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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江歌媽媽”的又一次勝訴:我會一直活下去,直到2037年再訴兇手

作者:上觀新聞

一些聽上去尋常的問題,在江歌的母親江秋蓮聽來,卻是一根根刺。

2016年11月,留學生江歌在日本東京住所門外,被室友劉暖曦的前男友陳世峰殺害。江秋蓮認為劉暖曦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經曆4年半,江秋蓮起訴劉暖曦生命權糾紛案于今年1月10日一審宣判。有記者問江秋蓮:“法院已經判了您勝訴,以後您會不會更專注自己的生活?”

江秋蓮愣了一下,答道:“什麼叫自己的生活?自從有了江歌,我就叫江歌媽媽了,我不叫江秋蓮,我也沒有自己的生活。”

相似的情形發生在去年4月,當時該案剛開庭,上觀新聞記者和江秋蓮聊起這幾年的過往:涉及案情細節之處,她的回答缜密冷靜;可一旦問及她未來的生活,她總會沉默,顯得抗拒,甚至反問記者:“你覺得我未來的生活應該怎麼過?你真的覺得我還有未來的生活嗎?”不容置喙的語氣背後,似乎站着一個堅決而偏激的母親。

這些近乎偏執的舉動在網絡上引發非議。不少人認為她因無法接受女兒去世而刻意樹立複仇的對象,“沒有自己的人生”。也有人在她帶貨賺錢時,批評她虛僞,消費死者。

但靠近江秋蓮的人認為,這兩種評價都不是事實:誰也無法讓一位母親把女兒從自己生命裡抹去。為江歌案背後的真相和正義而活,是江秋蓮生活的勇氣,也是她往後餘生和這個世界發生關聯的理性所在。

在“江歌媽媽”的公衆号上,她教大家培育豆芽。存放了3年的綠豆發出新芽時,她很欣喜。但同時也想到女兒,“歌子瘦得就像豆芽菜”。

正如一位常年跟拍江秋蓮的攝影師所說:在這場艱難的跋涉之中,我們可能永遠也沒辦法對她的遭遇感同身受,她對整件事情的執着,是一種個人選擇。

作為“江歌媽媽”的又一次勝訴:我會一直活下去,直到2037年再訴兇手

江秋蓮在座談會上。 朱健勇 攝

勝訴日

江秋蓮清楚記得,2022年1月10日,山東省青島市城陽區人民法院宣判當天,是女兒江歌被害的第1894天。

她從法院走出時,兩隻手攏在胸前,如懷抱珍寶般捧着判決書。這份判決顯示:被告劉暖曦于判決生效之日起十日内賠償原告江秋蓮各項經濟損失496000元及精神損害撫慰金200000元,并承擔全部案件受理費。

“我尊重法院的判決,但是我覺得懲罰不到位,正義不達标”,走出庭審樓時,江秋蓮一字一頓對記者們說。

她随身的包裡裝着江歌的衣物。去年4月立案開庭時,她也帶上了江歌的水杯和遇害時的衣物。那次,她告訴上觀新聞記者:“帶這些東西參加庭審,是要歌兒和我一起見證審判。”

勝訴的消息,其實比預期推遲了10天。

審判日原本定在2021年12月31日。但12月30日晚,江秋蓮臨時接到通知:因為審判長身體不适住院,庭審宣判時間需要延後。江秋蓮的心再次懸起:她害怕其中有新的變數。她在自己公衆号裡情緒激動地質疑了這件事。

庭審宣判的時間最終定在了2022年1月10日上午。

1月9日淩晨,江秋蓮睡不着,她錄下了一段公開對大家表達感謝的視訊。或許隐隐之中,她預感到了這次的判決會是對江歌的一次告慰。

宣判當日,江秋蓮拿到判決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江歌墓前把判決書全文讀給女兒聽,她對江歌說:“媽媽做到了。”

作為“江歌媽媽”的又一次勝訴:我會一直活下去,直到2037年再訴兇手

江秋蓮祭奠江歌。

有網友在江秋蓮的微網誌賬号留言,“江歌媽媽終于可以擺脫江歌案的陰影”。她反駁道:“江歌在我心裡是最大的陽光,這個痛苦是永遠擺脫不了,這個判決書是一個告慰,給她完成了一件事。”

按照約定,在一審判決出來後的第二天,江秋蓮要去北京給代理律師黃樂平送錦旗。兩人商量後決定在北京開一個座談會,一來讓沒能到庭審宣判現場的記者也能和江秋蓮聊上幾句,二來江秋蓮也能說說自己這幾年的故事。

