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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評論|俊·識:以時間為視角對抗時間的幻覺

文藝評論|俊·識:以時間為視角對抗時間的幻覺

藝術之樹上的作品果實究竟如何歸因溯源?這個提問貫穿了圍繞藝術的讨論。伴随着技術時代的機械複制藝術,以及新技術時代裡各種智能型的軟體、硬體越來越多地加入創作的協同行列,屬人的作者意味愈益消隐在現象疊出的當下藝術時代。此刻需要借鑒德國社會學家哈爾特穆特·羅薩的洞察:幾乎所有的社會現象都可以“在時間上重構”。

當思路得以改換,以“時間為視角”對各種現象重新加以檢視,會産生大量新的思考。然而,比産生新思考更重要的是尋繹到這些思考之間的連接配接點。這個“連接配接點”為藝術家們修築了重返現場的有效途徑。一貫以來被實體學派與心理學派争論不休的時間屬性幻化出臨時/暫駐的“頃刻之在”。藝術家以事件發起者的身份啟動某個未來時間段内的行為及其帶有一定開放性的系統,來自柏林的三位當代女藝術家,文妮爾、葛星和溫斯雅以各自探索多年的媒介材質和指向各異的行為概念進行着藝術實驗,她們的最新作品與滬上另外三位女藝術家的作品一起組成了一個展覽,題為“間有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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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譽為德國當代最敏銳思想家的薩弗蘭斯基在《時間》一書中寫道:線性時間讓人難以忍受,世上并不存在對一切有效的中央鐘,現代人們需要對抗時間的幻覺,“從宇宙時間傳回自己的肉身的時間”,亦即“原時”。原時是自我的時間,滑入原時的自由主體能夠瞬間地離開公共規定的節律運作,在闆結的世界中獲得一條縫隙,由此體驗到獨特的自身現實性,短暫地逃逸出功利主義法則,不僅将自身的自由從普遍同時性的吞噬之口中解救出來,而且将自身時間藝術化之後的作品拽出投機漁利的交易區。

出自女性藝術之思的軌迹或手作,将關于時間的無邊界謎團賦形在空間裡、在物象上,用純淨的反思火焰燒去功利主義藝術的謊言、虛飾與浮矯。

溫斯雅用自身節律的重複來表現藝術家的“原時”。從2019年11月确定要為“間有小憩”創作作品,溫斯雅在接下來将近兩年的每一天晨昏兩個時刻,讓自己進入幾乎同樣的身體振幅中重複同樣的繪制動作。她面向一堵牆垂直站立,牆上自然垂挂一幅硬質畫紙。在與展覽相關的錄像中可以看到,她先上前一步貼近牆面,伸展雙臂在紙上找到水準線上的左右兩個邊點;再後退一步找到穩固的雙腳立足點,構成一種身體能夠實際感受到的平衡感。那是一種怎樣的自由體感呢?一是雙臂舒适,随時都能随意地伸展,二是手握紅色蠟筆的臂膀穿過兩點,繪出圓形,并持續懸擺,仿佛自動化一般,在紙上顯現出時間的銘刻。

這幅題為《16.11.2020–7.8.2021》的行為表演繪畫是溫斯雅“紅圈”系列中的一幅,與之高度相仿的還有另外七幅,擁有如出一轍的觀感和題目命名方式。公共曆法在日常起居中成為畫圈的起與止,進而成為标記作品的題名,用藝術家的具身化行為将時間印迹化,“原時”的顯影在密集的時間流動中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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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表,在德國的當代時間哲學反思中,被薩弗蘭斯基增加了時間與生命個體互相勾連的媒介價值。《時間》一書中對“鐘表測量”辟出專章進行讨論。從哲學家的角度來看,缺乏專業高度的大衆讨論并不會嚴格地細究哲學性的時間觀念。故而,鐘表時間往往作為日常生活中的常人狀态,為社會化的順滑完成提供着最為簡單化的時間定義,令人不假思索地接受“時間就是鐘表測量的東西”。

