有未解之疑惑,既然橫豎逃不過一死,可否請殿下成全?如此,小人也算死得其所了。”

“你要問什麼?”朱煉勝券在握,盡展揚眉吐氣的風采,倒也不在乎與這将死之人多說幾句閑話。

“七皇子的近侍文宣,是受了你的驅使吧?可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朱煉沒有否認,卻也不作答,洋洋自得地望着胡說,似是在享受這種作弄他人的快感,嘴角勾出一個玩味而殘忍的笑意,悠然道:

“我就愛看你們這種自诩聰明的家夥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模樣。你想知道?我偏不成全你。我要你帶着疑問憋屈地死去,至死都是個不明就裡的糊塗蛋。”

他語氣輕快,顯得很愉悅,兀自低低笑出聲來。

這個一直以來都八面玲珑、溫和有禮的儲君,終于撕下了僞裝,露出尖利帶血的滿嘴獠牙。

可胡說卻沒有如朱煉料想般露出搖尾乞憐的模樣。他仍是波瀾不驚,将身子一傾,在朱煉耳畔輕聲吐出三個字,“傀儡蟲?”

朱煉的笑容倏地一僵。

他明明做得天衣無縫,胡說是怎麼知道的?

胡說看出他的疑惑,一挑眉,意味深長地笑了,“殿下,你真的确定,自己是幕後提線之人,而非台前被操縱的傀儡?”

“你什麼意思?”朱煉警惕地眯起眼睛。

胡說回頭看了一眼門外,又轉過來,再看一眼朱煉,“殿下的親衛軍是不是來得太慢了些?”

朱煉激靈了一下。

他沉浸在一時的快意中,直到此刻被胡說提醒,才猝然意識到哪裡不太對勁,一股強烈的不安感霎時漫上心頭。

外面的腳步聲終于近了,披甲執銳的将士走進來,朱煉一看,心猛地沉了下去。

進來的并不是他麾下的五軍營,而是戍守皇城的上直二十六衛親軍!

為首的親軍統領禀告,“微臣已肅清王府周圍的叛軍,擊殺中軍主将馬榮。”

他又按劍望向堂内頑抗的數十護衛,厲聲道,“太子大勢已去,爾等還不速速繳械投降!”

護衛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隻聽得一聲“哐啷”,有人率先棄了兵刃,很快,所有人都束手就擒。

須臾之間,形勢驟然急轉。

朱煉險些站不穩腳,往後趔趄了一步,“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苦心籌謀,利用十皇子的祭禮,将皇上引出宮來,又在王府周圍布兵,摔杯為号,于衆人不意之間猝然發難,将皇上、宗室、嫔妃與朝臣都困在王府裡,形成甕中捉鼈之勢。

到時候,他挾天子以令諸侯,即便皇上的親軍反應過來,也隻能投鼠忌器,受制于他。

隻要逼得皇上簽下禅位的诏書,他便是正統的新帝,還有誰會不俯首帖耳?

朱煉極其謹慎,逼宮一事,除了馬榮與朱熾,沒有告之第三人。就連同盟的怡親王,也隻知大概,不通細節。

馬榮已然戰死,不需懷疑,那麼唯一有可能走漏消息的人,隻有……

朱煉緩緩回頭,不可置信地看向身後沉默的朱熾。

“你……是你出賣了我?為什麼?”

朱熾卻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屏風,語氣晦澀而冰涼。

“二哥,醒醒吧。從頭到尾,咱們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14

皇帝此時也緩過一口氣,驚魂未定又滿腹疑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蘇遠山越衆而出。

“陛下容禀。臣曾獲人舉發,對太子的謀逆意圖有所察覺,可幹系儲君,又有七皇子前鑒,臣左右為難。

既恐消息為假,使得太子蒙冤,與陛下父子失和。又恐消息為真,輕舉妄動之下,緻使打草驚蛇,日後陷陛下于難測之兇險。”

皇帝大抵明白了,不由怒道,“是以,你們就将計就計,以朕為餌,來試驗太子?”

