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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拉斯維加斯的誘餌,有毒

作者:星星飛翔
小心拉斯維加斯的誘餌,有毒
小心拉斯維加斯的誘餌,有毒

◎鄧安慶

多年前讀過小說家嚴歌苓的一個短篇小說《拉斯維加斯的謎語》,印象極為深刻。小說的主人公老薛,65歲,是一個極為規矩本分的化學教師,在一次赴美考察時,親身體驗了賭城拉斯維加斯的賭局。俗話說“小賭怡情”,去小玩一把當個體驗就行了,萬萬沒想到原本勤儉樸實的老薛瞬間就被賭博喚醒了靈魂深處的欲望,徹底迷失在賭城。為了籌集賭資,留在美國的老薛蒙騙親朋好友,在寒風凜冽的大街上發廣告,節衣縮食地省錢,隻是為了繼續去賭博。而他賭博不是為了金錢上的輸赢,他在賭博過程中絕對的專注神情、徹底的忘我境界,以及有條不紊的操作動作,更像是在兢兢業業地從事一種職業:“如此一個清教徒般的賭棍,使賭博原本所具有的放蕩和縱容,以及一切罪惡成分都發生了變化。”

我相信嚴歌苓筆下的老薛,肯定是有其原型人物在的。尤其是如果讀過《運氣的誘餌》這本書,你會發現不隻是老薛這樣的外國遊客沉陷于賭博,連拉斯維加斯本地人都有非常多的賭博成瘾者。這是為什麼呢?很多人會很自然地歸罪于賭徒自控力太差、人格有缺陷等,他們賭到傾家蕩産、流落街頭,完全不值得同情。這當然是一部分事實,可是本書作者娜塔莎·道·舒爾不滿足于如此,她要去探究更深層的原因:賭博上瘾,真的隻是因為賭博者本人的原因嗎?答案沒那麼簡單。

作者有着近二十年的田野調查經驗和身為人類學家的敏銳洞察力,多年來她一直聚焦于博彩行業,接觸了大量的賭博者、賭博機設計者、管理人員等。她在本書前言裡提到:“随着研究的深入,我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想要更好地了解這些賭博者的體驗,我必須對他們使用的機器有更好的了解。為實作這一目标,我又一次擴充了研究範圍,開始自學賭博機的曆史和工作原理,同時開始了解賭博科技供應商的設計方法和營銷政策。我在UNLV的賭博研究中心花了很長時間,研究賭博機制造業的曆年期刊、新聞稿和年報。此外,我還開始參加賭博業技術博覽會和研讨會,訪談業内的高管、開發者和營銷專家。”

經過長期深入的研究和觀察,作者發現賭博機成瘾現象,不能将其孤立地歸因于賭博者或賭博機,相反兩者之間的互動過程才是其“病症”所在。這個互動過程是如何進行的,要分兩頭說。先來說賭博者。在不賭博的人在看來,賭博上瘾的人就是為了通過賭博的方式赢得大筆的錢,“赢”是目的。但作者通過研究發現賭博上瘾的人賭博不是為了赢錢,而是如一個賭博者所言:“為了繼續玩下去:為了待在機器的迷境裡,把其他一切都忘掉。”通讀全書會發現“迷境”這個詞是全書的關鍵詞。什麼是“迷境”呢?有個賭博者回答道:“就像在風暴眼裡一樣,我會這麼形容它。你能清晰地看到眼前的機器,但世界上其他一切都像在圍着你旋轉,而且你什麼也聽不見。你好像不在這個世界了,你進入了機器的世界,那裡隻有你和機器。”

“迷境”一詞是個生澀的19世紀催眠術語,不過随着時間推移,它又在新的語境下生成了新的意義。而在作者訪談的賭博者那裡,他們為這個詞補充了現代意義:像看電視,像電腦處理資訊,像駕駛汽車。“你陷入恍惚,好像打開了自動駕駛模式。”一個賭客這樣說。“迷境就像是磁石,它拉你過去,把你吸在那裡。”另一個說。在傳記作家瑪麗·索傑納的描述中,視訊賭博就像“一種失神般的專注狀态,僅僅是保持這種狀态就能帶給人莫大的滿足”。讓賭博者成瘾的并不是赢錢的機會,而是坐在機器前賭博時進入的那種遠離世間紛擾、懸置主體性的平靜狀态。

