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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離去,她也再未歸來

他已離去,她也再未歸來

翎均

【一】

孝帝者,獻帝幼女也,諱唳雲。母曹皇後。帝聰慧過人,唯憾目不能視。

——《晁史·孝帝本紀》

我是在六歲那年意識到自己天生失明這件事的。

在此之前,我的衣食住行有賴宮人打理,凡事不須親自動手。父皇又是個閑散皇帝,除了不得不上的早朝,大半時間留在殿内陪我消遣。是以能否看得見這件事,于我而言實在無關緊要。

直到某回宮女們在殿外耍弄一隻暹羅國進貢的鹦鹉,我聽得笑聲後鬧着也要出去玩。乳娘鄒氏是個善良卻笨拙的婦人,她的勸阻總會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公主要乖,您看不見,若哪個沒長眼的沖撞到您可怎麼好?”

我瞬間就急了,鬧着要摘下眼前羅紗——盲人眼前通常會覆上羅紗,我是,皇姐是,父皇也是。幼時懵懂,總以為羅紗就是一葉障目的罪魁禍首,隻須摘下它就能重見天日。

乳娘遲遲不語,卻在我伸手去解羅紗時驚呼出聲。無數雙手忽地撲上前将我按住,太監們氣急敗壞地怒吼,庭中嬉戲的宮女們尖叫一片,然後就是求饒、哭喊、刀刃穿體的悶響……父皇夜歸時我已哭到脫力,他緊抱着我,竟也在發抖。

密集的腳步聲簇擁着一人走近,滿室登時鴉雀無聲。我心中明白,當今大晁閹黨當道,有如此威望氣勢的人不是天子,而是大宦官曹輔。

父皇放下我,站起身聽他訓誡,連聲說了“唳雲年幼無知”“再也不敢”之類的道歉。曹輔總算滿意,還饒有興緻地點了點我的鼻尖,笑道:“公主,你得知道今天這些人都是因你而死,任性是要付出代價的。”

那夜我徹底失眠,探出手時恰好摸到父皇眼前浸濕的羅紗——如今我才知道這條橫亘眼前的布隔絕的不僅是明與暗,更是是與非、尊嚴與屈辱。

良久之後,我才小心翼翼地問父皇:“其實,我們根本就不是瞎子……對嗎?”

【二】

孝帝朝丞相屈靈境,屈公仲英之子。穎悟絕倫,神姿高徹,總角之年入宮學,才譽京都。

——《晁史·屈公世家》

我入宮進學的次年,是史家們筆下的多事之秋。

那年先是曹皇後仙逝,獻帝卻被太監們攔着,沒能與妻子見上最後一面。其後獻帝悲憤過甚,在一個暖日晴風的早朝,向來沉默的他仰頭凝望紫宸殿的穹頂,忽然開口說了四個字:“我室昏昏。”

這話說得其實奇怪。紫宸殿乃皇宮正殿,金碧輝映,穹頂更嵌有寶石千顆,乍看有如耿耿星河,入夜亦是璀璨滿堂,更何況當下還是灼灼晴日。

乾坤颠倒,君弱臣強,獻帝口中的昏暗并非指代殿堂,而是濁濁天下。

大殿之上的群臣一個兩個地靜下來,唯有大宦官曹輔仍在氣定神閑地飲茶,緩緩而笑:“陛下怕是犯了眼疾,你們還不快扶他下朝歇息?”

自那以後,獻帝便宣告失明,眼前也被強制蒙上一條羅紗。

目盲自然不會遺傳,但為人魚肉的境地可以。

是以獻帝膝下的兩位公主也沒能逃過此等噩運,堂堂皇脈竟然滿門瞎子,多荒唐,可當權者指鹿為馬,天下唯唯。

我下學途中總會經過二公主殿前,粉團似的小女孩眼前蒙着紗,才沒了母後,孤苦無依的,蹒跚學步的過程中摔了千百次卻都不會哭。我曾順手扶過她幾次,她就抱住我的手臂歡喜地笑,大方亮出一顆新鑽的虎牙。倒也奇了。

那日父親急召親朋入府,商議至天明。如今宦官執掌國柄,尤其忌憚朝臣結黨,但父親堅持與同道中人結盟,對抗閹黨擁護帝王。世人稱此同盟為清流。

都說聖人出,黃河清,可千萬年以來又有誰曾真正見過海晏河清?

