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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伯|作者:張耀中

二伯|作者:張耀中

1

說是二伯,其實是一種稱呼。

同村的人,見面了,還是長輩,總不能說直話,或直呼其名吧。

就這樣見面了,二伯二伯叫上一通,長輩心裡舒坦,誇獎幾句,晚輩也甚高興。

印象中,他總就是那個樣子,高個,國字臉,略顯駝背。邊走時不時還能哼上兩句懷邦啥滴。

二伯名叫李永祿,弟兄三個,按照福祿祯祥的順序,永字輩,老二該叫永祿了,以此類推,老四缺就缺呗。

二伯無論冬夏穿的都是大腰褲,這是那時節農村人的标配。

一根粗布褲腰帶上,提溜着一嘟噜他的家夥什:一把劁豬刀,一個月牙形的小火鐮,一個掏耳勺,兩把鑰匙。走起路來,嘩啦啦,嘩啦啦,多遠人們就知道他來了。

2

永祿善閹豬,但不收錢,一頓家常便飯就打發了。

那時候,是大集體,大部分時間是要上工掙工分的,劁豬隻有利用吃飯的間隙時間來做。

主家先回去逮豬,揪着豬耳朵,按着四條腿。二伯下手又準又狠,囑咐主家你可按好了,一會就能解決問題。牙豬(公豬)割個口,擠出睾丸即可;草頭(母豬) 略顯費事,從一側下手,掏出輸卵管,切斷。如果劁不淨,長大了,還會發情,那就麻煩了。不過他卻很少失手。完了,縫上幾針,然後在牆上摳上幾片淚道土,撚碎,撒在傷口上,提着尾巴,照着脊梁蓋拍打上兩巴掌,喝到:“走吧!”叮囑主人,要攆起,不要讓它卧着。

洗完手,該吃飯了。

那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喂豬。生意,隔三差五不斷。誰家劁豬了,提前一兩天約會一下,二伯心裡有數,到時候自個就到了。

3

掌鞋,是二伯的另一手藝。

農村人大都穿布鞋,不是像現在有人說的圖舒服。沒啥穿,穿啥?幹重活,尤其是石頭活,特别費鞋。

家裡娃們多的,更是淘氣。三天兩後晌,前漏腳趾頭,後漏腳後跟,是每家上演的鬧劇:你穿鞋跟吃鞋似的,天天跟你淘氣。大人提着棍後邊攆,自家的娃兒前邊跑。

二伯這就有了商機,誰家有人鞋透了,招呼一聲。緊的,趁吃飯工夫,去收拾一下;不是太緊的,等天陰下雨,慢慢來。背着一兜修鞋的工具:工字型鞋撐、小鐵錘、錐子、襯布等等,來到事先預約的主家。先是歪着頭看看爛鞋,琢磨該怎樣收拾。然後在主家尋來的破鞋裡找出合适的料,畫出大緻的線,再用錾子裁截下來,就着鞋撐,一手捏着鞋釘,铛铛幾錘,招呼那淘氣娃過來 ,試試咋樣。淘氣的娃爽快一聲“中!”一蹦大高耍去了。鞋底透了好擺治,漏腳趾頭了,要麻煩一些,要先把鞋底蘸濕,找塊好布,一針一針縫上,要費事些。一切完好,剩下的時間該開飯了。

4

窯洞左側有一土龛,大小正好容一三條腿鍋頭。

收工回來,腋下夾一把絨草,開門進院,急急忙忙放鍋、添水。

接下來,取出腰帶上那一串打火用具:火鐮、火石和火絨。火鐮裝在丁點兒大的皮袋裡,月牙形,厚厚的刃,背上有一鐵鼻。火石是一塊白色的石英石。老人撕一撮淡黃色的火絨,按壓在火石的棱角上,拿起火鐮,對着火石“嚓嚓”兩下,火星引燃了火絨,老人撮口輕輕吹上幾下,連忙塞進絨草裡,一會工夫竈坑裡騰起了火焰。老人邊揉眼,邊咳嗽,架上硬柴,做一個人的飯很容易。