第二天白天,她出現在了北京案情座談會的現場,雖然眼睛裡依舊有倦意,但精神好了不少。她一直在盡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偶爾露出一些苦澀笑容。但提到江歌遇害的細節時,她還是幾度哽咽。

作為“江歌媽媽”的又一次勝訴:我會一直活下去,直到2037年再訴兇手

江秋蓮和律師合影。黃樂平律師(左)和江秋蓮(中)

追尋道義

給逝去的女兒讨個公道,這是一個母親最後的執著。

在接手案子以前,代理律師黃樂平一直認為江秋蓮應該是“因喪女之痛成為悍婦”的形象。去年第一次見面後,他打破了這種成見,“江女士還是一位很好溝通、比較能控制自己情感的受害者家屬。”

和此前的庭審以及兩次庭前會議一樣,被告劉暖曦在當庭宣判時沒有出現。但現在對江秋蓮而言,1月10日拿到的判決書意義更重大。判決書指出江歌無私助人應予褒揚,而劉暖曦的行為有違常理人情,應予譴責。

判決結果出來後,江秋蓮說她不再需要劉暖曦的道歉。

劉暖曦對江秋蓮唯一的一次道歉,發生在2017年8月她們在日本見面時。“阿姨我錯了,阿姨我會再來看你。”劉暖曦說。但後來江秋蓮意識到:劉暖曦并不是為了江歌這條生命在愧疚,不過是為了她自己的生活不受幹擾。那次道歉一周後,江秋蓮發現劉暖曦開始在網絡上變換各種名字攻擊她和江歌,很多時候甚至是惡意的人身攻擊和诽謗。

從江歌遇害到江秋蓮在網絡上公開尋找劉暖曦住址,江秋蓮和劉暖曦微信上溝通了200天,一直在請求她告訴自己全部的真相,但劉暖曦幾乎都不回複。劉暖曦父親甚至還打電話威脅過江秋蓮。

後來,劉暖曦的一個鄰居告訴了她小區的位址,江秋蓮發現距離自己家隻有10公裡。“但我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去,感覺去了遇到她了,她也不會說什麼。”江秋蓮放棄了和她正面對質的想法,決定直接起訴劉暖曦。“如果她當初勇敢地承認錯誤,就沒有今天這個案子的發生。”

江秋蓮始終認為劉暖曦在江歌害過程中存在過錯,其過錯足以導緻江歌的生命遭受侵害,應當承擔民事賠償責任。2019年10月28日,江秋蓮起訴劉暖曦生命糾紛一案,在青島市城陽區人民法院正式立案。

一審判決書中,法院認定劉暖曦作為江歌的好友和被救助者,對由其引入的侵害危險,沒有如實向江歌進行告知和提醒,在面臨陳世峰不法侵害的緊迫危險之時,為求自保而置他人的生命安全于不顧,将江歌阻擋在自家門外而被殺害,具有明顯過錯。

座談會上,律師黃樂平再次播放了去年開庭時已遞交法院的江歌遇害前10個小時的事件還原視訊。其中明确舉證了劉暖曦在江歌遇害當日,明知陳世峰曾對她有威脅性語言,但并不告知江歌并邀她同行,将她置于潛在險境;以及劉暖曦在陳世峰尾随兩人到達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時,隻顧自己安危,獨自進入較高價的電梯大廈鎖門避險,将江歌和陳世峰留在門外,切斷了江歌的逃生通道。

播放視訊時,江秋蓮主動離席,她想回避江歌遇害時的細節圖像,“我受不了,如果看了,我可能會瘋掉。”

跟拍江秋蓮4年的攝影師夏天,回憶起了一個關于江秋蓮的細節。2019年母親節,江秋蓮生平第一次獨自走進影院,看了一部叫做《一個母親的複仇》的電影。

江秋蓮說影片裡的一句話令她印象深刻——“上帝不可能無處不在,是以他創造了母親,正義到不了的地方,還有母親。”

江秋蓮一直自稱“農村婦女”,卻總有一股勁兒在逼着她改變,她說:“為了給女兒讨回公道,從一根手指滿鍵盤找字母開始,到能迅速找到26個字母的位置……歌兒被害,我被迫從一個電腦白癡,到知道什麼是word文檔,知道了word和pdf的差別,學會了用QQ提取圖檔裡的文字……雖然學會了這麼多知識,我卻感到很悲哀……”

作為“江歌媽媽”的又一次勝訴:我會一直活下去,直到2037年再訴兇手

2022年1月11日,在原告方組織的座談會上江秋蓮接受新聞媒體采訪。

法院在一審判決書中有這樣一段表述:江歌作為一名在異國求學的女學生,對于身陷困境的同胞施以援手,給予了真誠的關心和幫助,并是以受到不法侵害而失去生命,其無私幫助他人的行為,展現了中華民族傳統美德,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公序良俗相契合,應予褒揚,其受到不法侵害,理應得到法律救濟。

“我覺得法院的這份判決最關鍵是起到了一次對社會道德好的引領作用,對于社會價值判斷也有風向标的作用。”黃樂平說。

有網友留言提到,如果江歌的母親赢了,自己教育孩子的時候才會有教他善良的底氣。

“偏執”的母親

在2021年末的一個晚上,江秋蓮接到了一個陌生年輕男子的電話,他在電話裡吞吞吐吐詢問:“我可以叫你媽媽嗎?”

