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珠有淚
焦三爺以前也不叫焦三爺,三爺,是給人擡舉出來的名号。
焦三以前也不是因為行三才被人叫做焦三的。
焦三,是焦家這個老小子當年學藝的時候,師父給起的名字。師父說唢呐離口不離手,師父還說言必稱三。因為三代夏商周,唢呐人不能忘本,因為三才天地人,唢呐人不能卑弱。
那天,三班長史今從縣人武部的212上下來,走進下榕樹村,走進村民許百順的家,許百順的小兒子許三多剛體檢通過,史今班長來家訪。許百順好似這大半輩子就沒怎麼順過,當然,除了生兒子這件事情,當然,也許今天更不順,因為許三多比往常還有讷言,還要窩囊,當爹的許百順于是也開始比往常更加地怒不可遏,抄起凳子就沖許三多砸了過去,許三多隻是哭,沒有逃跑也沒有閃躲,圍觀的鄰居都能聽得到一下又一下的毆擊聲……去而複返的史今班長,要下了這個叫做許三多的兵。
那天,水莊的莊稼漢遊本盛拉扯着拖油瓶兒子遊天明來土莊找焦三爺拜師,他太慌張了,興許他從來沒有鎮定過,于是在台階上摔了個狗吃屎,兒子遊天明看見父親額頭上冒血的傷口,一陣心急,又一陣心酸,眼淚刷的就下來了。焦三爺不收這個娃娃,嫌他氣不足,這話令父親氣沮,然而當轉過身面對着兒子的時候,氣又不打一處來,抄起水瓢就砸在了遊天明腦門上,隔老遠都能聽見骨頭炸裂的聲音……在堂屋坐着的焦三爺出來了,攔下遊本盛,收了遊天明這個徒兒。
史今看人很毒,焦三爺看人很準。
人生在世,無非忠孝。
在家孝,在外忠。
孝了上下五千年,但在外,城頭變幻大王旗,是以忠字無法評說。
是以才會有移孝為忠。
打動三爺的,是遊天明的那一滴淚珠。
他能對父親盡孝,是一顆好珠子,稍加琢磨,就能對我唢呐人盡忠,盡忠者,衣缽可傳。
玉生煙
來土莊兩個月零四天以後,遊天明開始想家了,畢竟,才十一歲的伢子。
想家,想起自己的家,就在河灣裡,河岸四周有煙柳,遠遠看去,像一團滾圓的煙,與竈房的炊煙相比,大異其趣。
正想家的時候,藍玉來了。藍玉也來拜師,跟那天天鳴來拜師一模一樣,師父坐在屋檐下抽他的煙鍋子,一鍋又一鍋,剛下過暴雨,空氣潮濕,煙霧缭繞,把小小的藍玉整個籠罩在裡面了,仿佛那是一個虛幻的存在。
師父後來把藍玉收下來做了天鳴的師弟。藍玉來的那天,日頭暖暖的,天鳴的心頭也暖暖的。
藍玉來了,藍玉又走了。
師父對天鳴說,藍玉悟性好,但性子太飄了,像一根羽毛,像一縷煙。什麼是傳承?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就是傳承。什麼是孝?有其子必有其父,這就是孝。你爹當年帶着你進了我家門,管我叫“焦師傅”,這是莊稼人的本色,是土莊人的土性;藍玉他爹進了我家門,管我喊的是“三爺”。三爺是虛名,奉承話,還不如我平常抽的鍋子煙,鍋子煙都比這話瓷實。
龍戲鳳
遊天明接了焦三爺的班。
焦家班換作了遊家班。
土莊的人感慨:遊本盛,有本事!
