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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鷹、談江:追憶二度聆聽周有光老人的教誨

作者:風哥愛經典

今天,我和好友談江懷着無比崇敬的心情,緬懷敬愛的周有光先生逝世五周年。2013年和2016年,我倆曾二度拜會了周老先生,聆聽了老人諄諄教導,接受過老人的精神洗禮,至今恍如昨日,曆曆在目。

作為周老晚輩的晚輩,能有此幸運真是奇緣。2012年歲末,定居美國的姑父來蘇無意中說起此行先去北京看望了107歲的舅舅周有光,“哇!鼎鼎有名的語言學家周有光是您的舅舅?”我驚訝地問。姑父拿出一本《百歲憶往》,閱讀後方知姑父的母親是周老的三姐,而姑父的爺爺屠元博就是周老就讀過的常州中學創始人,晚晴時還和孫中山一起鬧革命。

有了這層關系,我開始對周老的著作和文章格外關注起來。無巧不成書,好友談江竟然是周老的粉絲,每次讀書會,他都自掏腰包将周老新書分送給大夥。我悄悄把和周老的姻親秘密告訴了他,他高興地對我說:父親是中科院教授,與周老兒子周曉平教授有私交,我将希望拜見周老的郵件發給了談教授,熱心的談教授馬上把我的郵件轉給了曉平教授,沒幾天,曉平教授回複到:“我爸爸說沈先生如來北京,歡迎來我家談談。”簡短郵件等于發給了我倆赴京拜訪周老的通行證啊!真是喜出望外,每天都在期待之中。2013年10月19日 周末的清晨,我倆如約來到朝陽門内大街後拐棒胡同,9點準時按下門鈴,曉平教授熱情招呼我倆,第一次去拜見大名人,會客時間1小時,又想多聆聽周老的教誨,又想多拍些照片,急急支好三腳架,架好錄影機,随曉平教授,誠惶誠恐走進了周老窄小的書房。曉平教授對周老說,他就是屠樂新的侄子,我激動地向周老問好,并說曾與姑父約定一起來見您,這次得以如願,倍感榮幸!

沈鷹、談江:追憶二度聆聽周有光老人的教誨

落座後,我與周老、曉平教授面對面在一張小桌前聊了起來。老人慈眉善目,皮膚特别細嫩,一眼望去也就是八九十歲的樣子,一口江南方言,親切溫馨。臨行前,我特意做了功課,2013年1月13日是周老108歲壽誕,北京思想界舉辦了“思想啟蒙與當代知識分子的責任暨周有光先生108歲華誕座談會”,這是一次中國知識界的盛事,于光遠、何方、吳敬琏、資中筠、楊繼繩、張維迎等出席并發表了重要講話。我認真拜讀了這次盛會的文集與賀壽詩賦,深感群賢們對周老的敬重和推崇。

寒暄後我鬥膽向周老問到:您的文章特别通俗易懂,資料詳實,時效性強,如您的《蘇聯曆史劄記》,這些資訊是如何得到的?周老說,他時時有朋友從海外歸來看望他,他們都會給我帶來最新版的《時代周刊》《亞洲周刊》等刊物,讓我不出家門,全知天下大事。

我接着說:最近拜讀了北京知識界祝賀周老茶壽的名人文集,哲學家李澤厚的賀詞寫到“周老頭腦清醒,獨立思考,不帶情緒”。我說前兩句好了解,最後一句的情緒指的是什麼?周老說“情緒”就是“生氣”。尼采說過:不要生氣,生氣是把别人的錯誤來責罰自己。是以,我從來不生氣。

我又說,向您祝壽的名人中,如袁偉時、資中筠、張五常、葛劍雄、茅于轼,他們都是我非常敬重的學者和大家,他們都認為您是當代知識分子的楷模,新啟蒙文化運動的旗手。周老馬上糾正我的說法,不要那個“新”字,就是啟蒙,啟蒙就是提倡用自己的頭腦按常識和邏輯來思考問題,要獨立思考,破除迷信,相信規律。

不知不覺1個小時過去了。周老拿出筆,按照我們開列的名單,在周老著作上認認真真寫下了“周有光,時年108歲”,還特意把我們的名字也工整地寫上去。正想依依不舍告辭時,曉平教授說,爸爸今天很開心,你們多坐會兒,11點才有客來。曉平教授一直坐在父親身邊,時不時地問周老:爸爸聽見他們說的話嗎?

