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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我弟遇害,太子发誓还我公道,可他面对证人的神情让我起疑

作者:爱听故事的小菠萝

引子

好端端的一天,入了夜,忽然下起雨来。

雷声轰鸣,闪电像黄金铸就的箭,千万齐发,将半边夜幕照得雪亮,又在须臾间倏忽寂灭。

紫禁城的九重宫阙静默地立于风雨中,失去了轮廓,只剩一片连绵而模糊的影子,远远近近,望不到尽头。

风愈发急,宫灯被吹得乱撞,烛火摇晃不定,脆弱如水中浮萍,似乎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

永和宫中,淑妃抖开一袭雀金裘披风,轻轻盖在临窗而立的男人肩上,柔声道,“陛下,起风了,当心着凉。”

一道闪电划破雨幕,映亮当朝皇帝的面容。

他这岁五十有一,不算垂暮,可因病了几年,元气大伤,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憔悴许多,两鬓都染了霜,即便龙袍加身,也遮不住一副风前残烛般的老朽之态。

多亏了淑妃这两年来无微不至的照料,才将将养回了一口气。

淑妃唤了两声,皇帝才怔怔地回过神来。雨丝濡湿了苍白的鬓发,他眼中积淀着一层沉屑般的哀痛,不知忆起了什么遥远的往事。

“陛下在想什么呢?”淑妃状似不经意地问。

“四年前,也是这样大的雨……”皇帝望着雨幕,有些恍惚地喃喃低语。

他语焉不详,淑妃却立刻听懂了,脸色一变。

四年前,七皇子的生母娴妃就是在这样一个电闪雷鸣的冷雨夜里,决然自尽。

淑妃没想到,皇帝竟会突然提到娴妃,虽然这个名号在宫中已成忌讳,但眼下天时地利俱在,淑妃不会坐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从眼前溜走。

她小心翼翼道,“陛下,想起了娴妃姐姐吗?”

皇帝默然良久,才浮出一缕若有似无的苦笑,“白日晴空万里,夜里忽然下起暴雨,这情景,与四年前几乎一模一样。是她的魂魄盘桓于此不肯离去,还在怨恨着朕吧?”

淑妃听到这话,微微一愣。

侍君数载,她深谙陛下的脾性。他天性多疑,刚愎自用,一生杀伐无数,连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曾心软留情,实在不是一个会忌惮鬼神、顾虑因果的人。

只不过这个夜晚,病痛与梦魇双双造访,又适逢糟糕的雷雨天,夜半难眠,前尘往事历历在目,恍惚迷离之间,才有了眼下这稍纵片刻的脆弱。

可对于淑妃来说,这个片刻就足够了。

于是,淑妃偏了偏头,再转过脸时,眸中已起了雾气,一滴清泪凝成银珠,将坠未坠。她欲言又止,将泪拭了,隐忍半晌,才戚戚然地叹了一句。

“娴妃姐姐蒙受天恩,绝不会怨恨陛下。只是老牛犹怀舐犊之爱,为人母亲,又怎能不疼惜自己的孩子呢?她才会想不开,舍了陛下而去……”

皇帝蹙起眉,神情有些黯然,“母不受子过,朕本想宽待她,她竟拂了朕的心意,决绝自戕。”

嫔妃自戕乃是大罪。说到此处,皇帝眉宇间仍浮上一抹怒色。

淑妃察言观色,叹息道,“娴妃姐姐觉得冤屈,必然不是为了自己。”

她说得隐晦,只这一句,点到为止,再不多言。

皇帝也不再说什么,仍是驻足窗前,遥望着雨中的宫城,面容藏在阴影里,看不明晰,只闻得极轻的叹息声,从这具天下最尊贵的躯体中逸散出来。

淑妃知道,她成功了。

有时候,只需要一句话。它会像细细的刺,扎进人的心里,拔不出,化不掉,叫人梦回之时,胸口总会为之一悸。

寝殿内重归静谧。

只闻得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却是风起得愈发大了。

1

“闻冤铺主人求见。”

苏远山接到阍吏的通报时,意外之余,也有些不悦。他委实不想见这位不速之客。

倒不是对胡说本人有什么恶感,只是一见到他,苏远山就避不开地想到自己死去的独子,心中本能地抵触。

他正想回绝了去,却听到阍吏补了半句,“那位胡先生说,是关于三叔的事,请老爷屈尊垂见。”

三叔?什么三叔?

苏远山先是莫名其妙,而后眉梢一抖,忽地反应过来。

这是一个避人耳目的暗语。三叔,即为“淑”。是关于淑妃的事!

淑妃是他的表妹,后宫的嫔妃,更是十二皇子的生母。

苏远山蓦然正色。他不知胡说的来意,但事关淑妃,绝不能轻慢待之。

“请人进来。”苏远山郑重道,又吩咐左右陪侍一应退下。

少时,胡说进来了,敛衽作揖,“小民——”

苏远山径自打断他,“不必行这些虚礼了,先生有话直说罢。若是你危言耸听,妄议天家内眷,我堂堂苏府,倒也不是你如此放肆的地方。”

胡说依言直起身,“小民是来毛遂自荐的。”

“旧事已了,先生何故自荐于我?”苏远山不解。

胡说镇定自若,朗声道,“为天下得于何人之手。”

苏远山哪里想到,对方一介布衣,轻轻巧巧地开口,居然说出这般石破天惊的话!

他脸都青了,噌地站起来,低喝道,“你什么意思?”

“小人谋身,君子谋国,大丈夫谋天下。我愿倾尽毕生所学,为天下谋一明君。”

胡说从容一笑,“至于我的能耐,大人应当有所见识。若大人信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襄助十二皇子登基。到时,大人便是国舅,满门荣华,享之不尽。”

胡说的声音平和,举重若轻,天然有一种叫人信服的气度,光是这么说着,就充满了蛊惑。

若是旁人听了这般许诺,难免心思摇荡,生出几分蠢蠢欲动的遐想,可苏远山却冷哼一声,缓缓坐回椅子,漠然地看着胡说。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背后又受了何人指使,但若想仅凭只言片语,便叫我苏家做出逆臣贼子之事,未免也太小觑人了!”

胡说结结实实碰了钉子,却不见有什么沮丧,反倒颇为欣慰地松了口气。

方才所言,本就是他存心试探。

朱灿已死,朱炽与太子沆瀣一气,其余三两兄弟,过于软弱平庸。唯有十二皇子,虽然年纪尚小,但聪颖善良,未染得那些纨绔习性,为可塑之才。

胡说有意扶持十二皇子上位,但十二皇子毕竟年幼,容易受母家外戚的拿捏。

其实,苏氏乃诗礼世家,门风清正,众所皆知。胡说此番以名利为饵,考验苏远山的本心,不过是出于谨慎的万一之策。

好在,他识人不差,对方没叫他失望。

如此一来,胡说安了心,肩膀一振,将面上那套装腔作势的戏码收了起来,诚诚恳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语气郑重而真挚。

“大人不汲于富贵名利,可总该顾惜满门性命。”

苏远山:“此言何意?”

“十二皇子年幼,尚不成气候,可雏鸟总有高飞之时。今日的东宫之主,来日若登位天子,大人觉得,以他的胸怀,容得下这只羽翼渐丰的鸟吗?”

胡说面有忧虑,这一次他说的是真心话。

“到时,贵府恐有覆巢之灾。此虽为远虑,可大人不该不察,更不该心存侥幸。难道,非要等屠刀落于颈后,才醍醐灌顶么?”

顿了顿,胡说面露苦笑,低声问,“前车之覆,后车当引以为戒。七皇子的冤屈,大人忍心在十二皇子身上,再重演一次吗?”

这一句吐字极轻,可落在苏远山耳畔,却不啻雷霆万钧。

他倒吸一口气,惊得张目结舌,抬手指着胡说,眼皮跳了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

“你、你究竟是谁?”

胡说笑了笑。

他素来带笑,但大多笑得漫不经心,好似只浅浅挂了一层面具,但此时的笑容,却像是湖底泛出的水光,自那深沉的重瞳中,能窥见几分真挚的底色。

“小民胡说,只是一个毛遂自荐的谋士。多年前,与七殿下有过一面之缘,算是……半个故人。”

2

这席密谈持续了很久,久到连苏府门口的阍吏都觉得奇怪,暗暗纳闷,瞧那男人粗布灰袍,身无长物,一副平平无奇的穷酸样,也不知傍了个什么了不得的“三叔”,竟能被老爷如此礼待?

