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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邊境的愛情(第四節)

宇宙邊境的愛情(第四節)

時光穿過命運古木滿是罅隙的葉片,随着流風如約抵達時間盡頭的荒原,而那年夏暮河川亦不曾考慮過停止流淌,——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之久,在度過了這樣一段不可謂不物是人非的漫長歲月後,一天,機緣巧合般我竟看到了十五年前那個從河畔樹下的收音機裡聽到的宇宙旅行故事的下半段。

在一個大粒急雨過後的夏日晌午——那雨粒粗糙而原始,令人聯想起往昔漢宮屋檐落雨之聲所發出的時空鳴啭。高聳的積雨雲外形仿佛複制于某張被匆忙打包成捆的舊時光海報。

我手持設計圖紙,身着工作西服,在這城市具有百年曆史的市中心街頭,與自斑馬線對面匆匆走來的一群人擦肩而過。

不知道為何,此時與我同向而行之人隻有我一個。孤獨像食用被融化的巧克力般令口中焦渴。

由于剛降過雨的緣故,濕氣與熱力把空氣幻化得格外新鮮,通明而澄澈。人群身上所閃動的形形色色的各式衣服不論新舊,亦因這雨後空靈的天色而恰如其分地與每個人相合。似乎衣服也有着平日為人所遺忘的本來面目。

忽然有種來自遙遠海邊的況味。

在這交錯而過的短短數秒中,人群中一位身着與我相似正裝的女孩自我眼角的餘光中倏然而過,留給我的一抹印象宛如看見永不落地的仙女羽衣翩然而降。

而我沒有轉頭看她。

濃郁的夏日氣息在此時高天的天空及周邊的街景及裡發酵、回旋。

她閃耀着黑寶石光澤的精心梳理過的披垂至肩部的頭發以及娟秀别緻的白襯衫衣領給我的觸動,仿佛是看到露出地平線的初夏朝陽在山間竹林裡投下竹影,随即喚起山的低鳴,撥動空寂的心弦一般。

這顫動的心弦的弦音與故事中清風共花瓣飄飛的桃園印象一齊出現,一個戴着黃金面具,不住奔跑的男人形象浮現于我的腦海。

當地球高空的雲層裡遽然響起一聲驚雷,也許宇宙邊緣的樹冠上正綻出朵朵關于星空的繁花甘露。

花語寫着:永恒的愛。

誠然,可以确定,人群也好,那位女郎也好,此前自己與其素未謀面,大概以後也不會再見。方才這迎面而過的瞬間,這個我與人群及女孩相錯而過的片段,僅隻是循着這城市尋常生活所尋常安排的偶然擦肩,僅隻是這樣。

然而,雖然有着某條因曆史變遷而在後來難免幹涸的名為“忘憂”的河川,此時,在記憶空處已被遺忘的少年時代那個夏暮傍晚,在河畔草地樹下所收藏的那時往事,猶如久違的雨雲終于到來,并在久旱的沙漠裡投下似曾經的雲影,十五年後,自己意識深處的屋門豁然打開,關于往日星辰的故事如同重新呼吸到新鮮濕潤的氧氣般,浮出記憶表面。

宇宙,飛船,生存,冒險,空間和那個她,少年時的夢想與執著如倒流的瀑布般又轟轟然在我逐漸渾濁的心靈中顯現。

我想起了,心靈清澈時候的事。

是夜,我匆忙傳回住處,在封面已然褪色、樣式早已過時的成堆舊筆記本中努力翻尋——其動作如同剝去穿出地表新長成的竹筍層層的殼。就像在令人忐忑的暗室中摸索到室燈開關般的一番搜尋後,我終于找到了已記不起是由何人抄錄的,與我擅長的一副塗鴉作品一起,夾在筆記本活頁裡的那個廣播故事下半段的内容。

終于是個被“發掘出土”的有始有終的故事了。

一同被發現的,還有一張全然不知是如何混入書堆中,沒有署名的漫畫插畫。

畫上所繪的内容用比喻的方式而言,正如在描繪一隻在連綿沙丘中迷失方向的隻有螞蟻個頭的象。

若要在千萬億海砂的堆積中,發現一兩顆稀世罕有的寶珠,其要點是尋覓得法且時間足夠,必要時還需再加上從天而降的靈感。而這幅畫的被發現正是如此意味。

我仔細觀看,畫上所繪的,具體而言是一位正在太空中騎着快艇風馳電掣的少年,他身着輕巧宇航服,臉上帶着少許淡淡雀斑,神情潇灑不拘,正意氣風發。那以特寫的形式呈現在畫面前景,頭盔下輪廓清晰且自信的臉,正轉身回眸一笑。他身後是一顆類似木星的星球。

“《太空快車手》?”我恍然悟道。

“當年這部并不知名的科幻漫畫,其臨摹作品是如何來到自己塵封的書堆中呢?”我疑惑着,“又是何人所繪?”

在記憶的膠片中仔細搜尋,發現與之相關的任何場景無論如何已難再現。

誠然,那時候,自己也是會畫一點畫的,隻是達不到專門優秀的程度罷了。此時的當下,對于這幅畫是否出于己手的疑問,已然暧昧不清地無從回答。

我将那畫貼在牆上忘記取下的《月海少女》的舊海報上仔細端詳,隐約覺得,與當年熟悉的漫畫裡标準原畫相比,少年額前的劉海似乎增多了一條逆向飄動的發線,人物眼中幹淨漂亮的眼白部分也進一步更豐富地泛着幽幽的青藍,而飛艇的機體與搖桿上也增添了幾條斜向的紋章樣裝飾線。這樣的畫法甚至使人覺得與原作相比,少年内心的那份堅定顯得更有力鮮活飽滿。

細膩的手法顯示出這副臨摹作品似乎出自一位女性之手。

“也許除了自己,那時還有人喜歡着《太空快車手》。隻是對方知道我,而我卻沒能覺察到對方的存在。有一天,出于某種原因,對方将用心臨摹的作品悄悄塞進了我塗鴉用的筆記本書頁裡,而這筆記自那之後我卻不巧地再未打開過。”

真是一個令人憂傷的推測。

“如果那時侯再努力一點用功就好了,說不定如今就可以想起這幅畫的作者是誰了。”

想起來,彼時班上是有一個因體質羸弱而不得不在上體育課時總是獨自待在教室裡的同學。那是一位戴着樣子顯得有些蹩腳眼鏡的,無甚存在感的女孩。

不知如今的她還好嗎,是否還如從前那般纖弱。

我将幾滴清涼的眼藥水滴入幹澀得現出紅血絲的眼球内,閉上眼,如此回憶着。

待多餘的眼藥水從眼角中擠出流下,觸感提示我原來回憶亦是這般纖弱。

細聽,紗窗外,夏夜裡正嘶嘶蟲鳴。在那如今已去不到的地方,仿佛幹裂的太空正在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