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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在默默喜歡你(古言3)

作者:婉晚不晚歸

第二十四章

可能是我出乎意料的平靜,在四周席卷而來的熱浪之間,若華也靜了下來,卻依舊緊緊抱着我沒松手。沒一會兒他又開始劇烈的咳嗽,我意識到他嗆入的煙塵比我想象中還要多,恐怕堅持不了太長時間。

“咳咳……真死在這裡怎麼辦?”我甚至從若華的語調中聽出了一絲無奈,“謝霄月,你走都走了,為什麼要回來……”

“管我做什麼?你倒是堅持一下!”我拉着他坐下,呼吸低處的空氣,“江山你不要了?你難道想讓陳若瑾住你的東宮、用你的下人、殘害你的心腹麼!”

“呵……也從沒有人問過我,想不想入主東宮。”

“你不想也得想!忠臣不事二主你知道麼?你不在了,我為誰效力去?!”

“……你還想為我效力麼?”若華望着我,眉眼間似有痛色,“你說走就走……”

“昨晚就後悔了,這不是逮到機會立刻回來了麼!”我瞪他,“這回真是陪你出身入死了,你登基的時候可得讓史官好好給我記一筆!”

“你就這點兒出息。”他無奈地笑笑,“不過文人都這樣,就想着名留青史。”

我都快被若華氣死了。我現在哪裡想着名留青史,不過是怕他昏迷過去,變着花樣跟他說話。

可若華的臉色卻愈發地變差。

我咬了咬下唇,将濕漉漉的外衣解下來給他披上,然後把他整個人抱在我懷裡,不斷地對他說“不要睡,再堅持一下”。

明明身體裡有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可我卻一點兒也不敢率先崩潰。我怕我崩潰了,若華堅持不住。

直到林羽帶着人趕到,一桶桶水暫時澆滅了門口的火勢。我把若華交給林羽,林羽率先背着他出去,我跟在後頭。

可就在我出跑出去的那一瞬間,頂部又一塊橫梁砸了下來。

“小心——!”花燃眼疾手快,把我朝外一拉。可我閃避不及,那橫梁的一角還是砸到了我的肩頭,我痛得立刻跪了下去,整個人蜷縮在一起,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

……

…………

再度醒來的時候,花燃就在我床邊,臉上神色緊繃。

我睜開眼便是陌生的屋子,眼前隻有花燃一個熟人。我原本還有些發懵,可很快便清醒了過來:“若華呢?!他怎麼樣了?!”

我掀開被子就要往外走,可身體一棟,左肩就傳來鑽心的疼痛,讓我忍不住“嘶”了一聲。

花燃立刻按住了我:“太子殿下還沒醒,但沒有大礙。你不能亂動,先躺着。”

“過去多久了?”

“兩個時辰。你原本痛昏過去了,後來大夫給你清創,用了麻沸散,你才多睡了會兒。麻藥快散了,一會兒更疼,得忍着。”

“我們現在在哪兒?”

“平湖縣官驿。林将軍的人把守在外面,不準任何人進入。”這個時候的花燃非常靠譜,把我問了的、想問的,全都一股腦兒告訴了我,“你睡着的時候,我已經去追查了淩風堂的人,他們很謹慎,把線索都抹去了,我沒追到,但林将軍已經安排人快馬給京中傳信了。”

“好。”我點點頭。

“我去叫大夫來。”花燃起身出去了。

沒一會兒,當地的郎中便來了我屋裡。我肩頭的傷口在我昏迷的時候已經被包紮好了,郎中叮囑了我好些話,大概意思是:皮肉傷,但傷得挺重,每日需換兩次藥,很有可能留疤。

聽完後我甚至内心沒什麼波動。能撿回一條命已經是福大命大了,更何況又沒傷在臉上,衣服也能遮一遮,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兒。

我問:“賀大人什麼時候能醒?”

郎中回答道:“小人估計還要幾個時辰。不過,若晚上還沒醒,那恐怕就兇險了。”

我的心頓時揪在了一起。

郎中走了後,我立即起身去若華的屋子裡看他。林羽親自在若華的屋裡守着,見我來了,為我讓出了床邊的位置。

“郡主,你沒事吧?”他問我。

“沒事。”我搖搖頭,在若華的床邊坐下,握住了若華的手。

若華還在睡着。

……我好擔心他。

已經有下人為他換了幹淨的衣服,替他擦拭過面龐。我第一次這麼認真地觀察若華,以往我從未注意過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和極薄的棱唇,可是此時此刻,這張極為好看得面孔卻蒼白得沒有血色。

我的心裡鈍痛了起來,有一種極為酸澀的感覺蔓延了開來。

我用唯一能動的右手笨拙地幫若華掖了掖被角,然後對林羽道:“林将軍,現在情況如何?花燃跟我說,沒有追到兇手,但其實我們都知道是誰做的。”

“淩風堂是被朝廷關注過,但在江州水利A錢案之後,他們再也沒對朝廷命官出過手,漸漸的朝廷也就沒有太上心。沒想到放縱了他們幾年,他們竟然敢對太子下手!”

“是以不是朝廷無能,隻是朝廷沒空收拾他們,對吧?那現在可以收拾了。”我淡淡道,“十日之内,把他們的老巢給端了,然後把主犯的人頭送到二皇子府上去。”

林羽猛地看向我。

“我沒有指揮林将軍的意思,我隻是建議。”我平靜地對上林羽的眼睛。

“挺好的。是我沒想到這一層。”林羽道。

“我還要寫封信給父母,勞煩将軍幫我帶回京中。”

“好。”林羽點頭,“殿下行蹤已經暴露,我已派人通知夏時筠來平湖縣保護殿下。郡主和夏時筠是青梅竹馬,有什麼需要東宮六率去做的,屆時可以直接和他商量。”

“謝謝将軍。”我颌首。

林羽看向我,欲言又止。

“林将軍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我問道。

“……郡主,東宮是個很危險的地方。”林羽的嗓音低沉,“殿下一直怕你受傷,是以不想讓你卷進來。”

“是啊。古往今來,皇子奪嫡,無不是你死我活。”我看向若華蒼白的面孔,胸腔中再一次鈍痛。

我一直守着若華,守到了晚上。

入夜的時候,侍女來給我換藥,我這才短暫地離開了一會兒。隻是肩頭的紗布剛剛裹好,就有人通知我道:“——殿下醒了!”

我蓦地起身,沒顧上肩膀傷口的疼痛,胡亂把外衫一套就小跑了過去。

我跑進屋子的時候,若華還半躺在床上,背倚靠着床沿,面色依舊蒼白沒有血色,但已經恢複了平日裡波瀾不驚的神态。林羽在跟他彙報情況,見我來了,也停了下來。

“郡主。”他沖我點點頭。

“……你們忙。”我轉身又要走。

“等等!”若華喊住了我。

我背對着他們,腳步停了下來,卻不知道該不該回頭。

若華不醒,我擔心他擔心得飯都吃不下去;若華醒了,我又突然覺得尴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背後傳來林羽闆闆正正的聲音:“殿下,其實之前一直是平樂郡主在照顧你,隻是她剛才恰好去換藥了,才走了一盞茶的時間,你就醒了。”

“換藥?霄月,你怎麼了?”

“沒怎麼。” / “郡主救你出來時被掉下來的橫梁砸了左肩,就這樣還一整天都沒走,隻用右手照顧你。”

我倆同一時間開口,他卻說了我好幾倍長的話。

我瞠目結舌地回頭,對上林羽那張平靜的臉,他仿佛隻是在跟若華彙報分内之事,語調極為理所當然。

他接着道:“屬下先退下了。”

然後自顧自地走了。

……東宮的右衛率還能這麼當?

我看着他離去的背影,一時間不知道該跟着走還是該留下來,直到若華喊我道:“霄月,你過來。”

我沒動。

“謝、霄、月。”他又一次連名帶姓地喊我,似乎語調不善。

若華這兩天連名帶姓喊我的次數,比過去十幾年加一起都要多。

我不情不願地挪了過去,可他下一秒就把我摁坐在了他的床沿,緊跟着他就伸手要扯我的外衫,把我吓得一個激靈。

“你要幹嘛——!”

若華一下子就把我的外衫扯到了上臂處,露出了肩上新裹着的紗布。然後他小心地揭開了紗布,露出了那塊猙獰可怖的傷口。

我不忍去看,閉上了眼。

果然,還是做不到完全無所謂。

……怎麼說也是女孩子,不可能像霄宸那樣說什麼傷疤是勳章之類的鬼話,那都是自己騙自己的。

我嘀咕道:“就算咱們已經是出生入死的關系了,你也不能無所顧忌到這個地步啊……”

若華盯着我的傷口出神。半晌,他才嗓音沙啞地問我:“……疼麼?”

“你說呢?”我突然有些委屈,咬着唇看向他,“會留疤诶。以前就沒人上我家提親,這回更要嫁不出去了……”

“那嫁給我好了。”他突然道。

我蓦然間怔住。

“你不是想要名垂青史麼?當上皇後,你想要的都會有。”

“這、這……”我結巴了起來,“也不至于用這麼重要的位置來利誘我吧?”

“如果利誘有用的話。”

“呃,其實我現在也不會走了,是以你也沒必要……”

話還沒說完,若華忽然捏住了我的下巴,側過臉,在一瞬間吻住了我的唇。我甚至連躲開的餘地都沒有,整個兒呼吸一滞,下意識張開了嘴唇,卻被他長驅直入。我想掙紮,卻又被他用力鎖住,肩上的傷口還在隐隐作痛,可我第一次遇到這麼強勢的若華,他用力咬了一口我的下唇,刹那間血腥味蔓延開來,我痛得忍不住發出聲音,竟然比肩上的傷還要疼,逼得我眼淚都冒了出來。

我被迫與他唇齒交纏,一開始是震驚,後來是害怕,最後居然隐隐有淪陷感,完完全全被他所掌控。

過了好一會兒,若華才堪堪放開了我。我眼睛裡帶着淚,呆呆看向他那對漆黑如墨、深不見底的雙瞳。那張面孔上,沒有我熟悉的溫柔笑意,卻更加認真、更加執着,甚至帶有幾分讓我心疼的傷痛。

第二十五章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面對若華,居然還會有落荒而逃的一天。

我把自己關回了屋子裡,抱膝靠着牆闆窩在一個角落裡。腦子一旦真的動起來,轉得就會很快,我琢磨過來若華毫無顧忌地看我肩上的傷,是因為他已經做好了打算。

那他是什麼時候決定的呢?

……我居然一點兒也不知道。

過了半個時辰,有東宮的侍者來敲門,說小廚房煨了粥,讓我去和若華、林羽一道用膳。我趕忙說我不餓,就不去吃了。

大約是今天真的勞心勞力,又發生了這麼多始料未及的事情,我很快又睡了過去。

再度醒來時,已經是半夜了。我輕聲喊了下“花燃”,房梁上果不其然露出一個睡眼朦胧的腦袋:“你醒啦?”

我“嗯”了一聲,然後肚子開始咕咕作響……

“餓醒了?”花燃的問題絲毫不顧及我的面子。

“餓就餓吧,都這麼晚了,難不成還開夥啊?”我歎了口氣。

花燃伸了個懶腰,然後從房梁上翻身下來,對我道:“廚房裡有溫着的粥,太子殿下特意給你留的,我去端回來。他猜你沒用晚膳,醒過來後肯定會餓。”

“……哦。”我頗有些不自然。

官驿不比縣衙,更不比府上,晚上小廚房裡不可能會留吃的。可是,這種小事,他都能注意到嗎?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若華是個很細心的人。反倒是我,粗枝大葉得很。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隻能躲着若華,他在官驿的時候我從不出門,隻為不和他打照面。三日後,林羽來我屋裡喊我啟程,說要搬家。劉員外這次很上道,臨時劈出了一間城郊的外宅來,給縣衙衆人落腳和辦公用。若華自然也沒跟這些地頭蛇客氣,承了他們的情。

縣衙後院裡的東西基本上都燒光了,前院倒是搶救出來了不少。這麼一說我運氣還挺好,提前一天收拾了行囊,東西全部帶走了。衣物倒是無所謂,重要的是手稿全部沒有受損,都還在馬車上。

林羽請我上馬車,我卻問道:“殿下呢?”

“也在馬車上。”

“那……你能給我換一輛車嗎?”我有些尴尬。

“隻有一輛。”林羽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我,“你們吵架了?”

“那我騎馬吧。”我自動略過了他的問題。

最後也沒人為難我,我騎了匹馬走在車隊的正前方,若華的車駕在車隊中間。為了和若華不正面碰上,我也是真的很努力了。

我還是有很多問題想不明白。

比如說,若華到底是出于什麼緣由,才提出讓我當他的太子妃呢?

總不會真的是利誘吧。我覺得在助他順利登基方面,我也起不到什麼決定性用處。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馬匹在開闊的道路上小步前行。此行人多,有官差還有仆役,小一些的宅院根本裝不下縣衙這麼多人,何況還要劈出前衙後院來,是以劉員外找來的這座宅子離平湖縣中心稍微有些遠,中間還要路過一段山路。

劉員外還百般保證說,此地雖然遠了些,但風水甚好,就在王母娘娘廟附近。我這才想起朱夫人跟我提過的那座王母娘娘廟,據說是很靈驗,當地人甚愛去進香祈福。

我的思緒還在飄忽,忽然之間,前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響聲劇烈的車輪聲音,一輛馬車迎面朝着我們的車隊疾馳而來,那馬匹似乎受了驚吓,在山路上全速奔跑着,車簾被風撩起,裡面的女孩子帶着哭腔、死死扒着車門,高呼:“救命啊——”

林羽快速反應了過來,高喊:“全體避讓!”

我定睛一看,這個女孩子……不就是餘芊芊嗎?!

她也看見了我,哭着朝我喊道:“盛公子救我!這匹馬發瘋了!”

偏生我是這隊人馬裡打頭的那一個,餘芊芊的車馬快速朝我沖過來,然後她似乎心一橫,在經過我的時候,朝我這邊猛地一跳。

我下意識伸手接住了她,巨大的沖擊力讓我抱着她掉下了馬,我們兩個原地滾了好幾圈,周遭塵土飛揚。我原本就受了傷的左肩這回更是痛得我微微抽搐。

林羽用鞭子套住了那匹受驚的馬,強行把車馬攔了下來。他轉頭朝我喊道:“沒事吧?!”

若華亦飛快地掀開了車簾:“怎麼回事?!”

餘芊芊用力抱住了我,不斷抽噎,但講話似乎還很利索:“盛公子……嗚嗚……我好害怕……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望了望天。

好吧,又被擺了一道。

我強忍着疼痛,把她從我身上扒了下來:“發生什麼了?為什麼就你一個人?你的馬怎麼受驚了?”

“我不知道。”她哭着搖頭,“我去王母娘娘廟進香,進完香就上了馬,丫鬟和車夫還沒跟上來,馬突然間就受驚了,開始狂奔……”

“小姐——!”她訴說之間,餘家的丫鬟和車夫跑得氣喘籲籲地跟了上來,“小姐,你沒事吧?!”

“沒大礙,是盛公子救了我。”餘芊芊繼續抹眼淚。

我頭疼地揉了揉額角:“是你自己機智,從車上跳了下來,我給你當了個墊子。”

餘芊芊的小丫鬟急道:“盛公子怎麼這麼說話呢!我們小姐知道縣衙昨日突遇大火,專程為了你去王母娘娘廟祈福,否則也不會遭遇這種事情!”

我終于失去了耐心,毫不客氣道:“難道不是從劉家那兒知道我們要搬家,這裡是必經之路,早在這裡埋伏着我?你這馬跑得也并不是特别快,你跳下來也死不了。”

“大庭廣衆之下,我們小姐的名節——”

“你們小姐的名節不會有任何損失。”若華出現在了我身後,語調堅定。

他下了車,越過人群來到我身後。我回眸看向他,他卻沒有與我對視,而是直接伸手摘下了我的束髻冠,連帶着把我的束發也給解了,我一頭黑色的長發刹那間流瀉下來。

我有些發懵。

若華緊接着道:“她是我夫人,明白麼?”

我更懵了。

我愣愣看着若華,根本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而比我更驚訝的是周遭的其他人,大家也都傻傻看着我們這邊,沒搞明白眼前的場景。

“盛公子他……”餘芊芊一臉驚愕。

“她隻是為了友善跟在我身邊,才扮作男裝,是以你的名節沒有任何損傷。”若華的語調強硬,臉上亦沒有表情,“但還得麻煩餘小姐跟本官走一趟,你畢竟跳了車,還沖撞了本官的妻子,你得去縣衙錄一份口供,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簽字畫押,再讓你家裡人來接你。”

“我……”

“姑娘請起吧。”林羽擋在了餘芊芊身前。

若華蹲下身,看向我的肩:“又傷到了?”

“摔了一下,應該沒大礙。”我道。

“嗯。我抱你上車,還是你自己走?”

我臉上一陣發燒,小聲嘀咕道:“……腿又沒事。”

我跟着若華上了車,馬車重新啟程,他還是不看我,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我倆在一個空間裡窒息到不行,我終于忍不住道:“明明倒黴和吃虧的人都是我,你還這一副樣子,你以前不這樣的……”

“我以前是怎樣的?”他終于看向我了。

“你以前對我笑的時候比較多。”我低垂下眼簾,“從那天晚上開始,你就變得兇巴巴的……”

若華忽然問我:“如果我告訴你,我原本就是這樣的呢?”

“……”

“你會讨厭我麼?”

“會麼?”他步步緊逼,似乎非要我确認。

良久,我才嗫嚅道:“……當然不會了。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到底是什麼樣子。你對那些王公大臣們裝出來的模樣不是真正的你,我又不傻。”

若華的神情似乎放松了下來。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發,對我道:“那天的事情,我道歉。”

我猛然間擡眸看向他。

他又歎了口氣:“以後不要躲我了行嗎?我讓你躲也挺難受的,每天還要找理由出門。我哪有那麼多事情要出去辦?”

