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眼睛裡有鷹的人

爾古背對着太陽蹲在平石闆上,他在自己的影子裡看一本泛黃的書,許久才翻動一頁,不久又将它翻回來,因為那是風在替他翻動。

木呷背着手來到平石闆上,他看了一眼,見到爾古在看書,便不作聲,像懂得讀書人的奧秘似的。木呷坐在爾古邊上,聞到他身上散發着一股令他感到極為舒适的味道,後來他确定那是一包進階紙煙的香氣。他就從挂在腹前的皮革煙兜裡取出煙鬥,摁進一撮蘭花煙絲,用打火石點燃煙絲後開始吸煙。從他口中吐出的煙紋還沒有升起就被微風吹散了。他吸得恣意的時候,煙管也發着吱吱的聲響。一鬥煙快要吸完了,他轉頭去看爾古,他依舊在低頭看書,他與那些書上的字一樣,一動不動的。木呷懷疑爾古在烈日的炙烤下,在蘭花煙的熏沐下睡着了。他的頭朝着爾古稍微傾斜,聽到爾古的嘴巴裡反複嚼着幾顆字,細聽,又無聲了。木呷感到是自己困了,他起身來,從爾古身邊經過,他看見烈日使爾古黑亮的頭發更加卷曲了。

爾古沒有察覺到木呷的來和去,許是感到身邊來過人。他們一走進那份安靜裡就成了一棵樹,風才能使他們發出說話聲。在木呷眼裡,書本上的字就像一群沉睡的蟲蟲、螞蟻,隻有爾古這樣的人才能将它們一一喚醒。

吉布放學歸來,遠遠看見平石闆上的人影,像一截木樁子,走近才看清是一個在看書的人。他湊上去看那本書,書上的字像甲骨文,他一個也不認識。他看了這些字又去看爾古。爾古對着書本發出了一串窸窸窣窣的聲音,嘴角閃着被太陽照亮的口水,仿佛那些字是發着香味的黃杏子、紅蘋果和青李子。吉布好奇地低下頭去嗅聞書本,它帶着一點汗味和油墨味。吉布的後腦勺遮住了爾古看書的視線,他的眼睛離開書本去看吉布。他看得那樣仔細,吉布仰頭的那刻,他感到吉布是從那本書裡誕生的孩子。爾古看着看着,他彎曲右手食指去摩挲高挺的鼻子,同時他那雙細長的眼睛和嘴角都露出了笑意,像窺探到了吉布内心的秘密。

眼睛裡有鷹的人

“你是畢摩?”吉布疑問。

“我是詩人。”爾古說着從平石闆上站起來,身後全是藍天。

“就是看到一棵樹,就能想到樹上有鳥,在一心一意地築巢。”爾古補充道。

吉布回頭望了一眼地邊那棵參天的水柏樹,爾古對他笑了笑,眼神深處閃過一絲憂郁。

吉布說:“你的眼睛裡有鷹。”

“你也會成為一個詩人。”爾古贊賞吉布這句話。

吉布聽後,露在外面的小胳膊霎時被一層細風輕輕地撫摸了一把,他感到了風的微妙。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尖,露着一個破洞,裡面的腳拇指從看見爾古眼睛的那刻就縮回到鞋子裡,一直謹慎地深藏着。

爾古從衣兜裡摸出一本筆記本,舔了舔食指頭去翻動,每一頁都落着幾行字。翻到第七頁,後面就全是空白了。他就撕下第七頁,遞給吉布,說:“送你一首詩,關于月亮的。”吉布接過那頁紙,上面有短短的三行字。吉布感到,它們是在告訴他月亮有上弦月、下弦月,還有滿月的道理。吉布曾躺在秋收後的包谷杆杆架上看過月亮,它能讓雞飛狗跳的村莊靜寂下來,讓人有夢。

吉布從書包裡取出課本,把那頁紙鄭重地夾在了裡面,接着把小胳膊伸向爾古,他們的手就握在了一起,像從此就有了某種奇妙的聯結。

幾天後,吉布又在平石闆遇見了爾古,他沒有看書,而是雙手抱膝坐在那裡。他的眼睛凝望着白岩子頂上的那片夕陽。吉布也去坐在平石闆上,與他一道望那片夕陽。

爾古頭也不回地說:“我在等你。”

吉布說:“你寫詩了。關于太陽?”