“不可以!”江秋蓮毫不遲疑地回答。“你有自己的媽媽,為什麼要叫我媽媽?”

評論中,有人寫道:或許男子本身沒有惡意,隻是方式不對。但江秋蓮回複:隻有江歌才可以喊自己“媽媽”。她強調:“江歌是無人可替代的!不要這麼幼稚地騷擾我!”

江秋蓮曾經在微信個性簽名裡,特别注明一句話:謝絕各種勸說。但依然有人加她微信好友時會來勸慰江秋蓮“放下”,江秋蓮說自己開始時耐着性子回複“謝謝您的好意,我知道您是為我好,但是真的抱歉……”但日複一日,她漸漸也不再理會别人說些什麼了。

她發文公開表明:“無論我選擇怎麼活,我沒妨礙任何人的生活,我年過半百,該怎麼活法,我想得很清楚! 請不要來做我的人生導師!!!”

實際上,并非所有人都對這位失獨母親抱以同情。在江秋蓮向劉暖曦追讨法律責任的幾年裡,網絡上對江秋蓮的網絡暴力也一直沒休止過。剛開始江秋蓮隻是忍氣吞聲,2018年她掌握了一些法律知識以後,決定起訴這些诽謗者,其中兩人已經被判刑。“其實每次去搜集他們實施網絡暴力的證據,就是往自己傷口上撒鹽,我也很難受。但江歌生命沒了,我要維護她的尊嚴。”江秋蓮說。

2016年12月,江秋蓮第二次去日本時,一位志願者幫江秋蓮申請了一個微信公衆号“江歌媽媽”,這後來也成了江秋蓮内心的一個出口。公衆号裡,有不少短文是她和江歌的對話體。這些文章的釋出時間大多在深夜和淩晨。總是不由自主地發現物品和江歌的關聯:衣服、某種江歌生前喜歡的食物、甚至是放了3年忽然發芽的豆子。

女兒盡管消失,卻是江秋蓮把日子過好的唯一支撐。一天深夜,江秋蓮寫到,“江歌同學,你有1832天沒有表揚你的媽媽了。媽媽要表揚一下自己,我經曆了五年多非人的折磨,還沒有倒下,這些折磨在我心裡結上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瘡痂,把這顆破碎的心緊緊的裹在裡面,隻有那最深最深處一點點柔軟裡盛着你的愛!媽媽愛你!”

江秋蓮不想讓自己被仇恨淹沒,她說起:“有一次我在北京趕車,一下就摔倒不會動了。一個小夥子把我扶起來,我那會都不會說話了,他還敢去扶我。如果身邊的人都是劉暖曦怎麼辦?還是要向善。”

在她的微信公号上,很多陷入生活困境的年輕人對父母不願意說的話,都願意和她說。江秋蓮總是勸慰這些年輕人:除了生命,其他都是小事。但是無論什麼事,都要保護自己。你們的生命不僅是自己的,還有愛你們的人的一部分。

她尤其關注那些在外留學女孩的境遇。一位在美國的留學生向她傾訴發生在身邊的校園槍擊案。江秋蓮告誡女孩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江秋蓮開導過的一位姑娘和她見面時,抱着她說:“阿姨我就是那個失戀的女孩,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好起來了。”那一刻,江秋蓮覺得少有的欣慰。

江秋蓮想幫助更多年輕人,但她知道自己能力是有限的,自己也還會不時陷入江歌離世帶來的陣痛。

她曾經幫助這些求助者成立過一個媒體救助群。她邀請記者加入的話客氣而真誠:“您好,打擾您了!我經常收到一些求助資訊,我的微信好友裡有一些媒體朋友,我想組建一個微信群,有消息我發在群裡,看看大家能否給予幫助,我想邀請您進入……”在那一刻,江秋蓮也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受害者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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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月11日媒體座談會上,江歌遇害短視訊被再度被播放,江秋蓮離場。