我的臉上頓時燒得更厲害了。

“知道啦……”我小聲嘀咕道。我還以為自己躲得很有技巧,卻沒想到都是他在配合。

“那和好了?”他認真看向我。

我糾結了一番,還是點了點頭。

“但你不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若華正色。

“……哦。”

事情的變化讓我始料未及。到了縣衙,我隻得換回了女裝,除了東宮那幾位以外,其餘人看我的眼神無不是怪怪的,還喊我“夫人”,我硬着頭皮尴尬地應了,怎麼也想不明白,怎麼才過去了這麼幾天,我和若華就從“君臣關系”變成“夫妻關系”了。

餘芊芊在林羽手下吃了點兒苦頭,也不知若華最後對餘家的人說了什麼,最後餘家的人惶恐得不行。我見識過若華的手腕,此後,餘家人再也沒出現在我跟前礙我的眼。

可見高枝不是耍小聰明和豁得出去就能攀上的。

但托了這家人的“福”,賀夫人女扮男裝随夫君赴任的事兒,很快便傳遍了巴掌大的平湖縣。這下好了,我也不能再像之前那樣和縣衙的官差們厮混在一起,隻能在後院裡擡頭望天、唉聲歎氣,就連話本都寫不出來了。

我說這個事兒傳到京中該如何是好?花燃白了我一眼,說不可能傳到京中去的,林将軍雖然回京了,但東宮的人幾乎都留了下來,現在整個平湖縣被東宮圍得跟鐵桶似的,半點兒風聲都透不出去。

我堪堪放心了一些。

剛放心完,又有人通知我說:平湖縣縣衙走水,按照當地的習俗,出了這種天災,縣令要攜家眷去王母娘娘廟進香,祈求接下來平安順遂。

而我,就是那個“家眷”。

以往我和若華假扮夫妻,都是在可控範圍内,離開以後大家誰也不認識誰,也就不存在識破。可這回到好,恐怕平湖縣的百姓都會來看,我頓時頭痛了起來。

這假扮可能暫時沒個頭了。

第二十六章

因要在百姓跟前露臉,我大清早便被婆子們薅起來沐浴梳妝,頭發高高盤起,用發冠固定住,金玉耳墜做點綴,服飾亦是祭祀所用,金紅色的绫羅禮服形制闆正,繡有雉羽,雖然遠不及我在京中的郡主朝服,在這小小的平湖縣,卻也頗為顯貴。

若華亦穿戴好官袍,來我屋中接我。他神色如常,仿佛隻是執行公務。

……也确實是公務。

他對我道:“我知你不喜歡這麼隆重的打扮,特意讓人簡化了流程,我們直接進廟裡上香,上完就走。”

若華永遠都是那麼周到。

我以前總覺得他對誰都那麼周到,可現在又覺得,根本不是這樣。

他貴為太子,每天有那麼多事情要處理,怎麼可能有多餘的心思花在每個人身上。

我低垂眼眸,不由得在心裡歎氣。

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我又何德何能?

“想什麼呢?”若華問我,“這麼認真。”

“我是在想……這樣下去好像也不太好。”我低聲道,“我昨天還聽到下人在那裡嚼舌根,嘀咕我倆為什麼分房睡。平湖縣怎麼小,消息傳得又快,這種假扮早晚會暴露的。”

“怎麼,你想跟我睡一間?”若華揶揄我道,“我倒是很樂意。”

“你……!”我半天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隻能瞪他。

我真的要郁悶了。若華以前也不是這個樣子,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浪蕩子呢?

他忽然問我:“我給你的那支花勝,你帶來了麼?”

“帶了。”我抿了抿唇,決定不跟他計較,去妝匣裡把花勝找了出來。

他接過來,把我的臉扶正,小心地将花勝插在我的發冠旁。花勝尾綴流蘇,一步一搖,端莊的發冠頓時變得靈動了起來。

我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假設。或者說,後知後覺。

“這支花勝該不會是你……?”我欲言又止。

“嗯。”若華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認了,“我描的樣子,讓宮中的師傅打造的。我不像你父親會雕刻玉簪,是以我隻能請工匠去做。”

“我……”我又噎住了。

他當時還诓我說是皇貴妃娘娘送的,難怪當時不讓我進宮謝恩。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不着痕迹道地:“現在知道是我送的了,不想戴了?”

“這不好好戴着麼。”我嘀咕道,“不然我還是回京好了……”

話音未落,空氣中忽然沒由來地多了幾分寒意。

若華正靜靜看向我。

“你自己說了不走的。”他語調平靜,但憑借我如今對他的了解,他越是平靜,潛藏在冰面之下的,就越是驚濤駭浪。

我立刻認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心下慌亂,正欲辯解,他卻接着對我道:“罷了。你要是覺得不自在,我最近少出現在你面前就是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走吧,出發了。”若華打斷我,然後利落地轉身。

我郁悶地“哦”了一聲。

若華的真實性格是怎樣的呢?工于心計?殺伐果斷?

不如說是别扭死了。

這座大宅确實離王母娘娘廟十分得近,馬車不過行駛了半盞茶的時間,便抵達了目的地。當地人信奉神明,亦認為此廟靈驗,故該廟宇香火旺盛,曆任縣官也都撥款修繕過。

我還未下馬車,便從窗戶裡看到周圍人山人海。平湖縣衆人将王母娘娘廟門口圍了個水洩不通,怕都是來瞧我和若華的,官差清道以後,這才開辟出一條路供我們經過。

若華照例先下了馬車,然後伸出手牽我下來。我又一次搭上他的手,他收攏指節握住我的手指,傳來的暖意又一次讓我臉上發燙。

我發現,隻要碰到若華的手,我就會臉紅。

……要了命了。

可這一回,他并非牽我下車後就放開,而是一直牽着我往王母娘娘廟的台階處走去。短短的一截路,平湖縣的百姓們都圍在兩旁,叽叽喳喳的聲音不絕于耳。

“賀夫人居然這般貌美!那怪賀大人金屋藏嬌!”

“你别亂用成語,哪裡金屋藏嬌了?”

“讓夫人扮作男子,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金屋藏嬌嘛。”

這都什麼跟什麼。

八卦聲還在繼續。

“嗨,賀夫人可真貴氣,你看那一舉手一投足,不愧是京中來的。”

“也不是每個京中來的都這樣。我聽劉家人說,賀夫人可是侯府出身,這是名門貴女啊。”

“哈哈,難怪那個餘文華要讓女兒貼過去,沒想到沒當成侯府的小妾,反倒鬧了笑話。”

小地方的八卦傳得就是快。我不由地懷疑若華根本就是故意的,他就沒打算讓餘家大事化了、小事化了,估計再過一陣子,餘家就受不了風言風語,要舉家搬遷了。

我對若華的認知又提高了一個層次。

人潮之間,我忽然覺得餘光掠過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一如記憶中挺拔,帶着一身的孤高和清隽。

下一瞬間,這個身影又不見了。

……許是我看錯了?

為顯誠心,隻有若華與我二人進了廟宇内進香,其餘人等都在外等候,于是屋内又隻剩下了我們兩個。若華終于放開我的手,從一旁拿起早就有人點好放在那裡的高香,我也跟着拿了一支,舉着香,跟着若華對神像鞠躬三下,然後将高香插入香爐内。

其實我不太信這些,估計若華也不信。

拜完便要出去了。就在這時,若華突然對我道:“你剛剛很不自在。我感覺到了。”

他沒有看我,目光掠向别處。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以為我讨厭他牽我。

好吧,我确實有點兒緊繃,有點兒不知所措,但其實……其實我并不讨厭。

我隻是腦子有些亂,這幾天都沒想明白我和若華之間的事情。太突然了,我反應不過來,也理不清楚,甚至不知道該從什麼時間開始梳理。

“以後我盡量不這樣。”若華偏過臉,語調幹澀,”是以,不要走,好不好?”

我第一次聽見他用這樣的語調對我說話,近乎懇求。

“你剛才都不讓我把話說完。”我低下頭,捏了捏衣角,“我都說了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怕我們兩個假扮夫妻的事情暴露,或者傳到平湖縣外去,到時候你麻煩更多。我并不是真的想走……”

“我怕你不自在。”若華的嗓音低沉,”霄月,我對你的在意程度,遠比你想象中要多;我擔心的事情,也比你想象中多得多。”

“你四處遊曆時,我怕你在外吃苦;你在京中時,我又怕有人針對你、重傷你。”

“你不在我身邊,我擔心你被人欺負;你在我身邊,我又怕你不開心。”

他終于看向我,目光沉沉:“霄月,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辦?”

我的腦海裡轟的一聲。這是若華第一次這麼直白地對我說出他的想法。

“那還能怎麼辦。”我的目光閃爍,“先、先這麼辦吧。”

說罷,我轉身小步快走,率先出了廟宇。

回了宅院,若華去辦公了,我去後院卸了钗環和妝面,讓丫鬟打了個水來,往浴桶裡一泡。

四周水汽氤氲蒸騰,我手上卻還拿着那支發間摘下的花勝,目不轉睛地盯着它看。

是若華親手描的形制麼?專門為我所做麼?

是以,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我從小跟在爹爹身後,梳理着朝堂上千絲萬縷的脈絡,從哪裡開始,到哪裡結束,誰和誰有什麼樣的利益關系,又是出于什麼目的做出了哪件事……結果到了感情的問題上,這種梳理方法完全不起作用。

——因為我怎麼都找不到那個起點。

我和若華認識那麼多年,大多數時間都是我們偶然遇見,我向他請安,他溫柔地對我笑笑,問我父母是否安好,偶爾再問一句我的近況,而後便結束了對話。十幾年來,無不如是。

反倒是我被他請封郡主後,我們才真正相熟了起來。

……當時我以為他是因為我父親的緣故才出手幫我,難道不是我所想那般麼?

我突然想到了那日九公主花宴上,夏時筠問我回來了怎麼都不說一聲,還說“有人不知道你的動向會不高興”,我問他是誰,他又不肯說。

我當時以為時筠說的是霄宸。我知道我這個弟弟一貫高冷,但其實對家人挺上心的。

但現在回想起來,時筠說的,難道是若華麼?

難怪林羽跟我說,東宮的人都知道。結果就我一個人什麼都不知道。

再往前一年,我和若華的交集,反倒都和韓奚仲有關了。我想看韓奚仲狀元遊街,若華把他在熙春樓的雅間讓給了我;我想給韓奚仲校對文集,若華幫我說了話,我大哥才幫我開的後門。

如果他早就在意我的事情,那為什麼要成全我跟韓奚仲呢?

我反倒糊塗了。

想去問他,但又轉念一想,他這個人本性其實很别扭,總不愛跟我說他内心所想,估計我問了他還要不高興。

忽然間,我又想到,自我及笄以來,都三年多了,居然一個上我家提親的人都沒有——搞不好也和他有關系。

……是以他藏得這麼深,我怎麼可能知道嘛。

我把自己整個兒泡進了水裡,水面咕嘟咕嘟地冒出空氣來,四周全是暖意,我像是沉浸在了另一個寂靜溫暖的世界裡。

TBC

【預告·若華表白】

“是我失算了。真想争取的時候,人就會變得小心眼,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更何況,我低估了你有多喜歡他。”若華擡手,捧住我的臉,“不過不要緊,我比較有耐心,可以花很多很多時間在你身上——反正我也不準備花在别人身上了。”

噜噜啦啦~

21.11.11

第二十七章

我現在是萬萬不敢提要離開平湖縣了。我絕對相信,隻要我再提一次,若華能一輩子都不搭理我。

快到端午了,平湖縣就在太湖邊上,每逢端午節,當地都會組織龍舟賽和端午祭,白天比賽,晚上燈會,整個縣城熱鬧非凡。這樣的大型聚集,往往需要周全的部署,若華又忙得腳不沾地,也不知道是真的沒空理我,還是又應了他那句“最近少出現在你面前就是了”。

……明明他也說了要和好的。

我兀自郁悶起來。

其實我也搞不清楚我對若華算什麼感情,我知道我對若華絕對忠心,可另一方面的事情,我完全沒想過。

我自己也頭疼,幹脆跑出去散心。正好這座宅院依山而建,當地居民說山上并無猛獸,又有獵戶居于林間,百姓多愛來此踏青遊玩,我便自行上山踏青。

爬山爬到一半,我忽然瞧見半山腰的土坡上有着許多的墳冢。

當地人依山建墳也不稀奇,本來我不是很在意,但這些墳冢顯然已經年久失修,大多數荒煙蔓草,偏偏僅有一座,很明顯是剛被人清理過的,周圍的荒草全拔了,墳墓前點了香、燒了值錢,還供奉了水果。

如果有人打理,為什麼隻清理這一座墳墓呢?

放眼望去,墳冢上雕刻的皆為韓姓,很顯然是當地大戶人家的祖墳。我忽然聯想到很多人都對我提起過的那件事——平湖三姓原本沒有餘家,卻是以另一戶人家為首的,而這戶人家在丙申之變中逢難,唯一的後人每隔三年會回來祭拜一次。

是以,這戶人家姓韓?那座唯一被清理過的墳墓……是這戶人家的後人回來了麼?

我走近一看,墓碑上書:

「父韓琦之墓

生 啟正十七年

卒 元德十年

子 韓柏 敬立」

韓……柏……?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腦海裡飛快地運轉,思考這到底是不是巧合,可預感這種東西,往往準得超乎尋常。

下一秒,我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我下意識回眸,可熟悉的聲音卻率先響起——

“就是你想的那樣。”

韓奚仲孤高清隽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簾。他一身白色的長衫,發上亦系着白色的發帶,整個人冷得像冰一般。

原來,我那日沒有看錯。

人群中的身影,真的是他。

韓奚仲看向我,目光裡沒有任何表情:“你家中人說你回老家探親了,我竟不知,謝相的嫡長女,竟和我一般出身平湖縣?”

他的語調裡似有嘲諷。

“其實你也犯不着每次離京都用同一個借口,就跟狼來了一樣,久而久之就沒人信了。”

我一時間錯愕又不解。他不是京郊永令縣人麼?為什麼會成為平湖縣韓氏之子?

可他如果是平湖縣韓氏之子……那無怪他一上來就對我咄咄逼人。

“還沒有恭喜你,未來的太子妃娘娘。”他擡眸,瞥了我一眼。

我趕忙道:“你回京後不可亂說!我和殿下并非你想象中那般,事出有因,我隻是在幫他的忙。”

“你為了他,這種忙都願意幫?”韓奚仲語調譏诮,“也是,不止這一回了。上一次在九州盛筵,你也假扮了他的妻子。”

那對帶有嘲諷的眼睛忽然泛起一些别樣的情緒,竟然連眼尾都微微泛紅。

“可笑的是,我居然信了一個騙子的話。”韓奚仲一字一頓,“她說兩情相悅,自然會來日方長,而我真的信了。”

我的呼吸一滞。

——這句話是我對他說的。

當時,韓奚仲指的難道不是張家小姐嗎?

當時……我那麼喜歡他。

韓奚仲看着我,目光裡帶着自嘲:“我以為她隻是生氣了,一時不想理我,但她總會回京,我可以一直等。陛下讓我尚九公主,我甯可觸怒天顔,也要說我心有所屬。

“卻沒想到轉眼之間,她就在平湖縣成了别人的‘妻子’,和尊貴的太子殿下成雙成對地出入。

“多可笑啊,我竟然相信她所說的‘來日方長’?”

我的心裡一下子被揪緊似的疼痛了起來,大腦一片空白,五髒六腑都在劇烈地顫抖。

“是以你當時說的,心裡有過不去的坎,指的是這裡發生的事情。”我的嗓音沙啞。

他靜默地看了我很久,然後看向墓碑:“這是我父親的墓,他死于被流放的第二年春末。”

此時正值春末,即将入夏了。

難怪,他會在這個時節回來。

“那一年我才七歲。母親帶我搬去了永令縣,初時窮困潦倒,甚至無米下鍋,填不飽肚子,母親挨家挨戶懇求,‘借’回米面。她每天都在告訴我,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讀書,早日參加科舉,高中進士,為父翻案。

“我問他父親做錯了什麼,她說父親什麼都沒有做錯,隻是聽了上官的話,上官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一個足夠忠誠、完全聽從指令的縣官,自己什麼也不知道,也什麼都沒有做錯,但因為他上官的上官參與了謀逆,是霍賊的黨羽,他就要跟着遭到貶黜和流放。而僅流放了他一人,沒有禍及他家老小,反倒是長公主殿下的恩德了。

“其實我并不恨你父母。越了解那段往事,我就越明白,站在他們的立場,斬草除根是必須要做的事情。但誰沒有家?誰沒有父母?誰沒有血肉親情?就因為我父親站錯了隊,我們韓家就注定要家破人亡,背井離鄉,隐姓埋名地過日子?!

