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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在默默喜欢你(古言3)

作者:婉晚不晚归

第二十四章

可能是我出乎意料的平静,在四周席卷而来的热浪之间,若华也静了下来,却依旧紧紧抱着我没松手。没一会儿他又开始剧烈的咳嗽,我意识到他呛入的烟尘比我想象中还要多,恐怕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咳咳……真死在这里怎么办?”我甚至从若华的语调中听出了一丝无奈,“谢霄月,你走都走了,为什么要回来……”

“管我做什么?你倒是坚持一下!”我拉着他坐下,呼吸低处的空气,“江山你不要了?你难道想让陈若瑾住你的东宫、用你的下人、残害你的心腹么!”

“呵……也从没有人问过我,想不想入主东宫。”

“你不想也得想!忠臣不事二主你知道么?你不在了,我为谁效力去?!”

“……你还想为我效力么?”若华望着我,眉眼间似有痛色,“你说走就走……”

“昨晚就后悔了,这不是逮到机会立刻回来了么!”我瞪他,“这回真是陪你出身入死了,你登基的时候可得让史官好好给我记一笔!”

“你就这点儿出息。”他无奈地笑笑,“不过文人都这样,就想着名留青史。”

我都快被若华气死了。我现在哪里想着名留青史,不过是怕他昏迷过去,变着花样跟他说话。

可若华的脸色却愈发地变差。

我咬了咬下唇,将湿漉漉的外衣解下来给他披上,然后把他整个人抱在我怀里,不断地对他说“不要睡,再坚持一下”。

明明身体里有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可我却一点儿也不敢率先崩溃。我怕我崩溃了,若华坚持不住。

直到林羽带着人赶到,一桶桶水暂时浇灭了门口的火势。我把若华交给林羽,林羽率先背着他出去,我跟在后头。

可就在我出跑出去的那一瞬间,顶部又一块横梁砸了下来。

“小心——!”花燃眼疾手快,把我朝外一拉。可我闪避不及,那横梁的一角还是砸到了我的肩头,我痛得立刻跪了下去,整个人蜷缩在一起,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

……

…………

再度醒来的时候,花燃就在我床边,脸上神色紧绷。

我睁开眼便是陌生的屋子,眼前只有花燃一个熟人。我原本还有些发懵,可很快便清醒了过来:“若华呢?!他怎么样了?!”

我掀开被子就要往外走,可身体一栋,左肩就传来钻心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嘶”了一声。

花燃立刻按住了我:“太子殿下还没醒,但没有大碍。你不能乱动,先躺着。”

“过去多久了?”

“两个时辰。你原本痛昏过去了,后来大夫给你清创,用了麻沸散,你才多睡了会儿。麻药快散了,一会儿更疼,得忍着。”

“我们现在在哪儿?”

“平湖县官驿。林将军的人把守在外面,不准任何人进入。”这个时候的花燃非常靠谱,把我问了的、想问的,全都一股脑儿告诉了我,“你睡着的时候,我已经去追查了凌风堂的人,他们很谨慎,把线索都抹去了,我没追到,但林将军已经安排人快马给京中传信了。”

“好。”我点点头。

“我去叫大夫来。”花燃起身出去了。

没一会儿,当地的郎中便来了我屋里。我肩头的伤口在我昏迷的时候已经被包扎好了,郎中叮嘱了我好些话,大概意思是:皮肉伤,但伤得挺重,每日需换两次药,很有可能留疤。

听完后我甚至内心没什么波动。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福大命大了,更何况又没伤在脸上,衣服也能遮一遮,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我问:“贺大人什么时候能醒?”

郎中回答道:“小人估计还要几个时辰。不过,若晚上还没醒,那恐怕就凶险了。”

我的心顿时揪在了一起。

郎中走了后,我立即起身去若华的屋子里看他。林羽亲自在若华的屋里守着,见我来了,为我让出了床边的位置。

“郡主,你没事吧?”他问我。

“没事。”我摇摇头,在若华的床边坐下,握住了若华的手。

若华还在睡着。

……我好担心他。

已经有下人为他换了干净的衣服,替他擦拭过面庞。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观察若华,以往我从未注意过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和极薄的棱唇,可是此时此刻,这张极为好看得面孔却苍白得没有血色。

我的心里钝痛了起来,有一种极为酸涩的感觉蔓延了开来。

我用唯一能动的右手笨拙地帮若华掖了掖被角,然后对林羽道:“林将军,现在情况如何?花燃跟我说,没有追到凶手,但其实我们都知道是谁做的。”

“凌风堂是被朝廷关注过,但在江州水利贪污案之后,他们再也没对朝廷命官出过手,渐渐的朝廷也就没有太上心。没想到放纵了他们几年,他们竟然敢对太子下手!”

“所以不是朝廷无能,只是朝廷没空收拾他们,对吧?那现在可以收拾了。”我淡淡道,“十日之内,把他们的老巢给端了,然后把主犯的人头送到二皇子府上去。”

林羽猛地看向我。

“我没有指挥林将军的意思,我只是建议。”我平静地对上林羽的眼睛。

“挺好的。是我没想到这一层。”林羽道。

“我还要写封信给父母,劳烦将军帮我带回京中。”

“好。”林羽点头,“殿下行踪已经暴露,我已派人通知夏时筠来平湖县保护殿下。郡主和夏时筠是青梅竹马,有什么需要东宫六率去做的,届时可以直接和他商量。”

“谢谢将军。”我颌首。

林羽看向我,欲言又止。

“林将军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问道。

“……郡主,东宫是个很危险的地方。”林羽的嗓音低沉,“殿下一直怕你受伤,所以不想让你卷进来。”

“是啊。古往今来,皇子夺嫡,无不是你死我活。”我看向若华苍白的面孔,胸腔中再一次钝痛。

我一直守着若华,守到了晚上。

入夜的时候,侍女来给我换药,我这才短暂地离开了一会儿。只是肩头的纱布刚刚裹好,就有人通知我道:“——殿下醒了!”

我蓦地起身,没顾上肩膀伤口的疼痛,胡乱把外衫一套就小跑了过去。

我跑进屋子的时候,若华还半躺在床上,背倚靠着床沿,面色依旧苍白没有血色,但已经恢复了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神态。林羽在跟他汇报情况,见我来了,也停了下来。

“郡主。”他冲我点点头。

“……你们忙。”我转身又要走。

“等等!”若华喊住了我。

我背对着他们,脚步停了下来,却不知道该不该回头。

若华不醒,我担心他担心得饭都吃不下去;若华醒了,我又突然觉得尴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背后传来林羽板板正正的声音:“殿下,其实之前一直是平乐郡主在照顾你,只是她刚才恰好去换药了,才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你就醒了。”

“换药?霄月,你怎么了?”

“没怎么。” / “郡主救你出来时被掉下来的横梁砸了左肩,就这样还一整天都没走,只用右手照顾你。”

我俩同一时间开口,他却说了我好几倍长的话。

我瞠目结舌地回头,对上林羽那张平静的脸,他仿佛只是在跟若华汇报分内之事,语调极为理所当然。

他接着道:“属下先退下了。”

然后自顾自地走了。

……东宫的右卫率还能这么当?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该跟着走还是该留下来,直到若华喊我道:“霄月,你过来。”

我没动。

“谢、霄、月。”他又一次连名带姓地喊我,似乎语调不善。

若华这两天连名带姓喊我的次数,比过去十几年加一起都要多。

我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可他下一秒就把我摁坐在了他的床沿,紧跟着他就伸手要扯我的外衫,把我吓得一个激灵。

“你要干嘛——!”

若华一下子就把我的外衫扯到了上臂处,露出了肩上新裹着的纱布。然后他小心地揭开了纱布,露出了那块狰狞可怖的伤口。

我不忍去看,闭上了眼。

果然,还是做不到完全无所谓。

……怎么说也是女孩子,不可能像霄宸那样说什么伤疤是勋章之类的鬼话,那都是自己骗自己的。

我嘀咕道:“就算咱们已经是出生入死的关系了,你也不能无所顾忌到这个地步啊……”

若华盯着我的伤口出神。半晌,他才嗓音沙哑地问我:“……疼么?”

“你说呢?”我突然有些委屈,咬着唇看向他,“会留疤诶。以前就没人上我家提亲,这回更要嫁不出去了……”

“那嫁给我好了。”他突然道。

我蓦然间怔住。

“你不是想要名垂青史么?当上皇后,你想要的都会有。”

“这、这……”我结巴了起来,“也不至于用这么重要的位置来利诱我吧?”

“如果利诱有用的话。”

“呃,其实我现在也不会走了,所以你也没必要……”

话还没说完,若华忽然捏住了我的下巴,侧过脸,在一瞬间吻住了我的唇。我甚至连躲开的余地都没有,整个儿呼吸一滞,下意识张开了嘴唇,却被他长驱直入。我想挣扎,却又被他用力锁住,肩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我第一次遇到这么强势的若华,他用力咬了一口我的下唇,刹那间血腥味蔓延开来,我痛得忍不住发出声音,竟然比肩上的伤还要疼,逼得我眼泪都冒了出来。

我被迫与他唇齿交缠,一开始是震惊,后来是害怕,最后居然隐隐有沦陷感,完完全全被他所掌控。

过了好一会儿,若华才堪堪放开了我。我眼睛里带着泪,呆呆看向他那对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双瞳。那张面孔上,没有我熟悉的温柔笑意,却更加认真、更加执着,甚至带有几分让我心疼的伤痛。

第二十五章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面对若华,居然还会有落荒而逃的一天。

我把自己关回了屋子里,抱膝靠着墙板窝在一个角落里。脑子一旦真的动起来,转得就会很快,我琢磨过来若华毫无顾忌地看我肩上的伤,是因为他已经做好了打算。

那他是什么时候决定的呢?

……我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过了半个时辰,有东宫的侍者来敲门,说小厨房煨了粥,让我去和若华、林羽一道用膳。我赶忙说我不饿,就不去吃了。

大约是今天真的劳心劳力,又发生了这么多始料未及的事情,我很快又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已经是半夜了。我轻声喊了下“花燃”,房梁上果不其然露出一个睡眼朦胧的脑袋:“你醒啦?”

我“嗯”了一声,然后肚子开始咕咕作响……

“饿醒了?”花燃的问题丝毫不顾及我的面子。

“饿就饿吧,都这么晚了,难不成还开伙啊?”我叹了口气。

花燃伸了个懒腰,然后从房梁上翻身下来,对我道:“厨房里有温着的粥,太子殿下特意给你留的,我去端回来。他猜你没用晚膳,醒过来后肯定会饿。”

“……哦。”我颇有些不自然。

官驿不比县衙,更不比府上,晚上小厨房里不可能会留吃的。可是,这种小事,他都能注意到吗?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若华是个很细心的人。反倒是我,粗枝大叶得很。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躲着若华,他在官驿的时候我从不出门,只为不和他打照面。三日后,林羽来我屋里喊我启程,说要搬家。刘员外这次很上道,临时劈出了一间城郊的外宅来,给县衙众人落脚和办公用。若华自然也没跟这些地头蛇客气,承了他们的情。

县衙后院里的东西基本上都烧光了,前院倒是抢救出来了不少。这么一说我运气还挺好,提前一天收拾了行囊,东西全部带走了。衣物倒是无所谓,重要的是手稿全部没有受损,都还在马车上。

林羽请我上马车,我却问道:“殿下呢?”

“也在马车上。”

“那……你能给我换一辆车吗?”我有些尴尬。

“只有一辆。”林羽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我,“你们吵架了?”

“那我骑马吧。”我自动略过了他的问题。

最后也没人为难我,我骑了匹马走在车队的正前方,若华的车驾在车队中间。为了和若华不正面碰上,我也是真的很努力了。

我还是有很多问题想不明白。

比如说,若华到底是出于什么缘由,才提出让我当他的太子妃呢?

总不会真的是利诱吧。我觉得在助他顺利登基方面,我也起不到什么决定性用处。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马匹在开阔的道路上小步前行。此行人多,有官差还有仆役,小一些的宅院根本装不下县衙这么多人,何况还要劈出前衙后院来,是以刘员外找来的这座宅子离平湖县中心稍微有些远,中间还要路过一段山路。

刘员外还百般保证说,此地虽然远了些,但风水甚好,就在王母娘娘庙附近。我这才想起朱夫人跟我提过的那座王母娘娘庙,据说是很灵验,当地人甚爱去进香祈福。

我的思绪还在飘忽,忽然之间,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响声剧烈的车轮声音,一辆马车迎面朝着我们的车队疾驰而来,那马匹似乎受了惊吓,在山路上全速奔跑着,车帘被风撩起,里面的女孩子带着哭腔、死死扒着车门,高呼:“救命啊——”

林羽快速反应了过来,高喊:“全体避让!”

我定睛一看,这个女孩子……不就是余芊芊吗?!

她也看见了我,哭着朝我喊道:“盛公子救我!这匹马发疯了!”

偏生我是这队人马里打头的那一个,余芊芊的车马快速朝我冲过来,然后她似乎心一横,在经过我的时候,朝我这边猛地一跳。

我下意识伸手接住了她,巨大的冲击力让我抱着她掉下了马,我们两个原地滚了好几圈,周遭尘土飞扬。我原本就受了伤的左肩这回更是痛得我微微抽搐。

林羽用鞭子套住了那匹受惊的马,强行把车马拦了下来。他转头朝我喊道:“没事吧?!”

若华亦飞快地掀开了车帘:“怎么回事?!”

余芊芊用力抱住了我,不断抽噎,但讲话似乎还很利索:“盛公子……呜呜……我好害怕……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望了望天。

好吧,又被摆了一道。

我强忍着疼痛,把她从我身上扒了下来:“发生什么了?为什么就你一个人?你的马怎么受惊了?”

“我不知道。”她哭着摇头,“我去王母娘娘庙进香,进完香就上了马,丫鬟和车夫还没跟上来,马突然间就受惊了,开始狂奔……”

“小姐——!”她诉说之间,余家的丫鬟和车夫跑得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小姐,你没事吧?!”

“没大碍,是盛公子救了我。”余芊芊继续抹眼泪。

我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是你自己机智,从车上跳了下来,我给你当了个垫子。”

余芊芊的小丫鬟急道:“盛公子怎么这么说话呢!我们小姐知道县衙昨日突遇大火,专程为了你去王母娘娘庙祈福,否则也不会遭遇这种事情!”

我终于失去了耐心,毫不客气道:“难道不是从刘家那儿知道我们要搬家,这里是必经之路,早在这里埋伏着我?你这马跑得也并不是特别快,你跳下来也死不了。”

“大庭广众之下,我们小姐的名节——”

“你们小姐的名节不会有任何损失。”若华出现在了我身后,语调坚定。

他下了车,越过人群来到我身后。我回眸看向他,他却没有与我对视,而是直接伸手摘下了我的束髻冠,连带着把我的束发也给解了,我一头黑色的长发刹那间流泻下来。

我有些发懵。

若华紧接着道:“她是我夫人,明白么?”

我更懵了。

我愣愣看着若华,根本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而比我更惊讶的是周遭的其他人,大家也都傻傻看着我们这边,没搞明白眼前的场景。

“盛公子他……”余芊芊一脸惊愕。

“她只是为了方便跟在我身边,才扮作男装,所以你的名节没有任何损伤。”若华的语调强硬,脸上亦没有表情,“但还得麻烦余小姐跟本官走一趟,你毕竟跳了车,还冲撞了本官的妻子,你得去县衙录一份口供,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签字画押,再让你家里人来接你。”

“我……”

“姑娘请起吧。”林羽挡在了余芊芊身前。

若华蹲下身,看向我的肩:“又伤到了?”

“摔了一下,应该没大碍。”我道。

“嗯。我抱你上车,还是你自己走?”

我脸上一阵发烧,小声嘀咕道:“……腿又没事。”

我跟着若华上了车,马车重新启程,他还是不看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我俩在一个空间里窒息到不行,我终于忍不住道:“明明倒霉和吃亏的人都是我,你还这一副样子,你以前不这样的……”

“我以前是怎样的?”他终于看向我了。

“你以前对我笑的时候比较多。”我低垂下眼帘,“从那天晚上开始,你就变得凶巴巴的……”

若华忽然问我:“如果我告诉你,我原本就是这样的呢?”

“……”

“你会讨厌我么?”

“会么?”他步步紧逼,似乎非要我确认。

良久,我才嗫嚅道:“……当然不会了。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子。你对那些王公大臣们装出来的模样不是真正的你,我又不傻。”

若华的神情似乎放松了下来。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对我道:“那天的事情,我道歉。”

我猛然间抬眸看向他。

他又叹了口气:“以后不要躲我了行吗?我让你躲也挺难受的,每天还要找理由出门。我哪有那么多事情要出去办?”

