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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鎮我的村

逄春階

我很愛虛榮,不愛提自己生在一個小村裡,怕人小瞧。比如,人家問我是哪裡人,總毫不猶豫地說,生在景芝鎮。甚至連“濰坊市安丘縣”都懶得說,因為景芝名聲大。人家就說,景芝是出酒的地方啊。我竊喜,忙跟着順竿爬兩句:在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中記載着,景芝是明清之際山東的四大鎮之一……這一帶,是蘇東坡所說的“桑麻之野”。春偉大概受了我的傳染,竟然也這樣介紹自己,他部落格上的履歷也說生于景芝。其實呢,我們倆生在景芝鎮西南大約五華裡的小村裡。小村屬景芝鎮管,說我們是景芝人也不錯,就跟我們倆都是中國人一樣的不錯。忽略小村,怕人看低,其實是不自信。毛主席就從來沒忽略過韶山沖。

小村安安靜靜,叫逄家莊,岩嶺障其西,村東則有浯水環繞。明洪武二年,我們的祖先逄友敬公自直隸省(今河北)棗強縣跋涉數千裡來到這裡建成一個自然村落,時名曲堤村。逄氏子孫至今已延續了六百四十多年。小村是我和春偉生命的起點。我們如此輕視她,忽略她,怎麼對得起她呢?說我數典而忘祖,有點嚴重,但也差不多。而春偉還沒“忘”,怎麼說呢?因為他掌握了書法之道。他七歲起即拜李滋厚先生為師研習書法。自唐顔、歐入手,在嚴謹中恪守法度,基礎打得牢。李滋厚先生是我的本家姑父,他曾跟随我祖父逄閣臣公學書法,春偉即我祖父的再傳弟子了。而我呢?竟然拿不起毛筆來。我曾給濰坊學院李建禮先生的書法研究論著《書體流韻》寫過一個序,文中這樣寫:“我曾祖父、祖父都是中醫,都懂書法。可是,這兩樣我都不懂,我是不肖子孫。大約是家族傳統浸潤日久之故,到中藥鋪裡,愛聞藥香;到書法展上,愛嗅墨香。交往的朋友中,把懂書法的,奉為上賓,建禮就是其中的一位,我們相識快二十年了。給我的感覺,建禮一直埋頭在書法園地裡耕耘,且已有了枝葉葳蕤的收獲。如今,他把剛剛完稿的《書體流韻》發過來。我先睹為快。這本書讓我回望,回望我們祖先的閃光身影;這本書也讓我溫暖,我依稀還在腦海裡閃現出祖父醉心墨寶的笑容。”這是我的真實感受,這個感受,看春偉的書法時,又湧上心頭。春偉讓我欣慰,我們逄家筆墨有了傳承,且已踵事增華矣!

我的小鎮我的村
我的小鎮我的村
我的小鎮我的村

春偉在濰坊藝校學得不錯,當時如果家裡能拿出大約一萬多塊錢的學費,就能成為一名正式學生。可是家裡哪有錢呢?春偉說,家裡最值錢的是天井裡的一棧子地瓜幹,就是連棧子賣了,也賣不到一千塊錢(所謂的棧子,就是用秫稭串起來的箔,豎起來圍成倉囤的樣子)。我呢,當時大學一畢業工資五十多塊錢,媳婦正往回調,工作還沒着落。是以,我也無能為力。隻好怅然地看着春偉回家。

再後來,春偉到景芝酒廠當了勞工。一開始在工廠中的房間幹體力活,他從來不偷懶,不耍滑。有時累了,别人聊天,打撲克,他都不喜歡,就一個人在工廠中的房間裡逛蕩,工廠中的房間裡落在大鐵闆上的灰塵很多。春偉手就癢了,以指當筆,在落滿灰塵的鐵闆上龍飛鳳舞地寫起來,常常寫得滿臉粘灰,而他竟渾然不覺。工友繼續聊天打撲克,而春偉的書法卻在灰塵的滋養中大大長進。也湊巧,山東大學中文系畢業的廠長李福仁到工廠中的房間來檢視工作,看到鐵闆上的字,他一驚“咦!誰寫的?”工友指指小胖墩。李福仁仰起長臉,扶扶眼鏡,仔細盯着小胖墩:“小孩兒,你寫的?”春偉點點頭。第二天,他就扔了鐵鍁,到廠辦上了班。

我呢,一九九二年四月調入報社幹記者和編輯,到景芝酒廠去采訪,有時廠辦主任馮金玉兄就叫春偉去陪我,但陪到一半,我就醉了,每次都是他把我架到飯店裡。他總是說:“鍋鍋,以後少哈(喝的意思)”。但我總喝不少,也總沒跟他說話的機會。後來,他又從酒廠辭職,自己搞酒的生意。但,所幸的是,他一直沒有忘記自己的書法,不管是什麼狀态下,一直在默默地寫着,真草隸篆,皆有涉獵,但在小楷上用功最勤。他開始得獎了,圈裡的人也開始承認他了。我很高興。他的進步,我以為于苦攻書論有關,書論給了他技,更給了他道。