文妮爾為展覽設計了搖擺在鐘表和身體之間的行為表演藝術,大标題是“和60種時間姿态有關的版本……”。經過多種材質的實驗和選擇之後,粉筆和石墨這些足夠柔軟,又能夠足夠迅速地在紙本上留下哪怕是最輕微痕迹的材料得到選用。她讓手中的印迹和動作分别占用不同的時長:1秒鐘、1分鐘和1小時。在60張畫紙上實驗出60種最适合自己運動習性的可重複動作,在紙本上反複記錄動作的軌迹,型構出抽象而新奇的畫面結構。從不同的記錄痕迹可以發現,1秒鐘是生活中最容易遺忘和喪失的時間機關,短得難以計數,仿佛隻是一次眼球閃動,幾乎連一個完整的動作還沒做完就耗盡了時間。1分鐘的感受稍微增加了質感,但也是稍縱即逝,紙面上的留存也幾乎沒什麼成形的可能性。然而在當代節奏加速運轉的普遍社會情境中,沒有具體工作或者快感娛樂進行填充的1個小時意外地漫長難熬。它長得如同一次不情不願的勞役,如果不是像文妮爾這樣策劃出在表演中對于特定時長的真實感受,或許有相當多的人們已經弱化了判斷具體時長的敏感能力了。

在關于作品的命名中,文妮爾選擇了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大加論述的術語“姿态”,也可以譯為“姿勢”。詞語有效地指向生命的潛能,激活時間藝術所獨具的喚醒功能,為觀衆們提供标準時長機關内的切身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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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薩認為,工業革命後的技術進步造成了普遍的提速,“越來越快”正在成為現代化的文化感覺,對此他做出了“加速與停滞”的雙重時間診斷。當人的未來時間已經受控于一個被普遍接受的成績參數模型,屬于個體自我的“原時”就需要進一步尋找到它的“共鳴”回應。哈勒藝術和設計學院教授葛星在學校負責的專業是雕塑和空間藝術實踐,她的藝術理念正是強調了人際間情感資訊的交流與共鳴。

融合了現場表演、空間裝置和攝影錄制再制作等藝術元素的系列作品“交流捕捉”是葛星的代表作,在前來上海展出前,已連續多年受邀登入不同國家的大型美術展館。往往是在展廳中布置出一個完全由巨幅白紙圍建起來的區域,在一個不間斷的時長裡,表演者們進行連續的行為記錄,将彼此的時間獲得彙入大空間和小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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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者依照事先編排的舞蹈動作,通過多種大幅度動作來表達行動間的交流領域。每位表演者都佩戴着制式一緻的頭部裝置,用以傳導動作所造成的圖形軌迹。另外,傳感器的外形模拟了“耳機”式樣,從頭部管子的末端伸出一截固定得宜的炭條。即便是最輕微的戰栗,烏黑的炭條也會在白到亮眼的紙上劃出痕迹。表演者在共舞後,傳感出不同的動作軌迹,再由頭頂筆管樣的“書寫”記錄下痕迹,形成一幅超現實主義的、任何人都無法預先繪制的圖像。它是藝術家葛星運用時間可視化的記錄方式構造出的“空間的關系編織”,帶有很大的即興成分和偶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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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羅薩所批評的“極端惰性”造成時代抑郁症的遲緩不同,與疫情延緩了實體空間中的社會運作節奏也不同,作為“間有小憩”展覽視覺符号的暫停鍵“II”,目的隻在藝術本身,在女性藝術家的時間體驗中真實生效。面對後疫情時代區隔管理的程度因為現代技術增長而翻倍加深的孤單狀态,帶有時間特殊屬性的藝術作品可能成為新的情感連接配接。在這些紛紛多樣的藝術化新時間種類中,既有文妮爾對于展現時間韻律姿态的可視化繪畫行動,也有溫斯雅那樣不間斷體驗自身内部時間的自由化印迹外顯,不能或缺的還有葛星特别熱衷的裝置實驗。她們在使用藝術表現時間的過程中選擇了藝術化的行動,通過哲學思考和藝術對話,建構出此時此刻的主體自由時間體驗。如果觀衆能夠将自己深度沉浸在“間有小憩”的感受當中,就能在作品的深處感受到生命賦予時間的美好律動,發現性别的力量如何貫注于藝術,并為時間賦形。

作者:楊俊蕾(複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策劃:邢曉芳

編輯:周敏娴

責任編輯:宣晶

*文彙獨家稿件,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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