我的脸上顿时烧得更厉害了。

“知道啦……”我小声嘀咕道。我还以为自己躲得很有技巧,却没想到都是他在配合。

“那和好了?”他认真看向我。

我纠结了一番,还是点了点头。

“但你不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若华正色。

“……哦。”

事情的变化让我始料未及。到了县衙,我只得换回了女装,除了东宫那几位以外,其余人看我的眼神无不是怪怪的,还喊我“夫人”,我硬着头皮尴尬地应了,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才过去了这么几天,我和若华就从“君臣关系”变成“夫妻关系”了。

余芊芊在林羽手下吃了点儿苦头,也不知若华最后对余家的人说了什么,最后余家的人惶恐得不行。我见识过若华的手腕,此后,余家人再也没出现在我跟前碍我的眼。

可见高枝不是耍小聪明和豁得出去就能攀上的。

但托了这家人的“福”,贺夫人女扮男装随夫君赴任的事儿,很快便传遍了巴掌大的平湖县。这下好了,我也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和县衙的官差们厮混在一起,只能在后院里抬头望天、唉声叹气,就连话本都写不出来了。

我说这个事儿传到京中该如何是好?花燃白了我一眼,说不可能传到京中去的,林将军虽然回京了,但东宫的人几乎都留了下来,现在整个平湖县被东宫围得跟铁桶似的,半点儿风声都透不出去。

我堪堪放心了一些。

刚放心完,又有人通知我说:平湖县县衙走水,按照当地的习俗,出了这种天灾,县令要携家眷去王母娘娘庙进香,祈求接下来平安顺遂。

而我,就是那个“家眷”。

以往我和若华假扮夫妻,都是在可控范围内,离开以后大家谁也不认识谁,也就不存在识破。可这回到好,恐怕平湖县的百姓都会来看,我顿时头痛了起来。

这假扮可能暂时没个头了。

第二十六章

因要在百姓跟前露脸,我大清早便被婆子们薅起来沐浴梳妆,头发高高盘起,用发冠固定住,金玉耳坠做点缀,服饰亦是祭祀所用,金红色的绫罗礼服形制板正,绣有雉羽,虽然远不及我在京中的郡主朝服,在这小小的平湖县,却也颇为显贵。

若华亦穿戴好官袍,来我屋中接我。他神色如常,仿佛只是执行公务。

……也确实是公务。

他对我道:“我知你不喜欢这么隆重的打扮,特意让人简化了流程,我们直接进庙里上香,上完就走。”

若华永远都是那么周到。

我以前总觉得他对谁都那么周到,可现在又觉得,根本不是这样。

他贵为太子,每天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怎么可能有多余的心思花在每个人身上。

我低垂眼眸,不由得在心里叹气。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又何德何能?

“想什么呢?”若华问我,“这么认真。”

“我是在想……这样下去好像也不太好。”我低声道,“我昨天还听到下人在那里嚼舌根,嘀咕我俩为什么分房睡。平湖县怎么小,消息传得又快,这种假扮早晚会暴露的。”

“怎么,你想跟我睡一间?”若华揶揄我道,“我倒是很乐意。”

“你……!”我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只能瞪他。

我真的要郁闷了。若华以前也不是这个样子,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浪荡子呢?

他忽然问我:“我给你的那支花胜,你带来了么?”

“带了。”我抿了抿唇,决定不跟他计较,去妆匣里把花胜找了出来。

他接过来,把我的脸扶正,小心地将花胜插在我的发冠旁。花胜尾缀流苏,一步一摇,端庄的发冠顿时变得灵动了起来。

我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或者说,后知后觉。

“这支花胜该不会是你……?”我欲言又止。

“嗯。”若华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描的样子,让宫中的师傅打造的。我不像你父亲会雕刻玉簪,所以我只能请工匠去做。”

“我……”我又噎住了。

他当时还诓我说是皇贵妃娘娘送的,难怪当时不让我进宫谢恩。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不着痕迹地道:“现在知道是我送的了,不想戴了?”

“这不好好戴着么。”我嘀咕道,“不然我还是回京好了……”

话音未落,空气中忽然没由来地多了几分寒意。

若华正静静看向我。

“你自己说了不走的。”他语调平静,但凭借我如今对他的了解,他越是平静,潜藏在冰面之下的,就越是惊涛骇浪。

我立刻认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下慌乱,正欲辩解,他却接着对我道:“罢了。你要是觉得不自在,我最近少出现在你面前就是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走吧,出发了。”若华打断我,然后利落地转身。

我郁闷地“哦”了一声。

若华的真实性格是怎样的呢?工于心计?杀伐果断?

不如说是别扭死了。

这座大宅确实离王母娘娘庙十分得近,马车不过行驶了半盏茶的时间,便抵达了目的地。当地人信奉神明,亦认为此庙灵验,故该庙宇香火旺盛,历任县官也都拨款修缮过。

我还未下马车,便从窗户里看到周围人山人海。平湖县众人将王母娘娘庙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怕都是来瞧我和若华的,官差清道以后,这才开辟出一条路供我们经过。

若华照例先下了马车,然后伸出手牵我下来。我又一次搭上他的手,他收拢指节握住我的手指,传来的暖意又一次让我脸上发烫。

我发现,只要碰到若华的手,我就会脸红。

……要了命了。

可这一回,他并非牵我下车后就放开,而是一直牵着我往王母娘娘庙的台阶处走去。短短的一截路,平湖县的百姓们都围在两旁,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

“贺夫人居然这般貌美!那怪贺大人金屋藏娇!”

“你别乱用成语,哪里金屋藏娇了?”

“让夫人扮作男子,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金屋藏娇嘛。”

这都什么跟什么。

八卦声还在继续。

“嗨,贺夫人可真贵气,你看那一举手一投足,不愧是京中来的。”

“也不是每个京中来的都这样。我听刘家人说,贺夫人可是侯府出身,这是名门贵女啊。”

“哈哈,难怪那个余文华要让女儿贴过去,没想到没当成侯府的小妾,反倒闹了笑话。”

小地方的八卦传得就是快。我不由地怀疑若华根本就是故意的,他就没打算让余家大事化了、小事化了,估计再过一阵子,余家就受不了风言风语,要举家搬迁了。

我对若华的认知又提高了一个层次。

人潮之间,我忽然觉得余光掠过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一如记忆中挺拔,带着一身的孤高和清隽。

下一瞬间,这个身影又不见了。

……许是我看错了?

为显诚心,只有若华与我二人进了庙宇内进香,其余人等都在外等候,于是屋内又只剩下了我们两个。若华终于放开我的手,从一旁拿起早就有人点好放在那里的高香,我也跟着拿了一支,举着香,跟着若华对神像鞠躬三下,然后将高香插入香炉内。

其实我不太信这些,估计若华也不信。

拜完便要出去了。就在这时,若华突然对我道:“你刚刚很不自在。我感觉到了。”

他没有看我,目光掠向别处。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以为我讨厌他牵我。

好吧,我确实有点儿紧绷,有点儿不知所措,但其实……其实我并不讨厌。

我只是脑子有些乱,这几天都没想明白我和若华之间的事情。太突然了,我反应不过来,也理不清楚,甚至不知道该从什么时间开始梳理。

“以后我尽量不这样。”若华偏过脸,语调干涩,”所以,不要走,好不好?”

我第一次听见他用这样的语调对我说话,近乎恳求。

“你刚才都不让我把话说完。”我低下头,捏了捏衣角,“我都说了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我们两个假扮夫妻的事情暴露,或者传到平湖县外去,到时候你麻烦更多。我并不是真的想走……”

“我怕你不自在。”若华的嗓音低沉,”霄月,我对你的在意程度,远比你想象中要多;我担心的事情,也比你想象中多得多。”

“你四处游历时,我怕你在外吃苦;你在京中时,我又怕有人针对你、重伤你。”

“你不在我身边,我担心你被人欺负;你在我身边,我又怕你不开心。”

他终于看向我,目光沉沉:“霄月,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我的脑海里轰的一声。这是若华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对我说出他的想法。

“那还能怎么办。”我的目光闪烁,“先、先这么办吧。”

说罢,我转身小步快走,率先出了庙宇。

回了宅院,若华去办公了,我去后院卸了钗环和妆面,让丫鬟打了个水来,往浴桶里一泡。

四周水汽氤氲蒸腾,我手上却还拿着那支发间摘下的花胜,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

是若华亲手描的形制么?专门为我所做么?

所以,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从小跟在爹爹身后,梳理着朝堂上千丝万缕的脉络,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谁和谁有什么样的利益关系,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做出了哪件事……结果到了感情的问题上,这种梳理方法完全不起作用。

——因为我怎么都找不到那个起点。

我和若华认识那么多年,大多数时间都是我们偶然遇见,我向他请安,他温柔地对我笑笑,问我父母是否安好,偶尔再问一句我的近况,而后便结束了对话。十几年来,无不如是。

反倒是我被他请封郡主后,我们才真正相熟了起来。

……当时我以为他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才出手帮我,难道不是我所想那般么?

我突然想到了那日九公主花宴上,夏时筠问我回来了怎么都不说一声,还说“有人不知道你的动向会不高兴”,我问他是谁,他又不肯说。

我当时以为时筠说的是霄宸。我知道我这个弟弟一贯高冷,但其实对家人挺上心的。

但现在回想起来,时筠说的,难道是若华么?

难怪林羽跟我说,东宫的人都知道。结果就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再往前一年,我和若华的交集,反倒都和韩奚仲有关了。我想看韩奚仲状元游街,若华把他在熙春楼的雅间让给了我;我想给韩奚仲校对文集,若华帮我说了话,我大哥才帮我开的后门。

如果他早就在意我的事情,那为什么要成全我跟韩奚仲呢?

我反倒糊涂了。

想去问他,但又转念一想,他这个人本性其实很别扭,总不爱跟我说他内心所想,估计我问了他还要不高兴。

忽然间,我又想到,自我及笄以来,都三年多了,居然一个上我家提亲的人都没有——搞不好也和他有关系。

……所以他藏得这么深,我怎么可能知道嘛。

我把自己整个儿泡进了水里,水面咕嘟咕嘟地冒出空气来,四周全是暖意,我像是沉浸在了另一个寂静温暖的世界里。

TBC

【预告·若华表白】

“是我失算了。真想争取的时候,人就会变得小心眼,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更何况,我低估了你有多喜欢他。”若华抬手,捧住我的脸,“不过不要紧,我比较有耐心,可以花很多很多时间在你身上——反正我也不准备花在别人身上了。”

噜噜啦啦~

21.11.11

第二十七章

我现在是万万不敢提要离开平湖县了。我绝对相信,只要我再提一次,若华能一辈子都不搭理我。

快到端午了,平湖县就在太湖边上,每逢端午节,当地都会组织龙舟赛和端午祭,白天比赛,晚上灯会,整个县城热闹非凡。这样的大型聚集,往往需要周全的部署,若华又忙得脚不沾地,也不知道是真的没空理我,还是又应了他那句“最近少出现在你面前就是了”。

……明明他也说了要和好的。

我兀自郁闷起来。

其实我也搞不清楚我对若华算什么感情,我知道我对若华绝对忠心,可另一方面的事情,我完全没想过。

我自己也头疼,干脆跑出去散心。正好这座宅院依山而建,当地居民说山上并无猛兽,又有猎户居于林间,百姓多爱来此踏青游玩,我便自行上山踏青。

爬山爬到一半,我忽然瞧见半山腰的土坡上有着许多的坟冢。

当地人依山建坟也不稀奇,本来我不是很在意,但这些坟冢显然已经年久失修,大多数荒烟蔓草,偏偏仅有一座,很明显是刚被人清理过的,周围的荒草全拔了,坟墓前点了香、烧了值钱,还供奉了水果。

如果有人打理,为什么只清理这一座坟墓呢?

放眼望去,坟冢上雕刻的皆为韩姓,很显然是当地大户人家的祖坟。我忽然联想到很多人都对我提起过的那件事——平湖三姓原本没有余家,却是以另一户人家为首的,而这户人家在丙申之变中逢难,唯一的后人每隔三年会回来祭拜一次。

所以,这户人家姓韩?那座唯一被清理过的坟墓……是这户人家的后人回来了么?

我走近一看,墓碑上书:

「父韩琦之墓

生 启正十七年

卒 元德十年

子 韩柏 敬立」

韩……柏……?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脑海里飞快地运转,思考这到底是不是巧合,可预感这种东西,往往准得超乎寻常。

下一秒,我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下意识回眸,可熟悉的声音却率先响起——

“就是你想的那样。”

韩奚仲孤高清隽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他一身白色的长衫,发上亦系着白色的发带,整个人冷得像冰一般。

原来,我那日没有看错。

人群中的身影,真的是他。

韩奚仲看向我,目光里没有任何表情:“你家中人说你回老家探亲了,我竟不知,谢相的嫡长女,竟和我一般出身平湖县?”

他的语调里似有嘲讽。

“其实你也犯不着每次离京都用同一个借口,就跟狼来了一样,久而久之就没人信了。”

我一时间错愕又不解。他不是京郊永令县人么?为什么会成为平湖县韩氏之子?

可他如果是平湖县韩氏之子……那无怪他一上来就对我咄咄逼人。

“还没有恭喜你,未来的太子妃娘娘。”他抬眸,瞥了我一眼。

我赶忙道:“你回京后不可乱说!我和殿下并非你想象中那般,事出有因,我只是在帮他的忙。”

“你为了他,这种忙都愿意帮?”韩奚仲语调讥诮,“也是,不止这一回了。上一次在九州盛筵,你也假扮了他的妻子。”

那对带有嘲讽的眼睛忽然泛起一些别样的情绪,竟然连眼尾都微微泛红。

“可笑的是,我居然信了一个骗子的话。”韩奚仲一字一顿,“她说两情相悦,自然会来日方长,而我真的信了。”

我的呼吸一滞。

——这句话是我对他说的。

当时,韩奚仲指的难道不是张家小姐吗?

当时……我那么喜欢他。

韩奚仲看着我,目光里带着自嘲:“我以为她只是生气了,一时不想理我,但她总会回京,我可以一直等。陛下让我尚九公主,我宁可触怒天颜,也要说我心有所属。

“却没想到转眼之间,她就在平湖县成了别人的‘妻子’,和尊贵的太子殿下成双成对地出入。

“多可笑啊,我竟然相信她所说的‘来日方长’?”

我的心里一下子被揪紧似的疼痛了起来,大脑一片空白,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颤抖。

“所以你当时说的,心里有过不去的坎,指的是这里发生的事情。”我的嗓音沙哑。

他静默地看了我很久,然后看向墓碑:“这是我父亲的墓,他死于被流放的第二年春末。”

此时正值春末,即将入夏了。

难怪,他会在这个时节回来。

“那一年我才七岁。母亲带我搬去了永令县,初时穷困潦倒,甚至无米下锅,填不饱肚子,母亲挨家挨户恳求,‘借’回米面。她每天都在告诉我,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读书,早日参加科举,高中进士,为父翻案。

“我问他父亲做错了什么,她说父亲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听了上官的话,上官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一个足够忠诚、完全听从指令的县官,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有做错,但因为他上官的上官参与了谋逆,是霍贼的党羽,他就要跟着遭到贬黜和流放。而仅流放了他一人,没有祸及他家老小,反倒是长公主殿下的恩德了。

“其实我并不恨你父母。越了解那段往事,我就越明白,站在他们的立场,斩草除根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但谁没有家?谁没有父母?谁没有血肉亲情?就因为我父亲站错了队,我们韩家就注定要家破人亡,背井离乡,隐姓埋名地过日子?!

“谢霄月,你是他们的孩子。”韩奚仲的对上我的眼睛,目光悲怆,“你接近我的每一个瞬间,都让我不知所措。明知道你是仇人的女儿,不应该跟你说话,不应该回应你的期待,却仍旧情不自禁。

“活该我步步深陷,时至今日,都在等待一个注定不会回来的人。”

我低下头,眼泪不受控制地上涌。

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你从来都没跟我说过这些。”我哑声道,“你们总是喜欢让我猜,我怎么可能猜得到。”

“你又让我如何开口?”韩奚仲握紧了拳,“可笑的是,如今我再次见到你……居然还是想再争取一下。”

命运就是这种玄妙的东西。想要的时候得不到,放下了却又突然出现。

韩奚仲接着对我道:“去年春闱,皇榜刚放的时候,二皇子就查到了我的身世底细,用替我父亲翻案为诱饵,要我帮他做事。没想到你却卷入其中,跟我站在了对立面。

“可笑的是,为了你,我连一直以来的信念都决定放弃。我可以不依靠他,我可以不翻这个案子,我可以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一辈子不说。

“但你还是不告而别了。”他的嗓音颤抖,“那一天,你怎么都不肯见我;那封信,你最终也没有回。”

我的眼泪终于一颗颗砸了下来。视线模糊成一片,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自己万分失态,却又无法控制。

那么长时间,我那么努力地靠近他,没有用,都没有用。我面对他的时候那么小心翼翼,他对我笑一下我就那么开心,我求着周围所有人帮我的忙,我身边亲近的人没有人不知道我喜欢他。

就连若华都知道。就连若华都在帮我,还不止一次。

“韩奚仲,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你做过多少事情。”我带着哭腔,却依旧一字一顿,“但现在,我也不想跟你说了。”

我想问他凭什么觉得我就得一直喜欢他,他怎么对我我都得硬受着?我的喜欢就这么不值钱,让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凭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也要遭受无端的指责?