“臣知罪。實在是萬般無奈之下不得已為之。臣萬死莫贖,請陛下處分。”蘇遠山俯身叩首。

淑妃欲言又止,輕拽了一下皇帝的衣袖。

皇帝知道她是想為本家兄長求情,看了她一眼,想起方才危急時刻她奮不顧身的模樣,心中動容,神情不由松弛下來。

冷靜地一思量,皇帝很快明白了蘇遠山的苦心。

誠然,若非今日太子亮出屠刀,他隻怕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個平素恭謹到了極緻的兒子,竟然包藏着如此膽大包天的禍心。

濃重的疲倦感席卷全身,又是一陣急咳,皇帝的背深深佝偻起來,仿佛一下子又衰老了幾歲。淑妃連忙給他撫背。

皇帝握住淑妃的手,吐出歎息,揮手讓蘇遠山起身,“罷了。”

蘇遠山卻沒動,“臣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設下此局,不隻為了太子。還有一個人,一直躲在暗處,卻是操控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從四年前的七皇子蒙冤、娴妃娘娘慘死,到四年後的羅旻與十皇子先後遇刺、淩雲重被陷害,乃至于今日太子逼宮,這種種罪行,都與此人脫不了關系!”

說到這,蘇遠山忽然看向了旁邊的胡說。

胡說對他點點頭,看着屏風後影影綽綽的人影,吐字不重卻極清晰,金石擊玉般,一字一字敲在空氣中。

“這一切的幕後元兇,是宓貴妃。”

“媚娘?”

皇帝脫口反問,握着淑妃的手因為太過驚愕而微微抖動。

“四年前,陛下服用紅丸中毒後,七皇子的近侍文宣前往禦史台誣告,坐實了七皇子的謀反之心。

可如今真相大白,七皇子乃是中了太子與曹必等人的設計。既是如此,那當年的文宣,要麼就是背主求榮,要麼就是出于某種隐衷,被迫為之。”

“這一點暫且不表。”胡說平緩地轉過話鋒,提到了另一件事,“若幹天前,大理寺曾接收了一位‘野人’,在她身上找到一種奇怪的蟲子。

後有神醫判斷,那是一種南疆秘傳的子母蠱,叫作‘傀儡蟲’,中蠱者會喪失自我意識,完全受人驅使,形同傀儡一般。”

皇帝蹙着眉,神情不善,“朕聽懂你的弦外之意了,你是想說,那個文宣當年反水,是因為被人下了蠱?”

“這不失為合理的推斷。”

“那與媚娘有何幹系?難道隻因她來自南疆,是苗王之女?”皇帝沉下了臉,“胡說,你休要口無遮攔,再說出一個模棱兩可的故事來。可知妄議貴妃是何罪?”

“小人怕死,是以這次——”胡說投目望去一個方向,“讓她來說吧。”

屏風已經被辛夷推開了,綠衫丫鬟自她身後走出,脖頸低垂,緊緊攥着雙手,似是害怕極了,卻沒有退縮一步,直到跪在皇帝面前。

她擡起頭。

“奴婢綠珠,大理寺卿羅旻之女,承乾宮司籍女官,願以身家性命,舉發宓貴妃欺君罔上、禍亂天下之大罪!”

15

屏風被推開後,衆人也看到了貴妃。

她撫着腹部,雍容端坐,臉上不露一絲端倪。

縱使乍然看見李全口中已然投井的羅綠珠,她也沒有自亂陣腳,隻是暗暗咬牙冷笑。

她就知道李全會出纰漏。男人沒一個靠得住,更不要說連男人都算不上的東西。

綠珠極力鎮定,可渾身還是忍不住瑟瑟顫抖,她下意識望向朱熾,朱熾卻别過臉,不願看她,綠珠心中刺痛,險些就要失去勇氣。

這時,她感受到一道溫暖的目光。

是胡說。

那個男人看着她,眼神裡有種中正平和的力量,又因為洞悉了一切,是以不自覺流露出淡淡的悲憫。

綠珠的心下陡然一定。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忽然不發抖了,她一樁樁一件件道地來,将那些沉重的秘密、那些陰暗的罪孽,昭告于青天白日之下。