再來說賭博機。賭博者有想進入“迷境”的需求,那賭博業就會呼應這個需求,其最終目的正如拉斯維加斯一個高管所言:“每當我們添置50台老虎機時,我總會把它們看作50台老鼠夾。你得做點什麼才能抓住老鼠。我們的責任就是從顧客那裡榨取盡量多的錢。”“榨取”一詞用得絕非誇張,賭博業為了掏光賭博者的錢可謂是殚精竭慮,一個是賭場的環境設計,很多賭場都有曲線平滑的走廊、低調隐蔽的角落、燈光柔和的老虎機迷宮,都是為了引導顧客沿特定的路線前進,牢牢抓住他們的注意力,把他們導向精心布置的路标,引導他們向着最終的目的地前進,最終鎖定在賭博機器;另外一個是賭博遊戲設計,賭博機器背後隐藏的數學程式設計是“鈎住”賭博者注意力的關鍵,“賭博者就像躺在你的數學模型上休息,而你要做的就是讓他們舒服;他們在一套看不見的結構中投入了大量金錢,是以你需要讓他們感到可以信任這東西。賭博機要通過發放獎勵來傳遞這種信任。”

當賭博者與賭博機相遇,一場互動作用就開始了。對于機器賭博成瘾的人,無一例外地強調他們想要“清清楚楚”的簡單互動,機器正可滿足他們。有個賭博者跟作者講了她在一次痛苦的失戀期間玩視訊撲克的情形:“和機器打交道不像人際交往那麼麻煩。機器拿了我的錢,我就能獲得獨處時間玩幾手牌。互動清清楚楚,參數定義明晰——我來決定留哪些牌,棄哪些牌,就這麼簡單。除了選‘是’或‘否’,我什麼也不用做。我知道,按下這些按鈕後,機器會給我想要、需要的響應……在機器上我感到安全,和人在一起就不行。在機器上我可能赢,可能輸,如果輸了,這段關系就結束了。真的很可了解,這屬于我們之間的協定。然後我就重頭再來,爽利。”

看起來,賭博者與賭博機是各取所需的關系,也是平等的關系,可是真的如此嗎?作者給出了否定的答案。有個賭場從業人員認為:“賭場就像是一台大号洗衣機:把客戶甩來甩去,把他們的預算都甩出來。”“甩”才是真相。賭場“了解”賭客,能夠進行多種詳盡的分析,對遊戲環境進行實時調節,依靠這樣的了解,他們可能獲得更多的收益,而賭客依然什麼都不會。賭博者以為是跟賭博機進行了一場平等互動,可是正如學者安德烈耶維奇所言:“互動不一定是雙向的,更多時候,它不過是用便利性換取使用者資訊,讓使用者把資訊自願甚或不知情地交出來,而資訊收集的形式也正變得越發巨細靡遺。”

另外,賭博業還對賭博者進行了極其深入的研究,遊戲設計者更是如此。“玩家想要的”成為賭博設計回報回路中的關鍵元素,而這一回路正在不斷趨近閉環。從觀察、傾聽,到玩家追蹤,到行為情報軟體,再到可下載下傳的賭博系統——其中的趨勢都是讓玩家越來越多地成為遊戲中的一環。讓玩家可以自行組建自己的遊戲,是“以玩家中心”思想的最前沿展現。這種能力可以讓賭博行業滿足統計常模之外的、每個玩家自己的獨特喜好,讓賭博機成為個性化的獎賞機器。正如從業者利納爾所言:“你将能夠更深入地傾聽使用者的聲音,因為如果他們選擇讓自己的機器做一些有趣的事時,你就能學到東西——你從玩家想要的東西中學習。”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賭博者也開始意識到賭博機對自身的危害:“視訊賭博機的催眠效應。我不相信有什麼東西能有這麼強的成瘾效果,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一整套東西的設計初衷就是鈎住我們、牢牢鈎住。能讓我們進入那種恍惚狀态,這些機器和相應的賭場環境肯定是做了手腳的。”但是他們雖然意識到了,卻沉溺其中,沒有辦法掙脫出來。賭博業如此精細地研究賭博者,讓賭博者被越來越深地陷進去,随之而來是無數的人間悲劇發生。澳洲的一個獨立的聯邦委員會在2010年得出了一個結論:“賭博者很多隻是普通的消費者,他們經曆的問題,既是這些消費者自身特質的結果,也在同樣程度上是賭博遊戲采用的技術、這些遊戲的可及性、賭場的本質和行為的結果。”

一份賭博行業雜志曾聲稱:“知識就是力量,而把這句話展現得最有力的恐怕就是賭博業。”此話不假,通過此書,我們了解到賭博業為了逐利動用了多少專業知識,就是為了掏光賭博者的錢包。可是它又是多麼反諷的一句話。人機相遇,人得以進入“迷境”,随後卻是機器“吞噬”了人,這絕非是健康的關系。

作者雖然沒有明言,但我依舊能感受到她的憂思,要不然也不會有如此深入研究賭博成瘾的著作出來。讀完此書,回頭再看嚴歌苓的《拉斯維加斯的謎語》,會更加地了解老薛為何“淪落”至此。除了一聲歎息,也要心生警惕。遠離賭博,不好奇,不嘗試,才是人生正途啊!最後,我想說這不隻是一本研究賭博的專著,很多讓人成瘾的事和物都有相通之處,畢竟人性如此,人的處境也大差不離,賭博隻是“渺小現代個體生存境況的大型隐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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