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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談|曉蘇:對那些假的、惡的、醜的東西決不能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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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談|曉蘇:對那些假的、惡的、醜的東西決不能寬容

曉蘇,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參事。先後在《人民文學》《收獲》《作家》《鐘山》《花城》《天涯》《大家》《十月》《北京文學》《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發表小說五百餘萬字。曾獲湖北省文藝明星獎、百花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湖北文學獎等獎項。有多部作品被譯為英文、德文、法文和西班牙文。

曉蘇《春回大地》-創作談

春 回 大 地

曉蘇

在離村出走十三年後的這個傍晚,陳谷子終于回到了油菜坡。此時,寒冬即将過去,大地正在回春。車到村口,他突然停了下來,将頭伸出窗外,正遇上一陣晚風拂面而過。奇怪的是,他不僅沒有感到絲毫的涼意,反倒覺得臉上一熱,好像被溫柔的貓舌頭舔了一下。

雖然天近黃昏,但夜幕尚未降落,村子還能看得清清楚楚。打那年逃走後,陳谷子一直沒有回來過。放眼望去,村裡大變了樣子,土坯屋變成了磚瓦房,泥巴路變成了水泥道,茅草地變成了茶樹園,一切都變得讓他眼花缭亂,差點認不出來了。不過,他本人也發生了巨大變化。當年出去,他是為了躲避叔叔陳扣逼債,走時身無分文,靠一路乞讨才到了廣東惠州。今天回來,他開着自己的寶馬轎車,身上除了兩三張銀行卡,還有幾十萬元現金。

夜幕從天上徐徐地垂落下來,村裡漸漸亮起了燈火。陳谷子沒有急着離開村口。他想在這裡多待一會兒,回憶一下往事。他把頭收進車窗,關上玻璃,仰頭倒在了座椅的靠背上,随即閉上眼睛。他剛把眼皮合攏,往事便洶湧而來。

陳谷子最先想到了陳扣逼他還債的情景。那筆債,是他為父親治病欠下的。他讀高二那年,父親陡然發了急病,到醫院一查,才發現長了一個腦瘤。必須趕緊給患者開刀,醫生說不然就沒命了。但開刀要先交手術費,否則連醫院都住不進去。為了給父親救命,他隻好硬着頭皮去找陳扣借錢。陳扣一向吝啬,又怕老婆,開始不肯借。他沒辦法,便給陳扣下跪。陳扣見他可憐,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借了一千元給他,并要他當場打了欠條。不幸的是,一千元花得一分不剩,父親的命卻沒有救活,手術後第二天就走了。雖說父親沒能得救,但他借的錢卻不能不還。陳扣催債又急,沒等父親滿“五七”就逼他還錢了。當時,他還不滿十七歲,壓根沒錢還債。無奈之下,他隻能拆東牆補西牆,找别人借錢還給陳扣。然而,屋漏偏遭連陰雨,他還沒有還清陳扣的債,母親又因病去世了。母親一走,陳扣催債更緊,每隔兩天都要找上門來,手持欠條,攔門而立,像一個催命鬼。走投無路,他才離鄉背井去了南方。

當初從村裡逃走的時候,陳谷子沒想到會出去這麼久。他打算最多出去兩年,一掙夠還債的錢就馬上回來,及時把錢還給别人。要說,他那時欠的債也并不是太多,除了陳扣的五百元沒還清之外,還欠趙天開一百五十元,欠芝麻嫂一百五十元,欠村主任姚德兩百元,加起來共計一千元。事實上,他找趙天開、芝麻嫂和姚德借來的那幾筆錢,都還了陳扣的債。好在,他的運氣不錯,一到惠州便進了一家建築公司。公司下面有個裝修隊,人手緊缺,正在招兵買馬。他年輕力壯,又讀過兩年高中,報名一面試就被錄用了。剛開始那陣子,他在隊裡跑腿打雜,工資不多。後來,隊長讓他學習測量和畫圖,逐漸參與方案設計,收入也漸漸高了起來。一年時間不到,他便存了一萬多元。那年元旦前夕,他本來決定帶着存款回老家還債的,剛準備去火車站買票,隊長突然找他談話,說要提拔他為副隊長,每月工資增加兩千元。他于是改變主意留在了惠州。半年之後,隊長升為建築公司副總,他又被提為裝修隊隊長。又過了半年,裝修隊擴大為建築公司旗下的裝飾公司,他被任命為公司經理。這樣一來,他便一時半會兒離不開惠州了,不知不覺在那裡一口氣待了十三年。如果不是接到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他眼下肯定還在惠州,至少不可能現在就回到村裡。