燧人氏的鑽木取火,課本上是有的,老師介紹過。但用火鐮、火石取火,在我學過的課本裡沒見過。

那個年代,火柴多數人都稱“洋火”,緊俏物資。記憶中好像是二分錢一盒,紅頭,安陽産的,“工農”牌的。

當時不是說人們買不起“洋火”,而是能省一點是一點吧。

5

一個道地的莊稼人。

咱沒啥能耐,這一輩也就是一個莊稼人了,莊稼人就要把莊稼活做好呗。這是他的口頭語。

做活時,無論是大是小,他都能做得直愣愣的。

一把镢頭一張鍁,似乎就是他幹活的家當。

镢頭,犟木把,橛楔上還套了一個講究的鐵箍。鐵鍁是一根桑木把兒,大概是去了外皮,用久了,黃燦燦,溜滑溜滑的。

不知用了多少年,浸了多少汗水,給人的手感是如同上了油漆一般,看上去,細膩膩,油汪汪的。

幹活歇息間,二伯時常向人炫耀說,自己的橛柄、鍁把是如何如何用油喂出來的,用了多少油,等等等等。

拉倒吧你,誰不知道你做飯用油,是以滴計算的呢!那是用他的汗水喂出來的。

說是說,掄歸掄,幹活倒不含糊,剜地角,修地堰,荊叢抑或是棗刺,都能被他那一把镢頭外加一把疙瘩鐮,收拾得幹幹淨淨。

給人打忙工,撂土打牆之外,還要用鐵鍁修整牆面。

依他的理論,人的死,都是病死的,沒有使死的。

再後來,镢頭哪去了,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那張桑木把的鐵鍁,在他死後,為他打墓時,墓内因為沒有短把鍁,有人随将鍁把裁了半截。這鐵鍁最後也算為他鞠躬盡瘁了吧!

6

為人不能昧良心。

文末,我想起了二伯經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

1943年冬天。

二伯被日本人、皇協軍莫名其妙地抓到了白岩山上。到山上才知道他被人誣告了:私通八路。

當時,白岩山扼守陽城經東西山通往王屋縣的通道,為阻止我黨從太嶽根據地向王屋縣的“滲透”,鬼子一心想從他口中摳出一點有用的情報。

頭天,捆綁、吊打,不認。第二天,老虎凳、辣椒水,不招。鬼子說,再不承認,有大刑伺候,他隻是笑笑。

第三天,果然大刑不同凡響。二伯被撕掉了棉襖,臉朝下,被綁在長凳上。上去又是一通問話,照例沒有效果。

火盆裡,炭火嚯嚯,藍焰直往上竄。鬼子一揮手,一名皇協軍從火盆裡抽出燒紅的鐵鍁,朝背上燙去。二伯啊的一聲昏死了過去。鐵鍁在脊背上遊走,滋滋冒着油煙。人瘦,遇到骨頭高的地方,還要來回轉幾圈,滿屋子是燒焦的皮肉味……

依然是沒有結果,他被扔進了雪窩裡。後來家人把他擡了回去。在床上整整躺了幾個月。

文革間,每逢憶苦思甜,他總會扯下褂子,展示那脊梁上的大傷疤。

有人勸說,你咋恁憨哩,有人誣告你,你就不會胡說幾個人,先不受那罪再說。

他就那一句話:咱不能昧良心,幹那缺德事。

若幹年後,也許無人能記得他的容顔與名字,但一抔黃土下有他那無愧于天地的魂靈。

二伯|作者:張耀中

作者簡介:張耀中,河南濟源人。閑時偶爾寫幾篇文字,純屬率性之作,無所成就,唯圖愉悅心情。

責編:王芳 遠岫 若谷 | 編輯:陳麗 | 圖檔: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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