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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華:用漢語重塑村上春樹

現代快報訊(記者 姜斯佳)" 文學譯作是作者之作和譯者之譯一見鐘情或兩情相悅的産物。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一個譯者遇上正合脾性的作者,或一個作者遇上正合脾性的譯者,未嘗不可以說是天作之合。" 如今,中國讀者提到村上春樹,總會 " 本能 " 地想起林少華,而林少華自己回憶起與村上春樹作品的相遇時,字裡行間也透露出 " 命中注定 " 的色彩。

林少華:用漢語重塑村上春樹

△翻譯家林少華 受訪者供圖

1987 年 10 月,已經在廣州暨南大學日語系任教五年的林少華赴日進修日本古典文學。兩個多月後,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挪威的森林》問世,整個日本列島都陷入 " 村上熱潮 "。唯有林少華——這位日後的村上譯者一門心思埋頭于中日古典詩歌研究,對這本擺在書店最顯眼處的暢銷書熟視無睹。一年後,林少華回國。在日本文學研究會的年會上,他又和這部小說不期而遇——在時任日本現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的李德純盛情推薦下,林少華終于翻開了這本書,沒想到讀起來便一發不可收拾,很快接受了漓江出版社的翻譯邀請。" 在暨南大學一個朝北房間的角落裡,我就這樣陪着《挪威的森林》、陪着村上春樹開始了中國之旅。又眼看着其由不入流的‘地攤’女郎變成陪伴‘小資’或白領們出入星巴克的光鮮亮麗的尤物,進而升格為半經典性世界文學名著。"

迄今為止,包括 2 本與他人合譯的短篇集在内,林少華一共翻譯了 45 部村上作品。經過 " 林家鋪子 " 加工,作為中譯本的村上作品似乎多了幾分詩意。例如直譯應為《聽風的歌》的村上處女作,被林少華意譯為《且聽風吟》,成為當時文藝青年最愛的社交平台簽名,還被樸樹寫成了歌。在《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譯後記中,林少華坦言:" 我堪可多少引以為自豪的一個小小的貢獻,可能就是用漢語重塑了村上文體,再現了村上的文體之美。" 面對一些關于 " 譯本是否應該完全忠實于原作者 " 的争論,林少華回應:" 哪怕譯得再好再忠實,百分之百原汁原味的村上春樹也是不可能存在的。"

有人稱林少華為村上春樹的禦用翻譯家,他不以為然。在他看來,所謂 " 禦用 ",是一個皇帝與臣下的關系,這是不平等的,而譯者和作者是平等的關系。除了村上之外,林少華也翻譯過很多日本現當代名家的作品。他尤其喜歡翻譯與他的文體與心氣相通的作家,比如夏目漱石、片山恭一、村上春樹,而對于三島由紀夫、太宰治甚至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川端康成,則有些違和感。

這些年來,林少華開始試着和村上 " 松綁 "。他開玩笑說,看到自己的名字總是以小一兩号的字型跟在另外一個男人名字的後面,有時會覺得不是滋味:" 從事翻譯,是為他人做衣裳,做久了,就想給自己來上一件。" 他由衷向往回歸 " 采菊種豆汲水澆園 " 的田園生活,打算據此寫一本 " 林氏《瓦爾登湖》",又摩拳擦掌想要寫一部 " 新《圍城》"。但問到創作進度,他又謙虛起來:" 小說家的腦袋沒準是天生的,而我天生沒長小說家的腦袋。去哪兒偷一個回來?這就是當下躍躍欲試的‘進展’。見笑見笑!"

《挪威的森林》不是通俗三角戀

現代快報讀品:您最初研究的是日本古典詩歌,《挪威的森林》是您翻譯的第一部村上春樹的小說。日本古典詩歌古雅精緻,而村上的文風簡潔明快,二者差距很大,當時這部小說具體哪裡吸引到了您?

林少華:古典詩歌和村上小說,當然不是一回事。但作為文體,完全可以共存于一個人身上。如夏目漱石,作為小說家,其和歌(日本古體詩)和漢詩(漢語古體詩)的造詣,完全不輸詩人。又如錢锺書,終生從事包括詩歌在内的中外經典研究,但這并不影響他寫出《圍城》那樣的小說名作。作為我,當然不敢和這兩位大家相比,但道理是相通的——古詩研究也好,小說翻譯也好,都需要詩性。而《挪威的森林》吸引我的,恰恰是詩性。那是詩性故事,而不是大衆文學層面一個通俗的三角戀故事。

現代快報讀品:翻譯家和作家是互相選擇的,您認為自己與村上在哪些方面存在一定的内在聯系?

