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子屲上的那棵核桃樹——寫給打工父親的一封信

堡子屲上的那棵核桃樹——寫給打工父親的一封信

作者：成邦平

親愛的爸爸：

您好！

我從來沒有給你寫過一封信，并不是說我不想寫，而是你不識字，你又不願意麻煩别人。況且你常年在外打工，居無定所，信也無從寄起。我也常年在外求學。也好，人雖然漂泊不定，但根還在家鄉。家鄉的那棵核桃樹還會時時浮現于我的腦海。

拐過山頭，堡子屲上的那棵核桃樹就立馬以倔強的身影矗立于我的前方。自打我小的時候起，它就以偉岸、龐大的身軀向蔚藍又無際的天空努力争取着自己活着的一鬥見方的寸地。直到多年以後回憶起深深烙印在心底的那塊疤，原來它像極了一個步履蹒跚，小心又卑微的求活的男人的背影。

那堡子城牆頭冬日的雪分外白皙，你看，東風吹過牆頭的時候，一叢叢淺綠的小草，冒出了自己的小腦袋，脆弱又充滿了希望，它們可以整天望向山的那邊。晚陽下落之時，它們又黯然地低下了頭顱，卑弱地蜷縮着塌在牆頭。這情景不免讓人怅然神傷。堡子的曆史可以追溯到很遠，它以自己見慣了斑駁歲月的厚實溫暖的手掌，撫慰着這些失落的靈魂。旁邊的那顆核桃樹，也伸出自己父親一般的粗粝結實的手掌，安撫着這些孩子們。

風掠過核桃樹，直沖沖趕向堡子山腳下。分明一座殘敗不堪的破土屋突兀于眼中：黛青色的瓦片上絨絨的綠意随歲月流淌，牆體剝落的土片大片大片的零落着幼時的記憶，參差不齊的木棍紮起來的大門，啟開了我心底難以掩飾的虛弱。這滄桑了堡子屲城牆的老屋，也滄桑了那棵核桃樹。大，這是那一年你親手一磚一瓦地摞起來的，用你那與瓦片一樣厚重結實的大手，一頁一頁地砌起來的。那一年，我們家有了新房子了；那一年，你的大手溫暖而有力量。

好多年前，我如不系之舟飄搖向東南沿海，追尋我未來的理想和生活。沿海的365天，300天刮小風，65天刮大風。緊随着風勢，許多時候，天也會緊跟着下起雨來，有時淅淅瀝瀝，有時瓢潑傾盆。每逢天上下雨，我的心也會淅淅瀝瀝起來。這沿海的雨滴怎麼就能揪起來我這顆西北幹旱地區來的學子的心呢？

我怎麼會忘記呢。那些艱難的日子裡，房子也好像會和我們一家子過不去啊。屋外陰雨潺潺漣漣，屋内鍋碗瓢盆叮叮當當，那是房頂破陋的地方漏雨啊！有看不見的縫隙處滲露下來的小雨滴，緩慢而時斷時續；有些稍大的破洞處，雨滴就像連着線的珠子，落下來一串一串的；再有就連成一根直線了，這非得用大臉盆盛着才能多放一會兒，因為盛雨的盆兒要是小了，一會兒就滿了啊。多少個夜晚，我們全家都急急忙忙準備鍋碗瓢盆，為了使外面連綿的陰雨能和這屋裡的叮叮當當，合奏出一曲優美的雨的協奏曲。多少個夜晚，我們就是在這雨的協奏曲中入眠的。

第二天，我們準會聽到媽急齁齁又溫婉的怨言：“你這修的什麼房子嘛！破的跟穿的褲子一樣，到處都是眼眼！褲子，風一吹就從破洞裡面鑽進來；這房子，一下雨就從破洞裡面滴下來。”每當此時，你總是讷于言語，緩緩架起梯子，爬上屋頂，弓着的身體一直彎曲着，腳小心翼翼地從一處挪向另一處，然後慢慢地掀起淋雨的那頁瓦片，插好新的瓦片。那天屋頂上弓起的背影使我無法看清你的神情，我更不知道你心裡的想法。但我明顯的感覺到那弓着的弱小的背影就是我們的家的頂梁。那一天，你就是我心中的英雄，你用你那靈巧的雙手修補好了漏雨的破屋，不，更重要的是修補好了窮破的家。那一天，你的雙手神奇而且充滿了力量。

是啊，我無法忘記，那個多雨的秋季。平時不打電話的你，用村上唯一的電話撥通了我的号碼。我知道你不是不打電話，你是為了節約那幾塊錢。就那幾塊錢，可能就得你在建築工地上幹上大半天的苦活，那可真是血汗錢啊！“娃，咱們家的房子又漏雨了！這次的雨下得又大又多……院牆塌了！所幸的是屋子還沒有塌！”電話那邊的你的語音已經時斷時續，就像咱們家的屋子漏雨時的情景。我不清楚你當時的心裡所想。但我知道此時你顫抖着的雙手，握着的不是電話搖桿，而是全家的遙遠的希望。你所知道的是，我去了大城市了，生活以後就好了；你所不知道的是，那一年，我學會了抽煙。每當晚上，我點起一支煙的時候，煙霧袅袅，我仿佛是那煙霧中可有可無的存在。而偌大的台燈映襯着我的脊背投在牆上的時候，那虛張聲勢又龐大的背影，是那麼的虛弱卑微。你更不知道的是，沿海的雨更多，下得更大，每次下雨的時候，我的心就無緣無故的一揪一揪的疼；你還不知道的是，每次聽見宿舍外面的雨聲淅淅瀝瀝起來，我就整夜整夜翻來覆去覆去翻來地睡不着，好像我的心裡住了一個老頭，他一直在長籲短歎短歎長籲……

自從那以後，我就讨厭下雨，讨厭聽到雨的聲音，尤其是連綿不斷的陰雨。之後我才知道，那一次，你第二天就趕緊修好了院牆，屋頂上的碎瓦也換了新瓦，然後急匆匆地趕到蘭州的建築工地上打工去了。而那時，我也正在東南沿海的城市飄搖不定。我可以想見你在建築工地上弓着腰背着鋼模闆吃力地爬樓梯的樣子，正如我低頭貓着腰在這繁華的大城市裡求活的卑微。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堡子屲上的那棵核桃樹，它正在以偉岸、龐大的身軀向蔚藍又無際的天空努力争取着自己活着的一鬥見方的寸地。念及心底的傷痕時，我這才恍然大悟，這就是我們在外地忙着小心求活的卑微的背影啊！

那一年，我老早就預定好了回家的火車票。

當我再次拐過山頭，堡子屲上的那棵核桃樹還是以它倔強的身影矗立于我的前方。那堡子屲城牆頭一抹的白雪燦燦，就像又長了一歲的滿頭銀發的老人。而那棵核桃樹，更以蒼老遒勁的身姿努力地伸展向無邊的天際，迷惘中更加堅定了向上的力量。

言至于此，所求無他，惟願你在外安安全全！

順祝身體康健！

您的兒子邦平敬上

2021年3月18日

（推薦機關：漳縣教育工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