门扉紧闭,谁也不知道那个平平无奇的男人究竟与苏远山谈了些什么。

直到黄昏向晚,天边滚上一层绯色的霞光,胡说才走出来,站在苏府门口,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而后在阍吏好奇的目光中,迈着四方步,慢悠悠沿街远去了。

胡说回到闻冤铺,还没走近,便看见自家招牌上栖了一只信鸽。

那鸽子被养得圆滚滚的,憨态可掬,大概是跋山涉水而来,羽毛落了点风尘,正拗着脖子,将脑袋埋在翅膀下,晃晃悠悠地打瞌睡。

睡到酣处,爪子一滑,像个雪捏的团子似的,竟直直栽了下来。

胡说几步上前,一抄,单手将信鸽捞住,拨开羽毛,并指挟出一札小笺。

信鸽也醒了,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像是认识胡说似的,在他掌心里欢快地直蹦跶。

刺啦刺啦。铺子里传来不安分的动静——是大王在挠门了。

“小家伙,你还是赶快走吧,小心等下成了盘中餐。”胡说弹了弹信鸽的小脑袋,手臂一扬。

信鸽绕着胡说盘旋了一圈后,展翅而起,追着渐隐的日落余晖,转眼没了踪迹。

胡说这才回身打开铺子,大王立刻蹿了出来,化作一道白光,“嗖”地跃上了房顶,不甘心地盯着信鸽飞远的方向。

“早知就该送你同去,免你如今日思夜盼。想来你也是自由的生灵,与我困在这围城之内,实在委屈得紧。”

胡说叹气摇头,不知是在说猫,还是在说自己。

展开信笺,一缕草木药香袅袅散开,正是李断续的亲笔手书。

言简意赅,毫不拖泥带水。

先是说了十七的状况——“渐好”。

就这么两个字,胡说却不难想象出背后的一番惊险,不由一揪心。

但终归是脱险了,李断续是干脆的人,他说好,那便不会掺假。胡说心中的巨石总算落了地。

再是关于蛊虫的信息。

李断续遍览典籍,又写信向同门之人多方讨教,终于有了发现。他推测,那应是一种南疆秘传的子母蛊,母虫仅有一条,与宿主共生,子虫则不计其数,无条件跟从母虫的驱使。

用此蛊者,会将母虫种在自己身上,利用子母虫之间的感应,操纵他人的心神举止。

“风波恶,君自珍重。”

胡说看至最后一句,垂着眼帘,兀自忖度了片刻,眉峰忽地斜斜一剔,似是有所顿悟。

他随手一搓,掌心内力吞吐,纸笺碎成了齑粉,随风一扫而空。

3

太子府的书房内,朱炼在中,朱炽与怡亲王分坐左右。

这般关门议事,情景看似如旧,可朱炽却觉得今日格外不同,每个人心中都似有一座大山压着,气氛凝重异常。

压在朱炽心上的,自然是朱灿的案子。

朱灿年少轻狂,仗着皇子的身份,行事嚣张跋扈,历来不为朝臣所喜,在老百姓心目中,更是十足的混世魔王形象。

这次,他在怡红楼遇害,舆论哗然,京中像炸了锅,市井巷陌,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无不在热议。

可大多只是将此当作寡淡日子里一剂调味的佐料罢了,毕竟“皇子被害”可不是每天都能遇见的新鲜事。

皇子与烟花女……再加上一个“错手误伤”的神捕凌云重。这简直是八卦爱好者的狂欢盛宴。

不出几天,坊间已经流传出各种添油加醋乃至于天马行空的版本,比如“十皇子与大理寺少卿为夺爱花魁而君臣操戈”这等狗血淋头的三角恋剧情……

世人津津乐道,却鲜有一点真心的悼念,即便是同一阵营的太子,也不见多少悲色,更多的只是忧虑于这起变故对自己的影响。

除了朱炽。

无论朱灿多么顽劣,多么不争气,但那到底是他唯一的亲弟弟啊。

他们的母亲原是官女子出身,连生了两个皇子,才被顾念生养有功,施舍般地晋了妃位。没有母家的扶持,兄弟俩自小就不受重视。

父皇冷漠,母妃又懦弱,旁人趋炎附势、踩高捧低,这样冰冷森严的皇宫中,能够信任依靠的唯有彼此而已。

所以,世人皆知,三皇子心机阴郁,但唯独对自己的胞弟,是近乎宠溺的百般回护。

如今,朱灿竟就这样随随便便叫人给害了,这无异于从朱炽心头生生剜下了一块肉。

他几乎是平生头一次失去了冷静,什么都不想顾了。就算是误伤,凌云重的身份,怡亲王府的掣肘,乃至于太子的大计,统统抛到一边,他只想叫人血债血偿,以解心头之恨!

案情一目了然,太子也出面督办,可好几日过去了,凌云重从大理寺移交到刑部,折腾来去,就是迟迟不定罪,叫朱炽急得牙痒,怀疑是不是怡亲王府为了保住自己的女婿,暗中设了阻碍。

于是朱炽向另一边的怡亲王冷冷横去一眼,话中带刺,“王爷到底是疼惜女儿,也是,这婚嘛,退了一次尚且说得过去,要是连退两次,真不知外面的悠悠之口要如何编排郡主了。”

怡亲王听出他夹枪带棒的讥讽,也沉下脸,不甘示弱地驳了回去。

“王法昭昭,自有公断,我怡亲王府绝不置喙。至于小女的婚事,就不劳三皇子费心了。”

怡亲王朝中间的太子朱炼看了一眼,又道,“小女虽与凌云重有婚约,但到底未行大礼、未入宗祠,算不上他凌氏家妇,难道还要受连坐之罪不成?”

此二人是朱炼的左膀右臂,不齐心协力为他分忧就算了,反而针锋相对,互相掐起架来,像是嫌局势还不够乱似的,朱炼更加烦躁,伸手往下一压,叫停道,“好了,都住口。”

朱炽与怡亲王听出他的不快,各自按住气性,讷讷闭了嘴,可面上犹有敌意。

朱炼娴熟地戴上他那副平易又和煦的笑颜,先偏头看怡亲王,“城门之火,尚不及妻儿,遑论辛夷与凌云重之间仅有一个未定的虚名?王爷无需忧心,我拿辛夷当半个妹妹看,自会为她着想。”

怡亲王在座上欠了欠身,“多谢殿下体恤。”

安抚完这边,朱炼又转向朱炽,向他解释了此案延宕的缘由。

虽然近年来圣体违和,不大理政,但这回毕竟是皇嗣被害,兹事体大,不可能不惊动陛下。

加上在淑妃的调理下,陛下的身体有所好转,因此已经传下口谕,要三司彻查朱灿之案,面圣禀明详情,由陛下亲自定夺。

“三弟啊,我理解你的心情,可这个案子得一步步按规矩来办。不过早晚,你权且耐心等待便是,相信陛下也会给十弟一个交代的。”

只怕陛下未必向着十弟。陛下有很多孩子,也有了继任大统的储君,个把不受宠爱的去世,不见得会伤心。

朱炽心里冷冷暗想,面上却没表露,只问,“三司打算何时面圣?”

“陛下的身体不宜上朝,此事又不仅为政事,更算是家事,宗室子弟与后宫的娘娘们也是该到的,尤其是你母妃,总得亲耳听个公道。故而,这场合不可随便择取,需悉心安排一番才是。”朱炼在“安排”两字上加重了音调。

朱炽微感纳罕,这番话倒也没什么错,但就是隐隐不对劲,有种过于刻意的感觉——不过是三司奏案,有必要特意安排吗?

忽然,朱炽瞪大了眼睛,一个直觉般的预感蓦地掠过心头。

“二哥的意思是……”他一口气提到了喉间,小心翼翼地发问。

朱炼迎着他探究的视线,慢慢点了一下头,脸上笑容未减,可眼眸却黯不见底,像是暗潮波动的深湖,将整张脸映出一片森冷的寒意。

“没错,里里外外都得好好安排,保证该到的人都能到场,而不该到的人也绝不会出现。”

4

及出太子府,朱炽业已冷静下来,碍于太子居中调停的情面,便驻足门口,不冷不热地给怡亲王赔了个不是,“适才情急失态,唐突了郡主,还请王爷海涵。”

“三皇子言重了。”怡亲王淡淡一点头。

两人之间,似乎又恢复成了以前那般客客气气的模样,只是人心隔肚皮,这笑面之下,只怕各自都怀揣着暗室欺心的鬼胎。

朱炽做戏就要做足,装模作样地关心道,“辛夷可还好?”

“小女安好,有劳三皇子垂询。”

怡亲王面不改色,心里却重重一跳。

他知道辛夷的脾性,必然不会对凌云重的案子袖手旁观,所以才狠下心将她软禁在府中,对外则一概宣称为郡主卧病休养。

可没想到,素来温顺识大体的女儿,竟撑着病体,从护卫的层层看守中,独自逃出了王府!

怡亲王害怕走漏消息,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只能派手下暗中摸寻,可如今已有两三日了,全然不见人影。

王妃和嬷嬷们整日哭啼,叫怡亲王忙中添乱,心急如焚。

眼下,朱炽虽是随口一问,可听在怡亲王耳里,却截然变了味道。

他是什么意思?试探,威胁?还是借此拿捏?怡亲王心生警惕。

朱炽不知辛夷失踪之事,自然也没去注意怡亲王的反应,径自踩着杌凳上了马车,临行前,抛下一句别有深意的话。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咱们都是为太子殿下分忧的,荣损与共,当此关头,更该勠力同心,若不成功,便要成仁了。”

怡亲王目送朱炽的车辇辚辚远去,齿间细细碾着六个字。

“不成功,便成仁……”

从他四年前,将“唐步青”的名字举荐给七皇子时,怡亲王府就没有退路了。要么位极人臣,享尽荣华;要么功败垂成,万劫不复。

这种时候,他不能允许任何人挡路,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怡亲王咬了咬牙,吩咐道,“回府。”

早先一步离开的朱炽却没有回自家宅邸,而是在一处巷口落辇,叫车夫与随从远避等候,自己步行进了小巷,停在尽头处的一个小院前,抬手叩门。

院内静悄悄的,隔了好一会儿,才“吱呀”一声,门开了,露出一道娉婷的身姿。

“三爷。”

女子浅浅一笑。她身着水绿衫子,未做过多装点,盈盈如风中幽兰。

不是别人,正是承乾宫里的司籍女官,已故大理寺卿罗旻的独女,自废井中跌坠“身亡”的罗绿珠是也。

朱炽将她上下一望,语气虽冷,到底还是隐藏了一分关切,“伤好些了么?”