爾古搖了搖頭。

他說:“我有個釀酒的朋友,在桃林埋了一壇荞子酒,今年已有七個年頭。他邀請我去喝那壇酒,我想帶上你。”

吉布像個成年男人那樣猶豫,他的腳尖輕叩着平石闆邊上的一撮草,一隻瓢蟲慌忙從草梢飛走了。吉布知道小孩是不能喝酒的,但最終他還是跟着爾古穿過村莊,走向了幹涸的金家溝。溝邊上有座陰山,他們向着山上的小路攀援,潮濕的木葉裡四處盛開着獨蒜蘭,淡紫的花心裡綴着星星點點的白,像山中姑娘質樸淡雅的品質。爾古很快站在了山坎上,他背對着村莊。吉布覺得他站立的姿勢本身就是一座山。他轉身來,見吉布像一隻獐子那樣快速地攀爬着,快接近他腳邊時,他把手伸向吉布,一把将他拉到了山坎上,或者說是提到了山坎上。

他們一高一矮站在山坎上望去,三四個村莊散布在一條河的兩岸,近處有一片桃林,其間有一座瓦闆房。爾古捧起雙手,嘴對着一對拇指間的縫隙吹出了骨埙一樣悠遠的音樂。瓦闆房門口很快就走出來一個白衣人,他像一片雲。

爾古說:“他就是釀酒人。”

爾古領着吉布走向那片桃林,他的頭偶爾會高出那些桃樹。一根桃枝還是挂住了他卷曲的頭發,他的頭就低得更深了。吉布走在他的手臂下能聽到他的心跳聲。

“族譜上記載,我的前世是一棵挂滿雨滴子的樹。去年,我用了數月的時間去穿越一座原始森林,尋找我前世裡的那棵樹。途中,我遇見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動物,它們無意傷害我。我以為我就是一棵樹,它們以為我是同類。在叢林中,我還迎面遇上了一頭兇猛的豹子,它沒來得及張開大嘴,就遭遇了我落魄的眼神。我們對視良久,它轉身默默地走開了……”

吉布正聽得認真,頭陡然撞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擡頭,吉布看見是一個穿白披風的人,他雙手捧住吉布的頭,眼睛與爾古對視後,黑亮的眉毛和胡子都向上動了動,他在由衷地表達對爾古的歡迎。釀酒人牽住吉布的手,引他們朝那間瓦闆房走去,向後掠起的披風使他和吉布都變得堅定而有力。瓦闆房裡面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土罐子,上面落滿了灰塵。吉布走向那些土罐子,他沒有聞到酒氣,倒是聞到了一股苔藓的濕氣。

釀酒人打開屋子的後門出去了,一道光照進屋子裡,吉布眯着眼睛去看門外,明亮的光線慢慢呈現出一片草灘、一灣河水,幾頭黃牛在河邊上緩緩移動。吉布從未見過這般恬适安靜的耍處,他想看得更遠。釀酒人吃力地抱着一個土罐子回來,順勢用腳關閉了後門。他把土罐子平穩地放在屋子中間,拍了拍手,他看着爾古,頭朝肩頭點了點,他在邀請爾古去親手開啟酒壇。爾古走到酒壇面前,他蹲下身去,雙手扶着酒壇,像在與它默默交流。爾後,他的手指緊扣在壇蓋上一使勁,吉布頓時就聞到了一股清香甘甜的氣息,彌漫了整個屋子,使那些落滿灰塵的土罐子也鮮活了。吉布的舌頭下早已浸滿了一窪清水,他像吃酒那樣把口水咽了下去,他的喉嚨發出了“咕咚”一聲快樂的聲音。

釀酒人用一隻杯子舀起酒液,爾古疊起雙手呈凹狀,杯子裡的酒清亮地流進了他的手心裡,他低頭對着掌心飲下了那些酒,臉上就升起了五谷豐登的表情。釀酒人感到了欣喜,他的眼睛在那些高高低低的土罐中探尋吉布,并向他招了招手。吉布就走到他跟前,也學着爾古的動作凹起手心,釀酒人又舀起了一點酒,像雨滴那樣落下幾顆在他手心裡。

“甘露敬童子,雨水潤草木。”

釀酒人對吉布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像在對着一隻靈物莊重祈福。

吉布用舌頭舔了那點酒液,就在這一瞬間,他就感覺自己獨立完成了一場祭祀。釀酒人看到吉布不動聲色的表情,他在那間瓦闆房裡笑出了一陣清亮快樂的笑聲。

這時,後門輕輕打開了,一道光裡走進來一個穿黑披風的人,反手關閉了門,他就變得清晰了。他笑眯眯地看着屋子裡的人,皺紋在他臉上細密地舒展,像一片逆光的樹葉那樣深透自然。釀酒人舀起一杯酒敬在他腳邊,他就與他們一道席地圍坐在那杯酒周圍。老人端起酒杯,咕咚一聲吞下一口酒液,像一尾魚忽而遊進了深井裡。釀酒人靠近老人耳畔說了幾句方言,老人微微點頭,接着從懷中摸索出一個焦黃的竹筒,他抽出兩片薄薄的竹片,靠在唇前,用呼吸鼓動竹片,手指配合撥動,屋子裡頓時萦繞起靈動的清音來。釀酒人伴着音律開始低吟彜族方言。爾古輕閉雙眼,身體微微晃動,手指在膝上打着節拍。釀酒人一句吟罷,爾古用漢語接着譯唱:“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

眼睛裡有鷹的人

他們一前一後、一起一伏地吟誦,讓吉布覺得進入了一場夢境,并為此深深歡愉,仿佛他還會用第三種語言跟着吟唱下去。爾古看到小小的吉布盤坐在那裡,顯得安靜肅穆且含着神秘。他就對吉布說:“這口弦曲子是畢摩用來招魂的,我見你聽到了喜悅之聲,這就好了,我就是想送給你一個不一樣的酒會。”

月亮升上了東山頂,爾古和吉布沿着山腳下一條響徹蟬鳴的羊道回村。爾古始終握着吉布的手,他動一動的時候,爾古就感到他是害怕了,便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些。

“你聽,蟬子在唱什麼?”爾古引導吉布,讓他把對走夜路的畏怯轉變為欣賞和凝聽。

“知了,知了。”吉布用明朗的聲音向爾古準确地模拟蟬子鳴唱。

“也有人聽到了另一種聲音。”爾古的話讓吉布充滿了想象,他随之輕巧地發出了一聲:“阿咋熱!”

