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人是物體的理想和終極投射,機器人形象投射的極限是科幻小說中的夢想物,那裡是純粹“玩意兒”構成的王國。但不要以為我們就此離開了日常生活的領域,因為科幻小說不過是日常生活的非理性傾向,拜自由虛構之賜所進行的極緻推演。它是物的文明的基本見證,因為它強調了其中一些面向。
反過來說,科幻小說卻毫無語言價值。它實際上和技術演進的真實未來無關:我們或許可以說,它們隻是過去将來式,它的養料是超卓的古風,已經獲得的形式和功能的目錄。其中很少有結構性的發明,對典型化,而且經常是邊緣和離奇的需要和功能,卻是一個充滿想象解答的無窮寶礦。實際上,它是拼湊修補的最高境界。雖然它在開發探險上的真正價值不高,但它卻是潛意識領域的豐富記錄。
它特别能說明現代物品是最深沉的、也是最不合理性的預設:自動化主義。實際上,它隻發明了一個超級物品:機器人。人甚至已不再有一個牽引軋草機的星期天,它自己發動,自己停止。這是不是物品唯一可能的命運?這條為我們劃好的道路,也就是由它們目前的功能,無可回避的向着自動化前進,這個方面和人的技術未來關系較小,反而和他在現時的心理決定力量關聯強大。以此一身份,機器人總結了潛意識在物的領域中的所有路徑。它同時是人和世界的象征小宇宙,也就是說它同時取代了人和世界。這是絕對的功能性和絕對的拟人主義間的綜合。自動家電機器人便是它的先驅。
以此理由而言,機器人不過是完成了形象投射中一個天真的階段:一種持續且可見的功能性的投射。因為取代物品必須是可見的。如果機器人如此的明白彰顯其機械義肢的特點,那是為了在完全的安全感化來迷惑我們。如果他模仿人可以做到人的柔軟動作,那麼它會引起人的焦慮。它要扮演的角色,是作為一個完全功能化和人化的世界的象征,是以就所有層面而言,都要令人感到安全,如此它便可以極端的展現人的抽象力量,又不會陷入和人完全的等同之中。
如果,機器人會成為潛意識中總結所有物品的理想物體,那不知因為它是人的作用效能的拟像,而是因為,同時是拟像,又不夠完美到足以成為人的化身,因為它雖不是人,卻明顯的仍是物,也就是以,它是一個奴隸。實際上,機器人一直都是奴隸。它可擁有人所有的品質,但有一樣它卻不能得到,這個品質便是使得人成為崇高的主宰——性。而且它就是在這樣的局限裡,施展其魅力和象征價值。透過它的多重功能性質,它見證了人君臨天下的陽具帝國,但也同時見證了它自己被控制的、受支配、而又無性的,也就是說這個陽具是一個奴隸,這樣的性欲已被馴服,不會帶來焦慮:在它身上隻剩下一個惟命是從的功能性,展現在一個和我相似的物體之中,而此物主宰世界,卻臣服于我:去掉了我自身具有威脅性的部分,從此以後我便可以憑借這個按照我形象塑造的努力自傲于世。
我們如此便能了解為何有這樣的傾向,要把每一個物品推向機器人的境地。因為就是在此地,它才完成了它在潛意識心理上的功能。但這也是它的終局。原因在于,機器人是沒有演化可能的:它被當機在它和人的相似性上和它不計代價的功能抽象過程中。這也是活躍的性器性欲的終結,因為投射在機器人身上的性欲,在其中被中性化、除去爆發性、驅除威脅、當機在它本身所當機之物身上。自戀的抽象化程式:科幻小說的世界是個去性化的世界。
機器人之是以有趣,還有其他的原因。因為它是物的神話學的終結,在它身上,聚集了我們和環境深層的關系中的所有幻想。
如果說機器人是奴隸,那麼奴隸的主題總是和反叛的主題相連,甚至在魔法師的門徒這個傳說中都還看得出來。機器人的反叛,不論是用什麼樣的形式表達出來,在科幻小說中都不是罕見的主題。它總是隐含在這些故事裡。
機器人就像是奴隸,既是溫柔善良,又是背信棄義,就像被我們所鎖鍊的力量那般的善良,又像掙脫鎖鍊的力量那般惡毒。一旦解放,掙脫枷鎖,開始反叛,性欲會成為人的緻命敵人:這便表現于為數衆多又不可預見的機器人反叛,它們惡意的突變,或隻是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永遠是可能的所帶來的焦慮。人這時面對的是他身上最深沉的力量,他看到他自己和其化身相鬥,而對方擁有它自己的能量,而且我們都知道,根據傳說,它的出現代表死亡。
在反叛中升起的,是那被奴化的陽具能量,這便是機器人機械的背信棄義的真義。這時故事會有兩種可能的結果:或是人制服了“邪惡”力量,一切回到“道德”秩序,——或者,由機器人展現的力量自我摧毀,把自動化主義推進到自殺的境地。機器人的自動損壞,或自我毀滅,也是科幻小說中常見的主題,而且和機器人的反叛相關。一種諸物或物世界的秘密末世大毀滅,滋養着讀者的激情。我們甚至會傾向把這種情節認為是對科學的魔鬼性格進行道德譴責:技術自作自受,而人則恢複到它美好的天性。
這個道德的主題顯然在虛構故事中十分的活躍,但它過于天真又過于理性。道德從來沒有什麼蠱惑性的力量,但機器人可以期待的淪落卻給我們一種異樣的滿足。使得物品的必勝主義,在其最高點,儀式般的解體,這樣不斷回複的幻想,其強制性的來源,比較不是道德上的要求,而是一個根本的欲望。這裡頭一種被人津津有味品嘗的死亡表演,而且如果說,我們假定機器人象征的是一個被奴化的性欲,那麼我們也會承認,機器人的解體對人來說是一場他自身性欲望解放的象征劇——人在以他自己的形象為模範,将它奴役之後,又将之摧毀。
如果我們追詢弗洛伊德晚年的研究結論,我們可以去追問,人在此是否是透過一個瘋狂技術的種種災難,去慶祝他自己未來的死亡事件,而他之是以告别性欲,是為了逃脫焦慮。
目前非常流行的一種藝術活動與科幻小說中物的“自殺”或“謀殺”這個偉大的事件相仿,其特征為一場狂歡式的毀滅,對物品大加羞辱,在這樣的大浩劫中,一個飽和厭膩的文明,在慶祝它自己的完全沉淪和死亡。另一個新的流行則在美國以某種方式将這件事商業化了:許多帶有齒輪、連杆、連通管的機器人大賣特賣,它們是真正無用的功能化寶貝,其唯一的品質是在開始作用的數小時内,會突然而不可逆轉的自動解體。人們互相贈送這種禮物,而它的損壞、毀滅、死亡是朋友間聚會慶祝的良好時機。
本文節選自《物體系》。
結語
這是對于機器人和技術一種高傲的人類學觀點,認為機器和技術屬于工具、奴隸,不具有繁殖性和演化的能力,功能化走到極限便會崩潰而回歸人類本性。人類學或社會學的觀點往往也就局限于自身的研究對象——人類。而對于機器人,需要的則是放低身段和更多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