绿珠低首道,“好多了。”

说着侧开身子,准备迎朱炽进屋,朱炽却不迈步,“只是来看看,等下就走。”

绿珠眨眨眼睛,有些疑惑地抬起眸子去看朱炽的脸,等着他的后话。

朱炽略迟疑了片刻,避重就轻地淡淡嘱咐道,“这段时间,你不要出门,安心待在这里便是,知道了吗?”

绿珠点点头,敏感地察觉到一点不对劲,轻轻咬着下唇,“出了什么事吗?是不是我——”

“与你无关。”朱炽一摆手,“只是要变天了。”

也许是胞弟去世,加剧了他一直以来的孤独感,也许是即将要谋划的事情吉凶未卜,令他神思不安。

此时此刻,望着眼前这个他曾“失而复得”的女子,素来如毒蛇般狠辣的三皇子朱炽,似乎隐约感到了自己那坚硬的心底某处,泛起了从未有过的柔软涟漪。

目光波动,朱炽忽地露出一点难能可贵的笑意,抬手摸了一下女子的脸,将她垂落的一缕鬓发掖到耳后。

“有我在,不用担心。”

5

罗绿珠站在小院门口,静静望着,直到朱炽的背影出了小巷,再也望不见的时候,她才收回视线,回身进了屋。

门一掩上,她的神色陡然落寞了下来,怔怔地盯着院门。

辛夷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轻唤了一声,“绿珠姑娘。”

绿珠回过神,转身冲辛夷笑了笑,只是心底苦涩,笑容到底显得勉强,“郡主都听见了?”

“嗯……”辛夷朝朱炽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是他救了你?”

绿珠不作声,只点了点头。

数日前,绿珠毅然自投废井。

她是存了绝念的。宁可死,也不愿沦为生不如死的傀儡。

井水冰凉,倏而没顶,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坠入了地狱。

李全没有追下来,他定是以为,绿珠死了。就连绿珠自己,也以为自己没救了。

可她没有。

再次睁开眼睛时,她正随着一条地下暗河浮浮沉沉地向前漂流,而前方不远处,一点明亮的光愈来愈近。

那是晨曦,撕破了黑夜。

文宣曾告诉她,冷宫前的这口废井,连着地下河,一直通向宫外的莨菪山峡谷。他在被宓贵妃囚禁期间,曾经帮助过几个同样中蛊的宫女从废井逃脱。

巍巍高墙,宫门似海,黄金铸造的牢笼里,这是唯一的生门。

河水冰冷刺骨,渠道迤逦曲折,亦不知路程几何,凶险万分,很有可能半途力竭,冻毙或是溺亡,化作百千尸体中的一具,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无声腐烂。

但只要熬过去,就能看到新生的曙光。

这是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绿珠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前方的那点光亮。

眼前豁然开朗。

蓝天悬于头顶,清风扑在脸上,绯色的晨曦正从山巅喷薄而出。

她活下来了。她自由了。

文宣说得没错。

这个饱受折磨,尝尽了蛊虫噬心蚀骨之痛,最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冷宫里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仅有区区一面之缘的绿珠,送出了绝境里的生机。

绿珠从暗河爬上岸。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是“已死之人”,举目无亲,唯一能够投奔的,只有三爷。

朱炽也收到了宫中传来的绿珠“失足”坠井的消息,转眼间,却见她死而复生,自然吃惊,但并未犹豫。

一面将绿珠收留下来,另择了这处隐秘的小院,供她休养,一面缜密地打点好了周围眼线,确保没有走漏一丝风声。

绿珠就这样被朱炽悄悄藏了起来。

直到辛夷躲避追兵时,意外撞进小巷。

辛夷在这里躲了几日,绿珠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历,都向她和盘托出。所涉之深,叫辛夷无比震撼,几度心悸至失语,可也让她想通了许多以往不解之事。

此时,她见绿珠与朱炽关系匪浅,忍不住问,“你先前与我说的,可也告诉了他?”

绿珠摇摇头。

“只说了我为贵妃所不容,本该被处死,却从井下意外逃生。其余的,并未多言。”

“你不相信他?”辛夷有些奇怪。虽然朱炽来去匆匆,只说了几句话,但绿珠的爱慕之情溢于言表,而朱炽待她,也一反常态,竟是有几分认真的。

绿珠道,“我虽为无能女子,但也知是非轻重,文宣的秘密何等重大,等闲不敢示人。”

“那又为何告诉我了呢?”辛夷更奇怪了。

绿珠苦笑。

“实不相瞒,我死里逃生,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确实想过就此躲在三爷的庇护下,苟且偷生,什么也不管,什么又不说,将一切都给忘了。

文宣也好,贵妃也罢,他们的恩怨权谋,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自身尚且难保,若还想着伸张正义,岂非如蚍蜉撼树,可笑至极?”

此话说得直白,却也字字为真,无可厚非。

顿了顿,绿珠定定望着辛夷,话锋一转,“可就在我抱着懦弱的念头,打算蒙眼闭耳,就这样违心地遗忘与沉默之时,郡主您却从天而降,毫厘不差地出现在我的门前。

绿珠不得不相信,这是冥冥中老天爷给我的旨意。”

辛夷神色几变,方才绿珠与朱炽对话的画面始终在脑海中萦绕不散,她心中唏嘘,还是将话问出了口。

“你可知文宣是谁?”

“原是不知道的,只隐约觉得耳熟。前几日独自闷在这院子里,胡乱思想,忽然就忆起来了。”绿珠面露悲怆之色,声音愈发轻了,“是……是当年告发七皇子殿下的那名近侍。”

辛夷道,“若你所说不假,那文宣当年猝然反戈,很有可能是受到贵妃的傀儡蛊虫的影响。临允……我是说七皇子,乃是被设计陷害的。

作为最大的受益者,太子必参与其中。而以三皇子与太子的关系,他也绝非局外之人。绿珠姑娘,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绿珠双肩一抖,贝齿将下唇咬得一片惨淡,半晌才极轻地一点头。

辛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如果到了避无可避的那一天,你可愿意亲自出面作证,为娴妃娘娘、七皇子、文宣,还有其他冤死的亡者,讨一个公道?”

绿珠垂着眼帘,一时没有应答。

隐匿于深巷的小院中,唯有辛夷与绿珠彼此相对而立。

虽然身份不同,但从某种程度来说,她们又何其相似。一个困于宫廷的奴役,一个囿于家族的禁锢。生为女儿身,在这世间,总是万般由不得自己做主。

男人或轻慢或垂涎,或欣赏或爱怜,却大多会忽视女人的力量,鲜有将他们视作颉颃相当的同伴或对手,平等以待之。

然而,此时此刻,很多危急存亡的大事,正系于这两个病弱女子的一言一诺之上,而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们却毫不知情。

6

日落月升,斗转星移,时间倥偬如逝水。

十皇子身死,凌云重入狱,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却突然没了下文,一连十数日,京中平静极了。

老百姓们日渐遗忘,也没兴致继续去编排“怒发冲冠为红颜”的话本子了,热闹散场,还是得回家关起门来过日子,各自有各自的冷暖,原本就是与旁人遥遥不相干的。

只有极少数敏锐的人,隐约嗅到了一点不寻常的气息。

那是暴风雨的气息。在看似平静的空气中,无声地酝酿着。

要变天了。

气候回暖,又是一年端午将至。

御河里的龙舟一字排开,水手们袒露着精壮的肌肉,跃跃欲试,誓要比个高低。家家户户挂艾叶、插菖蒲、熏苍术,粽叶飘香,小儿的额头上顶着用雄黄酒画出的“王”字,调皮地到处乱窜。

胡说踩着凳子,给闻冤铺和十七的酒馆门口分别挂了一把绿油油的艾叶,还没下地,差点让一个嬉戏的小童撞翻凳腿,摔个狗啃泥。

他也不恼,撩了袍子跳下来,顺手揉了揉那小捣蛋鬼的脑袋。

小童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将笑声洒在身后。

胡说站在路边,望着满目的人间烟火,微微有些发怔。

处处都是热闹,处处都是活色生香的欢喜。

似乎都与他无关。可又似乎仍叫人眷恋不已。

“喵。”

大王的叫声唤回了胡说的心神。

他走回闻冤铺,却不进去,也不关门,就让大门敞着一条足够白猫通行的缝隙。

大王站在门槛上,见胡说蹲下,便歪着脑袋,去蹭他的膝盖。

“今日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仅不挠我,还对我这般殷勤?”