用膳時父親的手一直在抖,他說起獻帝的無奈和悲哀,也說起獻帝從前熠熠生輝的明眸,情到深處竟伏案大哭。

我略驚,并非為着向來莊重有度的父親的一時失态,而是我不認為懦弱無能的獻帝值得他這樣賣命。

幾位兄長亦垂頭飲泣,我的沉默引起了父親的不滿。當我道出想法之後,父親砸了碗筷,罵我聖賢道理都讀進了狼心狗肺,還要狠辦了我這個為屈家蒙羞的不肖子孫。

他從來不喜我,是以我也隻是無所謂地跪下,在母親驚痛的眼中看到自己的笑臉,還說:“好啊。”年少氣盛大抵如此。

翌日父親進宮與閹黨力争,失敗後一頭撞死在紫宸殿上。清流慘敗,家眷亦被牽累,我因受責罰被禁足在偏院才幸免于難。待我再度跨進屈府大堂時,早已是屍橫遍野、滿目皆空。

此後陛下徹底成了閹黨的傀儡,至于為忠君而死的清流,不過追谥了徒有虛名的爵位。而我流徙多地,過厘清貧令我每逢清明都無法呈上足夠的祭品,但我想父親也不會在意。

“值得嗎?”我問牌位上那個冰冷的名字。

沒人回答我。

【三】

獻帝崩,孝帝繼位,年十二。其時百官依附閹黨,憑陵皇室,不服幼主,于登基當日發難,史稱紫宸殿之變。

去往紫宸殿的路上,乳娘牽着我的手,邊走邊哭。

十二歲的新帝,名存實亡的君權,任人宰割的處境,怎麼看都确實值得哭一哭。

登基大典這日大雪壓城,龍袍曳地幾尺更是不易行走,好不容易到了正殿前,乳娘卻被禁軍攔下,我看不見,又被旁人刻意推了一把,到底踉跄着摔倒在地。

乳娘的哭喊漸漸湮沒在鼎沸的哄笑聲中,我埋在雪垛裡,寒氣如萬蟻鑽髓,倒讓我把心一橫。身為一國之君狼狽至此,倒不如站着死,也好過跪着活。

正當我魚死網破地打算解開眼前羅紗之時,打橫伸來一隻手按住了我的腕子。這雙手有着與冰雪相同的溫度,指尖無意捋過我的發梢時像裹着雪粒子的流風,更像稍縱即逝的救命稻草。沒來由的熟悉感令我猛地反握回去。

他短暫一愣後将我扶起,我凍得要命,吸鼻子的時候耳邊響起漠然的暗諷,聽來竟是少年:“哭什麼?”他有些不耐煩,“你小時候不這樣愛哭的。”

我驚疑不定,尚未解釋,他已領着我跨過門檻,穿行于群臣夾擊的過道。待我于龍椅坐定,丹墀下終于爆發出震耳欲聾的質問:“新帝便罷了,一朝丞相怎的也是個小娃娃?”

“先帝這是眼盲心也瞎,還是瞧不起咱們文武百官?”

我這才明白,領我繼位的少年就是父皇臨終前為我欽定的新任丞相。

非議一陣高過一陣,我脆弱的耳膜很快捕捉到了兵戈破門之聲,看來有人已經急不可耐地要朝我發難。我驚恐到了極點,徒手亂抓隻抓到少年的一片衣角,可他毫無動容地撇開了我的手。

待到動亂平息,我卻安然無恙。

臣子們的怒吼聲愈演愈烈,我始知方才闖進紫宸殿的不是閹黨的人,而是聽令于丞相的神策軍。那是父皇生前唯一能駕馭的禁軍,規制簡陋,戰力薄弱,誰都不知道少年是如何将這不足千人的弱旅安排到極緻,才有了今日的先發制人。

事态發展到這個境地,饒是鎮定如曹輔也坐不住了。他該是怒極反笑,原本尖細的嗓音幾乎能割裂空氣:“屈家公子這是要護駕啊,還是造反哪?”