“謝霄月,你是他們的孩子。”韓奚仲的對上我的眼睛,目光悲怆,“你接近我的每一個瞬間,都讓我不知所措。明知道你是仇人的女兒,不應該跟你說話,不應該回應你的期待,卻仍舊情不自禁。

“活該我步步深陷,時至今日,都在等待一個注定不會回來的人。”

我低下頭,眼淚不受控制地上湧。

原來如此……

原來,一切的真相竟然是這樣……

“你從來都沒跟我說過這些。”我啞聲道,“你們總是喜歡讓我猜,我怎麼可能猜得到。”

“你又讓我如何開口?”韓奚仲握緊了拳,“可笑的是,如今我再次見到你……居然還是想再争取一下。”

命運就是這種玄妙的東西。想要的時候得不到,放下了卻又突然出現。

韓奚仲接着對我道:“去年春闱,皇榜剛放的時候,二皇子就查到了我的身世底細,用替我父親翻案為誘餌,要我幫他做事。沒想到你卻卷入其中,跟我站在了對立面。

“可笑的是,為了你,我連一直以來的信念都決定放棄。我可以不依靠他,我可以不翻這個案子,我可以把一切都藏在心裡一輩子不說。

“但你還是不告而别了。”他的嗓音顫抖,“那一天,你怎麼都不肯見我;那封信,你最終也沒有回。”

我的眼淚終于一顆顆砸了下來。視線模糊成一片,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隻知道自己萬分失态,卻又無法控制。

那麼長時間,我那麼努力地靠近他,沒有用,都沒有用。我面對他的時候那麼小心翼翼,他對我笑一下我就那麼開心,我求着周圍所有人幫我的忙,我身邊親近的人沒有人不知道我喜歡他。

就連若華都知道。就連若華都在幫我,還不止一次。

“韓奚仲,你根本不知道我為你做過多少事情。”我帶着哭腔,卻依舊一字一頓,“但現在,我也不想跟你說了。”

我想問他憑什麼覺得我就得一直喜歡他,他怎麼對我我都得硬受着?我的喜歡就這麼不值錢,讓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憑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也要遭受無端的指責?

但我不想問了。不想說了。

“其實那天你在我家門口站着,我一直在陪着你,直到你離開。”我揚起臉,用袖子擦了擦淚水,對他道,“那是我的告别。”

他似是一震。

我知道,他聽懂了我所說的話。

“我明白了。”這是韓奚仲最後對我說的四個字。

我也不知道自己最後是這麼下山的。跌跌撞撞、渾渾噩噩,臉上哭得跟花貓似的。我甚至想自己當初不要去逛滄州文社就好了,那也不會遇到雲中君的詩,更不會有後面的事情。

可能我就是倒黴,巴巴地喜歡了這個人一年,他一出現我的心都快停跳了,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放棄了,卻又被他惹得肆意哭泣。

回了山下的宅院時,花燃看我看懵了,她可能是第一次見到我這麼失态的樣子,又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我。我說不用管我,我要找個地方一個人待會兒,最好是那種全世界都找不着的地方。

我自嘲地笑笑,補充道:就像武陵人的桃花源,你知道這樣的地方麼?

花燃想了想,對我說,太湖上沒人。

天氣晴好,太湖上波瀾不驚,此時天色将晚,湖上也不曬,倒是泛舟的好時節。

但我不想泛舟。

我去湖邊找了一葉扁舟,給船翁付了租船的錢,又摘了朵荷葉,往臉上一蓋,就往船艙裡一趟,任小舟順水而飄。

當地人在太湖養了蓮花、蓮藕和魚蝦,更遠的地方攔了網,也不怕小舟飄得太遠。小舟順着水波不緊不慢地起伏着,把我亂七八糟的思緒都慌得四散開去,整個世界萬籁俱寂,耳邊隻有輕柔的風聲和啾啾的鳥鳴。

再過半個時辰,太陽就要落山了,夕陽将湖面鍍上了一層暖橙色的光輝。我想此時可能還缺一壺好酒,盡酣之時,也有“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的浪漫。

什麼韓柏不韓柏,随他去罷。

就在這時,我聽見附近傳來搖槳的聲音。

我下意識摘下臉上的荷葉,卻見花燃撐着另一艘烏篷船,正緩慢地靠近我這艘小舟,若華立在烏篷船頭,手上還提着一壺酒。

他不緊不慢地上了我這艘船,而後,花燃又把烏篷船撐遠了。

天地悠遠,很快,廣闊的太湖湖面上又隻剩下了我和若華兩個人。夕陽的餘晖把他的影子拉得斜長。

我愣愣看着他,他卻把我拽了起來,而後開了酒壇的壇封。

“——陪你喝一壺?”

雖然我前面寫得很隐晦,但還是有小夥伴猜到韓奚仲的身世啦~

第二十八章

若華朝我遞來酒壇:“讓你借酒澆愁用的。”

“你安排人跟蹤我麼?”我問他。

“确實有派人留意你的事,但絕對沒有跟蹤。”若華強調,“不過,韓奚仲一進平湖縣我就知道了,是以我一直叫人跟着他。是我小人了,原以為他是來找你的,沒想到他竟然是韓家的遺孤。”

他再度把酒壇遞給我:“不要?我以為你會想喝點兒。”

若華倒還真是了解我。

可我還是搖了搖頭,擡眸看向他:“我為别人的事情傷心,你不難受嗎?”

“又不是第一回了。”若華淡淡道。

想到上一次在我家,也是因為韓奚仲,我沒喝兩口就醉了,抓着若華說了那麼多話。

如果他早在那個時候就喜歡我的話……他肯定很難受吧?

要是在去年,韓奚仲喝醉了,對我說他有多喜歡别人,那在我心裡肯定無異于淩遲。

這麼一想,我的心又揪了起來,卻是因為對不起若華。

我接過酒壇,灌了兩口。江南的酒并不如江南的風一般綿柔,入口還有些辣,我又喝得急,差點被嗆出了眼淚。

“咳咳、咳咳……”

“慢點兒。”若華拍了拍我的背,像哄小孩一樣。

我看着霞光下的他,和過往的那麼多年裡一樣溫柔。

終于我問出了那個一直困惑我、讓我怎麼也想不明白的問題——

“你當初為什麼要幫我追求韓奚仲?”

若華倒是很平靜,他反問我:“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

“霄月,至少在今年春天之前,我一直都心甘情願去做一個賞月之人。”若華靜靜看着我,笑容苦澀,卻依舊溫柔,“你一直都是自由自在的,像一隻林中的鳥兒,有着廣闊的天地,沒有什麼繁文缛節可以困住你,京城困不住,皇宮更困不住。被困在東宮裡的人,有我一個就夠了。我不舍得折了你的翅膀,你就應該一輩子自由自在下去,是以我看見你過得好,就很開心,就好像連同我那一份也變得自由了起來。是以,你喜歡誰都可以,隻要你快樂。”

我錯愕地抱着酒壇,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他似乎早就預料到了我的錯愕,繼續溫溫柔柔道:“你喜歡韓奚仲,我就幫你得到他。我們霄月這麼好,貌美心善,家世又高,他不可能會不喜歡你。”

“……那假如我和他在一塊兒了,他以後卻又變心了呢?”

“他若日後對你不好,我有的是辦法讓他生不如死。”若幹的語調依然很平靜,但我知道這才是他本來的樣子。

“我有點害怕……”

“害怕什麼?”

“如果我以後惹你生氣了,你會不會也這樣對我?”

“霄月。”若華啞然失笑,“如果我真的想讓你入宮,那我還很多手段可以用,但我為什麼沒有那麼做呢?”

沒等我反應,他便自問自答道:“因為我永遠都不會強迫你。我并不喜歡自己現在的樣子,我喜歡的、向往的,始終是你的樣子——快樂的,自由的,無拘無束的。我舍不得讓你傷心難過,懂嗎?”

我的心裡像是被擊中了一般。

若華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些話。

這麼多年,我什麼事情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喜歡我,甚至不知道這份隐秘的喜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可他卻默默地關注着我,甚至好像已經過去了很多很多年,久到歲月都變得悠遠。

“那為什麼你又……”我欲言又止。

——又突然間,不繼續當一個賞月之人了呢?

這樣子問,似乎有些奇怪。

可若華好像永遠都知道我想說什麼、想做什麼。他摸了摸我的頭發,最終歎了一口氣,道:“我本來不想告訴你這件事的……”

他頓了頓,接着道:“霄月,雲中君是我。”

“……!”我的瞳孔倏然間放大。

“你把我當去年春闱的試子,而我和你一樣,也把你認作了科舉試子。我想,以這個人的才華,應當能進殿試,那本宮就在殿試當日等着他。是以我在信中說,殿試見。

“後來殿試那日,我沒有遇到一個對答風格和你一般的人。我按照你信中所寫,去護城河畔相見,沒想到卻瞧見你在等人。

“其實我當時已經知道你對韓奚仲有興趣,以為你是在等他。後來從九州盛筵回來那天,你跟我說起那些信件的事情,我才知道,原來你等的人是我,那天晚上,你我都沒有失約。

“我那個時候就想,如果我把自己的心思藏了這麼多年,可你卻也還是喜歡上了我的話,那我沒理由不去争取一下,對不對?”

若華看向我,唇邊的笑容愈發溫柔起來。

“可是……”我低下頭,“如果最後,這些時間都白費了呢?”

“我有信心。”若華道,“你沖進火場,跟我說‘那就一起死在這裡好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不會對我一點點感覺都沒有。是以,給我一點兒時間好嗎?可能一開始舉動有些不對,會惹你不高興,但我會立刻作出調整。”

“……那我已經感受到你的調整了。”我低聲道。

“目前看,調整得坦率一點會比較有效。”若華笑笑,摸了摸我的頭發。

……确實很有效。

算了,還是不要告訴他了。

天徹底黑了,一輪上弦月逐漸攀升上來,彎彎的月牙散發着銀色的光輝,天幕裡群星閃爍。那銀色的月輪倒映在了水中,湖面上是泛着粼粼波光的月亮。

我想起在護城河畔等雲中君的那個夜晚,也是夜涼如水,水中映月。東宮的車駕突然闖入我的視線,若華掀開車簾,起先是驚訝我為何會在這兒,随後他帶着笑意揶揄我,問我是不是在等哪位風流才子。

哪裡有什麼風流才子。

原來我等待的人,一直就在我身邊。

若華把小舟搖回了岸邊,他先上了岸,然後伸出手來牽我。每次牽他的手我都會臉紅,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耳根子立刻開始發燒,被他拉上岸後就立刻松開了手。

他一看我這副樣子,就忍不住要笑。我的眼神閃爍,兀自找借口:“我喝酒上臉,你又不是頭一回知道。”

“是是,以後還是少喝點。”若華笑道,“不準在别人跟前喝酒,知道嗎?”

“你管我。”我有點兒叛逆,低頭踢了踢路邊的石子。

他站在我身前,彎下腰側着臉看我,語調低沉動聽:“就當給我個特權吧,嗯?”

“好不好?”既像是在哄我,又像是在誘惑我。

“我勉為其難考慮一下。”我偏過臉。

我之前還說若華别扭,我可真是太高看自己了。

若華繼續打趣我:“會青史留名哦。後人們總是喜歡盤算帝王生前最愛的妃子到底是哪一位,但在我這裡不需要盤算,隻有霄月、霄月以及霄月。”

“我才不要這種青史留名。”我知道他又在拿名垂青史的事情笑話我,索性木着臉看他,“還有,你到底想要幾個妃子?”

他用手支着下巴,偏着臉微微沉思了一會兒,随後看向我:“曾經決定了要當一位賞月之人,那樣的話幾個都無所謂,反正在意這種事情的都是前朝的人,沒人管我怎麼想。但現在不同了。我猜史官大約會寫:‘太子少時遇雲中月,便知此一人足矣。’”

他的語速很慢,看向我的目光很認真。

風與雲與星與月,連帶着若華嘴角的淺淺笑容,都溫柔得像是要化開了一般。

第二十九章

次日,若華去忙端午祭的事兒,我在屋裡寫書,花燃跑來跟我說,韓奚仲求見我。

他能找到我這兒來也不稀奇。

但我搖搖頭,表示不見:“我和他沒什麼好說的。”

花燃對我道:“那位韓大人說,如果郡主表示跟他沒什麼好說的,那就讓我多說一句,他來是有正事,說完就告辭。”

我和他并沒有什麼正事要聊吧?

但想到他之前有為二皇子做事,我突然又覺得,還是該去見一下。

我斟酌了一下,讓花燃把他請進了偏廳。他穿着深灰色長衫,靜默地立在那裡,沉默地看着我。

我不與他對視,而是給他倒了茶:“韓大人請座。不知韓大人找我,有什麼要事?”

他既說是正事,我便也光明正大請他進屋。

大約是我過于開門見山,他也沒碰那杯茶,亦沒有落座,隻是扯了扯嘴角,對我道:“既然你這麼急着趕我走,我就不喝你的茶了。我就問你一句,你要如實回答我——雲中月是不是你?”

我捏緊了茶杯。

我寫正經文章,或者給宮中進獻戲文,都是用的本名,隻有筆名拿來寫話本。雲中月這個名字,知道的人極少,除了家人,我幾乎都沒對外提起過,若華會知道還是因為我與他通過信的緣故,就連東宮幫我傳信的人,也從未從信封上了解到隻言片語。

那韓奚仲,又如何會知道的呢?

似乎是我手上的動作細節讓他認定了他的猜測,他對我道:“我是昨天才猜到的。你寫的縣官赴任記,雖然編了一個地名,但文中描寫的地方風貌,乃至地方大族的人物關系,都有平湖縣的影子。你雖然刻意修改了很多内容,但一些具體的細節,其他人可能看不出來,對我來說卻不難。”

“也是,畢竟是你家鄉。”我輕描淡寫地認了,然後看向韓奚仲,認真道,“但這也就是個通俗故事而已,韓大人為什麼要專程來問我這個?”

“你不在京中,可能并不知道,朝野上下全都在猜寫這本書的人到底是誰。那日看見你們在廟裡進香,我才得知,原是太子殿下與你在此處。太子殿下斷然不可能花費大量時間和筆墨寫話本故事,那隻能是你。”

“是我又如何?”我扣下茶碗。

“霄月,我沒有任何指責你的意思,你不要對我這樣抵觸……”韓奚仲的眸光裡閃過一瞬間的痛色,但很快又恢複清明,“你這本書在士人中流傳得太廣,大家都認定了是朝中之人所寫,人的好奇心是攔不住的,如今他們大有掘地三尺之意,隻不過因為找錯了方向,至今還沒找到。”

“霄月,你一定要把這個身份藏好。”韓奚仲繼續道,“你一旦暴露,太子殿下在平湖縣的事兒也會暴露,他不得不提前回京,那就打亂了皇上的計劃;更何況你并不是東宮中人,你随太子殿下來此處,還參與一方政務,若被世人所知,注定又是一場風波,憑借我對二皇子的了解,他不會放棄利用這件事攻擊太子和謝家。更何況這件事遠比你去赈災那回要難解決,太子殿下護不住你。”

韓奚仲說到這份上,我當知他是肺腑之言。

“謝謝韓大人提醒,我會注意藏好。”

“最好不要再寫了。這也本不是你應該寫的東西。”

我現在倒是對韓奚仲的指責沒了什麼感覺——倒也不是完全沒感覺,但至少不會像以前那樣傷心了。我隻是搖搖頭,對他道:“我不應該做的事情,早就做了太多了。朝堂上那些人清算不過來,也就不多這一件。”

我知道韓奚仲是好心,但他并不了解我,我也沒必要多為自己辯解。

韓奚仲見我執着,歎道:“罷了。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你心中有數就行。我今日便啟程回京了。你放心,朝中内外并不知道我原籍在此,我在這裡看見的事情,自然也就一個字都不會多說。”

我點點頭:“多謝韓大人。”

他低垂了目光:“你能不能不要對我這樣客氣。”

“其實我以前對你,也很守禮。”我偏過臉。

我送韓奚仲出了門,親眼見他坐車遠去,然後開始斟酌他對我的說的那些話。

我想繼續把這個故事寫下去,固然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沒做錯什麼,沒必要為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停筆;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當一本書的影響力已經大到整個朝野都在傳閱,那不管它是不是一個通俗的、嬉笑怒罵的故事,它都一定能發揮别的作用,或早或晚。

如果我把這些話說給韓奚仲聽,他大抵又要忍不住像在九州盛筵偶遇時那樣斥責我,說我不該做這些事。

他不了解我怎麼想,也是很正常的。在大多數人眼中,我所做的事情皆是大逆不道。

這時我才恍然意識到若華到底為我争取過什麼。在我和爹爹被禦史重傷的時候,他硬把衆人眼中我做錯了的事兒,變成了對的事情,變成了應當贊頌和嘉獎的事情。

他也從未質疑過我的那顆“文心”。自始至終,不過是我自己的自卑罷了。

韓奚仲走後,我讓人叫來了劉縣丞。

他此時再見我,總歸是尴尬的。他喊我夫人,倒是恭敬得很,我哭笑不得,跟他說犯不着這樣,之前怎麼相處的,現在還怎麼相處就是了。

“那我可不敢。”他苦着張臉,“賀大人能扒了我的皮。”

“你怎麼突然之間那麼怕他了?”

“餘家都在變賣田産和鋪子了,估計搬家就在這幾日吧。我表妹也……”

他隻提了一句,又噤聲了,似乎是想到了此時也是他表妹自作孽所導緻的。

我沒再繼續與他談這件事,而是轉而問道:“你的那本地方志編撰的怎麼樣了?不是還要作為節禮,獻予郡守麼?如今距離端午節也沒幾日了。”

“寫完了。不過後面沒你幫我潤色,和前面看上去根本不是一個人寫的。”劉縣丞歎氣。

“你把韓縣令那一段政績也補進去吧。補完了再叫人送予我,我幫你把剩下的也潤色了。”

“啊?”劉縣丞有點兒發懵,“為什麼要補這個?”

