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網 記者 周菊實習生 胡耀丹 “愚昧無知。”當經濟觀察網記者與李餘(化名)聊起目前大學生對技工職業的偏見時,他的回答頗為義憤。李餘是一名礦物加工專業的大四學生,2021年,他得到了學校含金量最高的獎學金。李餘向記者表示,他所在專業的很多學生都不是那麼願意從事跟自己專業相關的工作,而其他專業的學生則對帶“礦業”“技術”等字眼的詞“充滿了進階知識分子的傲慢。”
在這樣的高校專業“鄙視鍊”背後,是國内多個行業裡進階技工的極度緊缺。事實上,目前在像礦物加工一樣的相關工科領域中,擁有一定知識儲備和研究能力的進階技工是最“吃香”的技術型人才。資料顯示,中國缺口進階技工大約為2200萬人,而與此對應的則是2021年909萬大學生畢業而仍有“一職難求”的現象出現。
在高校内部,“工科”類學科的尴尬處境并不隻在李餘的礦物加工專業中凸顯。同樣的情況發生在環境工程專業。“不打算考這個專業的研究所學生,出來很可能就做苦力活。”舒怡(化名)說道,她是西南地區某一本大學環境工程專業的大四學生,曾為“跳離環境工程專業”而準備參加法學研究所學生的考試,卻囿于“跨考”壓力在考前棄考。思考到未來這個命題,舒怡滿是迷茫,她現已準備進入事業機關,仍然對專業相關工作非常排斥。
舒怡表示,諸如污水處理廠之類的工作環境,非己所願,亦非父母所願,“考不上的話,就在父母安排的公司裡找個普通的工作,總之不會去污水處理廠。”她的室友也有同樣想法,選擇了考取新聞傳播專業的研究所學生。
據智聯招聘釋出的《2021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顯示,29.8%的理學畢業生與39.5%的工學畢業生傾向技術崗,而其餘理學生、工學生則遍布行政、研發、營運、人力資源等工作。
在教育的不斷發展以及技工的固定化标簽之下,大學生對“技工”職業的傲慢與偏見存在已久。在高校,計算機、電子科技、資料、金融成為鄙視鍊頂端的“物種”。不過,技工職業真的如此不堪?有資料顯示,應屆生在技術崗位上能獲得的薪資超過了他們的期望薪資。此外,礦業類專業的進階技工“工作更多是進行腦力勞動”,自動化專業的進階技工“一般出來都是做程式員和工程師”。
“體力活”與“腦力活”、“夕陽産業”與“朝陽産業”、“技術勞工”與“工程師”,相差無幾的字眼,卻造成了一條高校專業“鄙視鍊”。在高校,計算機、電子科技、資料、金融成為高居鄙視鍊頂端的專業,而在智能科技興起并賦能各傳統技術行業的背景下,與“技工”相關的職業選擇仍持續被邊緣化。
技藝“鄙視鍊”
自古以來,“擁有一技之長”是年輕人在紛繁社會中的立身之本,亦是父母親人殷切所盼,隻是對于“何種技術可以安身立命”?當下高校學子給出的答案并不多元化。
“大學生為了更好的工作環境和工資,都想要向現在大火的計算機、大資料發展,在工作環境單一的基礎技工領域,很少人堅持下去。”與李餘同一學校的采礦專業大二學生施城(化名)向記者表示。網絡時代中,計算機技術被認為是最有前途的“新技術工種”,該專業也高居大學專業“鄙視鍊”的頂端。
這樣的現象并非僅僅局限于這所高校,實際上,全國各地高校均出現了此等“專業鄙視鍊”。《2021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顯示,在畢業生最期待從事的行業排名中,IT/通信/電子/網際網路以超過四分之一的選擇占比位居第一,排在其後的是房地産/建築業(10.9%)、文化/傳媒/娛樂/體育(8.7%)、金融業(7.2%)。
根據施城所在高校計算機學院官網的通知,在2021年,該校計算機學院“為滿足學生就讀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學院相關專業的強烈願望和需求”而臨時增加了轉專業接收名額。
“僧多肉少的局面,要轉來我們學院的人很多,但難度很大,比如在原專業成績要非常好。”一名該校計算機學院的大二同學向記者表示,計算機技術更新換代很快,如果僅僅隻是看中這門專業是當下熱門就想着要到計算機領域工作,應該不會走得太長久。
而在施城所在專業中,根據“用腳投票”的情況來看,對比計算機一類專業,礦業大類專業的情況可算十分“慘淡”。根據經濟觀察網記者不完全調查統計,每一年該專業都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同學在完成第一學年的學業後轉至其他專業進行學習。
施城表示,雖然專業内部有非常多的講座來講解專業前景、就業方向,工作環境等,如結合了目前大熱的智能化的“智慧礦山”講座,活動開展得比較頻繁,但同學們的參與度并不高。
不過,也有礦加專業的優等生對此類情況表示不認同。“轉走的同學是自己不了解我們專業。”李餘表示,專業對口的工作就是選礦廠,再就是去中鐵、化工廠從事技術類工作,都不會下礦井進行作業,不過工作地點一般位于郊區,對年輕人不友好。
“所謂高等知識分子在這個氛圍中總會看不起那些(技術)。(那些同學)都是活在校園裡,沒經曆社會的‘毒打’。”李餘有些直接地表示出對高校專業“鄙視鍊”的不滿,“薪酬最能反應專業的價值,如果大家知道技工的月薪,可能大家都想去了,特别是進階技工。”
李餘認為這種“鄙視鍊”的形成實際上有幾方面的原因,第一是大家“見識不多,沒親身感受”,第二個原因則比較調侃,“學的專業不同,大家都對其他專業了解不深,單聽名字就來類比(好壞)。”
《2021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中的相關資料顯示,今年的應屆畢業生的期望薪資有了明顯的提升,主要集中在4000-6000元的區間。經濟觀察網記者在某招聘平台上的“生産制造”項目中,通過限定“大學”的要求找到了大批招聘需求,其中工資大多分布在6000-12000元,由于地區不同、要求不同而有所變化。在薪資方面,技術崗位的“魅力”無限,但多數大學生仍然無心于此。
意外的是,對專業未來十分看好的李餘,同樣也是“轉行大軍”中的一員。李餘認為自己有更好的選擇,并表示未來可能讀研進而換取更多的可能性,也可能考取選調生。“要是非要選的話,我不選(做技工),我更傾向搞研究,畢竟我有更好的選擇,家長也都挺支援的。”李餘表示。
夕陽産業還是朝陽産業?