少年卻答:“鋤奸。”

殺聲驟起,不斷有鮮血濺上丹墀,洇進我的鞋履時尚是溫熱的。曹輔見勢不妙,似乎打算擒住我,我卻早有預備地閃過他的手,一把抱住了少年的臂膀。這樣熟悉,幾乎成了絕境中我唯一的歸宿。

幸好幸好,這回他沒再撇開我。

【四】

獻帝重病之時,嘗召屈公之子靈境,予兵權。屈靈境半年籌謀,分兵部署,以七百神策軍圍困紫宸殿,誅逆臣,踏血路,護孝帝登基。天下清流,重振聲勢。

幼子難馴。

這是父親從前最常責備我的話,如今看來,也非常适用于新帝唳雲。

她雖聰慧,卻不喜讀書,好玩鬧,可我緊着政務,無法時刻照看她。往往待我歸來,就見幾位授業太傅戰戰兢兢地跪在樹下哭求,而陛下分明目不能視,卻敢夥着幾個小太監攀上數丈高的喬木,捕完了蟲豸還興高采烈地捧給我看。

我喉管發緊,質問她:“宦官橫行,國事危殆,陛下就這樣漠不關心?”

她捉住我的衣袖,笑得毫無城府:“因為有丞相在呀。”忖度片刻,她又故作老成地肅穆起來,“我信任你,一如父皇信任清流屈公。”

想到先帝與父親,我隻在心底冷笑,拂開陛下的手:“胡鬧!”

但很可惜,收效甚微。

清流派再度壯大不易,與閹黨的斡旋舉步維艱,我無暇他顧。陛下再任性驕縱,很多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但也有忍無可忍的時候。

那日為着彙報邊地緊急軍務,我來得早了些,她剛起不久,隻着中衣端坐鏡前,乳娘鄒氏正為她篦頭。她不能視物,是以對聲音敏感,回首時烏發逶迤如空山挂雨,嬌靥暈開一點驚波:“屈相來了。”

枝蓋亭亭仿佛隻需一夜風雨,我終于意識到她已及笄。倒也不是尴尬,不過于禮不合,于是我作揖道:“臣先去殿外等。”

她叫住了我。

鄒氏合上殿門離去,而我默立等待她的吩咐。她難得溫順,柔聲問我:“人人都說我母後生得美,我長得真的像她嗎?”

“是的。”

“可我不信。”她搖頭,“我隻想……親眼瞧瞧,一眼就好。”

“不行。”我冷聲打斷,“臣這些年告誡過陛下無數次,當初紫宸殿之變不過是臣一時僥幸,動搖不了閹黨根本。曹輔仍把控着天下,何況區區宮闱,羅紗絕不可摘!若陛下不顧性命執意如此,那麼請便,臣絕不妨礙陛下送死。”

她垂首默然,鼻尖發紅,卻久久沒有淚珠滾下。随從的再三催促打破了這場沉默的僵持,我略一拱手,便毫不猶豫地告退離去。

其後很久都無人再來向我告陛下的狀,省去我不少心思。忘了是哪一日,或許是挂心,或許隻是詫異,歸家途中我鬼使神差地繞到陛下的書齋。她累極了正在伏案小睡,筆下整齊碼放着功課文章,字迹骨氣洞達,如孤松一枝。很難想象女子能有這樣令人歎服的堅毅筆力,更何況她還看不見。

手指不自覺地翻閱紙頁,隐約瞥見我最熟悉不過的三個字,謄寫了足有上千遍,每遍似乎都藏着一個故事。

我莫名聽見胸中一陣久遠的歎息,像是心底生了一場病。

病過之後一切如舊。是在十月初四,乳娘鄒氏驚慌失措地求到我跟前,說已有小半日沒瞧見陛下蹤影。當我在紫宸殿内找到她時,她已堆疊座椅攀至數人之高,頑劣得一如既往。她原本還踯躅着不敢伸手,卻在聽見我的腳步聲後放心地極力展臂接近穹頂千顆寶石,像要摘下星辰。

隻是一瞬間的工夫,座椅榫卯錯了位,她整個人大幅度向後傾,卻還是不肯罷手,終于如雲似霧般輕飄飄地墜落。我下意識地邁步——退後,束手放任她狼狽地摔在我跟前。

一道暗紅從她腳跟滑下,而她呆呆地不知喊痛,倔強一如幼年。她張了張口,像是想問為什麼,但最後還是選擇緘默,埋頭将自己抱緊。

我辨不出心底感受,但我清楚自己從來不會、也不該為這種莫名的情緒幹擾,于是徑自踏出宮殿,逼着自己不許再回頭。

【五】

孝帝臨朝,諸事盡付丞相,不問外事。

父皇臨終前隻有我侍奉在側,他留給我的遺言太簡單,也太沉重:“可盡信丞相。”