林少華:三點。一是文體上的。我們都追求簡約别緻而又不失蘊藉、富于節奏感的語言風格;二是價值觀上的。我們都傾向于同社會流行的價值觀保持距離,不喜歡跟風,不願意 " 圍觀 ",甯願自我放逐到寂寞的邊緣地帶;三是審美上的。我很欣賞村上對不起眼的小景小物小事的審美感覺,尤其欣賞他把無數微茫的情緒化作紙上審美的文學追求和藝術修為。

現代快報讀品:村上春樹出版了全新短篇小說集《第一人稱單數》,不知您是否讀過新書了?評價如何?

林少華:原作早就讀過了。就感覺而言,不妨說是《神的孩子全跳舞》《東京奇譚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續篇。水準誠然沒有降低,但若要更上一層樓,怕是不太容易了。一來年紀大了,二來誰都有局限性,不可能永遠花樣翻新、永遠一騎絕塵。

翻譯并非創作的附庸

現代快報讀品:新書《春琴抄》是您的一部譯文自選集,其中囊括了不同文風的日本文學名家作品,可以說是您對自己翻譯生涯的一次小總結。書名與谷崎潤一郎的作品同名,其中有什麼深意?有讀者解讀,認為您是以谷崎書中盲女琴師和仆人的關系,暗喻翻譯與您的關系,您是否認同這種說法?

林少華:談不上有什麼深意。自選集一共收了六篇,《春琴抄》是其中一篇。責編問我《春琴抄》和《天皇的帽子》(其中收錄的另一篇),書名用哪個好,我說用《春琴抄》吧,畢竟更有知名度。至于那位讀者的 " 解讀 ",倒是蠻好玩兒的,可我不大認同。好像過于自虐了吧——譯者的地位怎麼會如此凄風苦雨呢?從學科角度來說,翻譯學現今已是堂堂正正的獨立學科,博士學位授予權都有了。這意味着,翻譯并非創作的附庸。各有各的難度、各有各的價值,各有各的光彩。楊绛先生生前倒是有 " 一仆二主 " 的說法,說譯者像個仆人,一要伺候原著,二要伺候讀者,但那屬于特定語境中的自我調侃。

現代快報讀品:您經常強調翻譯時 " 審美忠實 " 是最重要的,不是文字的刻意對應。還曾說過 " 村上文學的漢語譯文已經不再是外國文學意義上或日語語境中的村上文學,而是作為翻譯文學成為中國文學、漢國文學的一個特殊組成部分 ",是否可以這麼說:您認為翻譯文本是相對獨立于原文本的?

林少華:譯作與原作的關系,就文本而言,好比皮毛關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就藝術而言,好比樂譜和演奏者的關系,演奏當然依賴于樂譜,但演奏本身也是一種藝術、一種獨立藝術。而且,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隻有一個,但演奏起來,效果一人一個樣。與此相關,翻譯既可以成全一部原作,相得益彰相映生輝;又可以毀掉一部原作,兩敗俱傷同歸于盡。至于說翻譯文學是中國文學一個特殊組成部分,這不是我的觀點,是已故上海外國語大學謝天振先生最先提出來的,現已得到多數學人的認同。說簡單些,畢竟譯作是以漢語呈現的,形式上是漢國文本,再高明也和外國文本有差異,不可能百分之百原汁原味。退一步說,就算讀原著,又有多少人能讀出原汁原味呢?再退一步,文學哪有什麼原汁原味呢?越是有誤讀可能性的,越是優秀作品!

現代快報讀品:作為日語與漢國文學之間的 " 擺渡人 ",您認為日語與中文表達的相通與相異之處在哪裡?怎樣才能讓中文和日文 " 像齒輪一樣互相咬合并轉動 "?

林少華:純粹就翻譯來說,我認同周作人的說法:倘日語中沒有來自漢語的詞彙,可能更好翻譯。由于日語中有些漢語詞彙同中國原典有微妙差異,翻譯中一不小心就會 " 入坑 ",以緻譯文往往給人以不倫不類的乖離感。這大概也是漢譯日本文學總體上較漢譯西方文學遜色的一個先天性原因,可謂先天不足。但與此同時,作為中國人,作為漢語譯者,在體味日文中的漢語詞彙方面又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倘有相應的文言文功底和白話文語感,

較之西語譯者,理應更能使兩種國文 " 像齒輪一樣互相咬合并轉動 "。

方寸之地,無限風光

現代快報讀品:您出版了《高牆與雞蛋》《異鄉人》《落花之美》等多部散文集,散文中有對自然的親近和對過往、故鄉的懷念,有人情的淳樸,在批判一些社會現象時又透露着倔強。這些是否都來自早年鄉村生活對您的影響?