“我想了想,你之前不把這個人的政績寫進去,無非是因為整個平湖縣都不敢提及這家人的事情。但此事距今已過去多年,案件早已塵埃落定,功就是功,過就是過,沒必要把這一段專門空着,隻會徒增後人的好奇心。萬一郡守大人問你怎麼空了一段時間沒内容,你再解釋也不太好。”

“也是,那我添上了再叫人遞給你。”劉縣丞又踟蹰道,“夫人,之前多有冒犯,你不僅不計較,還幫我潤筆,我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好了。”

我心想也沒什麼好感謝的,不過是我的私心。韓家現如今支離破碎,确實和我家脫不開關系。若華跟我說,黨争這種事情,傳遞到地方官員這一層,有的時候他們也未必知道自己手上沾了什麼血腥,韓家人更未必經得起細查。我知道這話有道理,但就像我對劉縣丞說的那樣,功是功,過是過,我所能做的,就是把韓奚仲父親的在當地的政績依舊留在史書上,這是對讀書人來說極為重要的事情。

我依舊閉門寫書。我寫的這個故事一開始寫得很爽很歡脫,大緻就是一位年少有為又聰明的縣令,和各種各樣的人鬥智鬥勇的故事。鬥到最後自然都是這位智勇雙全的七品芝麻官取勝,大家都很愛看這樣皆大歡喜的情節。

如今寫到了第三卷,七品芝麻官偶遇了一位少年人,少年人朗月清風,舉止溫雅,不似尋常人家出身,芝麻官也不多問,兩人一個不知道對方是當地的父母官,另一個人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是不是平民百姓,卻以詩文論友,惺惺相惜。

我想,如果我真的是去年春門闱試子,得以和太子殿下在不知對方身份時相交,又在殿試之日相認,大約也很有趣,說不準日後還是一段君臣佳話呢。

真是可惜。

我寫完東西出門的時候,已經到了用晚膳的時間,偏廳裡有一位不速之客,剝得滿桌子都是堅果殼,剝出來的果肉倒是都在一旁的碟子裡,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夏時筠歡快地朝我招手:“霄月,來吃堅果!”

京城二世祖不遠千裡地跑來江南,卻一點兒風塵仆仆的樣子也沒有,倒是金冠玉帶,一如既往地貴氣,也一如既往地一眼看上去就很二世祖。

二世祖勤勤懇懇地剝了好一陣子的堅果。

喜歡吃堅果的是我弟弟霄宸。

我狐疑地看向夏時筠:“你這是在京中給霄宸剝習慣了,來這兒手也閑不住?”

他一本正經道:“哪有,我那是用他練手,練好了給你剝的。”

我:“……”

我想起有一年新年,夏時筠照例給我和霄宸都準備了新年禮物,給霄宸的是一把袖劍,給我的是一套龍泉青瓷茶具,都是特意找匠人定制的。

他這個慣喜歡獻寶,東西還沒運到京中,就已經早早地跟我和霄宸說了禮物是什麼。

霄宸随口來了一句:“你下次幫我也弄一套茶具。”

時筠驚道:“以前沒見你有這種風雅的愛好呀?”

霄宸淡淡道:“哦,最近得了一些好茶。”

結果時筠突然從西洋人那兒弄來了一塊嵌着貓眼石的懷表,一眼看上去就很貴,然後跑來對我說,這種貴氣的禮物方才稱我相府嫡女的身份,茶具這類隻要想要就能搞到手的東西,還是不夠好,也就給霄宸玩玩算了。

他又補充道:“你看,他隻配用你挑剩下的。”

我:“…………”

算了,我就當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吧。

總的來說,韓奚仲并不懂霄月,真正能接納全部的霄月的隻有若華。

21.11.17

第三十章

反正不吃白不吃,有人願意當苦力,我自然樂意白得好處。我抓了把堅果在手心裡,時筠剝得很仔細,果肉裡一點兒碎殼都沒有,想來霄宸在京中的日子過得不錯,天天都有人給他剝堅果,

我問:“你什麼時辰到的平湖縣?”

夏時筠道:“中午就到啦。殿下在上值,你關起門來寫東西,你們都不理我,我就去街上溜達了一圈。湖邊上停了好幾條龍舟诶!京城沒有江也沒有湖,端午節就是包粽子熏艾草,我都沒玩過龍舟賽呢。”

“哦,你想參賽咯?”

“嘿嘿,我點了一下人數,東宮如今在這兒的人足夠組一隻龍舟隊,等殿下回來了我就跟他提。”

“你到底是來保護殿下的,還是來玩兒的?”

“赤子之心天地可鑒!”夏時筠一本正經,“順便玩一下嘛。”

說曹操曹操到,若華不鹹不淡的聲音從門扉邊傳來——

“你今天下午在平湖縣,見到一個姑娘就給人家抛媚眼,把路邊賣果子的女兒家那一筐果子全買了,還誇人家長得俏麗,然後轉手就把這筐果子送給湖邊撐船的漁家女。最後那個老漁翁告到了官府來,說你用言語和眼神輕薄他女兒。”

“這就報官啦?”夏時筠驚道,“我隻是送了他們一筐果子而已!”

“你當這裡是京城,你的名聲已經差到所有人都無所謂了?”若華瞥他。

時筠哈哈直笑:“可是京城想嫁給我的姑娘還是很多呀,我和霄宸不分伯仲!”

我用敬佩地眼神看向夏時筠:“你知道麼,平湖縣的女孩子很可怕的,我差點被迫娶一位回去,直到亮了身份人家才消停。你要是孤身一人來,三妻四妾的回去,你看霄宸還理不理你。”

夏時筠聯想了一下那個場景,有些悻悻然。

“對了,有我家裡人的消息麼?”我問道。

這基本上是東宮每回來人我必問的問題,但一般都問不出什麼是以然。

沒想到這次時筠倒是帶來了很多的消息,他掰着手指頭一樣樣數給我聽:“謝相的消息已經傳回京城了,和談很順利,北漠退了兵,但我們要湊出足夠的糧食與他們交易,大機率是以物換物。今年糧食精貴,總的來說我們吃虧,但起碼邊境的百姓不會再受苦了。”

“此次旱情,我們本國的糧食都不夠,上哪兒搞糧食給北漠人?”

“再往南去,齊國的收成非常好,以至于去年秋天以來米價賤如土。長公主與齊國去了信,請齊國朝廷出面收購市面上多餘的糧食,既能穩定糧價,又能賣予我朝。”

“父皇是什麼意思?”若華問。

“皇上很生氣,說是暫且吃下眼前虧,早晚要讨回來。”時筠道,“是以隻是暫時性停戰,後面肯定還要打仗,我們要早做準備。”

若華颌首:“若瑾那邊呢?他不是去了前線麼。”

“他剛出發沒多久,謝相的手書就到了京中,暫時也沒仗打了。皇上讓他在官驿暫待,然後派霄宸将首批糧食押送到官驿,交接給二皇子,讓他押到邊境去。我看皇上這是在給他白送戴罪立功的機會呢。”

若華“嗯”了一聲:“意料之中。”

皇上不喜手足相殘,對孩子們都是能保全則保全,這是衆人皆知的事情。

我又問:“淩風堂端了嗎?”

“端了。影衛所親自出的手,其頭目的首級被霄宸連着糧草一起押到了二皇子下榻的官驿,一并‘交接’了,并奉皇上手谕,要二皇子‘親自清點’。”夏時筠嗤道,“估計能把他吓死。”

“有本事他就鬧到皇上跟前去,看皇上會不會一查到底。”我漠然道。

“不過這次算是徹底撕破臉了,貴妃在京中已經行動了起來,近來趙家人私聯大臣是越來越頻繁了。”

“不。”若華搖搖頭,瞳色漆黑,“早在他當初算計霄月的時候,就已經撕破臉了。”

*** ***

夏時筠在平湖縣過得相當快樂。

林羽在這兒的時候每天的兢兢業業,不是跟着若華,就是在巡訪,而夏時筠的日常就是一邊撩撥一下漂亮姑娘,一邊組個龍舟隊在太湖上劃船練習。其餘隊伍都是當地的男兒們組建,一群大好青年恨不得集中火力對付夏時筠,夏時筠絲毫不慌,還大言不慚地說第一名一定是他的,漂亮姑娘們的掌聲和歡呼聲也是他的。

我有點兒擔心他哪天被人拖進小巷子裡揍一頓。

他還給霄宸寫了信,讓他忙完京中事務後務必來平湖縣,而且要在端午節之前趕到,給自己加油助威。

東宮回話的人說,謝少爺收了信,看完後就丢一邊了,并沒有回信的打算。

夏時筠繼續很樂呵地練習劃槳,仿佛霄宸的無視不存在一般。

這就是我最佩服夏時筠的地方。他永遠都能那麼樂呵,在他眼中天是塌不下來的,塌下來了也有别人頂着。就算是霄宸不理他,他也信誓旦旦地跟我說“霄宸一定會來的”。

——然後霄宸就真的來了。

端午節那日,整個平湖縣熱鬧得跟過年似的。這便是江南水鄉和京中的不同之處,一年一度的龍舟賽足夠全縣的男女老少都出動圍觀,水道邊浩浩蕩蕩全是人,隻能看見一排一排的腦袋。

若華作為一方縣令,早已坐在終點裁判高台的主位上等待。我想着要給時筠加油,便努力地往出發點這邊擠,然而我一眼望去,居然到處都是姑娘。

“這是在看什麼呢?”我問道。

“看美男子呀!”一位姑娘回道。

我心想,你們平湖縣的姑娘膽子大看來是傳統了,還真不獨是餘家……

我心想什麼美男子能讓全縣的姑娘們都傾巢出動,也就努力跟着往前擠了擠,好不容易擠到了第一排,卻瞧見了一張跟我五分相似的面孔。

好吧,是霄宸。

霄宸負手立于碼頭邊,根本沒有理周圍的這群莺莺燕燕,面上和平時一樣冷淡,或者說懶得理人。夏時筠笑嘻嘻地站在他身旁,穿着龍舟隊服,但還挎了個小兜,樣子有點兒滑稽。

夏時筠一眼就瞧見了我,對我揮手:“霄月!快來!”

攔着碼頭的衙役們瞧見了我,恭敬地喊了聲“夫人”,便放我進去了。

我瞧見霄宸微不可見的表情變化,心裡有點兒慌。

夏時筠從兜裡給我抓了一把噴噴香的小核桃,笑道:“早上剝的。”

雖然知道自己是順帶的,不過抱着蹭吃蹭喝也是吃的心态,我毫不客氣地接了。

“你什麼時候到的?見過太子殿下了嗎?”我問霄宸。

“剛剛。見了。”他惜字如金。

“好吧。”我不跟他計較。

夏時筠朝我告狀:“我最不愛和他一起走大街上了。他一出現,姑娘們全在看他,都不看我了。”

我奇道:“你好不容易把人給念來了,又說不願意一起走大街上?”

“哪有好不容易,我就随便念了一下。”夏時筠理直氣壯。

底下有人喊就位了。夏時筠拍了拍手上的核桃碎屑,從碼頭邊跳下了船,不知道朝哪兒找了根紅色的飄帶往額頭上一綁,還挺像那麼一回事的。

湖上一共停着五艘船。除了東宮這一艘以外,劉、朱兩家分别各占一艘,還有兩艘是民間自發組織的龍舟隊。據說往年還有餘家的那一艘船,今年他們被若華敲打得應是沒敢湊熱鬧,正好空缺給時筠補上了。

碼頭邊隻餘我和霄宸兩個。霄宸對我道:“父親已經在回京路上了。他來了家書,讓我這趟順便接你回去。”

我微微一愣。

這就要走了麼?那、那若華那邊……

我甩了甩腦袋,覺得自己的擔心純屬多餘。我走了也不會對若華接下來的生活造成太多影響,再說我出京本就是因為爹爹不放心,現在爹爹回京,我自然也該回去了。

“不知道怎麼跟太子殿下開口?”霄宸問我。

一下子就被看破了小心思,我略略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

“我奉勸你還是早點回去,你以為你在這裡被叫’夫人‘的事情能瞞多久?”

“哦……”

好吧,我就說他聽到了不可能不問的。

船隻已經全部就位。随着一聲鑼鼓炸響,五條龍舟像離弦的箭那樣沖了出去。時筠的龍舟穩穩排在第二位,第一位領頭的舉着朱家的大旗,船隻鉚足了勁兒往前沖,時筠輕輕松松緊随其後,對方領頭的人回首看了一眼,沖更猛了,一副不把時筠甩開不罷休的架勢,結果時筠打了個手勢,東宮的船又開始加速。

我心想時筠雖然很愛鬧,但怎麼也是少年将軍,太子左衛率,掌東宮兵仗、儀衛之政令,哪裡是你們這些草台班子能比的。

他在龍舟之上依舊是肆意潇灑的少年郎,嚣張又風流,我想起時筠初當上左衛率那年,時人給過“冠蓋滿京華”的評價,如今看來的确不誇張。

臨近終點,岸上鼓聲喧天,咚咚作響,催得人緊張得不行。我不禁被氣氛帶動,心提到了嗓子眼,就連呼吸都凝滞了。

直到時筠的船頭率先沖過了終點的彩綢——

人群中爆發出響天徹地的歡呼聲,震耳欲聾。我還沉浸在心潮澎湃之中,轉眼一瞧,岸邊的姑娘們都快抱在一起喜極而泣了,我又變得哭笑不得起來,心想你們被夏時筠調戲的時候也不是這個樣子。

夏時筠在龍舟停穩後,開心地朝我和霄宸揮手,還對霄宸做鬼臉。朱家的龍舟屈居第二,那群人快被夏時筠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不速之客給氣死了。

霄宸依舊淡然立于我身旁,不過唇角微微勾起。

我用胳膊戳了戳霄宸:“你怎麼一點兒也不驚訝?”

“為什麼要驚訝?”他淡淡瞥了我一眼。

“剛剛那會兒多緊張啊,我都跟着心髒揪緊了。”

霄宸笑笑,依舊淡定道:“他如果沒有赢的把握,能喊我過來?”

“……”說得好像很有道理。

時筠一定是確定自己能出風頭,才會不遠萬裡喊霄宸來看的。

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來。初夏的風揚起,岸邊滿是楊柳的綠意,我隔着人群和時筠揮手,時光一下子被拉得綿長。

第三十一章

入夜以後,最熱鬧的是街市上的燈會。道路兩旁皆是小攤,賣字畫的,賣小玩意兒的,還有糖芋苗、酒釀圓子的小吃攤。放眼望去,人頭攢動,太湖上的花燈順水而飄,暖暖的燭火映得小小的平湖縣溫暖而明亮。

若華一整天都很忙,沒空管我們幾個,時筠便抓着我和霄宸瞎逛。這樣的節日,男男女女皆出門相會。我瞧見劉員外正與他夫人一同在街市上閑逛,身後沒有家丁跟随,劉夫人看中了一盞燈,劉員外雖然嘴上很嫌棄,說這是小姑娘才喜歡的玩意兒,但實際上已經開始掏錢袋了。

看來不管什麼節日,最後都是一樣的歸宿。要不然買東西,要不然談戀愛,要不然一邊買東西一邊談戀愛。

劉夫人買完了燈,遠遠地瞧見了我,跟我打招呼:“哎呀,賀夫人!你也出來逛麼?你家大人今天怕是不得空陪你。诶,這兩位是……?”

“這是我弟弟。”我指了指霄宸,“唔,這位是我哥哥。”我又指了指時筠。

“都是俊俏的年輕人。不過你弟弟跟你更像。”劉夫人評價道。

“一個像爹一個像娘,啊哈哈哈哈……”我開始胡說八道了。

劉夫人跟我揮了揮手,和劉員外走遠了。

夏時筠早已被花燈吸引了過去。等我跟劉夫人寒暄完,他已然買了兩盞燈,遞給我一盞:“這是霄月的~”

“這是霄宸的~”他又遞給霄宸一盞,語調自顧自地上揚。

燈籠上用墨繪了圖案。霄宸的是山川,我的是明月。

我問時筠:“你自己不要麼?”

“沒人給我買啊。”他攤手。

霄宸白了他一眼,道:“自己挑。”

時筠笑嘻嘻地回答說:“早挑好啦!我要那盞兔子的。”

他手指的兔子燈畫得頗為精細,是竹影下的一對兒白兔,用朱砂點着紅紅的眼睛,活潑而靈動。

霄宸買了燈,往時筠手裡一塞。時筠頓時心滿意足,臉上一直挂着笑,抓着我倆就要去前面的小吃攤。

“你們在買燈?”熟悉的聲音從我身後響起。

我蓦然回首,若華正微笑着看向我們幾個。他已經換回了常服,月白長衫,銀線腰封,腰間綴着一塊碧玉。他去了發冠,頭發隻是用發帶微微挽攏,比起平日裡端正又雅緻的模樣,此時淨顯得像一位清雅的書生。

若華這樣也很好看。或者說,更讓人移不開眼了。

在人前不友善行禮,霄宸和時筠隻是拱了拱手:“賀大人。”

若華點點頭,看向我們手上的燈,笑道:“你們每個人都有啊。”

“我的是霄宸買的~”時筠獻寶似的把他那盞竹影兔子燈提高了些,“你可以讓霄月給你買,反正他們姐弟倆有錢,嘻嘻嘻。”

……這是什麼奇怪的理由。

緊跟着,時筠指向了平湖縣最高處的朗峰塔,對霄宸道:“我們去那個塔頂上吧!今夜的平湖縣,鳥瞰一定很美!”

說罷,拽着霄宸一溜煙就走了。

很快,原地隻剩下了我和若華兩個。

“也沒必要那麼刻意吧……”我小聲嘀咕道。

若華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他最近又變得和從前一樣,很愛對我笑了。但我卻又覺得和從前有些不一樣,因為我變得有些招架不住。

我隻好問他:“殿下想要一盞燈麼?”

若華搖搖頭:“我看看你這盞?”

我把手上這盞燈遞給了他。

“就畫了一輪明月麼?未免有些孤單了。”若華道。

“那不然呢,畫點兒星星作伴?”我問道。

他想了想,帶着我往前走了幾步,找到了一家書畫攤,問對方租借筆墨一用。平湖縣就這麼點兒大,對方一見是縣令,立刻恭敬道:“賀大人,您随便用!”