但我不想问了。不想说了。

“其实那天你在我家门口站着,我一直在陪着你,直到你离开。”我扬起脸,用袖子擦了擦泪水,对他道,“那是我的告别。”

他似是一震。

我知道,他听懂了我所说的话。

“我明白了。”这是韩奚仲最后对我说的四个字。

我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是这么下山的。跌跌撞撞、浑浑噩噩,脸上哭得跟花猫似的。我甚至想自己当初不要去逛沧州文社就好了,那也不会遇到云中君的诗,更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可能我就是倒霉,巴巴地喜欢了这个人一年,他一出现我的心都快停跳了,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弃了,却又被他惹得肆意哭泣。

回了山下的宅院时,花燃看我看懵了,她可能是第一次见到我这么失态的样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我说不用管我,我要找个地方一个人待会儿,最好是那种全世界都找不着的地方。

我自嘲地笑笑,补充道:就像武陵人的桃花源,你知道这样的地方么?

花燃想了想,对我说,太湖上没人。

天气晴好,太湖上波澜不惊,此时天色将晚,湖上也不晒,倒是泛舟的好时节。

但我不想泛舟。

我去湖边找了一叶扁舟,给船翁付了租船的钱,又摘了朵荷叶,往脸上一盖,就往船舱里一趟,任小舟顺水而飘。

当地人在太湖养了莲花、莲藕和鱼虾,更远的地方拦了网,也不怕小舟飘得太远。小舟顺着水波不紧不慢地起伏着,把我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慌得四散开去,整个世界万籁俱寂,耳边只有轻柔的风声和啾啾的鸟鸣。

再过半个时辰,太阳就要落山了,夕阳将湖面镀上了一层暖橙色的光辉。我想此时可能还缺一壶好酒,尽酣之时,也有“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浪漫。

什么韩柏不韩柏,随他去罢。

就在这时,我听见附近传来摇桨的声音。

我下意识摘下脸上的荷叶,却见花燃撑着另一艘乌篷船,正缓慢地靠近我这艘小舟,若华立在乌篷船头,手上还提着一壶酒。

他不紧不慢地上了我这艘船,而后,花燃又把乌篷船撑远了。

天地悠远,很快,广阔的太湖湖面上又只剩下了我和若华两个人。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斜长。

我愣愣看着他,他却把我拽了起来,而后开了酒坛的坛封。

“——陪你喝一壶?”

虽然我前面写得很隐晦,但还是有小伙伴猜到韩奚仲的身世啦~

第二十八章

若华朝我递来酒坛:“让你借酒浇愁用的。”

“你安排人跟踪我么?”我问他。

“确实有派人留意你的事,但绝对没有跟踪。”若华强调,“不过,韩奚仲一进平湖县我就知道了,所以我一直叫人跟着他。是我小人了,原以为他是来找你的,没想到他竟然是韩家的遗孤。”

他再度把酒坛递给我:“不要?我以为你会想喝点儿。”

若华倒还真是了解我。

可我还是摇了摇头,抬眸看向他:“我为别人的事情伤心,你不难受吗?”

“又不是第一回了。”若华淡淡道。

想到上一次在我家,也是因为韩奚仲,我没喝两口就醉了,抓着若华说了那么多话。

如果他早在那个时候就喜欢我的话……他肯定很难受吧?

要是在去年,韩奚仲喝醉了,对我说他有多喜欢别人,那在我心里肯定无异于凌迟。

这么一想,我的心又揪了起来,却是因为对不起若华。

我接过酒坛,灌了两口。江南的酒并不如江南的风一般绵柔,入口还有些辣,我又喝得急,差点被呛出了眼泪。

“咳咳、咳咳……”

“慢点儿。”若华拍了拍我的背,像哄小孩一样。

我看着霞光下的他,和过往的那么多年里一样温柔。

终于我问出了那个一直困惑我、让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你当初为什么要帮我追求韩奚仲?”

若华倒是很平静,他反问我:“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

“霄月,至少在今年春天之前,我一直都心甘情愿去做一个赏月之人。”若华静静看着我,笑容苦涩,却依旧温柔,“你一直都是自由自在的,像一只林中的鸟儿,有着广阔的天地,没有什么繁文缛节可以困住你,京城困不住,皇宫更困不住。被困在东宫里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我不舍得折了你的翅膀,你就应该一辈子自由自在下去,所以我看见你过得好,就很开心,就好像连同我那一份也变得自由了起来。所以,你喜欢谁都可以,只要你快乐。”

我错愕地抱着酒坛,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我的错愕,继续温温柔柔道:“你喜欢韩奚仲,我就帮你得到他。我们霄月这么好,貌美心善,家世又高,他不可能会不喜欢你。”

“……那假如我和他在一块儿了,他以后却又变心了呢?”

“他若日后对你不好,我有的是办法让他生不如死。”若干的语调依然很平静,但我知道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我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

“如果我以后惹你生气了,你会不会也这样对我?”

“霄月。”若华哑然失笑,“如果我真的想让你入宫,那我还很多手段可以用,但我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呢?”

没等我反应,他便自问自答道:“因为我永远都不会强迫你。我并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我喜欢的、向往的,始终是你的样子——快乐的,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我舍不得让你伤心难过,懂吗?”

我的心里像是被击中了一般。

若华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话。

这么多年,我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喜欢我,甚至不知道这份隐秘的喜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他却默默地关注着我,甚至好像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久到岁月都变得悠远。

“那为什么你又……”我欲言又止。

——又突然间,不继续当一个赏月之人了呢?

这样子问,似乎有些奇怪。

可若华好像永远都知道我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他摸了摸我的头发,最终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件事的……”

他顿了顿,接着道:“霄月,云中君是我。”

“……!”我的瞳孔倏然间放大。

“你把我当去年春闱的试子,而我和你一样,也把你认作了科举试子。我想,以这个人的才华,应当能进殿试,那本宫就在殿试当日等着他。所以我在信中说,殿试见。

“后来殿试那日,我没有遇到一个对答风格和你一般的人。我按照你信中所写,去护城河畔相见,没想到却瞧见你在等人。

“其实我当时已经知道你对韩奚仲有兴趣,以为你是在等他。后来从九州盛筵回来那天,你跟我说起那些信件的事情,我才知道,原来你等的人是我,那天晚上,你我都没有失约。

“我那个时候就想,如果我把自己的心思藏了这么多年,可你却也还是喜欢上了我的话,那我没理由不去争取一下,对不对?”

若华看向我,唇边的笑容愈发温柔起来。

“可是……”我低下头,“如果最后,这些时间都白费了呢?”

“我有信心。”若华道,“你冲进火场,跟我说‘那就一起死在这里好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不会对我一点点感觉都没有。所以,给我一点儿时间好吗?可能一开始举动有些不对,会惹你不高兴,但我会立刻作出调整。”

“……那我已经感受到你的调整了。”我低声道。

“目前看,调整得坦率一点会比较有效。”若华笑笑,摸了摸我的头发。

……确实很有效。

算了,还是不要告诉他了。

天彻底黑了,一轮上弦月逐渐攀升上来,弯弯的月牙散发着银色的光辉,天幕里群星闪烁。那银色的月轮倒映在了水中,湖面上是泛着粼粼波光的月亮。

我想起在护城河畔等云中君的那个夜晚,也是夜凉如水,水中映月。东宫的车驾突然闯入我的视线,若华掀开车帘,起先是惊讶我为何会在这儿,随后他带着笑意揶揄我,问我是不是在等哪位风流才子。

哪里有什么风流才子。

原来我等待的人,一直就在我身边。

若华把小舟摇回了岸边,他先上了岸,然后伸出手来牵我。每次牵他的手我都会脸红,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耳根子立刻开始发烧,被他拉上岸后就立刻松开了手。

他一看我这副样子,就忍不住要笑。我的眼神闪烁,兀自找借口:“我喝酒上脸,你又不是头一回知道。”

“是是,以后还是少喝点。”若华笑道,“不准在别人跟前喝酒,知道吗?”

“你管我。”我有点儿叛逆,低头踢了踢路边的石子。

他站在我身前,弯下腰侧着脸看我,语调低沉动听:“就当给我个特权吧,嗯?”

“好不好?”既像是在哄我,又像是在诱惑我。

“我勉为其难考虑一下。”我偏过脸。

我之前还说若华别扭,我可真是太高看自己了。

若华继续打趣我:“会青史留名哦。后人们总是喜欢盘算帝王生前最爱的妃子到底是哪一位,但在我这里不需要盘算,只有霄月、霄月以及霄月。”

“我才不要这种青史留名。”我知道他又在拿名垂青史的事情笑话我,索性木着脸看他,“还有,你到底想要几个妃子?”

他用手支着下巴,偏着脸微微沉思了一会儿,随后看向我:“曾经决定了要当一位赏月之人,那样的话几个都无所谓,反正在意这种事情的都是前朝的人,没人管我怎么想。但现在不同了。我猜史官大约会写:‘太子少时遇云中月,便知此一人足矣。’”

他的语速很慢,看向我的目光很认真。

风与云与星与月,连带着若华嘴角的浅浅笑容,都温柔得像是要化开了一般。

第二十九章

次日,若华去忙端午祭的事儿,我在屋里写书,花燃跑来跟我说,韩奚仲求见我。

他能找到我这儿来也不稀奇。

但我摇摇头,表示不见:“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花燃对我道:“那位韩大人说,如果郡主表示跟他没什么好说的,那就让我多说一句,他来是有正事,说完就告辞。”

我和他并没有什么正事要聊吧?

但想到他之前有为二皇子做事,我突然又觉得,还是该去见一下。

我斟酌了一下,让花燃把他请进了偏厅。他穿着深灰色长衫,静默地立在那里,沉默地看着我。

我不与他对视,而是给他倒了茶:“韩大人请座。不知韩大人找我,有什么要事?”

他既说是正事,我便也光明正大请他进屋。

大约是我过于开门见山,他也没碰那杯茶,亦没有落座,只是扯了扯嘴角,对我道:“既然你这么急着赶我走,我就不喝你的茶了。我就问你一句,你要如实回答我——云中月是不是你?”

我捏紧了茶杯。

我写正经文章,或者给宫中进献戏文,都是用的本名,只有笔名拿来写话本。云中月这个名字,知道的人极少,除了家人,我几乎都没对外提起过,若华会知道还是因为我与他通过信的缘故,就连东宫帮我传信的人,也从未从信封上了解到只言片语。

那韩奚仲,又如何会知道的呢?

似乎是我手上的动作细节让他认定了他的猜测,他对我道:“我是昨天才猜到的。你写的县官赴任记,虽然编了一个地名,但文中描写的地方风貌,乃至地方大族的人物关系,都有平湖县的影子。你虽然刻意修改了很多内容,但一些具体的细节,其他人可能看不出来,对我来说却不难。”

“也是,毕竟是你家乡。”我轻描淡写地认了,然后看向韩奚仲,认真道,“但这也就是个通俗故事而已,韩大人为什么要专程来问我这个?”

“你不在京中,可能并不知道,朝野上下全都在猜写这本书的人到底是谁。那日看见你们在庙里进香,我才得知,原是太子殿下与你在此处。太子殿下断然不可能花费大量时间和笔墨写话本故事,那只能是你。”

“是我又如何?”我扣下茶碗。

“霄月,我没有任何指责你的意思,你不要对我这样抵触……”韩奚仲的眸光里闪过一瞬间的痛色,但很快又恢复清明,“你这本书在士人中流传得太广,大家都认定了是朝中之人所写,人的好奇心是拦不住的,如今他们大有掘地三尺之意,只不过因为找错了方向,至今还没找到。”

“霄月,你一定要把这个身份藏好。”韩奚仲继续道,“你一旦暴露,太子殿下在平湖县的事儿也会暴露,他不得不提前回京,那就打乱了皇上的计划;更何况你并不是东宫中人,你随太子殿下来此处,还参与一方政务,若被世人所知,注定又是一场风波,凭借我对二皇子的了解,他不会放弃利用这件事攻击太子和谢家。更何况这件事远比你去赈灾那回要难解决,太子殿下护不住你。”

韩奚仲说到这份上,我当知他是肺腑之言。

“谢谢韩大人提醒,我会注意藏好。”

“最好不要再写了。这也本不是你应该写的东西。”

我现在倒是对韩奚仲的指责没了什么感觉——倒也不是完全没感觉,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伤心了。我只是摇摇头,对他道:“我不应该做的事情,早就做了太多了。朝堂上那些人清算不过来,也就不多这一件。”

我知道韩奚仲是好心,但他并不理解我,我也没必要多为自己辩解。

韩奚仲见我执着,叹道:“罢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心中有数就行。我今日便启程回京了。你放心,朝中内外并不知道我原籍在此,我在这里看见的事情,自然也就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我点点头:“多谢韩大人。”

他低垂了目光:“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样客气。”

“其实我以前对你,也很守礼。”我偏过脸。

我送韩奚仲出了门,亲眼见他坐车远去,然后开始斟酌他对我的说的那些话。

我想继续把这个故事写下去,固然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没必要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停笔;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一本书的影响力已经大到整个朝野都在传阅,那不管它是不是一个通俗的、嬉笑怒骂的故事,它都一定能发挥别的作用,或早或晚。

如果我把这些话说给韩奚仲听,他大抵又要忍不住像在九州盛筵偶遇时那样斥责我,说我不该做这些事。

他不理解我怎么想,也是很正常的。在大多数人眼中,我所做的事情皆是大逆不道。

这时我才恍然意识到若华到底为我争取过什么。在我和爹爹被御史重伤的时候,他硬把众人眼中我做错了的事儿,变成了对的事情,变成了应当赞颂和嘉奖的事情。

他也从未质疑过我的那颗“文心”。自始至终,不过是我自己的自卑罢了。

韩奚仲走后,我让人叫来了刘县丞。

他此时再见我,总归是尴尬的。他喊我夫人,倒是恭敬得很,我哭笑不得,跟他说犯不着这样,之前怎么相处的,现在还怎么相处就是了。

“那我可不敢。”他苦着张脸,“贺大人能扒了我的皮。”

“你怎么突然之间那么怕他了?”

“余家都在变卖田产和铺子了,估计搬家就在这几日吧。我表妹也……”

他只提了一句,又噤声了,似乎是想到了此时也是他表妹自作孽所导致的。

我没再继续与他谈这件事,而是转而问道:“你的那本地方志编撰的怎么样了?不是还要作为节礼,献予郡守么?如今距离端午节也没几日了。”

“写完了。不过后面没你帮我润色,和前面看上去根本不是一个人写的。”刘县丞叹气。

“你把韩县令那一段政绩也补进去吧。补完了再叫人送予我,我帮你把剩下的也润色了。”

“啊?”刘县丞有点儿发懵,“为什么要补这个?”

“我想了想,你之前不把这个人的政绩写进去,无非是因为整个平湖县都不敢提及这家人的事情。但此事距今已过去多年,案件早已尘埃落定,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没必要把这一段专门空着,只会徒增后人的好奇心。万一郡守大人问你怎么空了一段时间没内容,你再解释也不太好。”

“也是,那我添上了再叫人递给你。”刘县丞又踟蹰道,“夫人,之前多有冒犯,你不仅不计较,还帮我润笔,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好了。”

我心想也没什么好感谢的,不过是我的私心。韩家现如今支离破碎,确实和我家脱不开关系。若华跟我说,党争这种事情,传递到地方官员这一层,有的时候他们也未必知道自己手上沾了什么血腥,韩家人更未必经得起细查。我知道这话有道理,但就像我对刘县丞说的那样,功是功,过是过,我所能做的,就是把韩奚仲父亲的在当地的政绩依旧留在史书上,这是对读书人来说极为重要的事情。

我依旧闭门写书。我写的这个故事一开始写得很爽很欢脱,大致就是一位年少有为又聪明的县令,和各种各样的人斗智斗勇的故事。斗到最后自然都是这位智勇双全的七品芝麻官取胜,大家都很爱看这样皆大欢喜的情节。

如今写到了第三卷,七品芝麻官偶遇了一位少年人,少年人朗月清风,举止温雅,不似寻常人家出身,芝麻官也不多问,两人一个不知道对方是当地的父母官,另一个人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不是平民百姓,却以诗文论友,惺惺相惜。

我想,如果我真的是去年春门闱试子,得以和太子殿下在不知对方身份时相交,又在殿试之日相认,大约也很有趣,说不准日后还是一段君臣佳话呢。

真是可惜。

我写完东西出门的时候,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偏厅里有一位不速之客,剥得满桌子都是坚果壳,剥出来的果肉倒是都在一旁的碟子里,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夏时筠欢快地朝我招手:“霄月,来吃坚果!”