林少華:前一部分有影響,它沉澱為故鄉情結或鄉愁,決定了我的情感和心靈的柔軟部分。而 " 倔強 " 或堅硬的部分,則主要來自讀書、尤其來自小時讀的《三國演義》《說嶽全傳》《水浒傳》等舊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同時也來自禀性。我天生犟脾氣,吃軟不吃硬,想活得像條漢子,不與小人為伍。見風使舵、見利忘義、鬼鬼祟祟、唯唯諾諾,一向為我所不屑。

現代快報讀品:前兩年您從高校退休後,計劃寫一本 " 新《圍城》",這本書的創作契機是什麼?目前進展如何?

林少華:在大學(倒不是 " 三闾大學 ")這個 " 圍城 " 裡混了三四十年,就這麼一退了之,轉身拿釣魚竿或跳廣場舞去了,委實心有不甘。于是心想,既然錢老先生能以《圍城》寫出民國教授衆生相,我為什麼就不能步其後塵,來一本新《圍城》寫一寫共和國教授衆生相呢?何況,不是教授的人好像都寫出《教授》來了,而本人即是教授,焉有寫不出來之理!不過你别說,還真可能寫不出來。無他,蓋因小說家的腦袋沒準是天生的,而我天生沒長小說家的腦袋。去哪兒偷一個回來?這就是當下躍躍欲試的 " 進展 "。見笑見笑!順便說一句,我還沒有實際退休——又被校長另聘為 " 通識教育講座教授 ",仍在講台上搖唇鼓舌喋喋不休。

現代快報讀品:您還有一個與衆不同的習慣——每天堅持寫微網誌。最初為什麼想要培養這樣一個習慣?比起正統的文學創作,在微網誌這樣一個碎片化的平台上發聲和創作的體驗有什麼不同?

林少華:最初不是我想寫,而是被 " 新浪 " 女孩再三 " 唆使 " 的。而我這個人的唯一優點就是有些一根筋,一旦答應人家的事,倘無特殊情況,就非咬牙堅持下去不可。不過,微網誌 140 字也不能完全說是碎片化。誰都知道,唐詩宋詞元曲脍炙人口的名篇甚少有超過 140 字的。方寸之地,無限風光。我的做法是,即使不能表達一種思想、一個觀點,也要力争表達一種審美趣味、一種修辭。說廣場啟蒙自是不知天高地厚,但客觀上多少可能成為連接配接學術與大衆之間的橋梁。一所大學也好,一個知識分子也好,總要有一點文化輻射力嘛!而被學院派奉為生命線的 C 刊論文,出了校園又有多少人看呢?進一步說來,一天的所思所感聚斂為一則微網誌,一星期的所感所思發酵成一篇散文或随筆。一兩個月的呢,如果碰巧了,有可能塗抹成一篇講稿或論文。

現代快報讀品:您最近在讀什麼書?有什麼可以分享的讀書心得嗎?

林少華:也是因為今年是木心去世十周年,又看了木心。木心實在是可遇不可求的偉大的 " 布衣 ",關乎文脈,關乎藝術,關乎審美,關乎士子情懷,關乎文化自信。他的出現,郁郁乎文哉,飄飄乎仙哉,滔滔乎水哉,崛崛乎山哉,堪稱二十世紀人文領域一個奇迹!盡管影響似乎與日俱增,但對他的閱讀和研究還遠遠不夠。那是一座富礦,每一鍬都可能挖出寶貝來!

林少華

文學翻譯家,散文家,學者,中國海洋大學教授。畢業于吉林大學研究所學生院。曾任教于暨南大學、長崎縣立大學,亦曾在東京大學從事學術研究。著有《落花之美》《為了靈魂的自由》《鄉愁與良知》《高牆與雞蛋》《雨夜燈》《異鄉人》《小孤獨》《林少華看村上:從〈挪威的森林〉到〈刺殺騎士團長〉》。譯有《挪威的森林》《海邊的卡夫卡》《奇鳥行狀錄》《刺殺騎士團長》等村上春樹系列作品,以及《心》《我是貓》《羅生門》《雪國》《金閣寺》《在世界中心呼喚愛》等日本名家作品凡九十餘部,廣為流布,影響深遠。2018 年以其傑出的翻譯成就和對中日文化交流的貢獻獲日本 " 外務大臣表彰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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