起先我也曾不安猶疑,可那年紫宸殿之變,當屈靈境孤注一擲地為我斬亂臣、定人心,我就有種不祥的預感,從前牢記于心的權術、識人、戒備,仿佛統統不作數了。

閹黨勢大,他為了對付曹輔很忙,我鮮少有機會見他,但出身清流的太傅很喜歡提到這位得意門生,又或許隻是我喜歡聽,他們才投其所好。是以我雖然看不見,但屈靈境其實早已在我眼底心裡筆下徘徊過上千遍,像是比熟悉自己還要熟悉他。

可漸漸地,我發覺自己不能滿足于此,且不說百聞不如一見,我是當真好奇世上會否有人如太傅所說的眉眼濃墨似松煙,神姿高徹如瓊樹。是以我不止一次提出過解開眼前羅紗之事,但次次被駁斥。那回我借口說想看自己的模樣,其實隻是想瞧一瞧他。他的耐心終于耗盡,以性命代價相要挾。而那時的我竟覺得以一命換一眼,倒也不虧。

但我還是放棄了,當失望已成慣例,我不希望他對我更加灰心。

其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敢再叨擾屈靈境,轉而潛心修學。太傅們都訝然于我的上進和勤奮,隻有負責時刻記錄君王言行錄的史官齊演知道我隐藏在書卷下的失态。夜深人靜之時他為我奉來一杯濃茶,他的嗓音亦濃稠,像在刻意憋着笑:“陛下,屈相的名字被你寫在《谷梁傳》上了,太傅看到可不得了。”

我亦笑,濃茶入口,卻是苦澀。

十月初四是父皇忌辰,我獨自在紫宸殿坐了小半日,想起那句“我室昏昏”,胸腔之中難以言喻的酸楚彌漫開來。國師曾說大晁之人死後會變成銀河裡的一顆星,就像紫宸殿頂的寶石千顆。我想父皇就在其中,他或許可以告訴我往後又該怎麼做。

我失蹤半日,屈靈境果然找了來,而那時我已爬得很高,座椅的榫卯又被我故意拆解,摔下來簡直理所當然。說我試探也好,癡心妄想也好,當人生已昏暗得看不到一絲光明,我隻想找個理由讓自己死心。

他終究沒有伸手接住我。

我确實盡信于他,可他視如敝屣,毫不需要。

我伸手抱了自己一夜,最後站起來時腿腳僵硬,摔在地面幾次又掙紮着爬起,也并沒有怎樣。大概是我早已習慣。

後來很偶然的一次機會,夜裡我途經紫宸殿時聽見清脆的一聲笑,當下就頓了步子——那是皇姐折鸢的聲音,她受生母盛姬的卑賤身份連累,原本是無權進出紫宸殿的。

“再高點兒,左邊一些,靠右靠右……”皇姐忽然失聲尖叫,旋即就有落地的悶響,她似乎心疼極了,“我壓疼你了?你的手臂流了好多血!”

一個低沉卻不失溫和的熟悉男聲幽幽響起:“無礙。”

見我久久怔然,乳娘歎息不止:“原本還想瞞着陛下,長公主與屈相的婚事其實早在前朝就定下了,感情難免要好些……”

我擡手制止了她的話,因我早已習慣失望,不差這一次。我在意的其實是另一件事。

這夜皇姐也起了摘紫宸殿穹頂寶石的玩心,也不慎摔下來,還說屈靈境為救她流血了。

同為受制于閹黨的皇脈,理應系在她眼前的羅紗卻消失了。

她看得見。

我強摁驚懼,狀似無意地問乳娘:“最近,怎麼沒聽到舅舅的消息?”

【六】

孝帝貶長公主于冷宮,屈相力争于前,不得許。帝相反目。

折鸢莫名被押入冷宮,急報遞到相府卻是三日之後,是以當我闖進陛下的宮室,她已然好整以暇地候我多時。

“若非以皇姐為籌碼,屈相恐怕再也不願見到我了。”她笑起來,“這些年我将朝政盡數傳遞屈相,誰知屈相實在謙虛太過,竟連滅了閹黨這樣的奇功偉業也不來告訴我。”

我蹙眉沉吟,半晌後才道:“原來是有哪條不聽話的閹狗在陛下跟前走漏口風了。讓我想想……是曹輔?陛下竟也信他?”