京城二世祖不远千里地跑来江南,却一点儿风尘仆仆的样子也没有,倒是金冠玉带,一如既往地贵气,也一如既往地一眼看上去就很二世祖。

二世祖勤勤恳恳地剥了好一阵子的坚果。

喜欢吃坚果的是我弟弟霄宸。

我狐疑地看向夏时筠:“你这是在京中给霄宸剥习惯了,来这儿手也闲不住?”

他一本正经道:“哪有,我那是用他练手,练好了给你剥的。”

我:“……”

我想起有一年新年,夏时筠照例给我和霄宸都准备了新年礼物,给霄宸的是一把袖剑,给我的是一套龙泉青瓷茶具,都是特意找匠人定制的。

他这个惯喜欢献宝,东西还没运到京中,就已经早早地跟我和霄宸说了礼物是什么。

霄宸随口来了一句:“你下次帮我也弄一套茶具。”

时筠惊道:“以前没见你有这种风雅的爱好呀?”

霄宸淡淡道:“哦,最近得了一些好茶。”

结果时筠突然从西洋人那儿弄来了一块嵌着猫眼石的怀表,一眼看上去就很贵,然后跑来对我说,这种贵气的礼物方才称我相府嫡女的身份,茶具这类只要想要就能搞到手的东西,还是不够好,也就给霄宸玩玩算了。

他又补充道:“你看,他只配用你挑剩下的。”

我:“…………”

算了,我就当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吧。

总的来说,韩奚仲并不懂霄月,真正能接纳全部的霄月的只有若华。

21.11.17

第三十章

反正不吃白不吃,有人愿意当苦力,我自然乐意白得好处。我抓了把坚果在手心里,时筠剥得很仔细,果肉里一点儿碎壳都没有,想来霄宸在京中的日子过得不错,天天都有人给他剥坚果,

我问:“你什么时辰到的平湖县?”

夏时筠道:“中午就到啦。殿下在上值,你关起门来写东西,你们都不理我,我就去街上溜达了一圈。湖边上停了好几条龙舟诶!京城没有江也没有湖,端午节就是包粽子熏艾草,我都没玩过龙舟赛呢。”

“哦,你想参赛咯?”

“嘿嘿,我点了一下人数,东宫如今在这儿的人足够组一只龙舟队,等殿下回来了我就跟他提。”

“你到底是来保护殿下的,还是来玩儿的?”

“赤子之心天地可鉴!”夏时筠一本正经,“顺便玩一下嘛。”

说曹操曹操到,若华不咸不淡的声音从门扉边传来——

“你今天下午在平湖县,见到一个姑娘就给人家抛媚眼,把路边卖果子的女儿家那一筐果子全买了,还夸人家长得俏丽,然后转手就把这筐果子送给湖边撑船的渔家女。最后那个老渔翁告到了官府来,说你用言语和眼神轻薄他女儿。”

“这就报官啦?”夏时筠惊道,“我只是送了他们一筐果子而已!”

“你当这里是京城,你的名声已经差到所有人都无所谓了?”若华瞥他。

时筠哈哈直笑:“可是京城想嫁给我的姑娘还是很多呀,我和霄宸不分伯仲!”

我用敬佩地眼神看向夏时筠:“你知道么,平湖县的女孩子很可怕的,我差点被迫娶一位回去,直到亮了身份人家才消停。你要是孤身一人来,三妻四妾的回去,你看霄宸还理不理你。”

夏时筠联想了一下那个场景,有些悻悻然。

“对了,有我家里人的消息么?”我问道。

这基本上是东宫每回来人我必问的问题,但一般都问不出什么所以然。

没想到这次时筠倒是带来了很多的消息,他掰着手指头一样样数给我听:“谢相的消息已经传回京城了,和谈很顺利,北漠退了兵,但我们要凑出足够的粮食与他们交易,大概率是以物换物。今年粮食精贵,总的来说我们吃亏,但起码边境的百姓不会再受苦了。”

“此次旱情,我们本国的粮食都不够,上哪儿搞粮食给北漠人?”

“再往南去,齐国的收成非常好,以至于去年秋天以来米价贱如土。长公主与齐国去了信,请齐国朝廷出面收购市面上多余的粮食,既能稳定粮价,又能卖予我朝。”

“父皇是什么意思?”若华问。

“皇上很生气,说是暂且吃下眼前亏,早晚要讨回来。”时筠道,“所以只是暂时性停战,后面肯定还要打仗,我们要早做准备。”

若华颌首:“若瑾那边呢?他不是去了前线么。”

“他刚出发没多久,谢相的手书就到了京中,暂时也没仗打了。皇上让他在官驿暂待,然后派霄宸将首批粮食押送到官驿,交接给二皇子,让他押到边境去。我看皇上这是在给他白送戴罪立功的机会呢。”

若华“嗯”了一声:“意料之中。”

皇上不喜手足相残,对孩子们都是能保全则保全,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我又问:“凌风堂端了吗?”

“端了。影卫所亲自出的手,其头目的首级被霄宸连着粮草一起押到了二皇子下榻的官驿,一并‘交接’了,并奉皇上手谕,要二皇子‘亲自清点’。”夏时筠嗤道,“估计能把他吓死。”

“有本事他就闹到皇上跟前去,看皇上会不会一查到底。”我漠然道。

“不过这次算是彻底撕破脸了,贵妃在京中已经行动了起来,近来赵家人私联大臣是越来越频繁了。”

“不。”若华摇摇头,瞳色漆黑,“早在他当初算计霄月的时候,就已经撕破脸了。”

*** ***

夏时筠在平湖县过得相当快乐。

林羽在这儿的时候每天的兢兢业业,不是跟着若华,就是在巡访,而夏时筠的日常就是一边撩拨一下漂亮姑娘,一边组个龙舟队在太湖上划船练习。其余队伍都是当地的男儿们组建,一群大好青年恨不得集中火力对付夏时筠,夏时筠丝毫不慌,还大言不惭地说第一名一定是他的,漂亮姑娘们的掌声和欢呼声也是他的。

我有点儿担心他哪天被人拖进小巷子里揍一顿。

他还给霄宸写了信,让他忙完京中事务后务必来平湖县,而且要在端午节之前赶到,给自己加油助威。

东宫回话的人说,谢少爷收了信,看完后就丢一边了,并没有回信的打算。

夏时筠继续很乐呵地练习划桨,仿佛霄宸的无视不存在一般。

这就是我最佩服夏时筠的地方。他永远都能那么乐呵,在他眼中天是塌不下来的,塌下来了也有别人顶着。就算是霄宸不理他,他也信誓旦旦地跟我说“霄宸一定会来的”。

——然后霄宸就真的来了。

端午节那日,整个平湖县热闹得跟过年似的。这便是江南水乡和京中的不同之处,一年一度的龙舟赛足够全县的男女老少都出动围观,水道边浩浩荡荡全是人,只能看见一排一排的脑袋。

若华作为一方县令,早已坐在终点裁判高台的主位上等待。我想着要给时筠加油,便努力地往出发点这边挤,然而我一眼望去,居然到处都是姑娘。

“这是在看什么呢?”我问道。

“看美男子呀!”一位姑娘回道。

我心想,你们平湖县的姑娘胆子大看来是传统了,还真不独是余家……

我心想什么美男子能让全县的姑娘们都倾巢出动,也就努力跟着往前挤了挤,好不容易挤到了第一排,却瞧见了一张跟我五分相似的面孔。

好吧,是霄宸。

霄宸负手立于码头边,根本没有理周围的这群莺莺燕燕,面上和平时一样冷淡,或者说懒得理人。夏时筠笑嘻嘻地站在他身旁,穿着龙舟队服,但还挎了个小兜,样子有点儿滑稽。

夏时筠一眼就瞧见了我,对我挥手:“霄月!快来!”

拦着码头的衙役们瞧见了我,恭敬地喊了声“夫人”,便放我进去了。

我瞧见霄宸微不可见的表情变化,心里有点儿慌。

夏时筠从兜里给我抓了一把喷喷香的小核桃,笑道:“早上剥的。”

虽然知道自己是顺带的,不过抱着蹭吃蹭喝也是吃的心态,我毫不客气地接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见过太子殿下了吗?”我问霄宸。

“刚刚。见了。”他惜字如金。

“好吧。”我不跟他计较。

夏时筠朝我告状:“我最不爱和他一起走大街上了。他一出现,姑娘们全在看他,都不看我了。”

我奇道:“你好不容易把人给念来了,又说不愿意一起走大街上?”

“哪有好不容易,我就随便念了一下。”夏时筠理直气壮。

底下有人喊就位了。夏时筠拍了拍手上的核桃碎屑,从码头边跳下了船,不知道朝哪儿找了根红色的飘带往额头上一绑,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湖上一共停着五艘船。除了东宫这一艘以外,刘、朱两家分别各占一艘,还有两艘是民间自发组织的龙舟队。据说往年还有余家的那一艘船,今年他们被若华敲打得应是没敢凑热闹,正好空缺给时筠补上了。

码头边只余我和霄宸两个。霄宸对我道:“父亲已经在回京路上了。他来了家书,让我这趟顺便接你回去。”

我微微一愣。

这就要走了么?那、那若华那边……

我甩了甩脑袋,觉得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我走了也不会对若华接下来的生活造成太多影响,再说我出京本就是因为爹爹不放心,现在爹爹回京,我自然也该回去了。

“不知道怎么跟太子殿下开口?”霄宸问我。

一下子就被看破了小心思,我略略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

“我奉劝你还是早点回去,你以为你在这里被叫’夫人‘的事情能瞒多久?”

“哦……”

好吧,我就说他听到了不可能不问的。

船只已经全部就位。随着一声锣鼓炸响,五条龙舟像离弦的箭那样冲了出去。时筠的龙舟稳稳排在第二位,第一位领头的举着朱家的大旗,船只铆足了劲儿往前冲,时筠轻轻松松紧随其后,对方领头的人回首看了一眼,冲更猛了,一副不把时筠甩开不罢休的架势,结果时筠打了个手势,东宫的船又开始加速。

我心想时筠虽然很爱闹,但怎么也是少年将军,太子左卫率,掌东宫兵仗、仪卫之政令,哪里是你们这些草台班子能比的。

他在龙舟之上依旧是肆意潇洒的少年郎,嚣张又风流,我想起时筠初当上左卫率那年,时人给过“冠盖满京华”的评价,如今看来的确不夸张。

临近终点,岸上鼓声喧天,咚咚作响,催得人紧张得不行。我不禁被气氛带动,心提到了嗓子眼,就连呼吸都凝滞了。

直到时筠的船头率先冲过了终点的彩绸——

人群中爆发出响天彻地的欢呼声,震耳欲聋。我还沉浸在心潮澎湃之中,转眼一瞧,岸边的姑娘们都快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了,我又变得哭笑不得起来,心想你们被夏时筠调戏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样子。

夏时筠在龙舟停稳后,开心地朝我和霄宸挥手,还对霄宸做鬼脸。朱家的龙舟屈居第二,那群人快被夏时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不速之客给气死了。

霄宸依旧淡然立于我身旁,不过唇角微微勾起。

我用胳膊戳了戳霄宸:“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惊讶?”

“为什么要惊讶?”他淡淡瞥了我一眼。

“刚刚那会儿多紧张啊,我都跟着心脏揪紧了。”

霄宸笑笑,依旧淡定道:“他如果没有赢的把握,能喊我过来?”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时筠一定是确保自己能出风头,才会不远万里喊霄宸来看的。

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初夏的风扬起,岸边满是杨柳的绿意,我隔着人群和时筠挥手,时光一下子被拉得绵长。

第三十一章

入夜以后,最热闹的是街市上的灯会。道路两旁皆是小摊,卖字画的,卖小玩意儿的,还有糖芋苗、酒酿圆子的小吃摊。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太湖上的花灯顺水而飘,暖暖的烛火映得小小的平湖县温暖而明亮。

若华一整天都很忙,没空管我们几个,时筠便抓着我和霄宸瞎逛。这样的节日,男男女女皆出门相会。我瞧见刘员外正与他夫人一同在街市上闲逛,身后没有家丁跟随,刘夫人看中了一盏灯,刘员外虽然嘴上很嫌弃,说这是小姑娘才喜欢的玩意儿,但实际上已经开始掏钱袋了。

看来不管什么节日,最后都是一样的归宿。要不然买东西,要不然谈恋爱,要不然一边买东西一边谈恋爱。

刘夫人买完了灯,远远地瞧见了我,跟我打招呼:“哎呀,贺夫人!你也出来逛么?你家大人今天怕是不得空陪你。诶,这两位是……?”

“这是我弟弟。”我指了指霄宸,“唔,这位是我哥哥。”我又指了指时筠。

“都是俊俏的年轻人。不过你弟弟跟你更像。”刘夫人评价道。

“一个像爹一个像娘,啊哈哈哈哈……”我开始胡说八道了。

刘夫人跟我挥了挥手,和刘员外走远了。

夏时筠早已被花灯吸引了过去。等我跟刘夫人寒暄完,他已然买了两盏灯,递给我一盏:“这是霄月的~”

“这是霄宸的~”他又递给霄宸一盏,语调自顾自地上扬。

灯笼上用墨绘了图案。霄宸的是山川,我的是明月。

我问时筠:“你自己不要么?”

“没人给我买啊。”他摊手。

霄宸白了他一眼,道:“自己挑。”

时筠笑嘻嘻地回答说:“早挑好啦!我要那盏兔子的。”

他手指的兔子灯画得颇为精细,是竹影下的一对儿白兔,用朱砂点着红红的眼睛,活泼而灵动。

霄宸买了灯,往时筠手里一塞。时筠顿时心满意足,脸上一直挂着笑,抓着我俩就要去前面的小吃摊。

“你们在买灯?”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我蓦然回首,若华正微笑着看向我们几个。他已经换回了常服,月白长衫,银线腰封,腰间缀着一块碧玉。他去了发冠,头发只是用发带微微挽拢,比起平日里端正又雅致的模样,此时净显得像一位清雅的书生。

若华这样也很好看。或者说,更让人移不开眼了。

在人前不方便行礼,霄宸和时筠只是拱了拱手:“贺大人。”

若华点点头,看向我们手上的灯,笑道:“你们每个人都有啊。”

“我的是霄宸买的~”时筠献宝似的把他那盏竹影兔子灯提高了些,“你可以让霄月给你买,反正他们姐弟俩有钱,嘻嘻嘻。”

……这是什么奇怪的理由。

紧跟着,时筠指向了平湖县最高处的朗峰塔,对霄宸道:“我们去那个塔顶上吧!今夜的平湖县,鸟瞰一定很美!”

说罢,拽着霄宸一溜烟就走了。

很快,原地只剩下了我和若华两个。

“也没必要那么刻意吧……”我小声嘀咕道。

若华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他最近又变得和从前一样,很爱对我笑了。但我却又觉得和从前有些不一样,因为我变得有些招架不住。

我只好问他:“殿下想要一盏灯么?”

若华摇摇头:“我看看你这盏?”

我把手上这盏灯递给了他。

“就画了一轮明月么?未免有些孤单了。”若华道。

“那不然呢,画点儿星星作伴?”我问道。

他想了想,带着我往前走了几步,找到了一家书画摊,问对方租借笔墨一用。平湖县就这么点儿大,对方一见是县令,立刻恭敬道:“贺大人,您随便用!”