大王抬起异瞳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知道他即将要离开似的。

胡说失笑。有时候,他真怀疑大王已经成精了,不仅听得懂人话,还能看得透人心。

他最后看了一眼铺子——家徒四壁,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对白猫说,“喏,门给你留着,我要是没回来,你就自己出去,再寻一个好人家,知道吗?”

“喵。”白猫不满地哼哼。

“好好好,咱们看不上那些凡夫俗子,是不是?天地广阔,你自由自在,何处不可去呢?”

言罢,胡说站起身,两手在衣襟上轻轻一掸,对白猫眨眨眼睛。

“时候到了,我该走了。”

7

五月初四,端午节前夕,也是十皇子朱灿的三七之日。循旧礼,十皇子府中设奠,为亡者修福。

是日,陛下、宗室及后宫嫔位以上,俱临门致祭,就连身怀六甲的宓贵妃也来了,朝臣们更是不用说了,乌泱泱来了一片。

灵堂的哀仪礼毕,陛下移驾王府议事的大堂,宗室随行。正二品及以上的官员都被留了下来,立列左右。曹必等几名太医也没退场,自是为了看顾陛下的病况。

一扇疏梅横影的云母屏风后,坐着女眷。后宫嫔妃、十皇子的妻室都在。

令人注目的是,先前据传抱病的辛夷郡主也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始终埋着头、看不见面容的绿衣丫鬟,主仆二人站在角落里,与旁人都隔开了一段距离。

刑部侍郎张伯远,督察院御史王桉顺,暂代大理寺事务的杜冰,三人越众而出。

将三司奏案放在朱灿的祭礼后,时机、场合倒是很妥当,显然是太子细心安排的。既能让后妃们顺理成章地旁听,同时两事并作一事,也减少了陛下的劳碌。

皇帝不由赞许地看了一眼太子。

张伯远率先道,“臣等奉旨调查大理寺少卿凌云重误杀十皇子之案,现将调查之结果禀告于陛下。”

皇帝轻咳两声,气色仍旧不大好,恹恹地一挥手,“说吧。”

“四月十二日,凌云重接到线报,带人赶往怡红楼,追捕先前大理寺卿罗旻遇刺案的疑犯。双方交手,疑犯逃脱,凌云重因一时心急失察,闯进了十皇子所在的房间,误将十皇子认作疑犯,然后就地处决了。”

堂内静了一瞬,无人说话,只有屏风后传来低低的哭声。

三司鞫谳,大理寺在鞫,刑部在谳,而督察院行监督之责。

此案大理寺避嫌,刑部主审,故而听完张伯远的话,皇帝也略去杜冰不问,径直转向王桉顺,“督察院以为然否?”

王桉顺道,“此案证据确凿,涉案人等供述相吻,臣无异议。”

朱炽端坐椅上,被女眷们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只等着陛下金口定论,速速叫那害了十弟的人认罪伏诛。

可皇帝不急着结案,蹙了蹙眉,忽道,“凌云重呢?带上来。朕要听听他怎么说。”

朱炽面色一沉。

他知道陛下器重凌云重,可如今十弟身死魂消,身为父君,仍要偏袒一个外臣么?

虽然早有意料,但亲眼见到,朱炽仍是不免觉得齿冷。

张伯远与王桉顺对视一眼,见后者微微点了点头,这才举手示意,不一会儿,凌云重便被一名衙役打扮的侍从带到堂前。

案发后已有两旬,这是作为戴罪之身的凌云重头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他虽冠服尽除,人也清减了些,却不失体面,脊背仍旧挺拔如剑,笔直的一道,好似不会被任何力量所磋折。

他目不斜视地行到皇帝的首位前,以额加手,深深一叩首。

“臣是冤枉的,请陛下明察。”

皇帝见他神色坦荡,不由问:“你自陈冤屈,可有凭证?”

凌云重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他一出事就下了狱,身陷囹圄片刻脱不开身,哪里有机会去寻找凭据,自证清白呢?

张伯远与王桉顺脸色一喜,悄然松了口气,抬头见皇帝果然面露不快,正欲作色,却听得堂中忽有一个声音响起。

“小人有证据足以证明凌大人的清白。”

循声望去,竟是那个押送凌云重进来的衙役,恭谨地俯首跪在旁边,此时忽然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脸。

朱炼与朱炽愕然色变。

他们认得这张脸,却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见到!

“胡说?”

朱炼摸不准胡说的来意,但毫无疑问,胡说绝对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一个人。

没有人喜欢计划之外的变故,而偏偏胡说一直都是那个最难以预判的变子。

朱炼决定先发制人。

“好大的胆子,竟乔装为官人混入,还敢口出狂言?来人,把他拿下!”

杜冰连忙俯首道,“陛下容禀,此人屡有协查之功,在大理寺受客卿之礼遇,并非意图不轨的歹人。”

此时,旁听的朝臣中也有一人出言,正是都督佥事苏远山,他端详了胡说几眼,似是忽然“认”出了他,上前道,“陛下,杜冰所说不假,此人姓胡名说,乃是京中赫赫有名的闻冤铺主人,专断奇事疑案,为人排忧解难。臣早先也曾受过他的恩惠,愿为其担保作证。”

“对了,臣记得怡亲王去岁做寿之时,府中出了案子,也是胡先生帮忙破解的。王爷应该不陌生吧?”苏远山望向怡亲王。

怡亲王绷直嘴角,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

太子唤来的护卫已经冲到胡说身边,抓住了他一只胳膊,正要粗鲁地拖走,胡说却不躲不让,只拿一双灼灼的眸子定定望着皇帝。

“小人深觉此举唐突,亦有置之生死于度外之觉悟,只是凌大人待小人有知遇之恩,小人实在不忍见忠臣受冤、天听蒙蔽,故冒死进言。

请陛下容小人禀报完毕,孰是孰非自有圣断,到时再治小人僭越之罪亦不迟。”

“闻冤铺主人?”

皇帝端坐椅上,眯了眯眼,打量着胡说,似是来了兴致,挥手将护卫斥退,“朕愿闻其详。”

张伯远正要进谏反对,却见胡说一摆头,直勾勾地望过来,眼眸中居然有两个瞳仁,黑黢黢如幽冥深渊,看得人无所遁形。

“若此案果真证据确凿,那么凭小人一张嘴,也翻不出天来。侍郎大人若是胸有成竹,又何妨多听一家之言呢?”

张伯远还没说出口的话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噎得嘴角直抽搐,悻悻地不作声了。

胡说仍旧盯着张伯远,“关于案情的始末,侍郎大人已经复述过一遍,小人就不再赘述了。这里有一事不明,斗胆请侍郎大人释疑。”

张伯远堂堂刑部侍郎,居然沦落到被一介草民质疑的境地,实在气得牙痒,但碍于圣驾在前不好发作,只得应道,“且问便是。”

“既然凌云重是追捕疑犯才闯进了房间,而旁人赶到时,房内窗户紧闭,只有凌云重与十皇子——那么,疑犯去了哪里?”

“凌云重追错了房间,疑犯自然是从别处趁乱跑了。”张伯远道。

胡说悄然一哂。这老头虽然抓错了人,但思路倒是歪打正着。

“陛下,小人请求传唤证人大理寺捕快常青、李四等,怡红楼掌事的进场。”胡说没去反驳张伯远,而是转头对皇帝请示道。

“准。”

常青、李四等人都是当日跟随凌云重去怡红楼抓人的捕快,胡说仍是问了关于疑犯去向的问题,有人断言疑犯就是进了十皇子的房间,有人则坚称逃向别处,还有人犹豫不定,只说未看明晰。

这些人彼此为证,又在圣驾前,自然都是有一说一,不敢作伪。

胡说故作奇怪,问张伯远,“若是凌云重一人看错,倒也情有可原。何以在场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竟莫衷一是?”

张伯远没好气道,“当时现场混乱,看错认错,也是正常。”

胡说未置可否,而是细问了捕快们在一楼时的位置,发现站位相邻的人,所见大抵相似,而相隔较远的人,答案则大相径庭。

这就有些过于巧合了,皇帝也不由蹙了眉,催促胡说,“到底如何,你从速道来。”

“是。”胡说领了命,不再迂回,忽地转身朝向一旁的掌事的,劈头问道,“怡红楼的两层之间,有一方戏台,背靠一张四美人壁画。

二楼以戏台为中心,左右对称,成回字走廊,四角各有一方壁画,是四美人的单像。是也不是?”

他这一问猝不及防,掌事的本就忐忑不安,下意识便点了头,“是。”

“小人在现场发现那些壁画并非画在墙壁上,而是将一层画纸贴在了镜子上。”胡说道。

“镜子?”皇帝纳闷。

“正是。”胡说伸手指向跪了一地的捕快,“他们都没说谎,之所以供词相左,正是因为镜子。”

“当凌云重踏进怡红楼的时候,画纸就已被人悄悄揭下,露出后面的镜子。疑犯也是故意出手相搏,将现场搅成一窝乱局,然后逃往二楼。

此时戏台中心的镜子与回廊四角的镜子互相投射,将疑犯的身影映出了背道而驰的好几道。这也是为什么捕快们站在不同的位置,会分别看见疑犯去往不同方向。”

胡说面对众人,缓缓道,“眼见未必为实,一叶犹可障目,遑论镜像乱影?真正的疑犯早已从其他房间逃窜,而凌云重却被引至了错误的方向。”

“那又如何?”朱炽早已听得不耐烦,怒喝道,“就算凌云重会闯进十弟的房间,是因为看花了眼,误打误撞,但这也并未改变他害了十弟的事实!你说了这么多,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废话!”