閹黨确實已為清流消滅,曹輔亦被我拿下,押在辛者庫裡做苦役。

“不然呢?我不信自己的舅舅,卻要信一個心懷叵測的陌生人嗎!”

曹輔是曹皇後的庶弟,縱然權欲熏心,蠻橫霸道,卻也委實沒有做過真正傷害陛下的事。自古宦官弄權,皆因外臣各懷心思,無助的天子才會将一切托付給照料自己日常起居的内宦,授之以柄。何況曹輔和陛下本就是血親,不怪她走投無路之下會信任他。

“我那樣信任你,可打從一開始起,你和清流想扶持的就是皇姐,舅舅和閹黨才是護我的人。可你騙我說閹黨耳目無處不在,摘下羅紗恐有性命之虞……如今才知想蒙蔽我的從來不是閹黨,是你!屈靈境,你居然也會怕我看到你這張亂臣賊子的臉嗎?”

她越說越激動,我疾步向前,在她失控地摘下羅紗的前一刻攥住她的左手,然後一掌狠狠地打在她的右頰。

一聲刺耳的脆響過後,殿中之人盡數跪下。陛下僵立原地,唯剩倔強的肩頭一起一伏。

我掃過宮室,厲聲警告:“都聽好了,自今日起,但凡陛下再起一次摘羅紗的念頭,我就殺一人,殺盡為止。”

“慢着——”有人出聲打斷。

折鸢曼步而來,自然是我遣人将她接出冷宮的,但我沒料到她還會想着見妹妹一面。

“唳雲自小頑劣,因為摘羅紗之事,連累宮女杖斃也是有的。宮人們原本辛苦,何必再因她的任性招緻橫禍呢?”折鸢微笑着向我提議。

我不解:“是以?”

“是以,不如讓她真正成為一個瞎子。”折鸢咬唇,眼中有凜然恨意——從前盛姬便是被曹皇後逼死在冷宮的,折鸢理所當然地想為母親報仇。

我認真權衡片刻,想通了,就如釋重負地朝她颔首笑道:“也好。”

待殿内人群散盡,我撩起帷紗,隻見齊演仍執筆默立在後,面孔慘白。

“齊家世代為帝王修史,長盛不衰,應當懂得相時而動、因地制宜的道理。今天發生的事該不該記,如何記,我想你有分寸。”我告誡他。

可他仍是不動聲色地直視着我。

我隻一笑,拍拍他的肩,然後大步跨出殿門。

【七】

屈相拜暹羅郎中為客卿,得秘法。以象骨針刺孝帝之風池穴,止脈息,逆血流,剜其雙目,再以假瞳嵌之,雖為死物,宛然如生。

我不知有多少人旁觀我的受刑,就像登基那年我摔倒在紫宸殿前,除了乳娘所有人都在笑。而這回乳娘亦笑,她背叛了我。

皇姐一再不安地問屈靈境:“暹羅來的郎中真的可信嗎?此等秘術太過匪夷所思,萬一隻是诓騙錢财……直接弄瞎唳雲便是了,何必大費周章換一副假瞳?”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漠然笃定:“你不日便要登基,須愛惜羽毛。弄瞎胞妹的眼睛于你名聲不利,不可為外人道。好了,接下來見骨見血的,你就别看了,當心吓着。”

當人群撤離,象骨針紮進我頸後的風池穴,劇痛蝕骨吞心,饒我再硬氣也忍不住大哭。求死不能,真是求死不能!暈過去前到底還有慶幸,不必親耳聽見自己在雙眸被刀片挖出時的慘叫。

待我醒來,眼前羅紗已然不見,任由旁人牽引着我更衣梳洗,取玉玺,蓋朱印,禅位诏書上自陳了我的無能和任性,也寫清了父皇的真正遺旨——他本就想把皇位傳給皇姐。

原來前朝史官所記載的帝後伉俪恩愛都是虛假,父皇深愛的女人一直是盛姬,而我的母後卻是曹家為了争權硬塞給父皇的妻。或許是嫉妒,又或許隻是不甘丈夫的心被一位佐歡侑酒的歌伎侵占,母後狠下心殺了盛姬,她有曹輔做背景,父皇甚至敢怒不敢言。