吉布聽到這聲音,突然停下來,驚訝地看着爾古,接着他的眼神就變得關切了。

“這是立汝藏人聽到的蟬鳴聲。”爾古說完,搖搖吉布的小手,提醒他繼續趕路。

“從前,有一隻蟬,在一座寺院外的大樹上從早到晚地鳴叫。一天,它因為貪饞寺院裡供奉的燈油,飛到佛前暢飲,它嘗到了好的滋味,便有了一次又一次。佛為了懲戒蟬,就在它飲得心安理得的時候,端起一盞灼燙的油燈傾倒在蟬身上,一對透明的蟬翼瞬間裂成了無數道紋絡,蟬發出了‘阿咋熱’,一聲疼痛的覺悟,從此再不敢靠近油燈。”爾古講述的聲音輕柔溫和,無限貼近着吉布的心。

吉布再次辨聽蟬鳴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吉布家門外一棵遮天蓋地的核桃樹下。

爾古這一路牽着吉布的手,他感覺是牽着童年時候的自己。在與吉布分手的時候,他蹲下身,嘴唇輕輕印在吉布的手心裡,像在感悟釀酒人滴在吉布手心裡的幾顆酒,是用了幾把荞子。吉布的身子微微抖動了一下,他回神過來的時候,爾古清瘦的背影已經穿入了村莊裡。

月光下,吉布看見核桃樹是銀色的,阿媽拿着一根竹條子,朝他奔來的身影也鑲着銀邊子。吉布用最快的速度攀爬到樹上,阿媽叉腰站在樹下仰望吉布,她的喉嚨發出了豺狗嚎叫般的聲音來責罵着吉布,她的聲音還沒有觸到核桃樹葉就落了一地。吉布感到餓了,他想摘兩顆破殼的核桃充饑,眼看就要爬到樹尖時,他踩斷了一根幹樹杈,身體開始往下落,那墜落的過程足以寫一首詩,那些句子應該同從樹隙間的銀光一起閃閃發亮。終于,吉布平穩地落在了樹下的木棚頂上,接着又滑到了地上,他還沒有來得及感悟是否活着或是疼痛,阿媽就用那根竹條狠狠地抽打了他一頓。吉布那些閃光的詩句瞬間全無,他一聲聲地呼喊:“阿木!”聲音悲恸。

吉布帶着皮肉傷痛飛奔向平石闆,他孤零地站在平石闆上,模糊的淚眼是那麼急切地想要看清遠山,參天的水柏樹在風中發出了一棵大樹在風中應該有的響動。吉布的心是那樣安靜,夜使他閃着微光。

接連幾天下午,吉布都去平石闆上獨坐,他在等爾古,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念一個人。他想告訴爾古,他從核桃樹上墜落時,看到月色中的村莊像白發般明亮。可是他沒有等到爾古,那些詩句就被風慢慢吹散了。

一到傍晚,平石闆上就坐滿了人,他們大聲地談論着包谷、洋芋和荞子。他們說話的聲音就像土地一樣粗糙,他們發出笑聲的時候,足以讓月亮躲進雲層裡,半天不出來。吉布感到自己很孤獨,他坐在他們中間就像一棵結滿雨滴子的樹,随時會降下一場雨。有小孩用黑乎乎的手攥住他的衣角拉他去嬉鬧,他也像并不聽見那樣,他的眼睛凝望着遠山。

木呷打開石頭樣粗糙的手,貼在吉布的額頭,沒有感到他在頭痛腦熱。木呷就對着吉布的阿媽打開一雙手,比畫着一隻鳥兒從吉布胸口裡飛離的手勢。

此後的三天裡,太陽一落山,吉布的阿媽就端着一碗米粒,上面立一隻雞蛋去平石闆上為吉布喊魂。她的啞嗓子像一隻豺狗在哀鳴,七日村莊的山山水水都知道她在喚他的兒子回家……

第四天早上,吉布從夢裡醒來,阿媽就把那碗米煮的飯和白水煮的雞蛋端到了他面前。吉布仔細地吃着,他恍惚聽到耳邊響起了一陣骨埙的聲音,他像被召喚了似的奔向平石闆,一隻鷹從澄澈的天空滑翔而來,它的翅膀是那樣平穩而優美。吉布站到平石闆上,他向那隻鷹伸出了一隻手,并為手心想象了一把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