若華便在燈籠上添了幾筆。

他沒有畫月亮,也沒有畫擡頭望月的人。隻是寥寥幾筆,月下便多了一條河川,水面上映着月亮。

“這樣就’對影成雙‘了。”若華道。

他放下筆,将燈籠還與我:“你看,明月隻有一輪,但山河萬川,都倒映着水中之月,月亮也就不孤單寂寞了。”

他明明隻是在說月亮,說得那麼認真,我卻提着燈籠,臉被燭火映得通紅。

我仔細端詳着這盞燈上的畫面。

真好看。

若華也沒繼續說什麼,隻是帶着我一直往前走。街市的盡頭是太湖水岸,湖岸邊有一棵巨大的榕樹,枝葉繁茂,巨蔭遮天,上面挂着許多紅色的飄帶和祈願的小牌子。樹下皆是年輕男女,在一旁的廟裡祈願,求來了小牌子便一道挂上去。

這在陳朝各地都很常見。京中也有這樣的古樹,上面常年挂滿了小牌子。

若華似乎跟我想到了一塊兒去。他問我:“你在京中時,挂過這個麼?”

“挂過兩回。一回是祝霄宸科舉高中,結果他瞞着我們去參加了武舉,一轉眼就跑北漠去了,我郁悶了好些天;還有一回是離京前,祈禱爹爹早日平安歸來。”

“诶,沒求過姻緣?”若華笑我。

我闆着臉:“說到這個,我倒是有一件事要問你。”

見我這副樣子,若華似乎來了興緻:“怎麼一副興師問罪的态度?我哪裡得罪你了嗎?”

他嘴上說着得罪,看上去卻很期待。

我道:“雖然我朝現在不似父母那一輩早婚了,但我及笄三年,一個上我家提親的沒有,這件事到底跟你有沒有關系?”

以前是我沒在意,但現在怎麼想怎麼不對。

霄宸的行情好成那個樣子,我的行情怎麼也不應該比時筠差吧?

聽完了我的盤問,若華的笑意更深了,他似乎心情很好,回答我道:“也算有,也算沒有。”

“你不要模棱兩可的回答我,我會生氣的!”

“好吧。其實這件事沒那麼複雜,就是京中人家一直覺得父皇會将你賜婚給哪位皇子,隻不過他們并不知道你不在選秀的名冊裡。結果一來二去,就沒人上你家提親了。”

“……就這麼簡單?”

“這其中未必沒有老師刻意誤導他人的因素在。他肯定不想你那麼早出嫁。”

“……”看上去像是我爹能幹出來的事兒。

也是,他留着我這個小棉襖,就是留了個免費的勞力,日日伺候筆墨,還能幫他代寫公文,學他的筆迹也學得很像。

唉,這麼一想,我這個閨女當得也是有點兒慘。

若華見我歎氣,揶揄我道:“怎麼,霄月想嫁人了?”

我白了他一眼。

他還是笑。

“不妨考慮一下我,如何?”

“殿下,你這樣顯得很輕薄你知道嗎?”我木着臉道。

忽然之間,若華朝我伸出手,将我帶入了他的懷抱裡。我猝不及防地跌入了若華的胸前,雪中春信的淡淡香氣撲鼻而來。緊跟着,疾馳的馬蹄聲就從我耳邊刮過,連帶着一陣風揚了過去。

我霎時心驚,抓着若華的衣服沒松手,若華摸了摸我的頭發:“沒事了。”

回頭一瞧,縱馬遠去的背影是個少年人。

“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大晚上在街上縱馬。”若華蹙眉,“明日我叫人去查。”

“你能不能先……放開我。”我低聲道。

若華不着痕迹地松了手。我尴尬地理了理頭發,可雪中春信的淡雅香氣卻已然環繞在了我的周身。那是若華身上衣物的味道。

再度聞到這個熟悉的氣味,我一時間恍然,似乎又明白了一些從前未曾發覺的事情。

雪中春信……是我最喜歡的香料。

而我,曾在一篇文章裡寫過。

我不知道該不該問若華這件事。怕自作多情,又覺得大機率不是自作多情。但如果他說我猜對了,那我又該怎麼回應呢?

我的大腦裡正在胡思亂想,就在這時,我聽見旁邊有人對我們道:“賀大人和夫人真是恩愛。”

那是一對路過的年輕夫妻,男子看着有點兒眼熟,似乎是在縣衙中當差的。

他們兩人拉着手,交握的雙手手腕上,分别系着一根帶子。

“這是什麼?”若華問道。

“是我們本地的風俗。這是我們本地的風俗。年輕夫妻會互贈發帶,以示結發之情,情深誼長。”

若華點點頭:“很美好的寓意。”

年輕夫妻與我們作别,接着往前逛夜市去了。

若華卻拆下了自己頭上那根月白色的發帶。他的頭發一下子散落開來,清雅的面孔沉浸月光下,好看得讓我的呼吸一滞。

他也不是很在意自己散開的發,隻是随手挽去了耳後,然後對我道:“擡起手腕。”

我下意識照做,手都已經擡了起來,才忍不住想,自己真是聽話過了頭。

若華認認真真把發帶在我手上纏繞了一圈。可能是有些癢,也可能單純是我緊張,我的手都有些不穩。

“别動。”若華對我道。

我頓時又不敢動了。

我看着若華小心翼翼地給我系好發帶,打了個一個精緻的結,就突然想到春天的時候,我去東宮謝恩,春寒料峭,他把自己的披風脫下來,披在我身上,也是這樣仔仔細細地給我系好帶子。

“我的發帶先給你。”若華笑道,“但你不用覺得有負擔,也不用回應我什麼,你可以慢慢想,想多久都沒關系。”

我微微怔忪,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可若華分明早就料到了我的不知該如何回應,是以幹脆告訴我說,不用回應他什麼。

這個人怎麼可以對我……那麼溫柔啊。

21.11.21

第三十二章

我握住了手上發帶飄下來的尾部,在指腹間輕輕摩挲。

然後我低下頭,輕聲道:“殿下,我可能很快就要走了。”

“嗯。霄宸要帶你回去,是不是?”

“你知道了啊……”

若華撫上了我的發:“霄月,我雖然很舍不得,但也不可能阻攔。但正好你可以多出很長一段時間去思考。等我回去的時候,你應該能給我答複了吧?”

皇上讓若華在平湖縣待上一年,如今才三個月。

再過去一輪秋冬,到來年春天的時候,他才會回來。

……要分别好久啊。

“是真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的情緒有些低落,“比我原本想象中,要長的多……”

若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很慎重地對我道:“雖然并不想提這些對我不利的事情,但是霄月,你一定要想清楚,如果你選擇我的話,就注定要失去自由了。每天都會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你,你在人前必須要遵守禮節,要承擔更多地責任。但同時,你也會擁有權力和地位,能影響和改變更多的事情——和我一起。”

他這番話,既讓我心潮澎湃,又讓我被迫冷靜下來去思考。

我點點頭:“我會好好想想。”

若華微笑着摸了摸我的頭發:“但無論如何,我都最喜歡霄月。”

整個世界似乎都變得溫柔了起來。

我沒有告訴他的是,我并不是在斟酌考慮要不要走上他為我開辟的另一條道路,我雖然從小就渴慕能在朝政上有所作為,并将這樣隐秘的心思藏了十幾年之深,但時至今日,我也不覺得這是可以拿來和若華的感情相提并論的事情。

我會仔細地思考,即便沒有若華給我的這條道路,即便我要被收攏翅膀、走進金色的鳥籠裡去,我也願意陪着這個人嗎?

這樣一想,的确會有些害怕。

……可他一個人在東宮,真的是太孤單了。

我們提着燈籠、踏着星月回家。一路上若華都沒有再提起我要離開的事情。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出發,霄宸跟我說“盡快”,那恐怕真的就是這兩天的事。

我隐約覺得,他不問,是因為不太想聽。

我不知道我對若華這個人的了解有沒有錯。我總覺得他的溫和有兩種不同的狀态,一種是與朝中人相處的面具,雖然看起來溫和,但其實充滿韌性,反而比那些過于剛直的人要更能承受外力,一旦他決定去做什麼,總有辦法讓有不同意見的人乖乖聽話。

而另一種情境下,他溫和的氣質其實是對他自己的保護。

“不要緊”、“沒關系”、“不在意”——他可以溫溫柔柔地表達這樣的态度,把選擇的權力交給我,讓我放寬心。可是當我離去、隻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的心裡又剩下了什麼呢?

我恍惚間想起了小時候在雲南的歲月。記憶已經非常模糊了,可那時的若華卻依舊有一個殘存的影像印在我的心裡,漆黑如點墨的瞳仁,安靜到幾乎不說話,不知道該怎麼和其他孩子玩兒……

我小時候被母親笑話是“皮猴”,日日上蹿下跳,爬樹摔跤都是很經常的事情。後來年齡見長,有了閨秀的意識,才開始變得知禮,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注意不辱沒謝家門風。

但若華好像沒有經曆過我這樣的、和每一個普通孩子一樣的時期。

是以直到現在,他才依舊這麼隐忍,用溫和的氣質包裹自己,仿佛是在将傷口隐匿起來。

這麼多年,我想要的東西都會去争取,哪怕是韓奚仲,我請周圍所有人幫我,也要離他近一些。

可明明是同樣的心情,之前那麼多年,若華居然從來沒有争取過。

他說他不喜歡自己現在的樣子。

可他明明那麼好。

如果我讓這樣好的他、好不容易為了自己而争取一次的他,從夏天等到來年的春天,才能等到一個答複,是不是過于殘忍?

……我又怎麼忍心。

我回屋後翻找了半天,找出了一根陪伴了我很久的發帶。其實也不是特别久,大概已經用了五六年,淡淡的藕色,成色的确是舊了,但舊物總讓我有安心的感覺。

——舊時便相伴的人,也是一樣的。

我揣着發帶,小跑去若華的屋子,想要敲響他的房門,卻又在門前猶豫,徘徊再三。

直到門被從裡打開了。

若華出現在我眼前,朝我歎氣:“你還打算在我門口晃多長時間?”

我把手背在身後,連同那根發帶一起。

總有種類似于近鄉情怯的感覺,我此時此刻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找我有事?”若華問道。

“……嗯。”

“是告别麼?”他又歎了一聲。

“那倒不是……嗯……你伸手。”我低着頭道。

他似乎有些不解,但還是聽話地伸出了手。

我把那根我緊緊攥着藏在身後的發帶,放到了他的掌心上。

我沒好意思給他系上,剛放下就掉頭想跑,可下一秒,他就從我身後抓住我的手。

相觸的掌心間,是我的那根發帶。

而我的手腕上,還系着他的那根。

“别走。”若華的嗓音似乎有些發緊。

我心中一悸,老老實實轉了回來,卻又不太敢看他。

“霄月。”他喊我的名字。

“你、你什麼都别問……”

“好,我不問。”

若華真的沒有再問了。可下一秒,他卻捧住我的臉,在我的額頭落下了一個極輕柔的吻。我下意識想躲,卻完全沒躲過去,但又似乎有些慶幸自己沒能躲開。

……他的吻也好溫柔。

“你就當這是賀慕然對妻子盛霄月的晚安。”若華朝我笑笑,語調同樣溫柔,“在平湖縣這個小小的地方,人們眼中,這兩個人都是真實存在的。”

我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明明不是真實的關系,但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在另一些人眼中,就是真實存在的。

是以在以後的平湖縣地方志中,就是有一位叫賀慕然的縣令,他的妻子叫盛霄月,等若華離開這裡的時候,這裡的百姓隻會覺得賀大人被調到别處去了,就仿佛在另一個平行的時空裡,還是有一位賀慕然,還是有一位盛霄月。

真好。

“但我依舊希望,以後的每個晚上,都有若華對霄月的晚安。”若華笑着對我道。

“會有的。”我沒有再躲避他的目光。

想把這樣的夜晚印刻在腦海裡。

這樣的念頭悄悄誕生時,我才真正意識到,若華對我來說到底是多麼重要的人。

他陪伴在我身邊太久了,我就像習慣呼吸那樣,習慣他出現在我家裡,習慣他對我微笑,習慣每次見面時他都會喊我的名字,自然又真切,甚至沒有意識到這樣的稱呼親密到過分。

太習以為常,以至于沒有早早地發現,這個人有多在意我,又有多懂我。

我想,我們認識了十六年,以後還會有很多個十六年。

若華摸了摸我的臉頰:“霄宸說你們明日就啟程,我就不送你了。我怕自己舍不得。”

我點點頭。

“回去吧。”若華放開了我,“京城見,霄月。”

我朝他揮了揮手。

真要命,還沒有離開,思念就已經開始生根發芽了。

【下卷】

21.11.23

第三十三章

熙春樓的雅間内,宴席已經進入了下半場,官員們推杯換盞,酒量不好的已經在桌子上趴下了,其餘的要麼在勸酒,要麼被勸酒,一屋子十幾個人,竟熱鬧出了過年時才有的氣氛。

今日正是殿閣大學士崔巍的壽宴。崔老為官四十幾載,門生衆多,如今在京中的就有十幾位之多,學生們在崔府操持的大壽之外單獨擺了這麼一桌,專程為老師賀壽。崔巍自然很樂呵,這是他桃李滿天下的最好證明,謝斐有機會當兩朝帝師又怎樣?當今聖上和東宮那位太子殿下,能這樣給他擺一桌祝壽麼?(注1:殿閣大學士是朱元璋廢除丞相後設立的輔政官員,本文為架空,曆朝曆代的權力架構大雜糅了,是以丞相和大學士兩個位置共存了。)

“聽說昨日謝相回京了?”吏部左侍郎王臨同和戶部的鄧秋聲咬耳朵。

“官面上是後日回,但據說謝相一行人快馬加鞭,昨夜就進了京,一進京直奔皇宮,趕在宮門落鎖前進去了,然後就沒出來過。”鄧秋聲道。

韓奚仲在一旁抿了口酒杯。

曆年春闱閱卷,主考官都是殿閣大學士,另有三位副考官。四位考官各提十張卷子,一共定下四十張,便是确定了進入殿試的人選,這四十人便也是當年的進士。殿試之後,再分前三甲。

不成文的規矩是,被哪位考官提了卷子,日後便算哪位考官的門生。韓奚仲是被崔巍提的考卷,自然也在這席上。

今夜這一局酒席,與其說是單獨給崔巍祝壽,不如說是大家找了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專程摒退外人湊一起,這才友善講話。

“他謝影湛就喜歡幹這種事兒。”崔巍聽見了他們的話,“呵”了一聲,“當年長公主臨朝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每每遇到要事,宮裡那兩位總歸要叫他去辦,而他一回京就直奔未央宮回話,等朝堂上擺出來議論的時候,皇上的玉玺都已經提前蓋好了。”

“謝章趙秦,謝家為尊啊。”王臨同“啧啧”了兩聲,“就連他女兒都封了郡主!”

韓奚仲端着酒杯的手一滞,眉頭也微微簇起。

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席間,聽到有關謝霄月的事情。

“平樂郡主受封倒是和謝影湛沒什麼關系,完全是因為長公主的緣故。”崔巍道,“當年那位小郡主降生,皇上高興得大赦天下,親自給她拟了十七八個封号,根本不讓禮部插手——那可我可是親眼見到的。”

“那麼誇張?”鄧秋聲驚到,“那為什麼拖到今年才給她冊封郡主?”

“你們懂什麼。”崔巍從鼻腔裡發出輕哼,“當今聖上唯獨拿那位殿下沒辦法,那位殿下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受封,聖上隻能應了。沒想到今年年初,二皇子的人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用平樂郡主的事兒借題發揮,拿來參謝影湛。結果好了吧,反倒被皇上找到了由頭,直接給了個郡主的封号出去。就’平樂‘這個封号,還是當初皇上草拟的那一堆裡,他最喜歡的那一個!”

“老師,學生有一事不解。”韓奚仲看向崔巍,“平樂郡主受封一事,不是太子殿下提出的麼?”

“這便是太子殿下的聰明之處了。他們兩個皇子明裡暗裡争了那麼多年,還是太子殿下更懂聖心一些。”崔巍順了順自己的胡須,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不過也很正常,太子和謝家走得近麼。”

韓奚仲并不這麼覺得。

太子對平樂郡主,絕不如崔巍所言那般輕飄飄的,而看清楚了這件事的人并不多,二皇子算是一個。

但韓奚仲還是恭敬地回了一句:“老師說得是。”

崔巍接着道:“奚仲,你在吏部待了也有半年了,我從你上官那兒得知,今年年中的吏部評定,你又是上上等。”

“學生惶恐。”韓奚仲立刻起身行禮,“多虧老師平日點撥,學生才能有今日。”

“是你自己做得好。更何況你舊日那些文章在皇上跟前得了臉,皇上對你一向對你賞識有加,如今滄洲文社賣得最好的是你的文集,次好的是給你那本文集寫的文評集。奚仲啊,老師對你寄予厚望呐。”

“多謝老師,學生定當鞠躬盡瘁。”

又有門生上來敬酒了。崔巍樂呵呵地應了,韓奚仲卻依舊靜默地坐在一旁。

如今的每一步都踩在了他的計劃上。

以文才博聖眷,又因實幹而得聖心,免了在翰林院的三年苦熬,率先進入六部做事,進六部後的第一回考評便是上上等。

往後隻要不出錯,最次也不過是到資曆即升遷;若有大政績,像謝相年輕時那般連跳着升遷,也未必不可能。

他一向是不動聲色的。世人隻道他運氣好,當了大學士的門生,又得皇上賞識,卻不知,這一切本就是在他的掌握之中,隻是平靜地、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為父親翻案、光耀門楣、甚至為母親争得诰命,都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唯獨有一個變數,突然闖入了他的生命中。

韓奚仲曾經花了很多功夫,想要把這個變數從他的世界中掃去——不理她,對她冷淡,想讓她自己知難而退。

等到她真的“知難而退了”,卻不想自己卻越陷越深。

有的時候就連韓奚仲也想不明白,像謝霄月這麼低調的女孩子,是怎麼做到走到哪裡都是關于她的話題的。就連崔巍的壽宴上,也總是少不了聽到關于她的事兒。

此時,鄧秋聲又道:“說起來,謝相到底打算把平樂郡主許給誰家啊?以前總覺得她要給哪位皇子當正妃的,現在看,謝相好像也沒有讓她進宮的意思。”

“可能是謝相對誰都看不上眼吧。”王臨同哈哈大笑道,“那位平樂郡主是什麼人物,是謝相和長公主從小帶在身邊、走遍了大江南北的,論見識,你我可能都比不上。四年前我在荊州府外放,正好遇上十年一次的‘清田’和‘大索貌閱’,謝相前去荊州巡查,平樂郡主就給他寫折子。”(注2:“清田”就是重新丈量全國的土地,“大索貌閱”就是人口普查。)

“這種事兒我也有聽說過,本以為是以訛傳訛,沒想到你居然親眼所見?這也太離譜了,怎可讓一介女流染指這麼重要的事情。”

“可不!這還不是最離譜的——要知道每回清田,總免不了腐敗,當地想要瞞報田産的大戶人家直接給地方官員送錢,報上來的數字又不真實了,那會兒朝廷想了個法子,讓一批京官作為欽差下來清田,清完了就走,以杜絕官紳勾結,還讓謝相直接出京,随機抽查。查到我這兒時,謝相和郡主剛從郴州回來,負責去郴州清田的官員一到當地就收到了‘邀約’,沒想到被謝相查了個正着。等到了荊州時,郡主便提出,若欽差收受賄賂,地方官一并問罪,這等于又加了層監督。”

旁邊的人聽得目瞪口呆。

“那然後呢?”