陳谷子接到的那個電話,是村主任姚德打給他的。整整十三年沒聯系,他居然一下子聽出了姚德的聲音。姚德說話鼻音仍然很重,隻是不如從前底氣十足,在電話裡聽上去慢悠悠的,似乎有點吃力了。聽到姚德的聲音,他感到無比親切,心裡激動得發顫,有一刻差點哭了。但他好半天沒有吱聲,不知道說什麼好。沉默了許久,他才說,村主任,我對不起你。欠你的那筆錢,我至今沒還,但我一直沒忘。請你放心,等我哪天回去了,一定加倍償還。姚德連忙打斷說,谷子,你誤會了。我打這個電話,不是找你還錢的,是想請你回來,跟你商量一個重要事情。他忙問,什麼事?你就在電話中說吧。姚德想了想說,電話中說不清楚,我等你回來後,跟你當面說。姚德說到這裡,陡然咳嗽起來,咳得很厲害,好像喘不過來氣。他擔心地問,村主任,你怎麼了?姚德又咳了一聲,有氣無力地說,我老了,快當不動村主任了。說到這裡,姚德又咳了起來,随即便挂了電話。接到電話的第二天,他就向總公司請了一周的假,匆匆踏上了回村的旅程。

車外忽然傳來一聲夜莺的啼叫,将陳谷子驚醒并從回憶中拉出來。這時,夜幕已經把村子罩得嚴嚴實實,燈火倒是越發明亮了。他直起身來,重新發動了車,緩緩地朝村子西頭開去。

村子西頭有一棵又高又粗的白果樹,陳谷子的家就坐落在那棵樹下。他當年躲債離開時,樹下有三間破破爛爛的土屋。靠樹的兩間是他的,另一間住着單身五保戶胡伯。十三年過去了,風吹雨打,雪壓冰凍,他不知道那三間土屋如今是否還在。它們可能早已倒塌,變成了一片墟土,假若還在的話,也一定是千瘡百孔了。不過,無論它們在與不在,現在都絕對不能住人了。這麼想着,他心頭猛然疼了一下,随即生出一種莫名的傷感。其實,他下午經過老垭鎮的時候,已經考慮過今晚到哪裡住宿。他最先想在鎮上住飯店,飯店裡吃住都很友善。接着,他又打算住到姚德家裡去,除了看望,正好把那筆錢還上,再說也是姚德讓他回來的。但他最後還是決定回家去住,不管怎樣,那裡畢竟是他出生和長大的地方,萬一土屋倒塌了,就把車停到那棵白果樹下,然後在車裡睡上一晚。

大約用了二十分鐘,陳谷子把車開到了白果樹下。出人意料的是,白果樹還是那棵樹,樹下的三間土屋卻變成了一排磚瓦房。磚是青磚,瓦是紅瓦,在車燈的映照下顯得古色古香。這排房子開了兩個大門,看上去像是住着兩戶人家。那邊的一戶亮着燈,這邊的一戶門窗緊閉,似乎沒有住人。他一邊納悶一邊開門下車,腳剛落地,一個瘸腿老人從亮燈的房裡走了出來。這個老人就是五保戶胡伯。他一眼認出來了,急忙上前一步,握住胡伯的手問,這磚瓦房是咋回事?胡伯欣喜地說,這是村裡去年為你和我兩個無房戶建的安置房,分房時你不在家,村主任把你的鑰匙放在我那兒了。陳谷子聽了非常感動,沉吟了一會兒問,以前的那幾間土屋呢?胡伯說,早都垮掉了,根本無法住人了。要不是遇上精準扶貧,我還不曉得如今住哪兒呢,你回來也沒處落腳啊。

胡伯邊說邊轉過身去,一跛一跛地進了他的房。再出來的時候,陳谷子看見他一手拿着一把鑰匙,一手提着一床被子。接過鑰匙後,陳谷子卻遲遲沒接被子,瞪大眼睛問,怎麼還有被子?胡伯說,這是村主任昨天給你買來的,怕你回來後一時來不及上街去買。陳谷子聽了渾身一熱,變了聲音說,村主任這個人,真好!說完,陳谷子雙手接過被子,然後将它緊緊地抱在懷裡。

這天晚上,陳谷子睡在嶄新的磚瓦房裡,蓋着村主任姚德為他新買的被子,像喝了濃茶一樣,久久不能入眠。直到半夜轉鐘時分,他想到明天還要跑很多路,見很多人,辦很多事,才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睡去。

/試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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