春偉要出個書法集子,希望我說幾句話。我不懂書法,有什麼資格說呢?但覺得弟弟要出書了,還是說兩句吧,自以為對文學還略知一二,還用藝術是相通的理兒來說服自己,滿足滿足好為人師之欲也蠻不錯。是以,就用寫的形式跟春偉聊聊。

一是,我們必須在内心深處記住我們的根。我們生在一個連地圖都忽略的郵票大的小村,但是我們不能忽略她。那是我們生命的起點,沒有那個起點,我們就會是另一個樣子。記住小村,就記住了我們的卑微,孔子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一個人隻有記住了卑微,追求藝術,才不會飄,就秤砣般沉,就紮實。作家路遙有個創作談《早晨從中午開始》,我非常喜歡,下面的文字,我都能背誦,我願意把它傳給我的弟弟:“對待自己的工作,不僅嚴肅,而且苛求。一種深遠的動力來自對往事的回憶與檢讨。時不時想起青少年時期那些支離破碎的生活,那些盲目狂熱情緒支配下的荒唐行為,那些迷離失落的傷感和對未來的渺茫無知。一切都似乎并不遙遠,就發生在昨天。而眼下卻能充滿責任感與使命感,從事一種與千百萬人有關系的工作,這是多麼值得慶幸。是以,必須緊張地抓住生命黃金段落中的一分一秒,而不管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現在我已全然明白,像我這樣出身卑微的人,在人生之旅中,如果走錯一步或錯過一次機會,就可能一錢不值地被黃土埋蓋;要麼,就可能在瞬息萬變的社會浪潮中成為無足輕重的犧牲品。生活拯救了我,就要知恩而報,不辜負它的厚愛。要格外珍視自己的工作和勞動。你一無所有走到今天,為了生活慷概的饋贈,即使在努力中随時倒下也義無反顧。你沒有繼承誰的壇壇罐罐,迄今為止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勞動所獲。應該為此而欣慰”。

二是目力要高遠。也就是要超越小村,或者說,在我們心中,小村就是地球的中心,站在這個中心,讓思維的半徑,如漣漪般一點點地往外擴,要有這個氣魄,不能委瑣,尤其在人格上不能委瑣,任何時候,都要站得直直的,點頭哈腰的姿勢越少越好。因為你是精神産品制造者,精神境界就該高于常人,就理應對人類與世界有着更多的牽挂與思考。我常想起孟子的話:萬物皆備于我。我想,作為書法家,握筆在手,得有萬物來助之感,所有的力量積聚于腕底,何愁書不出大家氣象!

三是要耐煩。不凡成就的取得都是耐煩得來。而我沒有取得什麼成就,也是因為老不耐煩所緻。作家汪曾祺談到他的老師文壇泰鬥沈從文,是這樣說的:“沈先生很愛用一個别人不常用的詞:‘耐煩’。他說自己不是天才(他應該算是個天才),隻是耐煩。他對别人的稱贊,也常說‘要算耐煩’。看見兒子小虎搞機床設計時,說‘要算耐煩’。看見孫女小紅做作業時,也說‘要算耐煩’。他的‘耐煩’,意思就是契而不舍,不怕費勁”。我也把“耐煩”二字送給春偉與我共勉,能耐煩,不急躁,就近于天才啊。

四要老實。這裡的老實是說的做人的态度。為什麼要老實?因為我們輸不起。我們也想犯錯誤,想弄點花花事兒,想歸想,但絕對不能去做,因為沒有給我們遮風擋雨的背景,我們沒有犯錯誤的資格。好容易活出個人樣兒來,再栽個跟頭,劃不來,更犯不着,代價太高,做人如此,釀酒也如此,在藝術上,底氣也來自于老實。

五要冷靜。找準自己的位置,不聽忽悠。與朋友交,要親密有間,親密無間,是危險的,容易被熱度燙傷。把孫犁先生的話送給你:“人恒喜他人吹捧。然如每日每時,有人輪流吹捧之末,吹捧之詞調,越來越高,就會使自己失去良知,會做出可笑甚至危險的事來。敗時,吹捧者一笑散去,如小孩吹氣球然。鞭炮之燃放,亦同此理。”

還有很多,不說了。我祝賀春偉出書,希望你釀出好酒,寫出好字。什麼時候,都對得起我們的小鎮我們的村。

2010年12月8日改定于濟南耐煩廬,時七旬老母在側,感到無比溫暖,母親帶來了小村的氣息。

壹點号老逄家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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