“謝相就說了兩個字:照做。”

“……這也行?!”

“我估計那個’雲中月‘當時也被謝相查過。他書裡不就寫了這麼一段麼?皇上派欽差來清田,縣官樂得清閑——其實當地的官員既想查出真實的土地情況,又不想得罪地方豪紳,京中派人來做這件事,别提多好了。偏生又一道政令下來,說地方主政的官員要監督朝廷欽差,出了問題一并連坐,搞得縣官好不郁悶。我看到這兒就想笑,沒真在地方待過,寫不出來這種心理狀态——因為我那會兒就是這麼想的啊!本以為可以偷懶,結果還要防着掉烏紗帽,嗨。”

話題又轉到了“雲中月”的那本書上去了。衆人七嘴八舌,開始聊起了雲中月那本縣官赴任記的第四卷。

在最新一卷裡,七品縣官升了從六品,從地方調回京中了。回了京他才發現,在地方偶遇的那位“知己”,原是當朝太子。

“诶,奚仲,你怎麼一個人喝悶酒?”有人來跟韓奚仲說話。

“沒有。”韓奚仲放下了酒杯,“隻是聽諸位大人閑談,聽得入神了一些。”

“哈哈,你有沒有看雲中月那本書?你肯定看了!”

“嗯。看了。”

“你覺得,他會是誰?”

韓奚仲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們猜到後,她可能就不寫了。既然想看,何必猜呢?”

“啧,說得也是……”

席間依舊鬧哄哄的,衆人推杯換盞,屋子裡的人基本都臉上飄紅。這場壽宴鬧到了半夜才散,直到各府的車馬已經陸續抵達了熙春樓門口,大家才開始勾肩搭背地往外走。有人對韓奚仲道:“奚仲,你怎麼沒讓家裡人來接?要不坐我的車回去?”

韓奚仲搖搖頭:“我走一走,醒醒酒。”

“那你小心些。”

韓奚仲目送同門們遠去,然後一個人往回走。

今夜着實鬧得有些晚了,長街上沒有别人,隻有清冷的月光伴着點點星光灑落下來,影子被拖得斜長。在這樣寂靜到無聲的夜裡,韓奚仲卻反而有些享受這種一個人獨處的時光。

今晚的很多關于謝霄月的事情,他都是第一次聽說。沒想到四年前的清田和大索貌閱她都有參與,難怪自己文集中論述曆朝土地兼并那一篇,她能跟自己探讨得那樣深入。

韓奚仲突然回憶起去年在滄洲文社,謝霄月跟他聊起他的文章時的場景。彼時他一眼就看出這個女孩子是在刻意找機會與他說話,但她的每句話都能說到點子上,引經據典也好,點評曆朝得失也罷,都讓人忍不住想要回應。

那些同僚今晚提到這個女孩子,都說“謝家人本就皮相好,平樂郡主更是驚豔”,又提起她春天在宮中茶會上那一身寶藍色宮裝。分明她極美,可她天天出現在自己身邊時,自己卻全然沒有注意過,隻因她是謝家的女兒,第一反應便是避之不及。

如果當時,哪怕隻是稍微對她好一點點……她應該就不會那麼難過了吧?

韓奚仲不由得苦笑。

走了接近半個時辰,才到韓宅。

抵達家中時,家仆迎上來道:“老夫人今日特别高興,說是老家那邊來了信。”

“老家?”韓奚仲蹙眉,“母親有說是誰麼?”

分明平湖縣那邊,他們早就沒什麼聯系了。

“夫人的娘家外甥寄來的。信上也就是簡單的問候,但還附了一本地方志,老夫人看完就哭了。現下老夫人已經睡下了,但她讓我務必拿給您看。”

家仆遞上了那本書。

被反複翻看的地方有了折痕,是以一下子便翻到了那一頁。

一整章近萬字的篇幅,詳細地描述了韓琦在任時的政績。文字顯然被執筆的人精心推敲過,那些過往叙述,皆是娓娓道來。

這樣白描的風格,确實很有那個人的影子。

“大人?您怎麼了?”家仆出聲問道。

“……沒什麼。”韓奚仲這才回神發現,他手上力道太大,都快把這一頁給捏破了。

他放下了這本書,小心地撫平了自己捏出的皺痕,近乎哽咽。

21.11.25

第三十四章

勤政殿内。

皇上一言不發,手上一直摩挲着腰間墜着的那塊白玉平安扣,謝斐和崔巍分立于前,一個神色冷靜,但冷靜之下亦有不快之色,另一個則是心焦。

崔巍是那個心焦的。

他一個大學士,被叫來議論這種破事,說得好聽點兒那就是皇上的股肱之臣,說不好聽點兒,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是以他不想管這件破事。

長公主和齊國談好,派人南下去收購齊國的糧食,戶部批了銀子,清點時才發現,國庫竟有大量虧空。

不知道從哪兒虧起的,也不知道虧了多久,隻知數目駭人。而眼下正是花大銀子的節骨眼兒,既缺銀又缺糧,不可謂不焦頭爛額。

“查不查,怎麼查?二位給個說法。”皇上一句話丢下來。

謝斐不發話。

皇上看向崔巍,示意他發言。

崔巍隻得叫苦。要說輩分,謝斐十七歲時便在上書房給時年八歲的皇上講課,後來又尚了主,成為了皇上的内兄,是以他不說話,皇上就先叫自己說。

崔巍硬着頭皮道:“國庫虧空上百萬兩雪花銀,臣以為,不得不查。但此時若大張旗鼓查處戶部官員,等于将國庫虧空一事昭告天下,眼下又是戰事頻起的時節,恐使軍心不穩。”

“好話歹話,都讓朕的大學士給說了。”皇上“呵”了一聲,明顯不滿意。

誰都知道這個時候不能革辦戶部那群人,以免民心、軍心不穩,但這才憋屈。錢追不回來,眼下又急用,更何況北邊短暫的安甯不知道能持續多久,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打起來,那又是大筆軍費開支。

“皇上今日想要什麼結果?”謝斐終于開了口。

“朕要一個解決此事的方案。”

“那臣以為,要查,但得先暗着查,不能透出風聲。查完了以後,證據歸檔,到合适的時候再辦。至于眼下要用的錢,得另想辦法。”

“讓影衛所去查?”

謝斐搖頭:“他們辦不了這件事。”

國庫虧空并非朝夕,前朝亦有其禍。前朝每逢清算整理戶部藏銀,戶部庫吏便會上下打點,光是清查的官員就能收受白銀三千兩之多。每逢史官提筆寫就曆朝得失,都少不了提這件事。

曆史總是在不斷重演。

而查這種案子,得對官場的細枝末節都極為了解,更得懂史。

崔巍突然想起,還真有一個人可以去辦這件事。

他道:“陛下,臣鬥膽薦一個人,此人或許可以為陛下分憂。”

“何人?”

“吏部主事,韓柏。”

“韓奚仲?”皇上先是微微蹙眉思索,而後緩緩點頭道,“朕沒記錯的話,他那本文集裡,還論過前朝庫銀虧空一事。”

“是。一來,此人寒門出身,為人正派,在京中亦無親族糾葛,也就和老臣的其他門生們走得近一些;二來,他詳細了解過前朝庫銀虧空案始末,肯定比影衛所知道該如何查此事;三來,影衛所是天子近衛,替皇家辦事,一舉一動都被人盯着,而六品文官暗中行事,反而很難遭人懷疑。”

皇上“嗯”了一聲。

去年的進士中,他最看好的,也是這個韓柏。而那本文籍,更是他授意刻印的。

“讓韓柏去查,是一個思路。丞相覺得呢?”

“皇上既然已經想好了,臣沒有意見。”

“那就宣韓柏進宮。”

大太監黃喜立刻派人出宮去請韓大人了。韓奚仲在吏部任職,六部衙門皆不在宮内,一來一回,還需小半個時辰。

暗中調查戶部的人選解決了,銀子的問題還沒有解決。

“其他方法另說,總之,萬不可苛捐雜稅。”謝斐一上來就定了調,“今年天時不好,北邊顆粒無收,南邊又常遭流民騷擾,又因戰事征丁,無論南北,哪邊都經不起新一輪增稅了,若強行征收,恐激起民怨。”

“朕又何嘗不知道。”皇上歎了口氣。

“老臣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崔巍不合時宜地打斷了另兩個人的對話。

在官場浸淫了四十餘年,坐到一品大學士的位置,他也不是蠢的。

但他确實發現了一個很要命的問題——

“沒人掌記啊。”崔巍擦了把汗。

皇上召親信大臣議事,商讨的都是國之要事,他們聊了這麼多,卻連一個記錄的人都沒有。

也确實是因為此事過于機密,恐影響軍心民心,皇上一個多餘的人都沒叫,就連總管太監都在門外候着。

過程不說,結論性的東西,得現場記下。更何況一會兒韓奚仲到了,還得領聖上手谕,才可奉旨辦差。

崔巍想着,實在不行,他來寫吧。在皇上和軍國大事面前,也不談什麼面子不面子的。

……雖然他不幹這種事兒很多年了。

卻沒想到,謝斐居然道:“叫霄月過來吧。”

“是了,霄月今日在皇貴妃那兒。”皇上好像也突然想起了這件事,對着門外道,“黃喜,去宣平樂郡主。”

崔巍這才反應過來他們說的是霄月是誰。他想找個人大眼瞪小眼,卻發現這屋裡并沒有第四個人可以跟他幹瞪眼。

“這不太好吧?茲事體大啊……”崔巍道。

“就因為茲事體大,朕不想多一個朝中之人知道。”皇上冷聲道。

崔巍忽然意識到,謝斐常常讓女兒替他寫公文這件事,皇上可能是知道的。

也對,朝中上下基本都知道,那皇上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黃喜親自跑了一趟皇貴妃的萬安宮。

在皇上身邊伺候了這麼多年,黃喜當然知道皇上最看重的是誰。别看皇上有這麼多位皇子公主,若說誰出生時皇上最高興,那還得看這位郡主。

黃喜給皇貴妃請了安,然後恭敬地對霄月道:“平樂郡主,皇上宣您去勤政殿。謝大人這會兒也在呢。”

“有說是何事嗎?”

“皇上說,讓您去伺候筆墨。”

霄月微微一怔。

她正在陪章皇貴妃身邊的女史拟懿旨。如今朝中要動大筆銀子的事兒,朝野上下無不知曉,後宮亦要作出表率,萬安宮已經帶頭克行節儉,将金玉、點翠之飾都換成了絹布絨花。如今皇貴妃想将此舉推至整個後宮,卻又擔心引起六宮不滿。

特别是那位趙貴妃,母家是功臣,又慣愛裝飾打扮。

皇貴妃叫謝霄月來,不過是想拟一套衆人都能接受的說辭。女史寫了好幾版,皇貴妃都不滿意,倒是霄月改動一番,她覺得好了許多。

不曾想到,勤政殿居然來要人了。這可是破天荒頭一回。

皇貴妃溫聲對霄月道:“正好我這邊的事兒也忙完了。皇上召你,那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你盡心便是。”

霄月點點頭:“臣女明白。”

她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恍若風雨欲來。

韓奚仲抵達勤政殿時,完全沒想過,會在這裡看見謝霄月。

自上次平湖縣一别,他們再也沒見過。分明每隔一段時間都有聽到别人在議論她的事情,甚至把她過往寫過的東西全都翻出來看了一遍,但這樣面對面的相見,卻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謝霄月坐在勤政殿的角落裡,身前似乎是宮人單獨搬來給她的一張小桌子,她手持小楷狼毫,眼前的紙張已經寫滿了。

在這樣的場合,也不可能打照面。

韓奚仲跪地向君王請安,皇上免了他的禮,然後直接開門見山。

蓋了玉玺印的密诏遞到了韓奚仲手中。

他知道,自己等來了那個“重要的機遇”。倘若辦得好,這可能成為他為官生涯中濃墨重彩的一筆;辦得不好,他的仕途也就到此為止了。

他不可以、也不可能讓皇上失望。

隻是韓奚仲從未想過,這樣的機會,竟是謝霄月寫就的。

聖旨之上,是她的字迹。

韓奚仲看過她的行書,的的确确是一手好字,行雲流水,若驚鴻遊龍,頗有其父之風;而如今呈現在明黃色聖旨之上的,是她的小楷,工整端秀,力透紙背。

韓奚仲雙手接過聖旨,徽墨寫就的字迹映入眼簾,刻入心中。

“微臣領旨。”

韓奚仲來去匆匆。

雖然皇上沒有留他下來議政,但霄月知道,此後的韓大人,會頻繁出現在勤政殿,行走在帝王左右。

皇上和謝斐、崔巍的議事一直持續到深夜。總歸需要銀子來解燃眉之急,不能征稅,要麼就給天下官吏減俸,要麼就需要大量捐款,以充填國庫。

号召捐款是個辦法。與其從平頭百姓那裡要錢,不如讓家财萬貫的人多出。隻是用什麼名頭,如何讓大家心甘情願地掏錢,卻又是一樁難題。

總要有人帶這個頭。

謝斐當然願意帶這個頭。但謝家清貴了好幾朝,掏空阖族家底也不過捐上萬兩給朝廷,但對那些光良田就占了千畝的公侯之家來說,萬兩并不算很大的數字,如果謝家帶了這個頭,便算錨定了一個數字,那些簪纓世族也就按照這個捐,反而達不到皇上想要的效果。

最後,皇上議乏了,讓謝斐和崔巍今晚歇在宮中,明日再議。

霄月除了最初見禮以外,并沒有說過話。臨走前,她整理好所記錄的文稿,放在皇上那張書桌的案頭,這才預備告辭。此時謝斐和崔巍前腳剛走,偌大的殿内除了皇上,就隻剩下她一個。

皇上忽然問道:“皇貴妃近來如何?”

皇上對後宮中人一向淡淡的,也就這些位分高、又有皇子公主的後妃,皇上會過問兩句。

更何況,皇貴妃是太子生母。

霄月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後回道:“請陛下放心,娘娘鳳體安康,隻是近來思慮較多,太醫開了甯神的方子。”

“思慮什麼?”

“娘娘日夜所思,皆意在替陛下分憂。霄月來勤政殿之前,正在萬安宮替娘娘拟懿旨。娘娘望六宮節約用度,省下的銀錢,雖然微薄,但也算是為西北軍務盡一份心。”

皇上“嗯”了一聲:“辛苦她了。你今晚便歇在萬安宮吧,跟皇貴妃說,朕明日去陪她用膳。”

“是。”

“你是個聰明孩子。今日朕召你來掌記,便是不想給其他官員知曉此事,餘的不用朕多說吧?”

“霄月明白。”

“退下吧。”

霄月突然跪下了。

“舅舅,霄月有一事要奏。請恕霄月膽大妄為。”

她忽然換了稱呼。

今日在勤政殿,屬于前朝的場合,她喚的皆是“陛下”,但往日在後宮宴席上,她都是直接喊“舅舅”的。

喊出了這樣親近的稱呼,何嘗不是一種試探。

“怎麼了?”皇上問她。

“霄月或許可以幫舅舅解決眼下捐銀的問題。”

皇上一頓。

“哦?起來,說給朕聽聽。”

第三十五章

六月初八,一封萬安宮發出、蓋着章皇貴妃印玺的《告内外命婦書》,在京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全篇言辭懇切,曆數陳朝過往。先談太/祖輕薄徭役之政令,方成“明達之治”;後厲帝焱篡位,荒唐行事,不理朝政;至元德初年,百廢待興,帝與公主休養生息,廣開陳齊商路,縱橫捭阖,終成盛世;然天時無常,今歲大旱,北地顆粒無收,終起戰禍。

後話峰一轉,以皇貴妃口吻寫就:吾等安于廣廈,無凍餒之患,皆因農人勤耕不辍,将士浴血衛國。雖為婦人,亦可盡綿薄之力;居于深宮,仍胸懷報國之心。

最後,皇貴妃呼籲六宮克行節儉,宮中結餘開支,直接由戶部調配,用于南下購糧;萬安宮再行清點多餘的棉衣、棉被,由皇貴妃親自帶宮人手改成棉衣,為秋冬的到來提前做準備,北邊的秋天來得極早,待到三個月後入秋之際,第一批棉衣便可以抵達前線。

此書既出,朝野震動。傳聞趙貴妃看完此文,痛哭流涕,說要為前線的兄長親自縫制冬衣;後謝家三女明蘊,本是六月末的婚期,讀完此書,在大婚前十日變賣了大半嫁妝,凡是現銀、首飾,皆盡數捐出,隻留下了幾個田莊帶入夫家;平樂郡主謝霄月,除卻跟随姐姐将嫁妝盡數捐出之外,還挨家登門,請各家閨秀為前線将士提前預備棉衣。

而後,從後宮到深宅,幾乎整個京城的女眷都出動了。這一場由深宮到民間的集體行動一直蔓延到了地方,即便是不富庶的人家,亦有婦人願意出針線之勞,為前線準備物資。

朝中沒等到雲中月寫就的第五卷故事,倒是等到了滄州文社刻印的雲中月手稿,其痛歎:“陳朝女輩皆如此,吾等自愧弗如。在下的年俸難以解燃眉之急,願悉數捐出書稿所得,為西北軍費稍盡綿薄。”

朝堂之上,靜默了一大片。

“皇貴妃的那篇《告内外命婦書》,諸位愛卿都看了嗎?”皇帝冷着一張臉,注視着台下衆人。

底下烏壓壓站着文武百官,幾乎沒人擡頭,也沒人出聲。

“是要朕念給你們聽嗎!”皇上将手中的折子猛地往台階下一扔。

“臣等不敢。”底下烏壓壓站着的人,又烏壓壓跪了下去,接連請罪。

“爾等無能,讓滿京城的女眷連夜替你們籌集軍費、準備物資!你們不慚愧,朕都慚愧!”

