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來:王陽明的“有”與“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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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學是在近古東亞文明中影響僅次于朱子學的思想體系。就中國文化而言,這一體系無疑有特色地顯示出中國文化發展到15-16世紀的某些走向,理學11世紀以來的發展也在這裡出現某些重要的轉變,展現出某些成熟的特質。但四十年來,與歐美及台港學術界的研究相比,我們對陽明哲學的研究是很不夠的,其中固然不乏外在的原因,但對陽明哲學的哲學了解與文化诠釋方面沒有突破,也是重要原因之一。經過80年代開放的文化交流與文化反思,使我們已經有可能進一拓展認識、解釋陽明哲學的視界。
一、有與無
了解中國古典哲學中的“有”“無”智慧與境界是研究中國文化的一個核心問題。本文的主旨之一正是要了解陽明如何處理有之境界與無之智慧的對立與關聯,進而顯示出整個宋明理學的内線上索與課題,以及王陽明及其哲學的地位與貢獻。
精神境界是指一個人世界觀的整體水準和狀态。這裡說的世界觀不是指對外部自然物質世界的認識,而是指對整個宇宙、社會、人生及自我的意義的了解與态度。境界是标志人的精神完美性的範疇,是包含人的道德水準在内的對宇宙人生全部了解水準的範疇。
本文所論“有”的境界或有我之境,都不是指有小我之私的境界,正是指“有大我”的境界。本書所說的“無我之境”也不陷于道德境界中的無私,而更以指無滞無礙的自在境界。
王陽明的時代,本體的有無問題已經從理性主義時代過去了。陽明的意義在于,他既高揚道德的主體性,通過“心外無理”、“緻極良知”、“仁者與物同體”,把儒學固有的“有”之境界推至至極,又從儒家的立場出發,充分吸收佛道的生存智慧,把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結合起來,以他自己的生命體驗,完成了儒學自北宋以來既堅持入世的價值理性,又吸收佛道精神境界與精神修養的努力。
二、敬與樂
無論如何,陽明哲學整體上是對朱學的反動,而不是調和。明代理學可以說是圍繞着陽明所謂“戒慎”與“和樂”或“敬畏”與“灑落”之辯而展開的。
但甘泉後來主“随事體認天理”,與師門固有一間矣。而陽明所謂“支離羞作鄭康成”,才是繼承了白沙“真儒不是鄭康成”的方向,夏東岩謂陽明之學全由白沙倡之,是實有所見。”
對于陽明,我們必須記住,一方面他對灑落自得、無滞無礙的境界有真體會,另一方面他始終堅持以有為體、以無為用,以敬畏求灑落。
表面看來,明代理學的基本問題是“本體”與“工夫”,本體指心(或性)的本然之體,工夫指精神實踐的具體方法;而在本質上,本體工夫之辯的境界含義是敬畏與灑落之争,這是我們把握明代理學的内線上索。
三、理性與存在
簡言之,從朱子古典理性主義的客觀性、必然性、普遍性、外向性的立場轉向主觀性、内在性、主體性、内心經驗。在這個意義上,理學到心學的轉向類似于黑格爾後,西方哲學從理性主義到存在主義的轉向。
如果說,康德哲學與陽明哲學的可比性主要在于倫理學方面而不在一般哲學特征方面,那麼可以說,存在主義哲學與陽明哲學的可比性主要不在倫理學而在它作為思想運動的一般特征和主要的哲學趨向。
其中最突出的是對情緒主體和情感體驗關注的問題。王陽明晚年著名“四句教”之首句“無善無惡心之體”,這個心之體相當于薩特‘反思前的我思’,海德格爾‘本真的生存狀态’、‘基本的現身情态’,正是指情感情緒的本然之體。陽明所要吸收的無我之境,面對的正是情感情緒的自我,以使人超越一切消極的、否定的情緒情感,獲得安甯、平靜、自在的精神境界,在心體的意義上,就是返歸人的本真的情緒狀态。
【陳來:長安街讀書會主講人、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