若华便在灯笼上添了几笔。

他没有画月亮,也没有画抬头望月的人。只是寥寥几笔,月下便多了一条河川,水面上映着月亮。

“这样就’对影成双‘了。”若华道。

他放下笔,将灯笼还与我:“你看,明月只有一轮,但山河万川,都倒映着水中之月,月亮也就不孤单寂寞了。”

他明明只是在说月亮,说得那么认真,我却提着灯笼,脸被烛火映得通红。

我仔细端详着这盏灯上的画面。

真好看。

若华也没继续说什么,只是带着我一直往前走。街市的尽头是太湖水岸,湖岸边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枝叶繁茂,巨荫遮天,上面挂着许多红色的飘带和祈愿的小牌子。树下皆是年轻男女,在一旁的庙里祈愿,求来了小牌子便一道挂上去。

这在陈朝各地都很常见。京中也有这样的古树,上面常年挂满了小牌子。

若华似乎跟我想到了一块儿去。他问我:“你在京中时,挂过这个么?”

“挂过两回。一回是祝霄宸科举高中,结果他瞒着我们去参加了武举,一转眼就跑北漠去了,我郁闷了好些天;还有一回是离京前,祈祷爹爹早日平安归来。”

“诶,没求过姻缘?”若华笑我。

我板着脸:“说到这个,我倒是有一件事要问你。”

见我这副样子,若华似乎来了兴致:“怎么一副兴师问罪的态度?我哪里得罪你了吗?”

他嘴上说着得罪,看上去却很期待。

我道:“虽然我朝现在不似父母那一辈早婚了,但我及笄三年,一个上我家提亲的没有,这件事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以前是我没在意,但现在怎么想怎么不对。

霄宸的行情好成那个样子,我的行情怎么也不应该比时筠差吧?

听完了我的盘问,若华的笑意更深了,他似乎心情很好,回答我道:“也算有,也算没有。”

“你不要模棱两可的回答我,我会生气的!”

“好吧。其实这件事没那么复杂,就是京中人家一直觉得父皇会将你赐婚给哪位皇子,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你不在选秀的名册里。结果一来二去,就没人上你家提亲了。”

“……就这么简单?”

“这其中未必没有老师刻意误导他人的因素在。他肯定不想你那么早出嫁。”

“……”看上去像是我爹能干出来的事儿。

也是,他留着我这个小棉袄,就是留了个免费的劳力,日日伺候笔墨,还能帮他代写公文,学他的笔迹也学得很像。

唉,这么一想,我这个闺女当得也是有点儿惨。

若华见我叹气,揶揄我道:“怎么,霄月想嫁人了?”

我白了他一眼。

他还是笑。

“不妨考虑一下我,如何?”

“殿下,你这样显得很轻薄你知道吗?”我木着脸道。

忽然之间,若华朝我伸出手,将我带入了他的怀抱里。我猝不及防地跌入了若华的胸前,雪中春信的淡淡香气扑鼻而来。紧跟着,疾驰的马蹄声就从我耳边刮过,连带着一阵风扬了过去。

我霎时心惊,抓着若华的衣服没松手,若华摸了摸我的头发:“没事了。”

回头一瞧,纵马远去的背影是个少年人。

“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大晚上在街上纵马。”若华蹙眉,“明日我叫人去查。”

“你能不能先……放开我。”我低声道。

若华不着痕迹地松了手。我尴尬地理了理头发,可雪中春信的淡雅香气却已然环绕在了我的周身。那是若华身上衣物的味道。

再度闻到这个熟悉的气味,我一时间恍然,似乎又明白了一些从前未曾发觉的事情。

雪中春信……是我最喜欢的香料。

而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若华这件事。怕自作多情,又觉得大概率不是自作多情。但如果他说我猜对了,那我又该怎么回应呢?

我的大脑里正在胡思乱想,就在这时,我听见旁边有人对我们道:“贺大人和夫人真是恩爱。”

那是一对路过的年轻夫妻,男子看着有点儿眼熟,似乎是在县衙中当差的。

他们两人拉着手,交握的双手手腕上,分别系着一根带子。

“这是什么?”若华问道。

“是我们本地的风俗。这是我们本地的风俗。年轻夫妻会互赠发带,以示结发之情,情深谊长。”

若华点点头:“很美好的寓意。”

年轻夫妻与我们作别,接着往前逛夜市去了。

若华却拆下了自己头上那根月白色的发带。他的头发一下子散落开来,清雅的面孔沉浸月光下,好看得让我的呼吸一滞。

他也不是很在意自己散开的发,只是随手挽去了耳后,然后对我道:“抬起手腕。”

我下意识照做,手都已经抬了起来,才忍不住想,自己真是听话过了头。

若华认认真真把发带在我手上缠绕了一圈。可能是有些痒,也可能单纯是我紧张,我的手都有些不稳。

“别动。”若华对我道。

我顿时又不敢动了。

我看着若华小心翼翼地给我系好发带,打了个一个精致的结,就突然想到春天的时候,我去东宫谢恩,春寒料峭,他把自己的披风脱下来,披在我身上,也是这样仔仔细细地给我系好带子。

“我的发带先给你。”若华笑道,“但你不用觉得有负担,也不用回应我什么,你可以慢慢想,想多久都没关系。”

我微微怔忪,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可若华分明早就料到了我的不知该如何回应,所以干脆告诉我说,不用回应他什么。

这个人怎么可以对我……那么温柔啊。

21.11.21

第三十二章

我握住了手上发带飘下来的尾部,在指腹间轻轻摩挲。

然后我低下头,轻声道:“殿下,我可能很快就要走了。”

“嗯。霄宸要带你回去,是不是?”

“你知道了啊……”

若华抚上了我的发:“霄月,我虽然很舍不得,但也不可能阻拦。但正好你可以多出很长一段时间去思考。等我回去的时候,你应该能给我答复了吧?”

皇上让若华在平湖县待上一年,如今才三个月。

再过去一轮秋冬,到来年春天的时候,他才会回来。

……要分别好久啊。

“是真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情绪有些低落,“比我原本想象中,要长的多……”

若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慎重地对我道:“虽然并不想提这些对我不利的事情,但是霄月,你一定要想清楚,如果你选择我的话,就注定要失去自由了。每天都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在人前必须要遵守礼节,要承担更多地责任。但同时,你也会拥有权力和地位,能影响和改变更多的事情——和我一起。”

他这番话,既让我心潮澎湃,又让我被迫冷静下来去思考。

我点点头:“我会好好想想。”

若华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但无论如何,我都最喜欢霄月。”

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我没有告诉他的是,我并不是在斟酌考虑要不要走上他为我开辟的另一条道路,我虽然从小就渴慕能在朝政上有所作为,并将这样隐秘的心思藏了十几年之深,但时至今日,我也不觉得这是可以拿来和若华的感情相提并论的事情。

我会仔细地思考,即便没有若华给我的这条道路,即便我要被收拢翅膀、走进金色的鸟笼里去,我也愿意陪着这个人吗?

这样一想,的确会有些害怕。

……可他一个人在东宫,真的是太孤单了。

我们提着灯笼、踏着星月回家。一路上若华都没有再提起我要离开的事情。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发,霄宸跟我说“尽快”,那恐怕真的就是这两天的事。

我隐约觉得,他不问,是因为不太想听。

我不知道我对若华这个人的理解有没有错。我总觉得他的温和有两种不同的状态,一种是与朝中人相处的面具,虽然看起来温和,但其实充满韧性,反而比那些过于刚直的人要更能承受外力,一旦他决定去做什么,总有办法让有不同意见的人乖乖听话。

而另一种情境下,他温和的气质其实是对他自己的保护。

“不要紧”、“没关系”、“不在意”——他可以温温柔柔地表达这样的态度,把选择的权力交给我,让我放宽心。可是当我离去、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心里又剩下了什么呢?

我恍惚间想起了小时候在云南的岁月。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可那时的若华却依旧有一个残存的影像印在我的心里,漆黑如点墨的瞳仁,安静到几乎不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和其他孩子玩儿……

我小时候被母亲笑话是“皮猴”,日日上蹿下跳,爬树摔跤都是很经常的事情。后来年龄见长,有了闺秀的意识,才开始变得知礼,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注意不辱没谢家门风。

但若华好像没有经历过我这样的、和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的时期。

所以直到现在,他才依旧这么隐忍,用温和的气质包裹自己,仿佛是在将伤口隐匿起来。

这么多年,我想要的东西都会去争取,哪怕是韩奚仲,我请周围所有人帮我,也要离他近一些。

可明明是同样的心情,之前那么多年,若华居然从来没有争取过。

他说他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

可他明明那么好。

如果我让这样好的他、好不容易为了自己而争取一次的他,从夏天等到来年的春天,才能等到一个答复,是不是过于残忍?

……我又怎么忍心。

我回屋后翻找了半天,找出了一根陪伴了我很久的发带。其实也不是特别久,大概已经用了五六年,淡淡的藕色,成色的确是旧了,但旧物总让我有安心的感觉。

——旧时便相伴的人,也是一样的。

我揣着发带,小跑去若华的屋子,想要敲响他的房门,却又在门前犹豫,徘徊再三。

直到门被从里打开了。

若华出现在我眼前,朝我叹气:“你还打算在我门口晃多长时间?”

我把手背在身后,连同那根发带一起。

总有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我此时此刻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找我有事?”若华问道。

“……嗯。”

“是告别么?”他又叹了一声。

“那倒不是……嗯……你伸手。”我低着头道。

他似乎有些不解,但还是听话地伸出了手。

我把那根我紧紧攥着藏在身后的发带,放到了他的掌心上。

我没好意思给他系上,刚放下就掉头想跑,可下一秒,他就从我身后抓住我的手。

相触的掌心间,是我的那根发带。

而我的手腕上,还系着他的那根。

“别走。”若华的嗓音似乎有些发紧。

我心中一悸,老老实实转了回来,却又不太敢看他。

“霄月。”他喊我的名字。

“你、你什么都别问……”

“好,我不问。”

若华真的没有再问了。可下一秒,他却捧住我的脸,在我的额头落下了一个极轻柔的吻。我下意识想躲,却完全没躲过去,但又似乎有些庆幸自己没能躲开。

……他的吻也好温柔。

“你就当这是贺慕然对妻子盛霄月的晚安。”若华朝我笑笑,语调同样温柔,“在平湖县这个小小的地方,人们眼中,这两个人都是真实存在的。”

我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明明不是真实的关系,但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在另一些人眼中,就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在以后的平湖县地方志中,就是有一位叫贺慕然的县令,他的妻子叫盛霄月,等若华离开这里的时候,这里的百姓只会觉得贺大人被调到别处去了,就仿佛在另一个平行的时空里,还是有一位贺慕然,还是有一位盛霄月。

真好。

“但我依旧希望,以后的每个晚上,都有若华对霄月的晚安。”若华笑着对我道。

“会有的。”我没有再躲避他的目光。

想把这样的夜晚印刻在脑海里。

这样的念头悄悄诞生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若华对我来说到底是多么重要的人。

他陪伴在我身边太久了,我就像习惯呼吸那样,习惯他出现在我家里,习惯他对我微笑,习惯每次见面时他都会喊我的名字,自然又真切,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称呼亲密到过分。

太习以为常,以至于没有早早地发现,这个人有多在意我,又有多懂我。

我想,我们认识了十六年,以后还会有很多个十六年。

若华摸了摸我的脸颊:“霄宸说你们明日就启程,我就不送你了。我怕自己舍不得。”

我点点头。

“回去吧。”若华放开了我,“京城见,霄月。”

我朝他挥了挥手。

真要命,还没有离开,思念就已经开始生根发芽了。

【下卷】

21.11.23

第三十三章

熙春楼的雅间内,宴席已经进入了下半场,官员们推杯换盏,酒量不好的已经在桌子上趴下了,其余的要么在劝酒,要么被劝酒,一屋子十几个人,竟热闹出了过年时才有的气氛。

今日正是殿阁大学士崔巍的寿宴。崔老为官四十几载,门生众多,如今在京中的就有十几位之多,学生们在崔府操持的大寿之外单独摆了这么一桌,专程为老师贺寿。崔巍自然很乐呵,这是他桃李满天下的最好证明,谢斐有机会当两朝帝师又怎样?当今圣上和东宫那位太子殿下,能这样给他摆一桌祝寿么?(注1:殿阁大学士是朱元璋废除丞相后设立的辅政官员,本文为架空,历朝历代的权力架构大杂糅了,所以丞相和大学士两个位置共存了。)

“听说昨日谢相回京了?”吏部左侍郎王临同和户部的邓秋声咬耳朵。

“官面上是后日回,但据说谢相一行人快马加鞭,昨夜就进了京,一进京直奔皇宫,赶在宫门落锁前进去了,然后就没出来过。”邓秋声道。

韩奚仲在一旁抿了口酒杯。

历年春闱阅卷,主考官都是殿阁大学士,另有三位副考官。四位考官各提十张卷子,一共定下四十张,便是确定了进入殿试的人选,这四十人便也是当年的进士。殿试之后,再分前三甲。

不成文的规矩是,被哪位考官提了卷子,日后便算哪位考官的门生。韩奚仲是被崔巍提的考卷,自然也在这席上。

今夜这一局酒席,与其说是单独给崔巍祝寿,不如说是大家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专程摒退外人凑一起,这才方便讲话。

“他谢影湛就喜欢干这种事儿。”崔巍听见了他们的话,“呵”了一声,“当年长公主临朝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每每遇到要事,宫里那两位总归要叫他去办,而他一回京就直奔未央宫回话,等朝堂上摆出来议论的时候,皇上的玉玺都已经提前盖好了。”

“谢章赵秦,谢家为尊啊。”王临同“啧啧”了两声,“就连他女儿都封了郡主!”

韩奚仲端着酒杯的手一滞,眉头也微微簇起。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席间,听到有关谢霄月的事情。

“平乐郡主受封倒是和谢影湛没什么关系,完全是因为长公主的缘故。”崔巍道,“当年那位小郡主降生,皇上高兴得大赦天下,亲自给她拟了十七八个封号,根本不让礼部插手——那可我可是亲眼见到的。”

“那么夸张?”邓秋声惊到,“那为什么拖到今年才给她册封郡主?”

“你们懂什么。”崔巍从鼻腔里发出轻哼,“当今圣上唯独拿那位殿下没办法,那位殿下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受封,圣上只能应了。没想到今年年初,二皇子的人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用平乐郡主的事儿借题发挥,拿来参谢影湛。结果好了吧,反倒被皇上找到了由头,直接给了个郡主的封号出去。就’平乐‘这个封号,还是当初皇上草拟的那一堆里,他最喜欢的那一个!”

“老师,学生有一事不解。”韩奚仲看向崔巍,“平乐郡主受封一事,不是太子殿下提出的么?”

“这便是太子殿下的聪明之处了。他们两个皇子明里暗里争了那么多年,还是太子殿下更懂圣心一些。”崔巍顺了顺自己的胡须,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不过也很正常,太子和谢家走得近么。”

韩奚仲并不这么觉得。

太子对平乐郡主,绝不如崔巍所言那般轻飘飘的,而看清楚了这件事的人并不多,二皇子算是一个。

但韩奚仲还是恭敬地回了一句:“老师说得是。”

崔巍接着道:“奚仲,你在吏部待了也有半年了,我从你上官那儿得知,今年年中的吏部评定,你又是上上等。”

“学生惶恐。”韩奚仲立刻起身行礼,“多亏老师平日点拨,学生才能有今日。”

“是你自己做得好。更何况你旧日那些文章在皇上跟前得了脸,皇上对你一向对你赏识有加,如今沧洲文社卖得最好的是你的文集,次好的是给你那本文集写的文评集。奚仲啊,老师对你寄予厚望呐。”

“多谢老师,学生定当鞠躬尽瘁。”

又有门生上来敬酒了。崔巍乐呵呵地应了,韩奚仲却依旧静默地坐在一旁。

如今的每一步都踩在了他的计划上。

以文才博圣眷,又因实干而得圣心,免了在翰林院的三年苦熬,率先进入六部做事,进六部后的第一回考评便是上上等。

往后只要不出错,最次也不过是到资历即升迁;若有大政绩,像谢相年轻时那般连跳着升迁,也未必不可能。

他一向是不动声色的。世人只道他运气好,当了大学士的门生,又得皇上赏识,却不知,这一切本就是在他的掌握之中,只是平静地、不疾不徐地往前走。为父亲翻案、光耀门楣、甚至为母亲争得诰命,都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唯独有一个变数,突然闯入了他的生命中。

韩奚仲曾经花了很多功夫,想要把这个变数从他的世界中扫去——不理她,对她冷淡,想让她自己知难而退。

等到她真的“知难而退了”,却不想自己却越陷越深。

有的时候就连韩奚仲也想不明白,像谢霄月这么低调的女孩子,是怎么做到走到哪里都是关于她的话题的。就连崔巍的寿宴上,也总是少不了听到关于她的事儿。

此时,邓秋声又道:“说起来,谢相到底打算把平乐郡主许给谁家啊?以前总觉得她要给哪位皇子当正妃的,现在看,谢相好像也没有让她进宫的意思。”

“可能是谢相对谁都看不上眼吧。”王临同哈哈大笑道,“那位平乐郡主是什么人物,是谢相和长公主从小带在身边、走遍了大江南北的,论见识,你我可能都比不上。四年前我在荆州府外放,正好遇上十年一次的‘清田’和‘大索貌阅’,谢相前去荆州巡查,平乐郡主就给他写折子。”(注2:“清田”就是重新丈量全国的土地,“大索貌阅”就是人口普查。)

“这种事儿我也有听说过,本以为是以讹传讹,没想到你居然亲眼所见?这也太离谱了,怎可让一介女流染指这么重要的事情。”

“可不!这还不是最离谱的——要知道每回清田,总免不了腐败,当地想要瞒报田产的大户人家直接给地方官员送钱,报上来的数字又不真实了,那会儿朝廷想了个法子,让一批京官作为钦差下来清田,清完了就走,以杜绝官绅勾结,还让谢相直接出京,随机抽查。查到我这儿时,谢相和郡主刚从郴州回来,负责去郴州清田的官员一到当地就收到了‘邀约’,没想到被谢相查了个正着。等到了荆州时,郡主便提出,若钦差收受贿赂,地方官一并问罪,这等于又加了层监督。”

旁边的人听得目瞪口呆。

“那然后呢?”