遊家班接的第一單活是水莊的毛長生家。
長生是人中之龍,在時代改革的大潮中興雲緻雨,現在,水莊好多人都不叫他長生了,都叫他毛老闆,呼風喚雨的毛老闆。
長生給遊家班的第一個待遇,便是免掉了孝子的接師禮。長生成了毛老闆,在毛老闆眼裡,就算是成為了遊家班班主,遊天明也依然還是小時候那個被他欺負的傻小子,隻有他遊天明給自己磕頭叫爹的份兒,斷沒有自己給他遊天明跪下磕頭的道理。
更何況,打小,在他毛長生的認知當中,吹唢呐的,跟剃頭的,唱戲的,沒什麼兩樣,小玩意兒,雜耍而已,嗚哩哇啦的,就圖一樂。他是這麼認知的,他也是這麼對遊家班說的:“别太當回事了,随便吹吹,耍一下子,就他媽結了。”
沒多久,木莊的馬家又給了遊家班第二個待遇。在請了遊家班之後,馬家的四個兒子嫌不夠熱鬧,不足以表露他們各自的孝心,于是又從城裡請來了西洋樂隊,架子鼓,電吉他,長号,短号,貝司,薩克斯……再連接配接上擴音器,嗚哩哇啦,天上竟也被震動地下起雨來了。
木莊馬家請洋樂隊這件事兒,像電腦被植入了木馬病毒一樣,攪亂了某種既定的秩序,百鳥朝鳳?百人嘲諷還差不多,早翻篇了,現在,唱的該是遊龍戲鳳了。
德行散
在無雙鎮的陰陽家看來,金木水火土,五行即五德。
然而,水莊越來越水了。水莊的水,是從冬天開始的。如今水莊的冬天,是越來越随便了,連一場像模像樣的雪都沒有,整個冬天就隻知道一個勁兒地把冷冷的冰雨往人臉上胡亂地拍,把好端端一個水莊攪得稀泥遍地。
然而,木莊越來越木了。木莊的木,是從秋天開始的。秋天,木莊的木材運進了木材廠,鋸木機喀喀喀,連帶着把二師兄的指頭也鋸掉了,沒了指頭的二師兄,就不再是師父最得意的弟子了,沒了指頭的二師兄,一天當中整個人都木木的。
然而,土莊越來越土了。土莊的土,是從夏天開始的。夏天,土莊的好沙土都被運進了毛長生毛老闆的磚廠裡,然後紅磚青磚就被一車一車地運出來了,然後,庇護了莊裡人家幾百年的土牆房就被推到了,塵土飛揚,嗆出人的眼淚。
金莊越來越金玉其外了。金莊的敗絮,是從春天開始的。金莊,漫山遍野散落的人家差不多都姓查。查老爺子,生前是查家的族長,可算是德高望重了,覺得德高望重的時候,孝子們開始有了想法,央求焦三爺給老爺子吹一曲《百鳥朝鳳》,還一再暗示:在金莊,錢不是問題。焦三爺不說話,從來都不是錢的問題。因為三爺知道,以前的金莊可不光是都姓查,還有張姓、李姓、王姓、趙姓,都給查老爺子變着法兒地擠走了,這不道地。
那天,是“傳聲”的好日子。
焦三爺,這個民間音樂家說出了自己對于唢呐的見解,他說平常咱莊稼人幹活幹累了,聽聽唢呐聲,能解乏,力氣是奴才,歇歇就回來,咱莊稼地裡的活兒照樣能幹下去了。遇着了紅事,聽聽唢呐聲,聽着歡快的喜調在農家院子裡奔跑,人就會開始放松下來漫想未來,來年生倆娃,把舊房子翻新,再多種兩畝地,這些,就是民間農人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情啊。遇着了白事,聽聽唢呐聲,聽着緩慢的喪調在山野裡回傳,人就會開始收起嬉皮笑臉,開始變得肅穆,人固有一死,人開始思索養生送死這樣的事情,要積德行善,要端正做人,要公平處事,下輩子得投個好胎,能上天堂最好,當然不要做孤魂野鬼,最好不要下地獄,又是上刀山又是下油鍋的,怕疼。這些,就是民間農人所能想到的最詩意的事情了吧?
然而這樣的浪漫同這樣的詩意一起所形成的鄉野的羅曼蒂克,在三爺亡故的那一天,也已經一并衰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