好在有一派誓死效忠父皇的清流。父皇清楚閹黨勢盛卻無後,一代而竭,士人雖孱弱,卻有萬子千孫前赴後繼,即便他駕崩,隻要清流後繼有人,那麼他的願望總會實作。

是以父皇才囑咐我要盡信丞相,因為屈靈境就是幫他實作願望的那個人。

齊演一字一頓地為我讀完了禅位诏書,途中幾次哽咽。而我卻越聽越想笑,越笑越大聲。從前有人告訴我閹黨不可信,後來我發覺清流不可信,仰慕之人亦不可信,如今才知自己早已被生父出賣,棋子一般活了近十七年。

我不信人,人盡負我。

禅位大典結束之後,我的宮室便成了名副其實的冷宮。皇姐來瞧過我幾次,從羽扇的玉柄到細如毛發的針尖,她一再攥着向我眼睛直刺而來。一個瞎子自然不會有任何應激反應,她放心的同時又很掃興,便将那些羽扇針尖賞給我把玩,打發無聊時光。比起我母後對盛姬的所為,我想我是應該跪地謝恩的。

令我意外的是,屈靈境來冷宮的次數漸漸頻繁起來。從前我還在帝位時,下聖旨都請不來他見我一面,如今他卻肯纡尊降貴地前來,無非是來看我狼狽、看我凄惶,看我究竟是怎樣的愚昧和輕信,才能成就他今日的地位。

我不願多作搭理,總是裝睡,他便坐在我身側長長久久地沉默。

有回我沒來得及躺下,被他撞個正着。我有些尴尬不知怎麼開口打發,他卻泰然自若如舊,坐下後推了一本書到我手中,言簡意赅道:“《谷梁傳》。”

書皮冰冷,我卻覺得燒手,豁然将它掃翻在地面。這本曾被我無意間寫上他大名的書籍,如今也能成為他嘲諷我自作多情的罪證。我極力維持着冷笑,他卻視而不見,蹲下身将它撿起,衣料摩挲着書面沙沙作響,聽進我耳中竟是萬分珍惜的模樣。

我覺得可笑,旋即躺上貴妃榻閉起眼,不再理會他。他将書再度放在桌上,告退後似乎走得略急,出門時還絆倒了一方小椅。

我翻了個身,茫然睜開眼,舉目四望,我室依舊昏昏。

長夜無盡時。

【八】

孝帝禅位,屈相執政,專功而擅殺,不可親近。諺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清流吏治日壞,士風浮薄。

折鸢即位後,我大權獨攬,久而久之卻體味出了膩煩。凡人尚且不知餍足,一山望着一山高,像我這樣的人,貪欲更是永無止境。

是以那回折鸢拿捏着分寸,問我是否可以盡早成婚,好以皇夫之名入宮時,我掂量着禦座前的朱筆笑了,不答反問:“與其讓我成為皇夫,陛下母儀天下會否更好一些?”

她被我這公然篡位的一席話震在原地,帝王冠冕之上的珠珞交撞如昆山玉碎,是她過分激動和恐懼所緻。

因為她心裡再明白不過了,扶持她繼位的全是清流,而清流全是我的人。我想改朝換代,她根本沒有說不的能力。

但她又很有野心,暗中收買遊說了不少清流重臣,這些年我的所作所為,有太多違背了清流派的宗旨,不服我的人其實有很多,我都知道。

不過這也不是什麼難事,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就是。

萬無一失的篡位計劃既定,我就不需再将朝堂看得太緊,素日裡隻同舊友把酒言歡,郊遊狩獵。可或許是從前神經繃得太緊,難得想要享樂亦難盡興,往往沒等淺斟低唱的歌伎将佳釀奉上,我就酒盅一傾,沉沉睡去。

狩獵更是難堪。從前六藝奪魁,如今我卻連弓都把不穩,分明瞄準雲上鴻雁,最後獵到的卻是草地裡一隻才斷奶的羊羔。旁人的嘲笑令我懊惱,于是我将羊羔綁回府中,每當它被我折磨得即将咽氣,我又逼着郎中将它治好,如此反複,府中許多侍從都吓得抽泣不止,更有甚者說我瘋了。

真是夏蟲不可語冰。我隻是快活到無處發洩,為我這所求而無不得的人生。

最後人群散盡,我才蹲在那隻羊羔面前自言自語:“是不是很像我,也像你?”我有些累了,聲音也低下去,“陛下。”

篡位前夜還去挑釁廢帝确實不應該,但我總念着那隻身不由己的羊羔,總覺得應該再見她一面。

她總愛站在窗邊,任月華沐了一身,這夜也不例外。我雖然站得遠,看不清她的臉,卻能想象她的眼睛清透如故,隻消回眸顧盼,就能牽動一潭星。

她難得沒在我面前裝睡,我也不想再靠近以緻打破這一刻久違的安甯。誰知她卻率先出聲:“你過來,再走過來一些好嗎?”