皇帝是真的動怒了。

戶部虧空一事,韓奚仲暗中調查,給他查出了三百多萬兩的缺口,幾乎是國庫一成的庫銀量,他現在卻罵不得、動不得。到了如今的關口上,底下這群人還隻會請罪。

——真是一群酒囊飯桶!

但這番動怒确實起了效果。謝霄月這篇把自己關屋子三天三夜寫就的文章也好,她給自己出的主意也罷,确實讓這群王公大臣、簪纓世族們都動了起來,捐獻家财。

既因為羞愧,又因為終于看清了,如果這次因大旱而導緻的連鎖反應沒能安全度過去,陳朝由盛轉衰隻在一夕之間,世家榮光更是難保。

謝斐比以往更為忙碌。涉及到戶部庫銀案子的事情,皆不可過他人之手,霄月如果夜宿宮中,夜裡宮門落鎖後,便會去值房幫忙,待到深夜才離去。

有一回一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驚醒時,已是日頭高懸,還好太和殿那邊還沒下朝,她趕緊偷偷離開值房,避免被朝中官員發現。

這番做賊的感覺讓她覺得好笑,不過并不心虛。

她隻是不想給父親惹麻煩。

六月末的時候,錢糧皆到位,戶部官員南下與齊國交易,換回了放在今年尤為寶貴的糧食,一部分用于陳朝國内赈災,另一部分北上,再與北漠以物換物,以維持短暫的和平。

朝野上下,終于稍稍松了一口氣。

霄月在給若華寫的信中,也終于提及了這些事情。

其實東宮的人依舊每隔三天出發,去往平湖縣,若華和她皆有書信來往,但近些日子他們都太忙,往來信件的頻率低了一些。

如今最危急的時刻已經過去,算是階段性地塵埃落定,霄月也終于重新執筆,開始在給若華的信裡回顧這段過往。

東宮的消息那麼靈通,若華對這些事肯定都有耳聞,但她不說,若華也就不問。

她知道若華肯定猜到了那篇《告内外命婦書》是她的手筆,她也知道,若華在等她主動去說。

這封信寫得頗為俏皮。

霄月在信中說,因要以皇貴妃娘娘的口吻寫就,她在萬安宮裡住了好幾天,光是稿紙就寫廢了幾十張,短短千字,幾易其稿,偏生還不能署名。

她本不喜歡交際,卻是以事挨家挨戶遞文章、登門拜訪,感覺不到一個月裡說了比平時一年還要多的話。

她其實一點兒也不會做繡活兒,但因為要帶這個頭,是以努力去學了,不過縫出來的衣服很醜,恐怕達不到軍需的标準,隻能連同此信一并送到平湖縣,望太子殿下笑納。

哦,她還把自己的嫁妝全捐了。她娘親還有祖母給她準備了十八年的嫁妝,确實豐厚得過分,但她全沒留,估計要空着手進東宮了,請太子殿下不要介意。

真介意的話她也沒辦法,最多多準備點兒糟糕的繡活兒,旁的沒有了。

霄月寫完這封信時,覺得還挺好玩,若華看完了應該會笑,他笑起來那麼溫柔那麼好看。

要命,她真的好想念他。

最後結尾的時候,她揮筆寫就:“平湖縣一别,已有月餘。霄月居于宮中,并不覺得拘束,反倒有更大的抱負得以施展。無論史書上留名與否,都不愧對十二年寒窗,亦不愧對陳朝先賢。”

“言辭不能悉意。隻願君心似我心。霄月再拜。”

霄月收到回信,已是十日之後。

隻是這封回信并未像以往那樣送到謝府。東宮來了人,請她前往宮中一觀。

霄月極少去東宮,真要細想,上一次過來還是春天的事情,她過來謝恩,被若華诓去了九州盛筵。

若非那次她被韓奚仲給氣到,一個人喝悶酒被若華撞見,恐怕時至今日,她也不會知道若華對她的感情。

一想到這兒,霄月就覺得,可能有些事情是冥冥之中天注定的,其實想藏也藏不住。

此番來東宮,已是七月盛夏。還是那一方院子,庭院裡皆種滿了桂花樹,樹下砌着石桌和石凳。主人雖然不在,但桌上的茶托和茶壺都被宮人每日細細擦拭過,纖塵不染。

上一回,紫煙跟她說,太子殿下素愛在此處飲茶賞月。

彼時霄月隻是覺得,作為她爹的學生,若華和她爹的品味還真是頗為相似。

現在想來,她卻忍不住嘴角上揚。

她當初在這方面,怎麼就這麼遲鈍呢?

“突然叫我來東宮,是殿下有什麼東西要給我嗎?”霄月問紫煙。

紫煙笑笑:“郡主随我來便是了。”

繞過庭院和正殿,一路踏着青石闆路,來到東宮的後花園。大片的藍紫色忽然映入了霄月的眼簾,上面還墜着晨間的露水。繡球一般的花株,傘狀的花瓣,滿目遍見紫陽花。

“殿下說在江南見到了這個品種,想着郡主可能會喜歡,便叫人移栽來東宮,如今已然盛放,便請郡主來東宮一觀。殿下還說,不能親自陪郡主賞花,請郡主見諒,明年回京,殿下會親自替郡主辦花宴。”

霄月又覺得想笑,又覺得鼻子有些發酸。

“他可真是的……什麼叫替我辦花宴,分明是想昭告天下。”她揉了揉鼻子,“殿下的信呢?”

紫煙呈上了信件。

若華給她回了六個字——

「定不負,相思意。」

明天過生日嘿嘿~

第三十六章

這是花燃埋伏在衛府的第十七天。

她年紀小,身型也小,穿上夜行衣,便像燕子一樣隐沒在了橫梁上,一點兒聲音都不會發出。和謝霄月在平湖縣的那三個月,就像是一場悠長的假期,如今回到京中,她又重新開始回歸影衛的身份。

原本說好平安護送郡主回來,義父就給她升小頭目,誰知道平樂郡主三個月就回京了,她升小頭目的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

花燃很郁悶。

義父笑話她說:“才多大的年紀,都已經在太子殿下和平樂郡主跟前得臉了,别的人求都求不來,就你鼠目寸光,整日想着當小頭目。”

花燃扁扁嘴。

義父又對她說:“眼下還有一件事情交代給你去做,你若做得好,年末的時候便能給你升一級,你去不去?”

花燃立刻道:“去!但這回必須說話算數。”

現如今,她正趴在衛府的房頂,揭開瓦片,偷聽裡面人的談話。越聽越覺得自己接的這是什麼苦差事,早知道當時應該多問兩句的。

影衛所大統領飛鷹,也就是她的義父,此番交給她的任務是貼身調查戶部尚書衛穹,事無巨細地記錄他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文官講話總是文绉绉的,話裡有話,繞來繞去,她又不可能拿紙筆一一記下,隻能聽完了再回去複述,把她難為得不行。若不是過去三個月裡那位平樂郡主抓着她看了不少書,她恐怕真的搞不定這個任務。

也不知道平樂郡主怎麼樣了。

回京後花燃就沒她的消息了。作為影衛,花燃知道自己不該問,但同吃同住了三個月,她總歸有點兒惦念。

想到這裡,思緒就有點兒神遊。

卻沒想到,下一秒居然聽到了平樂郡主的名字。

“你是說,你看到謝斐的女兒謝霄月,早上從值房裡出來?”衛穹的聲音從書房裡傳來。

花燃立刻繃緊了神經。她仔仔細細地盯着屋子裡對話的那兩個人,确認自己沒有聽錯。

“千真萬确,就是那個平樂郡主。下官還不至于眼花到認錯的地步。”和衛穹說話的是戶部侍郎粟攸之。

“你看,剛剛還說不知道怎麼辦,這不是送上門的把柄麼?”衛穹哼哼了兩聲,“謝相最近也太關心我們戶部的事兒了,得給他找點兒别的事情做做。明天咱們叫上中丞大人喝頓酒,年初的事兒,我看謝家沒長教訓。”

“這會兒太子殿下和長公主可都不在京中呢。”粟攸之仿佛勝券在握。

花燃的腦子裡過了好幾遍人名。

年初的事兒,是什麼事兒?

中丞大人又是誰?

謝霄月在平湖縣給她的腦袋瓜裡硬灌進去了陳朝官制,她絞盡腦汁回憶了一番,總算想起來,中丞指的是禦史中丞劉平章,專門負責挑朝廷命官的錯處,說别人的壞話。

花燃恍然間意識到,他們要趁和長公主和太子殿下不在京中,拿謝霄月做文章,對謝相發難。

待到衛穹送了客,花燃将揭開的磚瓦複原,行至衛府的圍牆邊,往下一跳,漆黑如燕的身影沒入了黑夜之中。

回影衛所前,她決定先去謝家報個信。

太和殿上,文武百官并列兩側。

今日的事情已經議得差不多了,從晨光熹微到日頭高懸,龍椅上的人肉眼可見有些乏了,退朝在即。

然而,謝斐卻在靜靜地等待。

本來讓影衛所分開人手盯着戶部那幾個人,隻是想從他們的日常中找到虧空流向的蛛絲馬迹。曆朝曆代的庫銀虧空,無不是千裡之堤、潰于蟻穴,過往的蹤迹難覓,但眼下的細枝末節卻可以想辦法去收集。

卻沒想到,趙貴妃的手,都伸到戶部去了。

禦史中丞劉平章是二皇子一黨的人,這根本就不是什麼秘密,然而戶部尚書衛穹卻和劉平章有來往,這算是意外得來的消息。

就在皇上說出那句“衆卿無其他要事,便散了吧”之後,劉平章出了列。

“臣有事啟奏。”

——來了。

謝斐瞥了劉平章一眼。

劉平章心裡有些打鼓。

為什麼謝斐好像看穿了他一般?仿佛在等待他的行動一般。

“何事要奏?”皇上問道。

劉平章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然後高聲道:“臣啟奏:謝相數次縱容其女,出入值房,幹涉朝政,對皇上、對朝廷毫無敬畏之心!”

他這番話說出來,謝斐似乎一點兒都不驚訝,反倒是微不可聞地“呵”了一聲。

但劉平章還是昂首立在那裡。

皇上在龍椅上靜坐了一會兒,然後道:“這件事朕知道。謝相習慣他女兒伺候筆墨罷了,無需大驚小怪。”

“皇上,這不是小事……”

皇上打斷他道:“朕平日眼睛疼的時候,會讓九公主念你們的折子給朕聽,這算是縱容女兒幹政麼?”

“自然不算。但平樂郡主出入值房,怎可與公主為您讀折子相提并論?”

“怎麼不能相提并論?朕聽完了,還口述批文,讓九公主幫朕寫。九公主出入的可是勤政殿,你是覺得朕的勤政殿不能和你們的值房相提并論?”

“……”劉平章被噎住了。

謝斐出列:“是臣怠惰,習慣了平樂幫臣拟文,既然劉中丞有意見,臣以後換個書童用便是了。”

話裡話外的意思,不過是用女兒代替書童,還不值得禦史中丞這般大驚小怪。

劉平章沒想到謝斐會在這兒等着他。可今日如果他就這麼退了,便立刻成為朝野上下的笑話。他怎麼能就這樣讓自己成一個笑話?

劉平章深吸了口氣,再上前一步,掏出了另一本折子。

他本覺得用不上這本折子,但現在看來,自己确實沒有多此一舉。

劉平章跪下道:“元德二十二年,謝相替皇上南巡,全程帶着平樂郡主,與江南官員議事時亦不避諱,當年參與的人,有的就站在今日的大殿之上;元德二十五年,恰逢十年一輪的‘清田’和‘大索貌閱’,平樂郡主跟着謝相前往多地抽查,還幹涉了荊州清田的方案,那會兒吏部左侍郎王臨同就在荊州外放;今年年初,京郊赈災,明明是謝相全權負責,平樂郡主卻又管錢又管人,臣嚴詞上奏,謝相卻說平樂郡主隻是幫忙施粥;如今更可笑了,直接縱容平樂郡主幹涉朝政!這本折子上有着臣等十七人的聯名,過往種種,皆為臣等親眼所見,具可查之。謝影湛縱容平樂郡主并非朝夕,其視君威于無物,視朝廷法度于無物,請皇上明察!”

謝斐的眉頭簇起。

他站在那裡,逆着光,臉上掠過一層陰影。

劉平章還跪在那裡,大太監黃喜顫顫巍巍地遞上了他那本折子,皇上不過翻看了兩頁便合上了,面色亦極為不悅。

是他表現得不夠明顯嗎?他不想議這件事。可如今劉平章卻一副忠臣直谏、魚死網破的樣子。

“劉平章,你先起來。”

劉平章卻昂着脖子,拔高語調道:“皇上不可姑息此事,否則世人該如何看待朝廷,如何看待皇上?!”

“那你想怎麼樣?!”皇上把那本折子往旁邊一掠。

“皇上必須嚴處之!”

龍椅上的人頭痛地揉了揉眉心。

“罷了,宣平樂郡主進殿!”

霄月在外面候了太久了。

雖然謝斐跟她說,大機率他會在朝堂上就把這事按下去,最多委屈她被“禁足”和“思過”一段時間,但霄月還是覺得,這件事不會輕易了掉。

可一旦對方不打算輕易結束,那她就會讓這些人付出代價。

她穿着郡主朝服,一步一步走上漢白玉台階。太和殿内的人似乎驚異于她就在殿外,皇上召之即到。而知道這一刻,大殿裡的文武百官才意識到,今天早上這出戲,隻有開戲的人以為是這是“一場突襲”,實際上對手早就做好了準備。

霄月緩步入殿,向君王行禮。

“臣女謝霄月,叩見陛下。”

“起來。你仔細看看這本折子,看看上面所說的,你做沒做過?”

霄月從黃喜手中接過奏章,翻看了一會兒。

“回皇上,上面所言,俱屬實。”

衆人嘩然。

殿内不受控制地響起了竊竊私語的聲音,直到太監高喊着肅靜,才又安靜了下來。

劉平章根本沒預料到她居然這麼輕易就認了。可她認了,便更是好辦,劉平章直接道:“那你是知罪?”

站在文武百官中間的女子隻是笑了笑,她的紅寶石嵌東珠頭冠之下,是一張明麗至極的面孔,笑起來卻很是漫不經心。

那一瞬間,劉平章忽然覺得,一切像是回到了二十二年前,長公主臨朝的時候,也是這般美豔而漫不經心,誰也想不到那張明麗的面孔下藏着怎樣的殺意。

“早知道你們要參我,卻沒想到能為了我鬧出這麼大動靜,也不知道該不該感到榮幸。怎麼,中丞大人是不是料我不敢來殿前對峙?”

她看向劉平章的臉,與他對視:“南巡那一年我十一歲,能幹什麼政?大人十一歲的時候四書讀完了麼?為什麼覺得一個孩子可以幹政?荊州清田那一回,我隻是随口提議,讓地方官員監察欽差。既然天下百姓皆可直谏而不獲罪,我為陳朝兒女,為何不能向父親提議呢?退一萬步說,如果我的議題有問題,為什麼後來全國各地的清田都要按照荊州的方案執行呢?”

“你放肆!”劉平章被她這副樣子觸怒了。

“我放肆?”霄月重複了一遍,“劉大人還沒有回答我,當年滿朝上下,為何偏偏要按我所說去執行?”

“平樂郡主,這裡可是太和殿!吾等士人,豈可被你一介女流這般羞辱?!”衛穹怒斥道。

本來說好今日他不出這個頭,全交由禦史中丞,但此時他卻忍不住站了出來。

“呵,女流。”霄月扯了扯嘴角。

她朝着殿内百官伸出手,上面的傷痕還沒徹底愈合。

“你們覺得,我’區區一介女流‘,白天為邊關将士縫制棉衣,手被針劃傷了、戳破了,夜裡還要再去值房提筆,為的是幹政?是羞辱你們?是放肆?!”

她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很清晰,近乎咬牙切齒。

“你們覺得,宮中府中,内外命婦,這些’女流們‘把嫁妝都捐出來補貼國庫,也是為了羞辱你們?!”

“你們覺得,皇貴妃娘娘削減了後宮大半用度,我母親因糧食的問題親自跑一趟齊國,都是為了羞辱你們?!”

“不是我等女流在羞辱你們!是你們自己無能!是爾等自己在羞辱自己!”