“谢相就说了两个字:照做。”

“……这也行?!”

“我估计那个’云中月‘当时也被谢相查过。他书里不就写了这么一段么?皇上派钦差来清田,县官乐得清闲——其实当地的官员既想查出真实的土地情况,又不想得罪地方豪绅,京中派人来做这件事,别提多好了。偏生又一道政令下来,说地方主政的官员要监督朝廷钦差,出了问题一并连坐,搞得县官好不郁闷。我看到这儿就想笑,没真在地方待过,写不出来这种心理状态——因为我那会儿就是这么想的啊!本以为可以偷懒,结果还要防着掉乌纱帽,嗨。”

话题又转到了“云中月”的那本书上去了。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聊起了云中月那本县官赴任记的第四卷。

在最新一卷里,七品县官升了从六品,从地方调回京中了。回了京他才发现,在地方偶遇的那位“知己”,原是当朝太子。

“诶,奚仲,你怎么一个人喝闷酒?”有人来跟韩奚仲说话。

“没有。”韩奚仲放下了酒杯,“只是听诸位大人闲谈,听得入神了一些。”

“哈哈,你有没有看云中月那本书?你肯定看了!”

“嗯。看了。”

“你觉得,他会是谁?”

韩奚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们猜到后,她可能就不写了。既然想看,何必猜呢?”

“啧,说得也是……”

席间依旧闹哄哄的,众人推杯换盏,屋子里的人基本都脸上飘红。这场寿宴闹到了半夜才散,直到各府的车马已经陆续抵达了熙春楼门口,大家才开始勾肩搭背地往外走。有人对韩奚仲道:“奚仲,你怎么没让家里人来接?要不坐我的车回去?”

韩奚仲摇摇头:“我走一走,醒醒酒。”

“那你小心些。”

韩奚仲目送同门们远去,然后一个人往回走。

今夜着实闹得有些晚了,长街上没有别人,只有清冷的月光伴着点点星光洒落下来,影子被拖得斜长。在这样寂静到无声的夜里,韩奚仲却反而有些享受这种一个人独处的时光。

今晚的很多关于谢霄月的事情,他都是第一次听说。没想到四年前的清田和大索貌阅她都有参与,难怪自己文集中论述历朝土地兼并那一篇,她能跟自己探讨得那样深入。

韩奚仲突然回忆起去年在沧洲文社,谢霄月跟他聊起他的文章时的场景。彼时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女孩子是在刻意找机会与他说话,但她的每句话都能说到点子上,引经据典也好,点评历朝得失也罢,都让人忍不住想要回应。

那些同僚今晚提到这个女孩子,都说“谢家人本就皮相好,平乐郡主更是惊艳”,又提起她春天在宫中茶会上那一身宝蓝色宫装。分明她极美,可她天天出现在自己身边时,自己却全然没有注意过,只因她是谢家的女儿,第一反应便是避之不及。

如果当时,哪怕只是稍微对她好一点点……她应该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吧?

韩奚仲不由得苦笑。

走了接近半个时辰,才到韩宅。

抵达家中时,家仆迎上来道:“老夫人今日特别高兴,说是老家那边来了信。”

“老家?”韩奚仲蹙眉,“母亲有说是谁么?”

分明平湖县那边,他们早就没什么联系了。

“夫人的娘家外甥寄来的。信上也就是简单的问候,但还附了一本地方志,老夫人看完就哭了。现下老夫人已经睡下了,但她让我务必拿给您看。”

家仆递上了那本书。

被反复翻看的地方有了折痕,是以一下子便翻到了那一页。

一整章近万字的篇幅,详细地描述了韩琦在任时的政绩。文字显然被执笔的人精心推敲过,那些过往叙述,皆是娓娓道来。

这样白描的风格,确实很有那个人的影子。

“大人?您怎么了?”家仆出声问道。

“……没什么。”韩奚仲这才回神发现,他手上力道太大,都快把这一页给捏破了。

他放下了这本书,小心地抚平了自己捏出的皱痕,近乎哽咽。

21.11.25

第三十四章

勤政殿内。

皇上一言不发,手上一直摩挲着腰间坠着的那块白玉平安扣,谢斐和崔巍分立于前,一个神色冷静,但冷静之下亦有不快之色,另一个则是心焦。

崔巍是那个心焦的。

他一个大学士,被叫来议论这种破事,说得好听点儿那就是皇上的股肱之臣,说不好听点儿,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不想管这件破事。

长公主和齐国谈好,派人南下去收购齐国的粮食,户部批了银子,清点时才发现,国库竟有大量亏空。

不知道从哪儿亏起的,也不知道亏了多久,只知数目骇人。而眼下正是花大银子的节骨眼儿,既缺银又缺粮,不可谓不焦头烂额。

“查不查,怎么查?二位给个说法。”皇上一句话丢下来。

谢斐不发话。

皇上看向崔巍,示意他发言。

崔巍只得叫苦。要说辈分,谢斐十七岁时便在上书房给时年八岁的皇上讲课,后来又尚了主,成为了皇上的内兄,所以他不说话,皇上就先叫自己说。

崔巍硬着头皮道:“国库亏空上百万两雪花银,臣以为,不得不查。但此时若大张旗鼓查处户部官员,等于将国库亏空一事昭告天下,眼下又是战事频起的时节,恐使军心不稳。”

“好话歹话,都让朕的大学士给说了。”皇上“呵”了一声,明显不满意。

谁都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革办户部那群人,以免民心、军心不稳,但这才憋屈。钱追不回来,眼下又急用,更何况北边短暂的安宁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打起来,那又是大笔军费开支。

“皇上今日想要什么结果?”谢斐终于开了口。

“朕要一个解决此事的方案。”

“那臣以为,要查,但得先暗着查,不能透出风声。查完了以后,证据归档,到合适的时候再办。至于眼下要用的钱,得另想办法。”

“让影卫所去查?”

谢斐摇头:“他们办不了这件事。”

国库亏空并非朝夕,前朝亦有其祸。前朝每逢清算整理户部藏银,户部库吏便会上下打点,光是清查的官员就能收受白银三千两之多。每逢史官提笔写就历朝得失,都少不了提这件事。

历史总是在不断重演。

而查这种案子,得对官场的细枝末节都极为了解,更得懂史。

崔巍突然想起,还真有一个人可以去办这件事。

他道:“陛下,臣斗胆荐一个人,此人或许可以为陛下分忧。”

“何人?”

“吏部主事,韩柏。”

“韩奚仲?”皇上先是微微蹙眉思索,而后缓缓点头道,“朕没记错的话,他那本文集里,还论过前朝库银亏空一事。”

“是。一来,此人寒门出身,为人正派,在京中亦无亲族纠葛,也就和老臣的其他门生们走得近一些;二来,他详细了解过前朝库银亏空案始末,肯定比影卫所知道该如何查此事;三来,影卫所是天子近卫,替皇家办事,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而六品文官暗中行事,反而很难遭人怀疑。”

皇上“嗯”了一声。

去年的进士中,他最看好的,也是这个韩柏。而那本文籍,更是他授意刻印的。

“让韩柏去查,是一个思路。丞相觉得呢?”

“皇上既然已经想好了,臣没有意见。”

“那就宣韩柏进宫。”

大太监黄喜立刻派人出宫去请韩大人了。韩奚仲在吏部任职,六部衙门皆不在宫内,一来一回,还需小半个时辰。

暗中调查户部的人选解决了,银子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其他方法另说,总之,万不可苛捐杂税。”谢斐一上来就定了调,“今年天时不好,北边颗粒无收,南边又常遭流民骚扰,又因战事征丁,无论南北,哪边都经不起新一轮增税了,若强行征收,恐激起民怨。”

“朕又何尝不知道。”皇上叹了口气。

“老臣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崔巍不合时宜地打断了另两个人的对话。

在官场浸淫了四十余年,坐到一品大学士的位置,他也不是蠢的。

但他确实发现了一个很要命的问题——

“没人掌记啊。”崔巍擦了把汗。

皇上召亲信大臣议事,商讨的都是国之要事,他们聊了这么多,却连一个记录的人都没有。

也确实是因为此事过于机密,恐影响军心民心,皇上一个多余的人都没叫,就连总管太监都在门外候着。

过程不说,结论性的东西,得现场记下。更何况一会儿韩奚仲到了,还得领圣上手谕,才可奉旨办差。

崔巍想着,实在不行,他来写吧。在皇上和军国大事面前,也不谈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虽然他不干这种事儿很多年了。

却没想到,谢斐居然道:“叫霄月过来吧。”

“是了,霄月今日在皇贵妃那儿。”皇上好像也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对着门外道,“黄喜,去宣平乐郡主。”

崔巍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霄月是谁。他想找个人大眼瞪小眼,却发现这屋里并没有第四个人可以跟他干瞪眼。

“这不太好吧?兹事体大啊……”崔巍道。

“就因为兹事体大,朕不想多一个朝中之人知道。”皇上冷声道。

崔巍忽然意识到,谢斐常常让女儿替他写公文这件事,皇上可能是知道的。

也对,朝中上下基本都知道,那皇上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黄喜亲自跑了一趟皇贵妃的万安宫。

在皇上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黄喜当然知道皇上最看重的是谁。别看皇上有这么多位皇子公主,若说谁出生时皇上最高兴,那还得看这位郡主。

黄喜给皇贵妃请了安,然后恭敬地对霄月道:“平乐郡主,皇上宣您去勤政殿。谢大人这会儿也在呢。”

“有说是何事吗?”

“皇上说,让您去伺候笔墨。”

霄月微微一怔。

她正在陪章皇贵妃身边的女史拟懿旨。如今朝中要动大笔银子的事儿,朝野上下无不知晓,后宫亦要作出表率,万安宫已经带头克行节俭,将金玉、点翠之饰都换成了绢布绒花。如今皇贵妃想将此举推至整个后宫,却又担心引起六宫不满。

特别是那位赵贵妃,母家是功臣,又惯爱装饰打扮。

皇贵妃叫谢霄月来,不过是想拟一套众人都能接受的说辞。女史写了好几版,皇贵妃都不满意,倒是霄月改动一番,她觉得好了许多。

不曾想到,勤政殿居然来要人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皇贵妃温声对霄月道:“正好我这边的事儿也忙完了。皇上召你,那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你尽心便是。”

霄月点点头:“臣女明白。”

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恍若风雨欲来。

韩奚仲抵达勤政殿时,完全没想过,会在这里看见谢霄月。

自上次平湖县一别,他们再也没见过。分明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听到别人在议论她的事情,甚至把她过往写过的东西全都翻出来看了一遍,但这样面对面的相见,却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谢霄月坐在勤政殿的角落里,身前似乎是宫人单独搬来给她的一张小桌子,她手持小楷狼毫,眼前的纸张已经写满了。

在这样的场合,也不可能打照面。

韩奚仲跪地向君王请安,皇上免了他的礼,然后直接开门见山。

盖了玉玺印的密诏递到了韩奚仲手中。

他知道,自己等来了那个“重要的机遇”。倘若办得好,这可能成为他为官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办得不好,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不可以、也不可能让皇上失望。

只是韩奚仲从未想过,这样的机会,竟是谢霄月写就的。

圣旨之上,是她的字迹。

韩奚仲看过她的行书,的的确确是一手好字,行云流水,若惊鸿游龙,颇有其父之风;而如今呈现在明黄色圣旨之上的,是她的小楷,工整端秀,力透纸背。

韩奚仲双手接过圣旨,徽墨写就的字迹映入眼帘,刻入心中。

“微臣领旨。”

韩奚仲来去匆匆。

虽然皇上没有留他下来议政,但霄月知道,此后的韩大人,会频繁出现在勤政殿,行走在帝王左右。

皇上和谢斐、崔巍的议事一直持续到深夜。总归需要银子来解燃眉之急,不能征税,要么就给天下官吏减俸,要么就需要大量捐款,以充填国库。

号召捐款是个办法。与其从平头百姓那里要钱,不如让家财万贯的人多出。只是用什么名头,如何让大家心甘情愿地掏钱,却又是一桩难题。

总要有人带这个头。

谢斐当然愿意带这个头。但谢家清贵了好几朝,掏空阖族家底也不过捐上万两给朝廷,但对那些光良田就占了千亩的公侯之家来说,万两并不算很大的数字,如果谢家带了这个头,便算锚定了一个数字,那些簪缨世族也就按照这个捐,反而达不到皇上想要的效果。

最后,皇上议乏了,让谢斐和崔巍今晚歇在宫中,明日再议。

霄月除了最初见礼以外,并没有说过话。临走前,她整理好所记录的文稿,放在皇上那张书桌的案头,这才预备告辞。此时谢斐和崔巍前脚刚走,偌大的殿内除了皇上,就只剩下她一个。

皇上忽然问道:“皇贵妃近来如何?”

皇上对后宫中人一向淡淡的,也就这些位分高、又有皇子公主的后妃,皇上会过问两句。

更何况,皇贵妃是太子生母。

霄月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回道:“请陛下放心,娘娘凤体安康,只是近来思虑较多,太医开了宁神的方子。”

“思虑什么?”

“娘娘日夜所思,皆意在替陛下分忧。霄月来勤政殿之前,正在万安宫替娘娘拟懿旨。娘娘望六宫节约用度,省下的银钱,虽然微薄,但也算是为西北军务尽一份心。”

皇上“嗯”了一声:“辛苦她了。你今晚便歇在万安宫吧,跟皇贵妃说,朕明日去陪她用膳。”

“是。”

“你是个聪明孩子。今日朕召你来掌记,便是不想给其他官员知晓此事,余的不用朕多说吧?”

“霄月明白。”

“退下吧。”

霄月突然跪下了。

“舅舅,霄月有一事要奏。请恕霄月胆大妄为。”

她忽然换了称呼。

今日在勤政殿,属于前朝的场合,她唤的皆是“陛下”,但往日在后宫宴席上,她都是直接喊“舅舅”的。

喊出了这样亲近的称呼,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怎么了?”皇上问她。

“霄月或许可以帮舅舅解决眼下捐银的问题。”

皇上一顿。

“哦?起来,说给朕听听。”

第三十五章

六月初八,一封万安宫发出、盖着章皇贵妃印玺的《告内外命妇书》,在京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全篇言辞恳切,历数陈朝过往。先谈太/祖轻薄徭役之政令,方成“明达之治”;后厉帝焱篡位,荒唐行事,不理朝政;至元德初年,百废待兴,帝与公主休养生息,广开陈齐商路,纵横捭阖,终成盛世;然天时无常,今岁大旱,北地颗粒无收,终起战祸。

后话峰一转,以皇贵妃口吻写就:吾等安于广厦,无冻馁之患,皆因农人勤耕不辍,将士浴血卫国。虽为妇人,亦可尽绵薄之力;居于深宫,仍胸怀报国之心。

最后,皇贵妃呼吁六宫克行节俭,宫中结余开支,直接由户部调配,用于南下购粮;万安宫再行清点多余的棉衣、棉被,由皇贵妃亲自带宫人手改成棉衣,为秋冬的到来提前做准备,北边的秋天来得极早,待到三个月后入秋之际,第一批棉衣便可以抵达前线。

此书既出,朝野震动。传闻赵贵妃看完此文,痛哭流涕,说要为前线的兄长亲自缝制冬衣;后谢家三女明蕴,本是六月末的婚期,读完此书,在大婚前十日变卖了大半嫁妆,凡是现银、首饰,皆尽数捐出,只留下了几个田庄带入夫家;平乐郡主谢霄月,除却跟随姐姐将嫁妆尽数捐出之外,还挨家登门,请各家闺秀为前线将士提前预备棉衣。

而后,从后宫到深宅,几乎整个京城的女眷都出动了。这一场由深宫到民间的集体行动一直蔓延到了地方,即便是不富庶的人家,亦有妇人愿意出针线之劳,为前线准备物资。

朝中没等到云中月写就的第五卷故事,倒是等到了沧州文社刻印的云中月手稿,其痛叹:“陈朝女辈皆如此,吾等自愧弗如。在下的年俸难以解燃眉之急,愿悉数捐出书稿所得,为西北军费稍尽绵薄。”

朝堂之上,静默了一大片。

“皇贵妃的那篇《告内外命妇书》,诸位爱卿都看了吗?”皇帝冷着一张脸,注视着台下众人。

底下乌压压站着文武百官,几乎没人抬头,也没人出声。

“是要朕念给你们听吗!”皇上将手中的折子猛地往台阶下一扔。

“臣等不敢。”底下乌压压站着的人,又乌压压跪了下去,接连请罪。

“尔等无能,让满京城的女眷连夜替你们筹集军费、准备物资!你们不惭愧,朕都惭愧!”