被囚禁在冷宮裡不人不鬼的文宣,像試驗品一樣被随意決定生死的底層宮人,從外地被騙至京中做藥人的無辜女子,以及她自己險些被下蠱九死一生逃脫的經曆……

期間,胡說還傳召了鹽商林緻和之妻衛氏,她曾無意間登上運輸“假冒”宮女的船,親身目睹了駭人的慘劇——那些被李全以征募宮女為名目誘騙入京的女子們最終葬身河底。

即便有綠珠首告,衛氏作證,可皇帝仍是皺着眉,沉吟不語,顯然并沒有太被觸動。

宓貴妃更是處變不驚,将一隻手随意搭在了微微發抖的月娘肩上,悄悄一按,遞去一個“别慌”的眼色。

眼下還沒有到需要慌亂的時候。

她是陛下盛寵的貴妃,肚子裡還懷着龍胎。一個區區宮女,再加上一個民間婦人,居然就想撼動她的地位?

呵,未免有些異想天開了吧。

雖然太子失敗了,她這幾年的布局也打了水漂,但隻要她明哲保身,就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傀儡娃娃壞了,再換一個就是。

宓貴妃正暗自思忖,忽覺一道視線落在身上。

她擡首,胡說正朝這邊望過來。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無聲地碰撞在一處。胡說眨眨眼,忽然沖她一笑,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宓貴妃心中無端一跳。

她偏了偏頭,蹙起眉,驟然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模模糊糊的,好像是自己遺漏了什麼,可偏偏一時又捉摸不住。

很快,胡說就幫她想起來了,他亮出了最後一位證人。

當宓貴妃看見那人如喪家之狗般被哆哆嗦嗦地押上來時,終于變了臉,那張妍麗無雙的面容因為震驚而扭曲了形狀。

李全!

其實宓貴妃知道,如李全這等貪生怕死的小人,今日可以為了榮華卑躬屈膝地做她的馬前卒,來日也可以為了活命而毫不猶豫地出賣她。

是以,兔死狗烹是宓貴妃為李全早就備好的結局。

隻是,她沒有想到對方的動作這麼快。

她把朱煉這個傀儡推在台前,而自己一直躲在暗處,可千算萬算,還是百密一疏,輸在了太過自信。

她沒有想到,當她與朱煉設下今日這個“入甕”之局時,原來她自己才是真正被誘捕的困獸。

幾乎不用怎麼威逼,李全早已吓破了膽子,竹筒倒豆子般吐了個幹淨。

他将所有罪行悉數推到貴妃頭上,而把自己塑造成了在脅迫之下身不由己的可憐人,一個勁地求陛下開恩。

為了保命,李全還主動交代了幾個藏匿藥人的據點。

堂上一片死寂,人人噤聲,不敢言語。

這下,人證物證俱全,由不得皇帝不信。

他的臉色已然鐵青,颌下蒼白的胡須不住顫動,既失望又憤怒,霍然轉過頭,盯着宓貴妃那張絕色的臉,一時隻覺無比陌生。

“媚娘,這是真的嗎?朕待你不薄,你為何要……”

“待我不薄?”

宓妃冷笑着打斷皇帝。事已至此,是她輸了,她不屑于再去做無謂的辯解。

“你攻破我的寨子,害了我的父王,屠戮我的子民,還将我擄來做妃子,叫我七年來不得不在仇人的床榻上賣笑迎合。莫非這就是陛下口中的‘待我不薄’?”

前塵舊事,埋在心中,日日夜夜地發酵,早就被仇恨淬成了蝕骨的毒藥。

情緒的波蕩再次牽動了腹部的疼痛,宓貴妃的額上沁出冷汗,呼吸越來越急促。

月娘驚慌失措地扶住她,“娘娘,娘娘怎麼了?”