霄月發飙了。下章接着罵。

寫作“爾等”,讀作“傻X”。

21.12.1

第三十七章

韓奚仲照例在巳時抵達勤政殿。

國庫虧空的一應調查進展,皆由他直接向皇上彙報,謝相和崔大學士也會在場。今日韓奚仲依舊準時來到勤政殿,但接引他的隻有一位小太監,就來黃喜都不在。

小太監道:“韓大人,陛下還沒下朝呢,還請您在偏殿稍加等候。”

早朝從卯時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個時辰了。

“朝上議論何事,耽擱了這麼久?”韓奚仲問道。

皇上于太和殿上直面文武百官,發生的事情也不需要避諱,小太監回答道:“平樂郡主被宣上殿問話了,禦史中丞聯名十七位大人參了謝相和平樂郡主,現下正在對峙。”

韓奚仲一怔。

在為二皇子辦事的那一段日子裡,他對兩/黨心腹的了解不可謂不深。禦史中丞是二皇子和趙貴妃手下的重臣,初春那次對謝斐的彈劾,也由其主導,今日這場明顯是故技重施。

既然是故技重施,那就不會像上回那般輕易罷休。

這麼多年,從寒窗苦讀到上京應試,從狀元遊街到日赴勤政殿。韓奚仲一直在等一個機會。一個真正在仕途上嶄露頭角、成為帝王心腹的機會。很顯然,現在這個機會,已經落到了他的手上。

太和殿早朝,非四品以上官員不得入,除非有要事面聖,并得到宣召。韓奚仲自然還沒能位列四品,可眼下這件事辦完,他立于太和殿之上,不過是時間問題。

他的手中,正是近日悉數整理的戶部一案調查卷宗。

今天這一份材料,尤為齊全。

韓奚仲握着卷宗的指節漸漸收緊。

——去,亦或者不去?

這幾乎是一個不需要去思考的問題。他安安靜靜待在勤政殿的偏殿,等皇上下朝,辦好他的差事,待到皇上決心要辦戶部的時候再奉旨行事,而後便是諸事順遂,官運亨通。

如果現在站出來,那他過往十年的心血全都會白費。

他都清楚。他都明白。他那麼理智一個人。

可是腳步已經率先邁開了。

“诶,韓大人,您這是要去哪兒……?”

“去太和殿。勞煩公公幫我通傳,我有要事需面聖!”

大殿之上,鴉雀無聲。

可能是過于激動的緣故,謝霄月還在微微喘氣,她那一句“爾等”砸了滿朝文武一個劈頭蓋臉,被她直接當面痛斥的衛穹更是氣得血氣上湧,七竅生煙。

太和殿不比勤政殿,不存在“閉門”這回事,朝堂上的言論是捂不住的,剛剛發生的事情下了朝就會傳得滿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倘若他衛穹辯輸了這一場,即刻便會淪為天下人的笑柄。

打破沉寂的是撲通一跪。

衛穹跪在了劉平章邊上,臉色漲紅,對着高台之上的皇帝高聲道:“陛下!太和殿上豈容得下這等放肆言論!”

霄月當即毫不客氣地回擊道:“除了’放肆‘這種車轱辘話,衛大人還會說點兒别的嗎?!”

衛穹不再看她,隻是對着殿上磕頭:“此女不敬聖上,不敬朝廷,不以為恥,返以為榮,實乃罪無可赦!臣懇請皇上,褫奪其封号,貶其為庶人,按律法發落!”

又有人跟着出列跪下,齊聲道:“臣等懇請皇上,按律法發落!”

霄月翻了翻她手中這張細數她從十一歲至今全部罪狀的折子,尾部聯名的人全都跪在她跟前,不多不多,正好十七個。

她冷哼了一聲。

“難為你們搜腸刮肚給我找罪名。”

鬧到這個份兒上,已然魚死網破了。這群人根本沒有考慮過皇上下不下得來台,他們就是要讓皇上保不了她,保不了謝家。

因為他們站在制高點上,因為他們義正嚴辭,因為他們既蠢又壞!

被逼到這個程度,大不了就是被褫奪封号,再行問罪。但霄月不後悔。寬袍廣繡之下,她捏緊了手腕上月白色發帶飄下的那一截,她知道那個人和自己相隔千裡,但千裡之外的人,絕對不會希望她和這群滿口仁義道德、實則肮髒龌龊的家夥們低頭!

面對一地的臣子,皇上往龍椅上一靠,已然疲憊到不想說話。

收不了場,下不來台。

最後總得有一個人妥協。

霄月伸出手,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大禮,手上的發帶随着動作而飄揚。

“皇上,臣女從未覺得自己做錯過什麼。臣女所為,樁樁件件,皆為我大陳。亦餘心之所向兮,雖九死其尤未悔!但如果今日皇上非要給群臣一個交代,臣女不想讓您為難,臣女可以認殿前失儀之罪,亦可以不當這個郡主。”

她眉若遠峰,目若朗星,滿眼都是堅定。

然後,她擡手,摘下了自己的郡主頭冠,鄭重地放置于一旁。

烏黑的發髻上,隻餘一支精巧素雅的花勝。

“臣女有罪,聽後發落。”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龍椅上的人指節握成拳狀,青筋都迸了出來。整個太和殿再次陷入死寂,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高台之上的人所作出的最終裁決。

就在這時,勤政殿的小太監快步跑了進來。

“皇上,吏部主事韓柏求見,說有要事啟奏!”

衆人的目光陡然間移到小太監的身上,他有些腿軟。皇上似乎因為這聲通傳松了口氣,擺手道:“宣。”

韓奚仲進殿時,地上站着的、跪着的皆有之,一邊是以禦史中丞劉平章和戶部尚書衛穹為首的朝廷命官,另一邊隻有謝霄月一個人,發髻依舊端整,隻是頭冠已卸。

霄月匍匐餘地,依舊是大禮的姿勢。

韓奚仲不偏不倚地看見了她纖細的手腕,素白若霜雪,上面系着一條月白色的發帶。

心髒在一瞬間抽痛了一下。

韓奚仲閉上眼,挪開視線,等雙目重新睜開時,已然恢複了清明。他注視龍椅上的人,呈上手上的卷宗:“臣韓柏啟奏:國庫虧空累計三百七十萬兩,且在戶部尚書衛穹的授意之下,國庫官吏行賄清點庫銀的官員,每回達數千兩之巨。臣已一概查明,證據确鑿,現呈上調查卷宗。”

衛穹的瞳孔一震。

他用難以置信地目光看向突然出現的韓奚仲,又看向皇上。

他沒聽錯也沒看錯,龍椅上的人一絲一毫驚訝的情緒都沒有,“所謂一概查明”,便意味着是早有授意。

大太監黃喜顫抖地走了下來,接過韓奚仲呈上的卷宗,遞了上去。

皇上的面色陰晴不定。

“之前皇上讓臣暗中調查,是因為南下購糧的錢沒有湊齊,怕國庫空虛之事貿然捅出,引發朝野動蕩,甚至引北漠再度來犯。現危機已除,臣亦已調查清楚,是以呈上結果。”韓奚仲伫于原地,目光清明,言辭清晰,簡明扼要,“因行事機密,臣必須單獨向謝大人彙報進展,全程不可有第三位朝臣得知。既要嚴守秘密,又要按時完成調查,是以平樂郡主才會出入值房,協助臣處理文書工作。”

霄月猛地擡頭,眼裡的情緒極為複雜。

韓奚仲就站在她身旁,身姿挺拔,若寒梅般孤高。

可他說的這些,她都沒有做過。她确實插手了國庫虧空案,但都是幫父親做事,從未有過對韓奚仲的“協助”。

除了那天在勤政殿那一面,她并沒有再和韓奚仲見過面,更沒有說過話,可韓奚仲卻偏偏把這件事攬到了自己身上。

龍椅上的人沉默了半晌,終是罵道:“朕讓你這個時候捅出來了嗎?!”

韓奚仲抿唇,每個字皆落地極重:“臣不能眼睜睜看着為國事嘔心瀝血的人遭到诋毀,監守自盜的人卻逍遙法外!”

沉默。又是沉默。

幾乎每一個人說完,皇上都要沉默,衆人也都要沉默。

良久,他才厲聲道:“朕看今天這朝也不用下了!衛穹,這三百七十萬兩庫銀,你準備怎麼還?!”

“請皇上明察……”

“你還嫌查得不夠明白麼?!朕還沒瞎,看得懂白紙黑字!”皇上把卷宗往台階下一甩,“朕看平樂郡主說得沒錯,就是爾等無能!你衛穹更是無能之至!”

衛穹被那一大疊厚厚的卷宗直接砸懵了。

白紙紛紛,如雪花一般落在他的身側。

“來人,把衛穹帶下去,聽後發落!”皇帝高聲道,“退朝!”

就在這時,劉平章膝行至前,疾言道:“陛下!一碼事歸一碼事,就算衛大人有罪,那謝相也不應該讓平樂郡主插手朝廷命官查案!陛下絕不可就此姑息!”

劉平章分明看穿了皇上想要借此避開這件事的意圖,而他絕對不能讓謝斐和謝霄月輕而易舉地就此逃脫!

能否重挫謝家銳氣,成敗在此一舉。

劉平章用力把頭磕了下去,擡起來便見了血,額上殷紅,他将将跪不穩。身後的禦史們立刻沖上去扶住了他,更有甚者,凄聲喊道:“中丞大人!您何苦如此啊!”

人聲不絕于耳——

“必須嚴懲!”“實乃大罪!”“不得姑息!”

仿佛這群言官都在為國死谏似的。

“夠了。”一個極冷的聲音打破了眼前混亂的鬧劇。

謝斐擡眸,神色冷得像冰,目光裡似有霜寒的刀鋒。

“崔大人,我有一件事想要問你。”謝斐忽然看向崔巍。

崔巍正頭痛萬分。

殿閣大學士連帶着整個翰林院,在這朝中都持中立态度,不涉黨/争,是以今日之事,皇上沒問他的意見,他也就沒有主動插嘴。而他的得意門生韓奚仲卻突然冒了出來,簡直就是上趕着要斷送自己的前途。他正在想着接下來該如何斡旋,卻不想謝斐點了他的名。

他和謝斐是老朋友了。雖然有的時候看這個男人不順眼,多年來也總不免暗中比較一番,可在關鍵時刻,他不可能落井下石。

“謝相請講。”崔巍歎了口氣,等着謝斐接下來的話。

“今年年初,滄洲文社刊印了韓柏的文集,陛下多有誇贊。後此文集盛名于天下,一時間洛陽紙貴,基于此書的文評集亦如雨後春筍一般冒了出來,其中最有名的那本,是一個化名為‘滄洲隐士’的人所寫,亦由滄洲文社刊印。那本文評集,崔大人盛贊之,甚至對我說,‘朝中人比之而不若也’,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

“陛下會讓韓柏暗中調查戶部,正是因為韓柏曾在書中論述過前朝庫銀虧空一案,且論得極好。而崔大人覺得,那本文評集中寫得最好的一篇,也是論的前朝庫銀虧空案,那位滄洲隐士旁征博引,補充了許多細節,遙以佐證韓柏提出的觀點。崔大人,我說的對嗎?”

“是這樣。”崔巍點點頭。

謝斐“嗯”了一聲,刀鋒一般的目光掃向劉平章和他手下的那群禦史。

“寫下那本文評集的‘滄洲隐士’,正是我的女兒,謝霄月!”他語調铿锵,擲地金聲。

韓奚仲猛地看向身旁的人。

霄月依舊跪在原地,并不知道他在看她。

他們離得那麼近,卻又好像隔了萬水千山那般遙遠。

韓奚仲蓦然回憶起很多過往。去年的這個時候,霄月在滄洲文社替自己校對文集,而那時的他真的以為,她所做的事情,僅僅是“校對”而已。

就在一個月前,在平湖縣,她哭着對自己說:“你根本不知道我為你做過多少事情。”

可他又對她說了什麼呢?

那些矯情的、讓他恨不得掐死自己的話。

韓奚仲突然覺得有些缺氧,就連視線都變得模糊。而眼前的女孩子隻是倔強地跪在那裡,卻不對任何人低頭。

謝相和長公主視若掌珠的女兒,飽讀詩書,胸懷千秋,十四歲就為朝廷清丈田畝出謀劃策,十八歲因自己讓她傷了心才離京,卻又扛起了京郊赈災的重擔。

此時此刻,她因強加的罪名而跪在這裡,甯折戟而不屈服。

這樣一個人,仔細剖讀他的文章,為他韓奚仲寫下了一整本書,卻從未跟他提起過一字半句。

何其可笑。他來之前,居然還在勤政殿裡權衡利弊?

如果他今日為了仕途,沒有邁出這一步,他會後悔至死!

眼前的女孩子終于開口了。

霄月深吸了一口氣,擡眸,對上劉平章的眼睛。

“我有一事,想請教劉大人。”

她沒有給劉平章拒絕的機會,直接道:“敢問劉大人,前朝戶部虧空一案,事發于哪年,因何而起,最終追查是什麼結果,銀子是從哪裡虧出去的,案子又是怎麼判的。”

劉平章被突然其來的問題問懵了。

他的的确确回答不上來。而謝霄月也預料到了他的回答不上來。

脫下了郡主頭冠的少女依舊明麗芳華,儀态絲毫不亂。她兀自站了起來,掃視整個太和殿:“我剛才問的問題,有誰能回答嗎?”

無人回應。

現場唯一一個可以詳細回答的,恐怕隻有韓奚仲。但韓奚仲當然不會多說什麼。

見殿内鴉雀無聲,霄月索性自問自答道:“是祯明十三年春,奉命清點國庫的周其德,與時任戶部右侍郎程诏,因分贓不均而互相攻讦,最終捅到了祯明帝跟前,拉開了此案序幕。祯明帝令瑞王嚴查,後瑞王查證,國庫合計虧空白銀二百六十七萬兩,從前朝開國起便不斷通過看管國庫的官吏之手流出,流向若蛛網,難以徹查,光羅列出來的主要流向就有十三條之多。祯明帝震怒,下令抄家、斬首涉案官員共計一百八十餘人。”

霄月的語調平穩,仿佛隻是單純叙述一段早已過去多年的曆史。

即便這段曆史在今日的朝中,依舊以這樣不堪的方式再度重演。

霄月想起了若華對她說的話。

“你要承擔更多的責任,但同時,你也會擁有權力和地位,能影響和改變更多的事情。”

她在内心隐秘的角落裡,曾經那樣深刻地自卑過。

身為女子,她能做的事情極為有限。她這一輩子都不敢肖想以朝臣的身份立于大殿之上,就算肖想了也沒用。

除了若華,她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她的理想與野心,包括父母,因為這樣的期待本就不可能實作。

但若華根本不覺得這有什麼。

他給她和自己并肩而立的機會。

他說:“無論如何,我都最喜歡霄月”。

謝霄月握緊了腕上發帶的尾角,仿佛有勇氣源源不斷地注入進來,就像那個人于千裡之外支援并鼓勵着她一般。

今日沒有若華再來保護她一次,她必須自己面對。這是一場注定孤獨的戰役,而她絕對、絕對不會認輸!

她面向以劉平章為首的那一大群禦史,一字一頓道:“諸位都是正經科舉入的仕,結果這樣的問題,你們卻一個字都答不出來,還得我來給你們說。我不想再罵你們‘不如一介女流’,這話實在太放低自己了。要知道,就算是本案公開調查,我也敢說,你們未必有我清楚、了解這個案子該怎麼查,未必能比我更好地整理證據、撰寫卷宗!我若是你們,早就羞愧難當、辭官謝罪了!你們以為今日逼陛下處置了我,天下人就不會看你們的笑話了嗎?!”

再也沒有多餘的聲音。這一次的沉默比先前無數次都要漫長。

隻有目光堅毅的女孩子迎上衆人的目光,言辭如刀鋒,宛若提刀浴血走來。

最終,高台上傳來皇上疲憊的聲音。

“諸位還有什麼要辯的呢?退朝吧。就當是朕給你們留的最後一絲體面。”

下朝時,已是正午。

夏日的日頭毒辣,偏偏走出太和殿的人都無異于霜打的茄子。

霄月跪了好一陣,膝蓋有些疼,謝斐扶住她慢慢往前走。可出了殿外,她卻發現韓奚仲正在等她。

謝斐瞥了韓奚仲一眼,随後對女兒道:“我先去值房了,你一會兒自己回家。”

霄月點點頭,目送父親離去後,才看向靜默地伫立在一旁的韓奚仲。

“多謝韓大人。”她先開了口,因剛才說話過多,此時她的嗓音有些沙啞,“今日之恩,霄月沒齒難忘。”

她拱手,行了一個人士人的禮。

手腕上的發帶随風飄蕩。

韓奚仲看向她疲憊的面龐,然後視線下移至那雙皓腕之上,又再度移開。

“如果你有心謝我,就答應我一件事吧。”他的嗓音亦沙啞。

女孩兒蒼白地笑笑:“有件事不行。其他的,韓大人都可以提。”

韓奚仲也自嘲地笑笑:“時至今日,我怎會那般不自量力。”

他頓了頓,接着道:“我是想告訴你,你以後永遠也不用對我道謝,或者道歉。”

——隻有我欠你的。韓奚仲在心裡補充道。

見霄月不答,他再次詢問:“可以嗎?”

寂靜了片刻,霄月點點頭:“好,我答應韓大人。”

“嗯。我送你出宮吧。”

曾經在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喜歡他的人。韓奚仲想。

這個人闖入他的世界時,那麼突然,又讓他那麼無措,以至于,他把這個人給弄丢了。

萬幸。他雖然羞愧于今日的“權衡利弊”,卻終究沒有錯上加錯。

如果他終究要登上高位,位極人臣,那他是不是可以更多地去保護他錯過的這個人?

再次聲明:本文轉自知乎,如有侵權,聯系後删除,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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