高校“專業鄙視鍊”的形成,更大程度上是技工行業前景的模糊導緻的。在高科技化、智能網聯化的現代社會,“技工”也被認為是落後的行業之一。這也導緻與計算機、文化、金融熱門專業相比,與實際技術操作相關的專業顯得較為冷門。
顯然,這一認知存在與現實存在巨大錯位。中國正在緻力于發展為“制造大國”,進階技術勞工的缺口和支援力度都很大。
“有很多人說我們礦加是夕陽産業,說現在都在提倡新能源,我的天,這簡直是在打自己的臉!”李餘有些憤慨地說道,“新能源應用于汽車、手機等行業,需要水力發電、風力發電等等,這些基礎同樣需要材料,鐵、鋼、混凝土、晶片的矽單質等材料。”據了解,在該校高含金量獎學金的設定會上,一個土建專業研究所學生對礦業公司董事長說出了“夕陽産業”言論。
高校學子略帶“不食人間煙火”的誤解并不止于工業技術,在對“技工”這一職業的認知上,專業各異的學生同樣有着不同程度的誤解。“在我眼裡,就算做的是技術活,一樣是苦力,我們專業的女生的話,大多數是會轉行的,不轉行估計就當老師吧,很少有人說要做專業對口工作。”環境工程專業的舒怡表示,她們一個宿舍的同學都不會選擇做專業對口工作,而她的父母則早已為她找好退路——在一家公司中當文員。
實際上,除了自身的喜好之外,大部分工科專業的女生還面臨着來自社會的壓力。“學校雙選會有400餘家企業,隻有十幾家與環境相關,其中女生能勝任的‘環境評價’職業缺口非常小,而其他相關職業都與工地相關,指明要男生,女生也不願意去。”舒怡說道,她參加了校招,卻一份offer都沒有拿到,“女生就隻适合‘環境評價’工作,但‘環境評價’工作又沒前途。”
“總會覺得不那麼體面,别人問你的孩子做什麼的,我說我的孩子是技術勞工,這怎麼能行。況且做技工怎麼會不累。”一名從環境工程轉專業離開的同學的母親說道。這樣的想法大多來源于老一輩做流水線技工的“經驗之談”,這位母親年輕時在工廠中工作過,她表示很難接受自己的孩子還要在那種髒亂差的環境中工作。
同時,認為做技術勞工就是“做無聊工作”的原因還來自于高校工程訓練課程的設計。工科專業在大一或大二就會學習一門名為“工程訓練”的實踐課程,舒怡對此的形容為“磨螺絲釘”,而李餘則稱之為“對基礎的學習,不算難也不算簡單”。
據了解,對工程訓練課程進行學習的過程中,學生将通過操作機床等方式學習工科必備的基礎技能。此類操作由于比較考驗“手上功夫”,而被部分學生誤認為是對口專業以後的工作内容之一。
“苦力論”“髒亂差論”“枯燥工作論”真的是現實的寫照嗎?“應不會做體力活,大多動的是腦力。”施城表示,他并不覺得技術工作不體面,在聽學校上司的講座之前,他也認為采礦專業可能就是下井去自己挖礦,但随後才知自己的想法多麼幼稚。
“比如說現在大形勢下的智能礦山,它融入了計算機、勘探、測繪、調配以及各種繪圖制圖的軟體,是一個高科技、高技術的工作,并且現在的礦山也在響應國家的環保的要求,會對環境有嚴格的把關,不太會是髒亂差的形象。”施城稱,以采礦專業為例,對口工作需要結合多種高科技技術進行,而采礦專業畢業生也可以從事多方面的工作,如礦山的安全問題檢測、礦山設計。“現在響應國家的環保問題,大方向是往智能礦山發展,目的是提高礦山能源使用率,提高環保率。”施城說道。
同時,一名雙一流大學自動化專業的學生告訴經濟觀察網記者,更多的“進階技工”被稱為“工程師”,參與制造業的發展而不會進入工廠工廠中的房間。
該學生所在高校的電氣工程學科與清華大學并列全國第一,據悉,其中授課内容包括硬體、軟體兩方面,包括深度學習,機器學習,人工智能等,“我們嵌入式主要是指在硬體基礎上開發,比如生産電子裝置之類的,一般就是做晶片。我們學校的自動化專業比較偏向計算機,一般出來都是做程式員,工程師。”
“體力活”與“腦力活”、“夕陽産業”與“朝陽産業”、“技術勞工”與“工程師”,完全不同的稱謂背後,是“進階技工”人才缺口難以補足的現實投射在高等教育上的一個側面。而從這一角度來看,改善技術類專業在高校的待遇,以及對其職業前景的定義,也是國家技術教育改革推進的重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