我依言而行,不慎又被小椅絆住腳,如今真是越來越恍惚糊塗了。等我擺脫桎梏,她已摸索着走到我面前,顫抖的手指自我額頭臨摹而下,良久後我下颌微涼,才發覺她流了一臉的淚。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流淚,獻帝死時沒有,她遭人背叛時沒有,哪怕當初被刺風池穴挖瞳時大哭大叫,她的臉頰也始終是幹的。

或許有人轉告了我即将篡位的消息,又或者聰慧如她一早就料到今天。折鸢不會罷休,明日宮變隻是死戰。而我勝算太大,改朝換代之後,又豈容得下前朝皇脈苟活?何況她還是一位身份尴尬的廢帝。

然而我想錯了,死亡依舊不足以令她恐懼。是她顫抖的泣聲出賣了她流淚的真實因由,卻是得償所願地一笑:“屈靈境,我終于知道你長什麼樣了。”

我也笑:“哦,是什麼樣呢?”

她緩緩開口,像我無數次路過書齋時見她專注誦讀詩書那樣:“眉眼濃墨似松煙,神姿高徹如瓊樹。”

【九】

自先祖奉命修纂國史以來,齊家世代子孫不敢不竭誠盡忠,以報陛下知遇之恩。餘忝居太史之位,不懼死生,不敢偏私,誓以性命為筆,立務實忠義之言,以誡後世。

——《晁史·齊太史自序》

六月初六,丞相屈靈境篡位是在那天,也死在了那天。

他所掌控的清流勢力占有絕對優勢,長公主折鸢不過是負隅頑抗,很快便敗下陣來。勝負将明,可還沒等衆人松一口氣,那些侍奉在側、唯唯諾諾的宦官們竟紛紛拔出劍,刺向了驚慌失措的清流諸臣。

到最後,混亂促使一把火燃起,将整個紫宸殿燒了個精光。

一場鬧劇般的篡位,兩位至尊之人的身死,黨派的徹底覆滅,竟引出了廓然一清的朝局。其間因果,卻成了永遠的謎題。

對于修史的齊家人,這一代也就是我,齊演,真是個天大的麻煩。

但揣測永遠隻是揣測,最後能與我确認真相的,還是隻有重回帝位的陛下唳雲。

她接受了我的求見。當我跨入殿内,正見她端坐于一扇半合的窗前汲水沏茶。湖波微光,臨流照影,将她優雅精準的手勢剪得異常清晰。我眼皮一跳:“陛下,您的眼睛……”

她淡淡解釋:“我的皇姐向來是個沒遠見的,那年卻猜對了一件事,暹羅郎中果真徒有虛名、诓騙錢财,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假瞳秘術。我從前看得見,後來自然也看得見。”

我仍是不敢相信,因為當年陛下被廢,長公主曾以各種尖銳物事試探她是否真正失明,而她從未露出破綻。現今陛下似乎看出了我的這份疑慮,忽然将細小茶匙塞入我手中,然後攥緊我的腕,直直朝她眼瞳刺去!

茶匙在距她眼睫不到一寸處停住。我吓得手抖不止,而她眼睑分毫未動,語調也沒有起伏:“他們要弄瞎我的眼,我便将計就計裝着盲人,也是為了在冷宮韬光養晦。單是練這個功夫,我就練斷了一百三十二根繡花針。”

我驚悟,而這也很能解釋她在被廢之後,究竟花費多大的心力才集結了盛況不再的殘餘閹黨,安排分散了清流勢力,為最後的鹬蚌相争誓死一搏。

這的确是一個能寫進史書的,令天下人信服的始末。

但我留心到異樣之處——陛下自始至終,都對那個人避而不談。

而我除了記載陛下的言行,事實上偶爾也負責丞相。是以我難捺心中驚濤駭浪,到底提出了一個我懷疑已久的猜測:“陛下是否想過,如果您……确實生來就是盲人呢?”

她柳眉微蹙:“齊卿這是何意?”