周老不愧為大家,對于我們這樣的晚輩,他總是耐心地聽我們講。我說在賀壽文中,武漢大學的劉緒贻教授寫得很有特色,他寫到:在通常情況下,人們對人的長壽都是慶賀的,并譽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但是實際上,人們的長壽并不一定都值得慶賀。清末以來,如慈禧、袁世凱、蔣介石等人的長壽當然不值得慶賀。周老則不同,他的長壽才真值得慶賀!因為他的一生都在做對國家、人民,甚至對人類有益的事情。我們希望他至少活到150歲。周老說,劉教授也是個大家,研究美國曆史的大家,他今年也是百歲老人了。

11點,客人的門鈴響了,我倆向周老和曉平教授深深鞠躬,深深祝福。走下小樓,我們仿佛剛剛從森林中回來,沐浴着和煦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視野突然開闊了許多,周老的思想更深刻地啟蒙了我們。

回蘇以後,我倆都去努力宣傳周老的人文思想。周老的忘年之交,中國社科院拉美研究所的張森根教授是周老思想的傳播人,他先後為周老編輯出版了《朝聞道集》《拾貝集》《百歲新稿》《周有光晚年文萃》等著作。2015年。我倆邀請張教授在蘇州市圖書館做了《百歲老人周有光故事》講座,張教授概括周老一生用了三句話:第一,周老是說真話的大師。第二,周老是注重常識、講究邏輯、研究規律的大師。第三、周老是聞過則喜的大師 周老曾要求哲嗣曉平教授把網上對他的質疑、批評乃至責罵,一一轉給他閱讀。他對待不同聲音的度量,足令晚輩更加敬重他的學品和人格。

張森根教授告訴我倆,去年元月,曉平教授不幸去世,大家把噩耗瞞了20天,周老知道後,心靈又一次受到了無情地打擊。經過一年多的慢慢愈合,現在漸漸走出了喪子陰影。張教授說,周老在301醫院蔣彥永大夫的悉心指導下,身體得到了很好的恢複,周老出院不久,在家靜養。隻是不宜吃普通食物了,每天依靠營養液維持着堅強生命。我們一起去探視片刻,這樣的機會愈發珍貴了。

2016年6月26日,京城一個藍天白雲,清新涼爽的夏日,我倆随着張森根教授、談慶明教授再一次來到後拐棒胡同的小樓,也許這裡太甯靜了,我們四人的腳步聲遠遠就驚動了周老家的小保姆,她已開門在迎接我們。

沈鷹、談江:追憶二度聆聽周有光老人的教誨

還是在周老9平方米的鬥室,周老身穿純棉圓領短袖,安詳地靠坐在沙發上,見到四位老友,連連兩手作揖,向大家表示歡迎。張教授動情地對周老說:“您的蘇州粉絲看您來了,去年我去蘇州圖書館講了您的故事,聽衆中不乏90歲高齡的老人,他們聽着您的故事,還認真做着筆記。”

這次見到周老,與三年前變化太大了,周老的手已經不能握筆,話也說不動了。我走近周老,自報家門,我來自蘇州,是屠樂新的侄子。周老清晰地說:屠樂新來看望過我,老同鄉、老親戚,見面不容易啊。老人的記憶與思路仍然是那麼清晰、分明。

周老50歲前是經濟學家,50歲後是語言文字學家,85歲退休後開始了他對曆史、文化的反思以及他對民主與科學精神的追求生涯,周老的15字名句:“要從世界看國家,不要從國家看世界”,常讀常新。他提出的著名的“雙文化論”,“文化不是東方、西方這麼分的。世界各地的傳統文化,互相接觸,互相吸收,其中有普遍價值的部分融入國際現代文化的主流。文化流動不是忽東忽西輪流坐莊,而是從高處流向低處,落後追趕先進。現在每個國家都生活在傳統文化和國際現代文化的“雙文化”時代,這是今天文化的主流。”

沈鷹、談江:追憶二度聆聽周有光老人的教誨

我環顧起周老書房的三隻書架,一幅周老人像剪紙來自他家鄉常州人民的心意。幾本發黃的《世界字母簡史》《世界文字發展史》《商周古文字讀本》《甲骨金文字典》《中國文化史》等書籍留下了歲月的痕迹。

内室書架上挂着夫人張允和的彩照,擺放着夫人91歲寫的《昆曲日記》《多情人不老》及《張家舊事》,這書架應該是夫人專用的,一束鮮花赫然綻放,該是周老對夫人的無限思念。

主卧牆上的一隻鏡框,贈送者作了精心設計,在“高山流水知音有,經世濟文兩同光”的題頭下,半幅版面撰寫了周老簡介,另外半幅布置了幾幅珍照:1933年周老夫婦的結婚照、著名漫畫家丁聰畫的周老騎車,後面坐着夫人的“新潮老頭,白發才女”漫畫、1998年國際教育基金會評出中國百對恩愛夫婦活動中,年紀最老的周老夫婦婚紗照,2003年周老在北戴河海灘上的休閑照,98歲老人鶴發童顔,神清氣爽。

我們在周老書房裡聊天,周老這次隻是靜靜地聽,不時地點頭,他完全聽懂了我們講的話,因為他的臉部表情時時在發生着細微的變化。周老虛弱的身體,不允許我們打擾太久,30分鐘後,我們不得不向周老辭别。作為周老“大秘”的張森根教授說:周先生的學術随筆縱古論今,評人說事,筆墨精粹,從容而随意,冷峻而透徹,跨越曆史時空,含金量髙,沒有一句空話、套話和官話。讀他的文章,常有清風撲面、濃醇芬芳的感受。

今天,周老默默無語,可他那慈愛的表情及淡淡的微笑,仿佛讓我們聆聽到了他的千言萬語。

(于2022年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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