朱煉自計劃敗露後,一直失魂落魄地委頓在椅子上,此時聽得月娘的喊聲,蓦地回過神來,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将攔在身前的親軍統領一把推開,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過來。

“怎麼樣?”他急迫地問。

月娘帶了哭腔,“好像是要生了!”

“太醫!太醫呢!”朱煉着急地大喊。可皇帝沒有發話,在場無人敢輕舉妄動,生怕與這位叛亂的太子扯上關系。

朱煉靠在宓妃耳邊,快速地輕聲囑咐道,“媚娘,你快與父皇說,所有的事其實都是我主使的,蠱毒也好,藥人也罷,都是我逼你去做的……

我已經作亂犯上,不在乎再多幾條罪狀,且我到底是太子,最多被貶成庶人趕出京城去,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可你不一樣啊……你聽到沒?”

宓妃擡頭看了朱煉一眼,眼神有些古怪。

她對朱煉,從始至終隻有利用而已。而朱煉,應該也不過是貪圖她的美麗。

她實在沒有想到,這個男人對自己,竟是有那麼一點真心的。

月娘很機敏,立刻幫着勸宓妃,有意提高聲音道,“娘娘,你快求求陛下吧,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龍胎着想啊!”

聽到“龍胎”,皇帝的臉色果然變了變,露出一絲複雜的不忍,躊躇片刻,還是對候着的太醫點了點頭。

太醫得到暗示,小跑着上前,準備給宓妃把脈,宓妃卻将他一腳踹開。

她痛得連連抽氣,臉上血色盡無,卻仍梗着脖子,将頭顱擡得高高的,用一種勝利者般的驕傲姿态,斜眼瞧着皇帝,譏笑道:

“看來陛下還是顧惜臣妾肚中的龍胎,可惜啊,這并不是你的孩子——而是你的孫子呢。”

這虛弱的一句話,成了宓貴妃最後的武器,穿過滿堂的耳朵,最終刺向皇帝。

皇帝顫抖着伸出胳膊,指了指宓貴妃,又指了指朱煉,“你……你們竟然……”

話還沒說完,急怒攻心,皇帝弓起身子,倏地嘔出一口血!

“陛下!陛下!”淑妃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花容失色地高聲呼叫,“太醫!快!”

尾聲

這場三司奏案,風波疊起,驚心動魄,最終在一片慌亂中倉促結束。

皇帝暈厥,不省人事,被緊急送回宮救治。

這是天大的事,至于其他,一時都顧不上了,隻能将犯人暫時交由大理寺收押待審。

這幾個時辰,漫長如一生。待走出十皇子府時,胡說幾乎有些恍惚了。

他仰起頭,直視着天幕,深深呼吸了一口。

空氣裡有雄黃酒的味道,胡說下意識地一怔,卻又很快笑了。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他幻想過很多次這個時刻。真相大白,沉冤昭雪,他會是何種心情?喜悅,激動,痛快,還是悲傷?

沒想到,這一刻真的到來時,他能感受到,隻有一股莫名的、淡淡的卻又揮之不去的怅然。

就像是一個負重遠行的人,走了很久很久,終于走到了自己的終點,卸下背後的石頭,卻發現自己除了這塊石頭外,其實空無一物。

視野中的天空忽然一晃。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冷箭般洞穿了他的身體,胡說艱難地擡起手——那根本不是活人的手,仿佛是冰雕出來的,看不見一絲血色,也沒有半點溫度。

胸腔裡像是塞滿了鋒利的冰碴,一吸氣,就會被劃得鮮血淋漓。

他像是一個被扔在冰天雪地裡的人,正在由外到内,一層層被當機。筋脈凝滞,手腳都麻木了,僵硬的身體不聽使喚,直挺挺朝地面栽了下去。

嘴角浮起微弱的笑意,胡說明白,自己的時間要到了。

忽然,一隻手穩定迅捷地扶住了他。

失去意識之前,胡說勉力睜開眼睛,模糊不清的視野中,立着一道熟悉的人影。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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