我深吸一口氣,因為非得這樣才能撐着我把接下去的話說完:“您也知道獻帝深愛盛姬,與曹皇後感情不睦,但曹皇後素來娴靜淑慎,究竟是怎樣的仇怨才會讓她甯可背負惡名也要狠下殺手除掉丈夫的妾室呢?那是因為盛姬曾在懷孕的曹皇後的飲食裡下過毒!後來曹皇後得知真相,才将她逼死在冷宮。”

“不過好在您還是頑強地活了下來,隻是……天生瞎了眼。獻帝強忍恨意熬到了曹皇後死,便将您接到膝下撫養。可曹輔不放心,是以才時時盯着,實則是為了護您周全。”

至于曹輔為何對嫡姐有這樣的忠心,我也聽聞過一些曹府舊人的閑話,但我不願深究。畢竟這暗暗深宮,誰沒有無可奈何?又有誰,沒有一些甯可爛在心底都不能言說的心事?

“後來獻帝雖駕崩,心卻不死。他知道清流之首屈仲英耿介愚忠,便以為屈家之子定然也有此風範。可惜獻帝押錯了寶,因為那人是屈靈境。”

聽到這個名字,陛下出聲打斷,她仍在笑着,但我已看出她支撐不住的前兆。

可我必須要說。

“屈靈境天生反骨,一向是屈仲英的心病和恥辱。他從沒有給過這個小兒子任何關懷和教養,臨死前卻又将清流重擔壓在對方肩上,隻将他當作棋子擺布。可屈靈境信奉的是濁世之道,這條道路庸碌者甚衆,同行者卻無。但他遇見了陛下,一個同他一樣受父權壓制,一生都須得背着枷鎖行走的同病相憐之人。天下确實昏昏,他深知兩個人無法同時走出黑暗,是以選擇将光明留給了您。”

陛下終于支撐不住,站起身喝道:“住口!”

我知道自家先祖都是對帝王百依百順,才有了今日齊家的榮光。我早已做好回去向列祖列宗告罪的覺悟,因為我抗旨,我不住口,我偏要說。

“屈靈境陰鸷多疑,自律笃慎,向來連步伐都不失尺寸。陛下何不想想,後來他每回離開您的宮殿,為何都會絆到桌椅?”

“因為他請來暹羅郎中,将自己的眼睛換給了您!後來戴着假瞳的不是陛下,而是他。他分明看不見了,卻依舊熟悉陛下身邊的每處細節,若非我每回刻意移動桌椅,他本該滴水不漏,而微臣也永遠不會發現蹊跷。”

陛下癱靠窗沿,慢慢滑坐下來,半晌她才擡起頭,眼中再無光亮:“這一切,說穿了不過是你的猜測罷了。”她又苦笑着搖頭,“很可惜,我早已不再信任何人、任何事,包括你今天說的每一個字。”

我恭謹拜下:“是的,那把火燒盡了一切,這些盡是臣的猜測。真相隻在陛下一人心中。”

在我即将離殿之前,她忽然叫住我,手指書架最高處的一本書,煩請我替她取下。竟是一本從前我見過的《谷梁傳》,我仍記得陛下癡愣地将“屈靈境”三字寫在扉頁的模樣,一切仿若昨日。

“你幫我看一看,他是否也将我的名字寫在其中?”她停了停,又說,“如果不是,就别告訴我了,煩請你将這本書也燒了吧。”

确實不是。

她在我的沉默中黯了神色,良久才又笑着搖了搖頭,而我就此告退。

【十】

孝帝唳雲,臨朝三十二年,海内晏安,民物康阜。三十三年秋病逝,葬于景陵。

——《晁史·孝帝朝年表》

天子的葬禮迎來了久違的客卿,是早年緻仕的前太史公齊演。他垂垂老矣,撫上陛下棺木時不住歎息:“陛下,臣來履約了。”

那本唳雲交給他的《谷梁傳》其實一直為他悉心珍藏,直到如今他才請人籠了火盆,将書燒掉,是為了燒給她看。

那裡頭确實沒有她的名字,卻有一行與她相關的字迹如鴻鹄高飛,風流氣骨躍然紙上,又迅速堕入火焰,再無人知。

——屈靈境在此稽首告罪,永别再無相見期。江山美甚,世間昭昭,望陛下飽覽,至所盼禱。

老人佝偻着背,由人攙着步步蹒跚邁出靈堂。一代人的喜悲就此結束,史家之筆永遠道不完塵封的真相和情愫。

他已離去,她也再未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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