“三皇子稍安勿躁。”胡说从容不迫,“小人之所以说这些,正是为了说明,整个案子从头到尾就是针对凌云重设计的一个陷阱。

十皇子殿下不是被凌云重害的,而是被他人蓄意谋害后,再栽赃给凌云重的!”

堂中哗然。

朱炽的手指捏得青白,目光尖锐得几乎要在胡说身上刺出个洞来,他咬牙吐出两字,“证据?”

“适才所述的镜子,为证据之一。此案重大,官府查封了怡红楼以作调查,案犯的同伙只来得及将画纸重新粘回去,却没有机会处理掉镜子,若三皇子存疑,随时可以前去验证。”

“至于这第二件物证,在呈堂前,小人还有一个问题,想问凌云重凌大人。”

胡说转头看向凌云重,“当时现场混乱,又有镜子误导,你追进十皇子的房间,是确实看错了,还是另有原因?”

凌云重亦回视着胡说,做出一点思索的模样,半晌才语气笃定地吐出一句。

“影子。”

9

“我瞥见那门口的竹帘后有人影闪动,便下意识追了进去。”凌云重回忆道。

胡说则呈上了第二件物证,正是那道竹帘。

竹帘先前被破坏得只剩半截儿,胡说托杜冰一顿好找,才勉强凑了个齐全。

“这帘子是由很多条削得极薄极窄的竹片串成的,竹片上带着天然的斑纹,而竹片之间的串结却做了活扣,每一片都可以两面翻转。

只要将特定的一些竹片翻转过来,斑纹就会连在一起,勾勒出完整的线条。”

胡说将竹帘捧在手里,不断翻动,当他停下来时,众人不由惊得倒吸一口气,只见那竹帘上赫然出现一道人影!

皇帝一招手,命内臣将竹帘取了过来,放在近前细看了几眼,也露出惊奇之色。

胡说趁热打铁道,“凌云重当时所见人影,正是这竹帘上斑纹所连成的图案。

这东西做得精巧灵活,只要有人掀起帘子,竹片就会随机翻动,打乱这个图形,是以后来赶到的捕快们没有发现这点异常。

所以,凌云重是被人故意引到那房间的。只怕他进怡红楼之前,十皇子已遭不测!”

堂中寂静,众人暗自思忖,都不敢出声。张伯远与王桉顺则面面相觑,脸色都很难看。

急于为胞弟报仇的朱炽第一个反应过来,霍然起身,指着一旁噤若寒蝉的掌事的,“是你!”

“又是镜子,又是竹帘的,犯人种种设计,都需你里应外合才能实现。蛇蝎妇人,你还不从实招来!”

那掌事的何时见过这般阵势,伏在地上,体若筛糠,早已没了人色。

胡说立刻帮腔,“戕害皇室,是灭九族的大罪,就连你楼里的姑娘,也一个都跑不掉,全要掉脑袋!”

硬的说完,又来软的,苦口婆心地“劝”那掌事的,“此罪非你一人可为,若你及早供出主谋,陛下仁慈,胁从罔治,或许能为你楼里的人,求得一丝恩赦。”

胡说有的放矢,这番话显然戳中了老鸨的掌事的。她嗫喏着嘴唇,犹豫半晌后,刚要说什么,这时,屏风后有人轻咳了一声。

咳声极轻,几不可闻,众人的注意力又都在堂前,只有胡说敏锐地捕捉到了,抬起眸子,不动声色地朝屏风后望了一眼。

那原本欲言又止的掌事的一下子闭紧了嘴,面如死灰,脸色变了几变,忽然毫无预兆地一跃而起,拔下发间金簪,猛地冲皇帝扑了过去,嘴里恶狠狠叫道,“狗皇帝,害你的儿子不解气,我要对付你!”

她竟是要在御前行刺!

然而掌事的脚步虚浮,并不似会武之人,这一刺根本毫无威胁,只踉跄了一步,连龙袍都没挨到,就被御前侍卫轻松地格挡。

“不要!”胡说脱口道。

这个掌事的不是主谋,更不是犯人,只是一个安插在怡红楼里做内应的帮手而已。

胡说本还想从她口中问出那日逃走的案犯的去向——那案犯身上可背着罗旻与朱灿两条人命。

然而掌事的显然受到某种暗示,眼下貌似行刺,实则是想自尽!

可是来不及了。

御前侍卫的刀尖穿过直扑而来的掌事的前胸,从后背透出。

她匍匐在地,鲜血汩汩,只抽搐了几下,旋即没了声息。

这场变故,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掌事的尸身已经被护卫们麻利地拖了出去。

太子盯着那泊血迹,神情有点复杂,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做出惊惶的模样,连忙请罪,“是儿臣失职,让父皇受惊了。”

皇帝见惯了风波,倒是没放在心上,只喝茶顺了口气,摆摆手示意太子平身。

这一出后,真相也已大白。

皇帝睨着张伯远与王桉顺,语气严厉道,“刑部是怎么查的案子?督察院又是怎么监审的?竟还不如民间区区一介书生?”

张伯远与王桉顺争先告罪,一口一个“臣疏忽”。

“朕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险些还要因为你们的疏忽,再失去一个得力臣子。我看你们不是疏忽,是老而无用了吧?”

皇帝脾气素来火爆,病了这几年,深居简出不大问事,可一旦发起怒,天威如雷霆,无人不肝胆皆颤。

张伯远冷汗都下来了,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太子——他与王桉顺都是太子的人——却见对方神情漠然,并无为自己求情的打算,只好哑巴吃黄连,默默认了。

皇帝虽然恼怒,但毕竟圣体违和,没有精力去细细追究二人的失责,只申斥夺俸,叫二人好好反省。

他又转向凌云重,神情缓和下来,“凌卿受委屈了。”

“多谢陛下明察。臣受委屈事小,只是谋害十皇子的主谋依然逍遥法外,此案背后所涉深广,实在叫臣惶惶不安。”

凌云重道,“正如胡先生所言,这个主谋处心积虑,是专门针对微臣设计了这个圈套,将十皇子去世栽赃到微臣头上。”

皇帝疑惑道,“凌卿知道是谁陷害于你的?”

“臣不知是谁,却知为何。对方是要微臣有口难言,将所查明的真相永远埋在肚子里。”

“什么真相?”

凌云重快速地看了胡说一眼,而后一字一顿,坚定不移。

“四年前,七皇子所犯红丸案的真相。”

10

这一刻,济济的大堂中静得落针可闻。

皇帝一张脸早已变色,放下手中的茶盏,语气已染了可怕的寒意,“凌卿慎言。”

凌云重面色不改,“臣忝列大理寺少卿,职守本就是审理刑狱,以正律法。

数月前,臣破获京中童谣案时,意外得到了一条关于红丸案的新线索,追查下去,竟有惊人发现。

臣原想上奏禀告,由陛下定夺,却早一步受人陷害,若不是胡先生相助,恐怕不会有眼下陈表的机会。有人如此忌惮微臣的发现,岂不欲盖弥彰?当年的案情只怕另有玄机。”

太子脸色铁青,瞪着凌云重,“红丸旧案早已盖棺定论,凌大人此时翻出来,到底是何居心?”

皇帝一挥手,叫太子闭嘴。他心中烦躁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恼怒。

红丸案是龙之逆鳞不假,可有时候,皇帝也忍不住扪心自问。

他这般避讳,究竟是因为震怒心痛于七皇子当年的谋逆背叛,还是内心深处到底存了一丝害怕——害怕有那么万中之一的可能,自己犯了错,冤枉了娴妃母子?

就在他摇摆不定之际,屏风后有人轻轻喊了一声“陛下”。

是淑妃的声音。

这声熟悉的呼唤好似某个开关一样,一下子叫皇帝回到了那个雷雨交加的深夜。他想起了那个噩梦。

梦中,娴妃悬于白绫,目落血泪,一遍一遍地诉说自己的冤屈与怨恨。

皇帝心中一悸,倏忽间悲怆难言,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地对凌云重一颔首,“说吧。”

凌云重指了指胡说,“臣口舌笨拙,恐词不达意。此事胡先生也全程参与了,便请他代为表述。”

胡说对凌云重微微一点下颌,继而接过话茬,从头道来。

“京中曾有一家颇有声名的药铺,叫作‘仁心堂’,是由唐门后人唐步青所创立的。

可四年前,唐家离奇失火,一夜之间满门丧生,只有长子唐天冬阴错阳差地幸存。

两个月前,唐天冬为报灭门之仇,陆续害了三记药堂的掌柜章器、赵余安、李慎之。

这三人曾是仁心堂的老伙计,与唐步青以兄弟相称,却也是背后捅刀、害了唐家满门的人。”

“除了已去世的章器三人之外,唐家灭门案还有另一位主谋迄今未被绳之以法。”

胡说拱手道,“陛下,小人恳请传唤大理寺在押死刑犯唐天冬。”

皇帝允了。

唐天冬身着囚衣、披枷戴锁,走进大堂内跪下。他仍是那副少年模样,安静、单薄、清秀,神情倔强,像一支独立在疾风中的碧竹。

胡说在少年的肩膀上轻轻一按,“唐天冬,你说害你满门的还有一人,是吗?”