皇帝是真的动怒了。

户部亏空一事,韩奚仲暗中调查,给他查出了三百多万两的缺口,几乎是国库一成的库银量,他现在却骂不得、动不得。到了如今的关口上,底下这群人还只会请罪。

——真是一群酒囊饭桶!

但这番动怒确实起了效果。谢霄月这篇把自己关屋子三天三夜写就的文章也好,她给自己出的主意也罢,确实让这群王公大臣、簪缨世族们都动了起来,捐献家财。

既因为羞愧,又因为终于看清了,如果这次因大旱而导致的连锁反应没能安全度过去,陈朝由盛转衰只在一夕之间,世家荣光更是难保。

谢斐比以往更为忙碌。涉及到户部库银案子的事情,皆不可过他人之手,霄月如果夜宿宫中,夜里宫门落锁后,便会去值房帮忙,待到深夜才离去。

有一回一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惊醒时,已是日头高悬,还好太和殿那边还没下朝,她赶紧偷偷离开值房,避免被朝中官员发现。

这番做贼的感觉让她觉得好笑,不过并不心虚。

她只是不想给父亲惹麻烦。

六月末的时候,钱粮皆到位,户部官员南下与齐国交易,换回了放在今年尤为宝贵的粮食,一部分用于陈朝国内赈灾,另一部分北上,再与北漠以物换物,以维持短暂的和平。

朝野上下,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

霄月在给若华写的信中,也终于提及了这些事情。

其实东宫的人依旧每隔三天出发,去往平湖县,若华和她皆有书信来往,但近些日子他们都太忙,往来信件的频率低了一些。

如今最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算是阶段性地尘埃落定,霄月也终于重新执笔,开始在给若华的信里回顾这段过往。

东宫的消息那么灵通,若华对这些事肯定都有耳闻,但她不说,若华也就不问。

她知道若华肯定猜到了那篇《告内外命妇书》是她的手笔,她也知道,若华在等她主动去说。

这封信写得颇为俏皮。

霄月在信中说,因要以皇贵妃娘娘的口吻写就,她在万安宫里住了好几天,光是稿纸就写废了几十张,短短千字,几易其稿,偏生还不能署名。

她本不喜欢交际,却因此事挨家挨户递帖子、登门拜访,感觉不到一个月里说了比平时一年还要多的话。

她其实一点儿也不会做绣活儿,但因为要带这个头,所以努力去学了,不过缝出来的衣服很丑,恐怕达不到军需的标准,只能连同此信一并送到平湖县,望太子殿下笑纳。

哦,她还把自己的嫁妆全捐了。她娘亲还有祖母给她准备了十八年的嫁妆,确实丰厚得过分,但她全没留,估计要空着手进东宫了,请太子殿下不要介意。

真介意的话她也没办法,最多多准备点儿糟糕的绣活儿,旁的没有了。

霄月写完这封信时,觉得还挺好玩,若华看完了应该会笑,他笑起来那么温柔那么好看。

要命,她真的好想念他。

最后结尾的时候,她挥笔写就:“平湖县一别,已有月余。霄月居于宫中,并不觉得拘束,反倒有更大的抱负得以施展。无论史书上留名与否,都不愧对十二年寒窗,亦不愧对陈朝先贤。”

“言辞不能悉意。只愿君心似我心。霄月再拜。”

霄月收到回信,已是十日之后。

只是这封回信并未像以往那样送到谢府。东宫来了人,请她前往宫中一观。

霄月极少去东宫,真要细想,上一次过来还是春天的事情,她过来谢恩,被若华诓去了九州盛筵。

若非那次她被韩奚仲给气到,一个人喝闷酒被若华撞见,恐怕时至今日,她也不会知道若华对她的感情。

一想到这儿,霄月就觉得,可能有些事情是冥冥之中天注定的,其实想藏也藏不住。

此番来东宫,已是七月盛夏。还是那一方院子,庭院里皆种满了桂花树,树下砌着石桌和石凳。主人虽然不在,但桌上的茶托和茶壶都被宫人每日细细擦拭过,纤尘不染。

上一回,紫烟跟她说,太子殿下素爱在此处饮茶赏月。

彼时霄月只是觉得,作为她爹的学生,若华和她爹的品味还真是颇为相似。

现在想来,她却忍不住嘴角上扬。

她当初在这方面,怎么就这么迟钝呢?

“突然叫我来东宫,是殿下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霄月问紫烟。

紫烟笑笑:“郡主随我来便是了。”

绕过庭院和正殿,一路踏着青石板路,来到东宫的后花园。大片的蓝紫色忽然映入了霄月的眼帘,上面还坠着晨间的露水。绣球一般的花株,伞状的花瓣,满目遍见紫阳花。

“殿下说在江南见到了这个品种,想着郡主可能会喜欢,便叫人移栽来东宫,如今已然盛放,便请郡主来东宫一观。殿下还说,不能亲自陪郡主赏花,请郡主见谅,明年回京,殿下会亲自替郡主办花宴。”

霄月又觉得想笑,又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他可真是的……什么叫替我办花宴,分明是想昭告天下。”她揉了揉鼻子,“殿下的信呢?”

紫烟呈上了信件。

若华给她回了六个字——

「定不负,相思意。」

明天过生日嘿嘿~

第三十六章

这是花燃埋伏在卫府的第十七天。

她年纪小,身型也小,穿上夜行衣,便像燕子一样隐没在了横梁上,一点儿声音都不会发出。和谢霄月在平湖县的那三个月,就像是一场悠长的假期,如今回到京中,她又重新开始回归影卫的身份。

原本说好平安护送郡主回来,义父就给她升小头目,谁知道平乐郡主三个月就回京了,她升小头目的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花燃很郁闷。

义父笑话她说:“才多大的年纪,都已经在太子殿下和平乐郡主跟前得脸了,别的人求都求不来,就你鼠目寸光,整日想着当小头目。”

花燃扁扁嘴。

义父又对她说:“眼下还有一件事情交代给你去做,你若做得好,年末的时候便能给你升一级,你去不去?”

花燃立刻道:“去!但这回必须说话算数。”

现如今,她正趴在卫府的房顶,揭开瓦片,偷听里面人的谈话。越听越觉得自己接的这是什么苦差事,早知道当时应该多问两句的。

影卫所大统领飞鹰,也就是她的义父,此番交给她的任务是贴身调查户部尚书卫穹,事无巨细地记录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文官讲话总是文绉绉的,话里有话,绕来绕去,她又不可能拿纸笔一一记下,只能听完了再回去复述,把她难为得不行。若不是过去三个月里那位平乐郡主抓着她看了不少书,她恐怕真的搞不定这个任务。

也不知道平乐郡主怎么样了。

回京后花燃就没她的消息了。作为影卫,花燃知道自己不该问,但同吃同住了三个月,她总归有点儿惦念。

想到这里,思绪就有点儿神游。

却没想到,下一秒居然听到了平乐郡主的名字。

“你是说,你看到谢斐的女儿谢霄月,早上从值房里出来?”卫穹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

花燃立刻绷紧了神经。她仔仔细细地盯着屋子里对话的那两个人,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千真万确,就是那个平乐郡主。下官还不至于眼花到认错的地步。”和卫穹说话的是户部侍郎粟攸之。

“你看,刚刚还说不知道怎么办,这不是送上门的把柄么?”卫穹哼哼了两声,“谢相最近也太关心我们户部的事儿了,得给他找点儿别的事情做做。明天咱们叫上中丞大人喝顿酒,年初的事儿,我看谢家没长教训。”

“这会儿太子殿下和长公主可都不在京中呢。”粟攸之仿佛胜券在握。

花燃的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人名。

年初的事儿,是什么事儿?

中丞大人又是谁?

谢霄月在平湖县给她的脑袋瓜里硬灌进去了陈朝官制,她绞尽脑汁回忆了一番,总算想起来,中丞指的是御史中丞刘平章,专门负责挑朝廷命官的错处,说别人的坏话。

花燃恍然间意识到,他们要趁和长公主和太子殿下不在京中,拿谢霄月做文章,对谢相发难。

待到卫穹送了客,花燃将揭开的砖瓦复原,行至卫府的围墙边,往下一跳,漆黑如燕的身影没入了黑夜之中。

回影卫所前,她决定先去谢家报个信。

太和殿上,文武百官并列两侧。

今日的事情已经议得差不多了,从晨光熹微到日头高悬,龙椅上的人肉眼可见有些乏了,退朝在即。

然而,谢斐却在静静地等待。

本来让影卫所分开人手盯着户部那几个人,只是想从他们的日常中找到亏空流向的蛛丝马迹。历朝历代的库银亏空,无不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过往的踪迹难觅,但眼下的细枝末节却可以想办法去收集。

却没想到,赵贵妃的手,都伸到户部去了。

御史中丞刘平章是二皇子一党的人,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然而户部尚书卫穹却和刘平章有来往,这算是意外得来的消息。

就在皇上说出那句“众卿无其他要事,便散了吧”之后,刘平章出了列。

“臣有事启奏。”

——来了。

谢斐瞥了刘平章一眼。

刘平章心里有些打鼓。

为什么谢斐好像看穿了他一般?仿佛在等待他的行动一般。

“何事要奏?”皇上问道。

刘平章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然后高声道:“臣启奏:谢相数次纵容其女,出入值房,干涉朝政,对皇上、对朝廷毫无敬畏之心!”

他这番话说出来,谢斐似乎一点儿都不惊讶,反倒是微不可闻地“呵”了一声。

但刘平章还是昂首立在那里。

皇上在龙椅上静坐了一会儿,然后道:“这件事朕知道。谢相习惯他女儿伺候笔墨罢了,无需大惊小怪。”

“皇上,这不是小事……”

皇上打断他道:“朕平日眼睛疼的时候,会让九公主念你们的折子给朕听,这算是纵容女儿干政么?”

“自然不算。但平乐郡主出入值房,怎可与公主为您读折子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相提并论?朕听完了,还口述批文,让九公主帮朕写。九公主出入的可是勤政殿,你是觉得朕的勤政殿不能和你们的值房相提并论?”

“……”刘平章被噎住了。

谢斐出列:“是臣怠惰,习惯了平乐帮臣拟文,既然刘中丞有意见,臣以后换个书童用便是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用女儿代替书童,还不值得御史中丞这般大惊小怪。

刘平章没想到谢斐会在这儿等着他。可今日如果他就这么退了,便立刻成为朝野上下的笑话。他怎么能就这样让自己成一个笑话?

刘平章深吸了口气,再上前一步,掏出了另一本折子。

他本觉得用不上这本折子,但现在看来,自己确实没有多此一举。

刘平章跪下道:“元德二十二年,谢相替皇上南巡,全程带着平乐郡主,与江南官员议事时亦不避讳,当年参与的人,有的就站在今日的大殿之上;元德二十五年,恰逢十年一轮的‘清田’和‘大索貌阅’,平乐郡主跟着谢相前往多地抽查,还干涉了荆州清田的方案,那会儿吏部左侍郎王临同就在荆州外放;今年年初,京郊赈灾,明明是谢相全权负责,平乐郡主却又管钱又管人,臣严词上奏,谢相却说平乐郡主只是帮忙施粥;如今更可笑了,直接纵容平乐郡主干涉朝政!这本折子上有着臣等十七人的联名,过往种种,皆为臣等亲眼所见,具可查之。谢影湛纵容平乐郡主并非朝夕,其视君威于无物,视朝廷法度于无物,请皇上明察!”

谢斐的眉头簇起。

他站在那里,逆着光,脸上掠过一层阴影。

刘平章还跪在那里,大太监黄喜颤颤巍巍地递上了他那本折子,皇上不过翻看了两页便合上了,面色亦极为不悦。

是他表现得不够明显吗?他不想议这件事。可如今刘平章却一副忠臣直谏、鱼死网破的样子。

“刘平章,你先起来。”

刘平章却昂着脖子,拔高语调道:“皇上不可姑息此事,否则世人该如何看待朝廷,如何看待皇上?!”

“那你想怎么样?!”皇上把那本折子往旁边一掠。

“皇上必须严处之!”

龙椅上的人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罢了,宣平乐郡主进殿!”

霄月在外面候了太久了。

虽然谢斐跟她说,大概率他会在朝堂上就把这事按下去,最多委屈她被“禁足”和“思过”一段时间,但霄月还是觉得,这件事不会轻易了掉。

可一旦对方不打算轻易结束,那她就会让这些人付出代价。

她穿着郡主朝服,一步一步走上汉白玉台阶。太和殿内的人似乎惊异于她就在殿外,皇上召之即到。而知道这一刻,大殿里的文武百官才意识到,今天早上这出戏,只有开戏的人以为是这是“一场突袭”,实际上对手早就做好了准备。

霄月缓步入殿,向君王行礼。

“臣女谢霄月,叩见陛下。”

“起来。你仔细看看这本折子,看看上面所说的,你做没做过?”

霄月从黄喜手中接过奏章,翻看了一会儿。

“回皇上,上面所言,俱属实。”

众人哗然。

殿内不受控制地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直到太监高喊着肃静,才又安静了下来。

刘平章根本没预料到她居然这么轻易就认了。可她认了,便更是好办,刘平章直接道:“那你是知罪?”

站在文武百官中间的女子只是笑了笑,她的红宝石嵌东珠头冠之下,是一张明丽至极的面孔,笑起来却很是漫不经心。

那一瞬间,刘平章忽然觉得,一切像是回到了二十二年前,长公主临朝的时候,也是这般美艳而漫不经心,谁也想不到那张明丽的面孔下藏着怎样的杀意。

“早知道你们要参我,却没想到能为了我闹出这么大动静,也不知道该不该感到荣幸。怎么,中丞大人是不是料我不敢来殿前对峙?”

她看向刘平章的脸,与他对视:“南巡那一年我十一岁,能干什么政?大人十一岁的时候四书读完了么?为什么觉得一个孩子可以干政?荆州清田那一回,我只是随口提议,让地方官员监察钦差。既然天下百姓皆可直谏而不获罪,我为陈朝儿女,为何不能向父亲提议呢?退一万步说,如果我的议题有问题,为什么后来全国各地的清田都要按照荆州的方案执行呢?”

“你放肆!”刘平章被她这副样子触怒了。

“我放肆?”霄月重复了一遍,“刘大人还没有回答我,当年满朝上下,为何偏偏要按我所说去执行?”

“平乐郡主,这里可是太和殿!吾等士人,岂可被你一介女流这般羞辱?!”卫穹怒斥道。

本来说好今日他不出这个头,全交由御史中丞,但此时他却忍不住站了出来。

“呵,女流。”霄月扯了扯嘴角。

她朝着殿内百官伸出手,上面的伤痕还没彻底愈合。

“你们觉得,我’区区一介女流‘,白天为边关将士缝制棉衣,手被针划伤了、戳破了,夜里还要再去值房提笔,为的是干政?是羞辱你们?是放肆?!”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近乎咬牙切齿。

“你们觉得,宫中府中,内外命妇,这些’女流们‘把嫁妆都捐出来补贴国库,也是为了羞辱你们?!”

“你们觉得,皇贵妃娘娘削减了后宫大半用度,我母亲因粮食的问题亲自跑一趟齐国,都是为了羞辱你们?!”

“不是我等女流在羞辱你们!是你们自己无能!是尔等自己在羞辱自己!”