生計以外

江秋蓮對目前法院判決的賠償金額不是很滿意,這些賠償還不能覆寫自己這幾年為江歌案奔走的各項花銷,對江歌這條生命,更是沒有辦法衡量。

律師算過一筆賬,這些年江秋蓮有消費憑據的花費已經有120多萬元。

2017年時,江秋蓮向社會求助過一次,獲得了近30萬元的社會捐款。當時有人指責江秋蓮用女兒的事情賣慘,從那以後,她沒有主動發起過求助,也沒有再接受捐款了。

江秋蓮身邊已經沒有什麼積蓄了,她5年沒工作,全靠終身俸維持生活。女兒遇害以後,她去了6次日本,而在國内奔走的城市,像是北京、上海、南平、廈門、建瓯……她已經記不清次數了。

但江秋蓮還是決定把近70萬元的民事賠償款全部捐給失學兒童,後期在侵權訴訟中的賠償款,她也承諾會捐出。

捐助失學女童,還是因為江歌。江秋蓮說:“我幫不了所有的女孩,但是能幫一個是一個,我特别希望女孩能有主宰自己生活的能力。江歌能去日本讀書,我相信她如果還活着,有能力去過她想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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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月11日媒體座談會上,江秋蓮偶爾忍不住落淚。 朱健勇 攝

這兩年江秋蓮的生活也有了别的出口:2021年5月15日,江秋蓮開通了微網誌小店,靠經營土特産網店賺錢以此維持自己的生活。她常在公号裡推薦各類土特産的營養價值,目前已經有幾千筆成交訂單了,但她對大家鄭重說明:“買我網店的東西不要是因為同情,而是因為需要。”

江秋蓮說,開網店一來是為了維持退休後的生活,二來也是為了攢一筆可以支撐她向陳世峰提出刑事訴訟的積蓄。

在座談會現場,江秋蓮一直在解答記者提問。她唯一一次向記者發問,就是關于網店的事。

“你們贊不贊成我直播賣貨?”江秋蓮微笑着問對面一排記者,她提議同意的人可以舉手,“我看多少人支援我直播賣貨?抖音(直播)可以嗎?”

這個問題,江秋蓮在座談會現場迫切地問了幾遍,她需要“肯定”的聲音。江秋蓮說:“我現在擔心的是自己現在什麼都不懂,我沒有自己的團隊,你們誰教教我?”她主動拿出自己的微信二維碼,邀請記者添加自己好友。

江秋蓮一直恐懼餘生沒有江歌後,她會漸漸成為被時代甩脫的人。她轉發過一段獨居老人被時代抛棄、生存能力下降的視訊,附上一句“這一切,因歌兒被害,我都可能遇到”。

但江秋蓮又需要迎頭跟上這個時代,通過自己的能力掙錢,起碼有足夠多的錢支撐她繼續走完餘下的訴訟路。

對她來說,目前的一切不是江歌案的尾聲。2037年,陳世峰在日本20年刑期滿回國以後,她決心在國内再次起訴他。

這個想法,是2017年時在陳世峰庭審期間産生的,當時江秋蓮看到《檢察日報》上有一篇文章,大緻介紹了這類跨國的刑事案件,其實可以在罪犯服刑完畢被遣送回國後,繼續在國内追究他的刑事責任。

“我希望他被判處死刑,但希望是希望,國家法律是法律……我還是尊重國家的法律。”江秋蓮說。

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是她和身體的一場拉鋸戰。江秋蓮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去年12月底,她來北京等待庭審判決時,也利用間隙跑了北京的大醫院。但每當說起自己的身體,她總說現在還沒得絕症,沒有大病。“我是希望能等到這一天,是以我也要為了這一天更加愛護自己的身體。畢竟我要做的事情,還有16年。”

她說:以前有江歌在,當然生活中沒有遇到大事。遇到任何問題,江歌真的是胡楊樹的根,有她在一切都能跨越過去。而現在,這位被連根拔起的母親,還是要繼續獨自翻越未來的生活。

如果疫情穩定,江秋蓮計劃今年秋天去看胡楊林,“胡楊女人”是她的微信名。

從在青島登上高鐵,到進入北京海澱區律所的座談會現場,江秋蓮的免打擾電話記錄顯示有166個未接來電,她知道大多數人關心的還是接下來的訴訟之路。

直到現在,江秋蓮還是沒拿定主意,究竟是否要繼續對劉暖曦提起上訴,她說:“我還需要沉澱自己的心情。”

在一些人看來,殺人兇手陳世峰伏法,是江歌案的終點,但對江秋蓮來說,卻僅僅是另一個起點。

作為“江歌媽媽”的又一次勝訴:我會一直活下去,直到2037年再訴兇手

江歌生前與母親江秋蓮的舊照。

欄目主編:王潇 文字編輯:王潇 題圖來源:朱健勇

來源:作者:楊書源 王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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