唐天冬坚定地点头。

“他是谁?御驾之前,无人再敢欺上瞒下,你安心直说。”

唐天冬慢慢抬起眼睫,视线投向堂中,如鹰隼般盯准了一人。

“太医院院判,曹必。”

自从见到唐天冬进来,曹必就坐立不安。

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满腹疑惑,朝太子投去探询的目光。

可太子却视若无睹,只一言不发地坐着,身体的姿态有些僵硬,手里紧紧捏着一只茶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曹必只好靠自己,辩驳道,“三人成虎,可积毁销骨,臣实在惶恐。只是胡先生若想给臣扣上子虚乌有的罪名,还请拿出真凭实据才好。”

胡说斜睨他一眼。

曹必心思缜密,一直躲在章器三人身后暗中主使,坐收渔翁之利,而几乎不留下形迹。难怪他现在这般有恃无恐,自是笃定了胡说他们拿不出证据。

“我就是证据。”唐天冬双目通红,咬牙切齿,“我亲眼见到你四人趁夜潜入唐家纵火……”

曹必嘲讽道,“一个杀人犯的话,谁会相信?”

“我信。”胡说扬声道。

曹必被呛了一口,刚要反击,却见胡说已不再理会自己,而是直接冲皇帝道:“陛下,唐天冬背着三条人命,按律当在秋后问斩。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小人相信他没有再作伪的必要。当然,仅有信任,微不足道,小人自然有证据。”

“什么证据?”曹必一愣,下意识脱口问道。

胡说看向他,微微一笑,“曹院判,你很聪明,的确做得几乎滴水不漏,但是很可惜,你的罪行由贪念而起,最终也将被贪念揭露。”

“唐步青身为唐门后人,藏有《毒经》,三记药堂之所以能后来居上,也全靠这本稀世罕有的秘籍。

可章器等三人被害后,官府封查了三人的家产,却没有找到这本《毒经》。唯一的可能,是被你收在了身侧。

这本秘籍无异于一座取之不尽的宝库,能够换来惊人的财富与权力,以你的贪婪,绝不舍得毁去。我想,只要派人去你的府邸好好搜查,一定会有意外的收获吧?”

胡说每说一句,曹必的脸色就青白一分,到后来,只张着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望着太子,眼中流露出乞求之意。

那本《毒经》岂止是没有毁去,甚至就明目张胆地放在他的床榻前,昨天晚上还在翻阅研读!

曹必满心懊悔,却也无济于事。怪只怪他太过自负,满以为有了太子的庇护,便可高枕无忧,根本未将唐天冬与胡说放在眼里。

他哪曾想到,竟然能、竟然敢去推翻权势的高塔,将他拉下马来。

此时皇帝开口了,他对于唐家的案子并无兴趣,只叫人将曹必暂押下去,吩咐大理寺重查,而后冲胡说不耐烦道,“这与红丸案有何关系?”

“陛下,当年七皇子所进红丸,正是出自仁心堂唐步青之手。”

11

“接下来,小人想说一个故事。”

“四年前,圣情不怿,七皇子自民间寻方,献‘红丸’于陛下,却被查明是毒非药,致使龙体受损,这是众所皆知的部分。”

“可不为人知的部分是,七皇子是受人举荐,找到了唐步青,三顾茅庐后才求来两粒红丸。

唐步青虽是唐门后人,可穷毕生之力,只在治病救人,这红丸由他研制,自然是良药,而非毒药。

然而时任仁心堂伙计的曹必、章器等人却被人收买,暗中掉包了红丸,所以七皇子拿到手的,已然不是原物。”

“七皇子先后共安排了三次试毒。第一次是他的贴身近侍,第二次是宫中司直药膳的太监,最后一次则是他本人亲自试用。三次试毒均无异,七皇子这才向陛下献药。”

皇帝冷哼道,“红丸有毒,乃是事实。他却几次三番都试不出来,岂不正好印证了嫌疑?”

胡说抬眸望着皇帝。

这个男人,是他的君主,更是他的父亲。四年了,时移世易,他再次与这个亦君亦父的男人面对而立,对方却睁着一双漠然的眼睛,一丝一毫都认不出他来。

天翻地覆。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一旁的凌云重看着胡说的侧影,暗暗为他捏了把汗。

他知道,红丸旧案是胡说最大的心结与梦魇,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终于等到在圣上面前亲口辩白的这一天,他真担心胡说情绪失控,露出什么破绽来。

可事实上,这份担心是多余的。

胡说看起来平静极了,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云淡风轻地讲述着他人的故事,连语调都稳定得没有半点起伏。

他有条不紊道,“红丸的确有毒,而七皇子着人试毒却无结果,并非他有意混人耳目,而是这些试毒的人包括七皇子自己,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服用了解药。

事实上,红丸之毒几乎只针对陛下一人,若是换作旁人用了,多半都是没事的。”

“个中原因,小人与凌大人查了许久,也曾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小人忽然想起年前参加东宫宴会时,太子曾与众人玩了一个击鼓传花的游戏——席间酒水无毒,花球的香气也无毒,但花香若是与酒同时进入体内,在酒精的催化下,便会转化为有毒之物。”

“世间万物皆非独存,或相生或相克,两件不相干的东西合为一处,有可能会凭空产生毒性,也有可能会完美抵消毒性。小人正是据此得到灵感,顿悟了红丸案中最关键的诡计。”

众人屏息聆听,就连一直比较抵触的皇帝也不自觉捏紧茶盏,身子往前倾了倾。

胡说问道,“诸位可还记得七皇子献药的日辰?”

“四年前端午,五月初五。”凌云重与他配合默契,一应一合。

“七皇子之所以选择在端午这日献药,也是被人精心设计的——这并不难,只消让陛下身边的管事太监对七皇子稍加暗示即可。”

“众所皆知,端午饮雄黄酒,是祖先传下来的习俗,上至天家,下至黎民,并无二致。

而雄黄酒,恰恰就是红丸之毒的解药。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试毒的人都安然无恙。”

“而陛下——”胡说的话锋适时一停顿,饶有深意地望着皇帝,等待对方自己反应过来。

皇帝的脸色果然变了,嘴角牵动,两道深深的腾纹升起,“——而朕因为体虚不适,雄黄又是性热动火之物,所以遵了医嘱,并未饮用。”

这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皇帝嘴上虽未松口,可心中明显已有摇摆。

太子朱炼此时芒刺在背,冷汗攥了满手。

他听得胡说慢条斯理的一席话,竟将真相猜了个十成十,心中既惊且惧。

但面上还是得极力做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不屑道,“胡先生好口才,我看连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得甘拜下风。可你说得头头是道,不知可有什么证据?”

胡说毫无惧色,坦率地摇摇头。

他没有证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这个故事,就只是故事而已。

四年了,与案子相关的人,几乎都不在了。

文宣、唐步青、罗旻、章器、赵余安、李慎之……就连七皇子本人,也不在了。

人事皆非,证据也随之湮灭。

从头到尾,胡说就不曾奢望能够找到铁证翻案,也无所谓要去洗刷自己的污名,甚至不在乎去扭转陛下的偏见。

他之所以坚持,不过是为了求一个真相,告慰母妃在天之灵,也无愧于自己的心。

因为——

“小人相信,有时候,即便真相已经被践踏入污泥中,但人心底,总会有一面不染尘埃的明镜,可以辨忠奸,明是非,照出朗朗乾坤。”

12

堂前变故迭起,一道屏风相隔,堂后同样精彩纷呈。

泣声不绝于耳,朱灿的母妃与家眷们只顾啼哭,其他一概不管。

淑妃则有些紧张,一直凝望着皇帝,似是牵挂陛下的身体。

胡说每道一句,辛夷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眼中渐渐噙满了泪,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落下一滴。

她身后的绿衫丫鬟也是表情复杂,将头埋得极低,默默攥着掌心里的一只碧玉耳坠。

人人都有心事,唯有居中的宓贵妃最为轻松惬意了。

外头喊冤也好,破案也好,似乎都与她不相干,她懒洋洋半倚着,掩了个哈欠,随口问跪在地上捶腿的月娘,“李全呢?”

“奴婢也不清楚,从昨儿起,就没瞧见李公公了。”

“死奴才,趁着本宫伴驾,不知去找哪个宫女苟且了。”宓贵妃正骂着,忽地蹙起蛾眉,按住了自己隆起的腹部。

“娘娘,怎么了?”月娘紧张道。

“没事。”微弱的胎动很快消失,宓贵妃埋怨道,“椅子硌人,坐得本宫腰酸背痛。”

她透过屏风,远远瞥了一眼,用只有月娘听得清的声音,低低吐出一句。

“还不动手么……本宫可等得不耐烦了。”

此时堂前,皇帝正在追问胡说,如何解释七皇子近侍倒戈揭发,又如何解释七皇子在狱中畏罪自尽。

胡说正要作答,太子朱炼忽然站了起来。

那句低语再次萦绕在朱炼耳边,如魔鬼的蛊惑。

“坚持小节,必亏大猷。若无玄武变,何来贞观治?”