霄月发飙了。下章接着骂。

写作“尔等”,读作“傻X”。

21.12.1

第三十七章

韩奚仲照例在巳时抵达勤政殿。

国库亏空的一应调查进展,皆由他直接向皇上汇报,谢相和崔大学士也会在场。今日韩奚仲依旧准时来到勤政殿,但接引他的只有一位小太监,就来黄喜都不在。

小太监道:“韩大人,陛下还没下朝呢,还请您在偏殿稍加等候。”

早朝从卯时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

“朝上议论何事,耽搁了这么久?”韩奚仲问道。

皇上于太和殿上直面文武百官,发生的事情也不需要避讳,小太监回答道:“平乐郡主被宣上殿问话了,御史中丞联名十七位大人参了谢相和平乐郡主,现下正在对峙。”

韩奚仲一怔。

在为二皇子办事的那一段日子里,他对两/党心腹的了解不可谓不深。御史中丞是二皇子和赵贵妃手下的重臣,初春那次对谢斐的弹劾,也由其主导,今日这场明显是故技重施。

既然是故技重施,那就不会像上回那般轻易罢休。

这么多年,从寒窗苦读到上京应试,从状元游街到日赴勤政殿。韩奚仲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真正在仕途上崭露头角、成为帝王心腹的机会。很显然,现在这个机会,已经落到了他的手上。

太和殿早朝,非四品以上官员不得入,除非有要事面圣,并得到宣召。韩奚仲自然还没能位列四品,可眼下这件事办完,他立于太和殿之上,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的手中,正是近日悉数整理的户部一案调查卷宗。

今天这一份材料,尤为齐全。

韩奚仲握着卷宗的指节渐渐收紧。

——去,亦或者不去?

这几乎是一个不需要去思考的问题。他安安静静待在勤政殿的偏殿,等皇上下朝,办好他的差事,待到皇上决心要办户部的时候再奉旨行事,而后便是诸事顺遂,官运亨通。

如果现在站出来,那他过往十年的心血全都会白费。

他都清楚。他都明白。他那么理智一个人。

可是脚步已经率先迈开了。

“诶,韩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去太和殿。劳烦公公帮我通传,我有要事需面圣!”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可能是过于激动的缘故,谢霄月还在微微喘气,她那一句“尔等”砸了满朝文武一个劈头盖脸,被她直接当面痛斥的卫穹更是气得血气上涌,七窍生烟。

太和殿不比勤政殿,不存在“闭门”这回事,朝堂上的言论是捂不住的,刚刚发生的事情下了朝就会传得满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倘若他卫穹辩输了这一场,即刻便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打破沉寂的是扑通一跪。

卫穹跪在了刘平章边上,脸色涨红,对着高台之上的皇帝高声道:“陛下!太和殿上岂容得下这等放肆言论!”

霄月当即毫不客气地回击道:“除了’放肆‘这种车轱辘话,卫大人还会说点儿别的吗?!”

卫穹不再看她,只是对着殿上磕头:“此女不敬圣上,不敬朝廷,不以为耻,返以为荣,实乃罪无可赦!臣恳请皇上,褫夺其封号,贬其为庶人,按律法发落!”

又有人跟着出列跪下,齐声道:“臣等恳请皇上,按律法发落!”

霄月翻了翻她手中这张细数她从十一岁至今全部罪状的折子,尾部联名的人全都跪在她跟前,不多不多,正好十七个。

她冷哼了一声。

“难为你们搜肠刮肚给我找罪名。”

闹到这个份儿上,已然鱼死网破了。这群人根本没有考虑过皇上下不下得来台,他们就是要让皇上保不了她,保不了谢家。

因为他们站在制高点上,因为他们义正严辞,因为他们既蠢又坏!

被逼到这个程度,大不了就是被褫夺封号,再行问罪。但霄月不后悔。宽袍广绣之下,她捏紧了手腕上月白色发带飘下的那一截,她知道那个人和自己相隔千里,但千里之外的人,绝对不会希望她和这群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肮脏龌龊的家伙们低头!

面对一地的臣子,皇上往龙椅上一靠,已然疲惫到不想说话。

收不了场,下不来台。

最后总得有一个人妥协。

霄月伸出手,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手上的发带随着动作而飘扬。

“皇上,臣女从未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臣女所为,桩桩件件,皆为我大陈。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尤未悔!但如果今日皇上非要给群臣一个交代,臣女不想让您为难,臣女可以认殿前失仪之罪,亦可以不当这个郡主。”

她眉若远峰,目若朗星,满眼都是坚定。

然后,她抬手,摘下了自己的郡主头冠,郑重地放置于一旁。

乌黑的发髻上,只余一支精巧素雅的花胜。

“臣女有罪,听后发落。”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龙椅上的人指节握成拳状,青筋都迸了出来。整个太和殿再次陷入死寂,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高台之上的人所作出的最终裁决。

就在这时,勤政殿的小太监快步跑了进来。

“皇上,吏部主事韩柏求见,说有要事启奏!”

众人的目光陡然间移到小太监的身上,他有些腿软。皇上似乎因为这声通传松了口气,摆手道:“宣。”

韩奚仲进殿时,地上站着的、跪着的皆有之,一边是以御史中丞刘平章和户部尚书卫穹为首的朝廷命官,另一边只有谢霄月一个人,发髻依旧端整,只是头冠已卸。

霄月匍匐余地,依旧是大礼的姿势。

韩奚仲不偏不倚地看见了她纤细的手腕,素白若霜雪,上面系着一条月白色的发带。

心脏在一瞬间抽痛了一下。

韩奚仲闭上眼,挪开视线,等双目重新睁开时,已然恢复了清明。他注视龙椅上的人,呈上手上的卷宗:“臣韩柏启奏:国库亏空累计三百七十万两,且在户部尚书卫穹的授意之下,国库官吏行贿清点库银的官员,每回达数千两之巨。臣已一概查明,证据确凿,现呈上调查卷宗。”

卫穹的瞳孔一震。

他用难以置信地目光看向突然出现的韩奚仲,又看向皇上。

他没听错也没看错,龙椅上的人一丝一毫惊讶的情绪都没有,“所谓一概查明”,便意味着是早有授意。

大太监黄喜颤抖地走了下来,接过韩奚仲呈上的卷宗,递了上去。

皇上的面色阴晴不定。

“之前皇上让臣暗中调查,是因为南下购粮的钱没有凑齐,怕国库空虚之事贸然捅出,引发朝野动荡,甚至引北漠再度来犯。现危机已除,臣亦已调查清楚,是以呈上结果。”韩奚仲伫于原地,目光清明,言辞清晰,简明扼要,“因行事机密,臣必须单独向谢大人汇报进展,全程不可有第三位朝臣得知。既要严守秘密,又要按时完成调查,因此平乐郡主才会出入值房,协助臣处理文书工作。”

霄月猛地抬头,眼里的情绪极为复杂。

韩奚仲就站在她身旁,身姿挺拔,若寒梅般孤高。

可他说的这些,她都没有做过。她确实插手了国库亏空案,但都是帮父亲做事,从未有过对韩奚仲的“协助”。

除了那天在勤政殿那一面,她并没有再和韩奚仲见过面,更没有说过话,可韩奚仲却偏偏把这件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龙椅上的人沉默了半晌,终是骂道:“朕让你这个时候捅出来了吗?!”

韩奚仲抿唇,每个字皆落地极重:“臣不能眼睁睁看着为国事呕心沥血的人遭到诋毁,监守自盗的人却逍遥法外!”

沉默。又是沉默。

几乎每一个人说完,皇上都要沉默,众人也都要沉默。

良久,他才厉声道:“朕看今天这朝也不用下了!卫穹,这三百七十万两库银,你准备怎么还?!”

“请皇上明察……”

“你还嫌查得不够明白么?!朕还没瞎,看得懂白纸黑字!”皇上把卷宗往台阶下一甩,“朕看平乐郡主说得没错,就是尔等无能!你卫穹更是无能之至!”

卫穹被那一大叠厚厚的卷宗直接砸懵了。

白纸纷纷,如雪花一般落在他的身侧。

“来人,把卫穹带下去,听后发落!”皇帝高声道,“退朝!”

就在这时,刘平章膝行至前,疾言道:“陛下!一码事归一码事,就算卫大人有罪,那谢相也不应该让平乐郡主插手朝廷命官查案!陛下绝不可就此姑息!”

刘平章分明看穿了皇上想要借此避开这件事的意图,而他绝对不能让谢斐和谢霄月轻而易举地就此逃脱!

能否重挫谢家锐气,成败在此一举。

刘平章用力把头磕了下去,抬起来便见了血,额上殷红,他将将跪不稳。身后的御史们立刻冲上去扶住了他,更有甚者,凄声喊道:“中丞大人!您何苦如此啊!”

人声不绝于耳——

“必须严惩!”“实乃大罪!”“不得姑息!”

仿佛这群言官都在为国死谏似的。

“够了。”一个极冷的声音打破了眼前混乱的闹剧。

谢斐抬眸,神色冷得像冰,目光里似有霜寒的刀锋。

“崔大人,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谢斐忽然看向崔巍。

崔巍正头痛万分。

殿阁大学士连带着整个翰林院,在这朝中都持中立态度,不涉党/争,是以今日之事,皇上没问他的意见,他也就没有主动插嘴。而他的得意门生韩奚仲却突然冒了出来,简直就是上赶着要断送自己的前途。他正在想着接下来该如何斡旋,却不想谢斐点了他的名。

他和谢斐是老朋友了。虽然有的时候看这个男人不顺眼,多年来也总不免暗中比较一番,可在关键时刻,他不可能落井下石。

“谢相请讲。”崔巍叹了口气,等着谢斐接下来的话。

“今年年初,沧洲文社刊印了韩柏的文集,陛下多有夸赞。后此文集盛名于天下,一时间洛阳纸贵,基于此书的文评集亦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其中最有名的那本,是一个化名为‘沧洲隐士’的人所写,亦由沧洲文社刊印。那本文评集,崔大人盛赞之,甚至对我说,‘朝中人比之而不若也’,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

“陛下会让韩柏暗中调查户部,正是因为韩柏曾在书中论述过前朝库银亏空一案,且论得极好。而崔大人觉得,那本文评集中写得最好的一篇,也是论的前朝库银亏空案,那位沧洲隐士旁征博引,补充了许多细节,遥以佐证韩柏提出的观点。崔大人,我说的对吗?”

“是这样。”崔巍点点头。

谢斐“嗯”了一声,刀锋一般的目光扫向刘平章和他手下的那群御史。

“写下那本文评集的‘沧洲隐士’,正是我的女儿,谢霄月!”他语调铿锵,掷地金声。

韩奚仲猛地看向身旁的人。

霄月依旧跪在原地,并不知道他在看她。

他们离得那么近,却又好像隔了万水千山那般遥远。

韩奚仲蓦然回忆起很多过往。去年的这个时候,霄月在沧洲文社替自己校对文集,而那时的他真的以为,她所做的事情,仅仅是“校对”而已。

就在一个月前,在平湖县,她哭着对自己说:“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你做过多少事情。”

可他又对她说了什么呢?

那些矫情的、让他恨不得掐死自己的话。

韩奚仲突然觉得有些缺氧,就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而眼前的女孩子只是倔强地跪在那里,却不对任何人低头。

谢相和长公主视若掌珠的女儿,饱读诗书,胸怀千秋,十四岁就为朝廷清丈田亩出谋划策,十八岁因自己让她伤了心才离京,却又扛起了京郊赈灾的重担。

此时此刻,她因强加的罪名而跪在这里,宁折戟而不屈服。

这样一个人,仔细剖读他的文章,为他韩奚仲写下了一整本书,却从未跟他提起过一字半句。

何其可笑。他来之前,居然还在勤政殿里权衡利弊?

如果他今日为了仕途,没有迈出这一步,他会后悔至死!

眼前的女孩子终于开口了。

霄月深吸了一口气,抬眸,对上刘平章的眼睛。

“我有一事,想请教刘大人。”

她没有给刘平章拒绝的机会,直接道:“敢问刘大人,前朝户部亏空一案,事发于哪年,因何而起,最终追查是什么结果,银子是从哪里亏出去的,案子又是怎么判的。”

刘平章被突然其来的问题问懵了。

他的的确确回答不上来。而谢霄月也预料到了他的回答不上来。

脱下了郡主头冠的少女依旧明丽芳华,仪态丝毫不乱。她兀自站了起来,扫视整个太和殿:“我刚才问的问题,有谁能回答吗?”

无人回应。

现场唯一一个可以详细回答的,恐怕只有韩奚仲。但韩奚仲当然不会多说什么。

见殿内鸦雀无声,霄月索性自问自答道:“是祯明十三年春,奉命清点国库的周其德,与时任户部右侍郎程诏,因分赃不均而相互攻讦,最终捅到了祯明帝跟前,拉开了此案序幕。祯明帝令瑞王严查,后瑞王查证,国库合计亏空白银二百六十七万两,从前朝开国起便不断通过看管国库的官吏之手流出,流向若蛛网,难以彻查,光罗列出来的主要流向就有十三条之多。祯明帝震怒,下令抄家、斩首涉案官员共计一百八十余人。”

霄月的语调平稳,仿佛只是单纯叙述一段早已过去多年的历史。

即便这段历史在今日的朝中,依旧以这样不堪的方式再度重演。

霄月想起了若华对她说的话。

“你要承担更多的责任,但同时,你也会拥有权力和地位,能影响和改变更多的事情。”

她在内心隐秘的角落里,曾经那样深刻地自卑过。

身为女子,她能做的事情极为有限。她这一辈子都不敢肖想以朝臣的身份立于大殿之上,就算肖想了也没用。

除了若华,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的理想与野心,包括父母,因为这样的期待本就不可能实现。

但若华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

他给她和自己并肩而立的机会。

他说:“无论如何,我都最喜欢霄月”。

谢霄月握紧了腕上发带的尾角,仿佛有勇气源源不断地注入进来,就像那个人于千里之外支持并鼓励着她一般。

今日没有若华再来保护她一次,她必须自己面对。这是一场注定孤独的战役,而她绝对、绝对不会认输!

她面向以刘平章为首的那一大群御史,一字一顿道:“诸位都是正经科举入的仕,结果这样的问题,你们却一个字都答不出来,还得我来给你们说。我不想再骂你们‘不如一介女流’,这话实在太放低自己了。要知道,就算是本案公开调查,我也敢说,你们未必有我清楚、了解这个案子该怎么查,未必能比我更好地整理证据、撰写卷宗!我若是你们,早就羞愧难当、辞官谢罪了!你们以为今日逼陛下处置了我,天下人就不会看你们的笑话了吗?!”

再也没有多余的声音。这一次的沉默比先前无数次都要漫长。

只有目光坚毅的女孩子迎上众人的目光,言辞如刀锋,宛若提刀浴血走来。

最终,高台上传来皇上疲惫的声音。

“诸位还有什么要辩的呢?退朝吧。就当是朕给你们留的最后一丝体面。”

下朝时,已是正午。

夏日的日头毒辣,偏偏走出太和殿的人都无异于霜打的茄子。

霄月跪了好一阵,膝盖有些疼,谢斐扶住她慢慢往前走。可出了殿外,她却发现韩奚仲正在等她。

谢斐瞥了韩奚仲一眼,随后对女儿道:“我先去值房了,你一会儿自己回家。”

霄月点点头,目送父亲离去后,才看向静默地伫立在一旁的韩奚仲。

“多谢韩大人。”她先开了口,因刚才说话过多,此时她的嗓音有些沙哑,“今日之恩,霄月没齿难忘。”

她拱手,行了一个人士人的礼。

手腕上的发带随风飘荡。

韩奚仲看向她疲惫的面庞,然后视线下移至那双皓腕之上,又再度移开。

“如果你有心谢我,就答应我一件事吧。”他的嗓音亦沙哑。

女孩儿苍白地笑笑:“有件事不行。其他的,韩大人都可以提。”

韩奚仲也自嘲地笑笑:“时至今日,我怎会那般不自量力。”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是想告诉你,你以后永远也不用对我道谢,或者道歉。”

——只有我欠你的。韩奚仲在心里补充道。

见霄月不答,他再次询问:“可以吗?”

寂静了片刻,霄月点点头:“好,我答应韩大人。”

“嗯。我送你出宫吧。”

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喜欢他的人。韩奚仲想。

这个人闯入他的世界时,那么突然,又让他那么无措,以至于,他把这个人给弄丢了。

万幸。他虽然羞愧于今日的“权衡利弊”,却终究没有错上加错。

如果他终究要登上高位,位极人臣,那他是不是可以更多地去保护他错过的这个人?

再次声明:本文转自知乎,如有侵权,联系后删除,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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