他朝屏风后看了一眼,手指收得更紧,那只自他落座后就一直握在掌心里的茶盏不堪力道,发出了极细微的开裂之声,似乎随时会迸裂为碎片。

朱炼一咬牙,再不犹豫,扬手就将茶盏掷了出去。

哐啷。清脆的碎裂声炸响在堂中,所有人都愕然侧目。

朱炼敛衽起身,看向了皇帝。

原来站着看,所谓皇帝也没有多么高不可攀,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还是个愚蠢到分不清好坏的普通人。

平生第一次,他收起了他那副谦顺恭谨、曲意逢迎的模样。平生第一次,他不再苦苦伪装,时时刻刻以面具示人。平生第一次,他终于说出了心口相一的话。

他从未觉得这般畅快。

摔杯为号。

堂内堂外,朱炼部署的人手听闻此令,同时有了动作。

堂内,数十名护卫齐齐拔刀入鞘,霎时间便控制住了宗室与朝臣,利刃的寒光如水般掠过,杀气逼人。

堂外,太子麾下的五军营正在处理随驾的少量禁军,这是一场碾压式的突袭,几乎听不见搏斗的动静,只有脚步声自远及近,合围而来。

“父皇,天下以能者居之,您年事已高,龙体又欠安,为何不肯安居于后宫颐养天年呢?您放心,儿臣一定会对您尽孝的。”朱炼笑意森然。

皇帝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惊得瞠目结舌,指着朱炼,声音都变了调,“你……你要谋反?”

“明明是父皇禅位于儿臣,此乃天恩,儿臣纵然不安,可顾念着苍生国祚,也只得一力担起了。何来谋反一说呢?”朱炼早已备好说辞。

皇帝勃然大怒,双目赤红,“好!朕生出的好儿子!”

朱炼施施然看着他,反唇相讥,“七弟忠直,从无逾矩二心,可以算得上是您的好儿子了。可他又得到了什么?”

这句话猝然击中了皇帝,他身子一颤,紧紧攥着前襟,猛地呛咳起来。

“陛下!”

淑妃忽然从屏风后冲出来,顾不得钗鬟凌乱,张开双臂,竟以柔弱之躯,直接挡在了皇帝身前。

年仅八岁的十二皇子也“哒哒哒”地跑过来,学着母妃的样子,将小小的手臂一横,也挡在皇帝前,扬起稚嫩的脸庞,毫不畏惧地瞪着朱炼,“二哥哥,不许你伤父皇!”

皇帝望着护在自己身前的这对母子,竟惊讶又欣慰,一时间百感交集,各种滋味都涌上了心头。

朱炼见不得他们一家三口这副惺惺作态、天伦和睦的模样,心中恨意更甚。

这时,忽有人叫了他一声,“太子殿下。”

朱炼转头看向出声的胡说,眉梢一挑,嘴角露出冰凉的笑意,“差点忘了你。

我本有惜才之意,可你太不识好歹,哪里麻烦,偏要往哪里凑热闹。上次叫你逃掉一回,今天可是你自己主动送死了。”

13

胡说听到这话,双肩轻轻一耸,并不见慌张之色,只故作伤感地叹了口气。

“小人只是一介平民,本与天家旧案毫无干系,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才落得如此田地。

事到如今,小人心中仍有未解之疑惑,既然横竖逃不过一死,可否请殿下成全?如此,小人也算死得其所了。”

“你要问什么?”朱炼胜券在握,尽展扬眉吐气的风采,倒也不在乎与这将死之人多说几句闲话。

“七皇子的近侍文宣,是受了你的驱使吧?可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朱炼没有否认,却也不作答,洋洋自得地望着胡说,似是在享受这种作弄他人的快感,嘴角勾出一个玩味而残忍的笑意,悠然道:

“我就爱看你们这种自诩聪明的家伙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模样。你想知道?我偏不成全你。我要你带着疑问憋屈地死去,至死都是个不明就里的糊涂蛋。”

他语气轻快,显得很愉悦,兀自低低笑出声来。

这个一直以来都八面玲珑、温和有礼的储君,终于撕下了伪装,露出尖利带血的满嘴獠牙。

可胡说却没有如朱炼料想般露出摇尾乞怜的模样。他仍是波澜不惊,将身子一倾,在朱炼耳畔轻声吐出三个字,“傀儡虫?”

朱炼的笑容倏地一僵。

他明明做得天衣无缝,胡说是怎么知道的?

胡说看出他的疑惑,一挑眉,意味深长地笑了,“殿下,你真的确定,自己是幕后提线之人,而非台前被操纵的傀儡?”

“你什么意思?”朱炼警惕地眯起眼睛。

胡说回头看了一眼门外,又转过来,再看一眼朱炼,“殿下的亲卫军是不是来得太慢了些?”

朱炼激灵了一下。

他沉浸在一时的快意中,直到此刻被胡说提醒,才猝然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一股强烈的不安感霎时漫上心头。

外面的脚步声终于近了,披甲执锐的将士走进来,朱炼一看,心猛地沉了下去。

进来的并不是他麾下的五军营,而是戍守皇城的上直二十六卫亲军!

为首的亲军统领禀告,“微臣已肃清王府周围的叛军,击杀中军主将马荣。”

他又按剑望向堂内顽抗的数十护卫,厉声道,“太子大势已去,尔等还不速速缴械投降!”

护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听得一声“哐啷”,有人率先弃了兵刃,很快,所有人都束手就擒。

须臾之间,形势骤然急转。

朱炼险些站不稳脚,往后趔趄了一步,“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苦心筹谋,利用十皇子的祭礼,将皇上引出宫来,又在王府周围布兵,摔杯为号,于众人不意之间猝然发难,将皇上、宗室、嫔妃与朝臣都困在王府里,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到时候,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即便皇上的亲军反应过来,也只能投鼠忌器,受制于他。

只要逼得皇上签下禅位的诏书,他便是正统的新帝,还有谁会不俯首帖耳?

朱炼极其谨慎,逼宫一事,除了马荣与朱炽,没有告之第三人。就连同盟的怡亲王,也只知大概,不通细节。

马荣已然战死,不需怀疑,那么唯一有可能走漏消息的人,只有……

朱炼缓缓回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身后沉默的朱炽。

“你……是你出卖了我?为什么?”

朱炽却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屏风,语气晦涩而冰凉。

“二哥,醒醒吧。从头到尾,咱们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14

皇帝此时也缓过一口气,惊魂未定又满腹疑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远山越众而出。

“陛下容禀。臣曾获人举发,对太子的谋逆意图有所察觉,可干系储君,又有七皇子前鉴,臣左右为难。

既恐消息为假,使得太子蒙冤,与陛下父子失和。又恐消息为真,轻举妄动之下,致使打草惊蛇,日后陷陛下于难测之凶险。”

皇帝大抵明白了,不由怒道,“所以,你们就将计就计,以朕为饵,来试验太子?”

“臣知罪。实在是万般无奈之下不得已为之。臣万死莫赎,请陛下处分。”苏远山俯身叩首。

淑妃欲言又止,轻拽了一下皇帝的衣袖。

皇帝知道她是想为本家兄长求情,看了她一眼,想起方才危急时刻她奋不顾身的模样,心中动容,神情不由松弛下来。

冷静地一思量,皇帝很快明白了苏远山的苦心。

诚然,若非今日太子亮出屠刀,他只怕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平素恭谨到了极致的儿子,竟然包藏着如此胆大包天的祸心。

浓重的疲倦感席卷全身,又是一阵急咳,皇帝的背深深佝偻起来,仿佛一下子又衰老了几岁。淑妃连忙给他抚背。

皇帝握住淑妃的手,吐出叹息,挥手让苏远山起身,“罢了。”

苏远山却没动,“臣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设下此局,不只为了太子。还有一个人,一直躲在暗处,却是操控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从四年前的七皇子蒙冤、娴妃娘娘惨死,到四年后的罗旻与十皇子先后遇刺、凌云重被陷害,乃至于今日太子逼宫,这种种罪行,都与此人脱不了关系!”

说到这,苏远山忽然看向了旁边的胡说。

胡说对他点点头,看着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吐字不重却极清晰,金石击玉般,一字一字敲在空气中。

“这一切的幕后元凶,是宓贵妃。”

“媚娘?”

皇帝脱口反问,握着淑妃的手因为太过惊愕而微微抖动。

“四年前,陛下服用红丸中毒后,七皇子的近侍文宣前往御史台诬告,坐实了七皇子的谋反之心。

可如今真相大白,七皇子乃是中了太子与曹必等人的设计。既是如此,那当年的文宣,要么就是背主求荣,要么就是出于某种隐衷,被迫为之。”

“这一点暂且不表。”胡说平缓地转过话锋,提到了另一件事,“若干天前,大理寺曾接收了一位‘野人’,在她身上找到一种奇怪的虫子。

后有神医判断,那是一种南疆秘传的子母蛊,叫作‘傀儡虫’,中蛊者会丧失自我意识,完全受人驱使,形同傀儡一般。”

皇帝蹙着眉,神情不善,“朕听懂你的弦外之意了,你是想说,那个文宣当年反水,是因为被人下了蛊?”

“这不失为合理的推断。”

“那与媚娘有何干系?难道只因她来自南疆,是苗王之女?”皇帝沉下了脸,“胡说,你休要口无遮拦,再说出一个模棱两可的故事来。可知妄议贵妃是何罪?”

“小人怕死,所以这次——”胡说投目望去一个方向,“让她来说吧。”

屏风已经被辛夷推开了,绿衫丫鬟自她身后走出,脖颈低垂,紧紧攥着双手,似是害怕极了,却没有退缩一步,直到跪在皇帝面前。

她抬起头。

“奴婢绿珠,大理寺卿罗旻之女,承乾宫司籍女官,愿以身家性命,举发宓贵妃欺君罔上、祸乱天下之大罪!”

15

屏风被推开后,众人也看到了贵妃。

她抚着腹部,雍容端坐,脸上不露一丝端倪。

纵使乍然看见李全口中已然投井的罗绿珠,她也没有自乱阵脚,只是暗暗咬牙冷笑。

她就知道李全会出纰漏。男人没一个靠得住,更不要说连男人都算不上的东西。

绿珠极力镇定,可浑身还是忍不住瑟瑟颤抖,她下意识望向朱炽,朱炽却别过脸,不愿看她,绿珠心中刺痛,险些就要失去勇气。

这时,她感受到一道温暖的目光。

是胡说。

那个男人看着她,眼神里有种中正平和的力量,又因为洞悉了一切,所以不自觉流露出淡淡的悲悯。

绿珠的心下陡然一定。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忽然不发抖了,她一桩桩一件件地道来,将那些沉重的秘密、那些阴暗的罪孽,昭告于青天白日之下。

被囚禁在冷宫里不人不鬼的文宣,像试验品一样被随意决定生死的底层宫人,从外地被骗至京中做药人的无辜女子,以及她自己险些被下蛊九死一生逃脱的经历……

期间,胡说还传召了盐商林致和之妻卫氏,她曾无意间登上运输“假冒”宫女的船,亲身目睹了骇人的惨剧——那些被李全以征募宫女为名目诱骗入京的女子们最终葬身河底。

即便有绿珠首告,卫氏作证,可皇帝仍是皱着眉,沉吟不语,显然并没有太被触动。

宓贵妃更是处变不惊,将一只手随意搭在了微微发抖的月娘肩上,悄悄一按,递去一个“别慌”的眼色。

眼下还没有到需要慌乱的时候。

她是陛下盛宠的贵妃,肚子里还怀着龙胎。一个区区宫女,再加上一个民间妇人,居然就想撼动她的地位?

呵,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吧。

虽然太子失败了,她这几年的布局也打了水漂,但只要她明哲保身,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傀儡娃娃坏了,再换一个就是。

宓贵妃正暗自思忖,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

她抬首,胡说正朝这边望过来。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无声地碰撞在一处。胡说眨眨眼,忽然冲她一笑,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宓贵妃心中无端一跳。

她偏了偏头,蹙起眉,骤然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模模糊糊的,好像是自己遗漏了什么,可偏偏一时又捉摸不住。

很快,胡说就帮她想起来了,他亮出了最后一位证人。

当宓贵妃看见那人如丧家之狗般被哆哆嗦嗦地押上来时,终于变了脸,那张妍丽无双的面容因为震惊而扭曲了形状。

李全!

其实宓贵妃知道,如李全这等贪生怕死的小人,今日可以为了荣华卑躬屈膝地做她的马前卒,来日也可以为了活命而毫不犹豫地出卖她。

所以,兔死狗烹是宓贵妃为李全早就备好的结局。

只是,她没有想到对方的动作这么快。

她把朱炼这个傀儡推在台前,而自己一直躲在暗处,可千算万算,还是百密一疏,输在了太过自信。

她没有想到,当她与朱炼设下今日这个“入瓮”之局时,原来她自己才是真正被诱捕的困兽。

几乎不用怎么威逼,李全早已吓破了胆子,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净。

他将所有罪行悉数推到贵妃头上,而把自己塑造成了在胁迫之下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一个劲地求陛下开恩。

为了保命,李全还主动交代了几个藏匿药人的据点。

堂上一片死寂,人人噤声,不敢言语。

这下,人证物证俱全,由不得皇帝不信。

他的脸色已然铁青,颌下苍白的胡须不住颤动,既失望又愤怒,霍然转过头,盯着宓贵妃那张绝色的脸,一时只觉无比陌生。

“媚娘,这是真的吗?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

“待我不薄?”

宓妃冷笑着打断皇帝。事已至此,是她输了,她不屑于再去做无谓的辩解。

“你攻破我的寨子,害了我的父王,屠戮我的子民,还将我掳来做妃子,叫我七年来不得不在仇人的床榻上卖笑迎合。莫非这就是陛下口中的‘待我不薄’?”

前尘旧事,埋在心中,日日夜夜地发酵,早就被仇恨淬成了蚀骨的毒药。

情绪的波荡再次牵动了腹部的疼痛,宓贵妃的额上沁出冷汗,呼吸越来越急促。

月娘惊慌失措地扶住她,“娘娘,娘娘怎么了?”

朱炼自计划败露后,一直失魂落魄地委顿在椅子上,此时听得月娘的喊声,蓦地回过神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拦在身前的亲军统领一把推开,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

“怎么样?”他急迫地问。

月娘带了哭腔,“好像是要生了!”

“太医!太医呢!”朱炼着急地大喊。可皇帝没有发话,在场无人敢轻举妄动,生怕与这位叛乱的太子扯上关系。

朱炼靠在宓妃耳边,快速地轻声嘱咐道,“媚娘,你快与父皇说,所有的事其实都是我主使的,蛊毒也好,药人也罢,都是我逼你去做的……

我已经作乱犯上,不在乎再多几条罪状,且我到底是太子,最多被贬成庶人赶出京城去,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你不一样啊……你听到没?”

宓妃抬头看了朱炼一眼,眼神有些古怪。

她对朱炼,从始至终只有利用而已。而朱炼,应该也不过是贪图她的美丽。

她实在没有想到,这个男人对自己,竟是有那么一点真心的。

月娘很机敏,立刻帮着劝宓妃,有意提高声音道,“娘娘,你快求求陛下吧,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龙胎着想啊!”

听到“龙胎”,皇帝的脸色果然变了变,露出一丝复杂的不忍,踌躇片刻,还是对候着的太医点了点头。

太医得到暗示,小跑着上前,准备给宓妃把脉,宓妃却将他一脚踹开。

她痛得连连抽气,脸上血色尽无,却仍梗着脖子,将头颅抬得高高的,用一种胜利者般的骄傲姿态,斜眼瞧着皇帝,讥笑道:

“看来陛下还是顾惜臣妾肚中的龙胎,可惜啊,这并不是你的孩子——而是你的孙子呢。”

这虚弱的一句话,成了宓贵妃最后的武器,穿过满堂的耳朵,最终刺向皇帝。

皇帝颤抖着伸出胳膊,指了指宓贵妃,又指了指朱炼,“你……你们竟然……”

话还没说完,急怒攻心,皇帝弓起身子,倏地呕出一口血!

“陛下!陛下!”淑妃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花容失色地高声呼叫,“太医!快!”

尾声

这场三司奏案,风波迭起,惊心动魄,最终在一片慌乱中仓促结束。

皇帝晕厥,不省人事,被紧急送回宫救治。

这是天大的事,至于其他,一时都顾不上了,只能将犯人暂时交由大理寺收押待审。

这几个时辰,漫长如一生。待走出十皇子府时,胡说几乎有些恍惚了。

他仰起头,直视着天幕,深深呼吸了一口。

空气里有雄黄酒的味道,胡说下意识地一怔,却又很快笑了。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幻想过很多次这个时刻。真相大白,沉冤昭雪,他会是何种心情?喜悦,激动,痛快,还是悲伤?

没想到,这一刻真的到来时,他能感受到,只有一股莫名的、淡淡的却又挥之不去的怅然。

就像是一个负重远行的人,走了很久很久,终于走到了自己的终点,卸下背后的石头,却发现自己除了这块石头外,其实空无一物。

视野中的天空忽然一晃。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冷箭般洞穿了他的身体,胡说艰难地抬起手——那根本不是活人的手,仿佛是冰雕出来的,看不见一丝血色,也没有半点温度。

胸腔里像是塞满了锋利的冰碴,一吸气,就会被划得鲜血淋漓。

他像是一个被扔在冰天雪地里的人,正在由外到内,一层层被冻结。筋脉凝滞,手脚都麻木了,僵硬的身体不听使唤,直挺挺朝地面栽了下去。

嘴角浮起微弱的笑意,胡说明白,自己的时间要到了。

忽然,一只手稳定迅捷地扶住了他。

失去意识之前,胡说勉力睁开眼睛,模糊不清的视野中,立着一道熟悉的人影。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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