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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讀|時間的俘虜

帕斯捷爾納克肯定不會想到,1960年,在他自己的葬禮上,他的拉拉,伊文斯卡娅,完全無法像拉拉那樣與他告别,而是隻能随着人潮匆匆看他一眼。

晨讀|時間的俘虜

1929年,日瓦戈醫生死了,他在電車上突發心髒病。他乘坐的那輛電車走走停停,第十次被一個步行的老婦人趕過。她是從麥柳澤耶夫來的弗列莉小姐,十二年前就認識日瓦戈。那還是在一戰中,日瓦戈和拉拉在她那兒救治過傷病員,她以為他倆應該相愛。她是瑞典人,二十年來一直申請回國,直到最近才獲準許,她到莫斯科是辦理離境簽證的,這天她去本國大使館取護照。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她趕過了電車上的日瓦戈,在壽命上也超過了他。

日瓦戈的遺體被運到了卡麥爾格爾胡同,停柩在他最後住過的房間裡。二十八年前的聖誕夜,他去參加聚會途中,曾經過這條胡同,看到了這間房間,它的窗台上燃燒着一支蠟燭,玻璃窗上冰淩融化出了一個圓圈;而在房間裡,拉拉正與其未來的丈夫談話,然後要去槍擊她這輩子的災星。牆裡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都還沒有走入對方的生活。

在瓦雷金諾不得已離開日瓦戈的拉拉,時隔十多年後回到了莫斯科,下意識地走到了卡麥爾格爾胡同,走到了她丈夫曾經住過的房間,那是她當年親自替他租來的,裡面每一個細節她都感到珍貴。可是她吃了一驚:房門大開,裡面那麼多人,還停着一口棺材,而死者正是日瓦戈。她走進了房間,所有的人,不論是坐着的、站着的還是在走動的,包括瑪麗娜(日瓦戈的現任妻子),都一言不發,像有默契似的給她讓路,走到房間外面,并且關上了門,隻留下她一個人。她用自己的身體、自己的頭、自己的胸膛、自己的心靈以及像心靈一樣寬大的雙臂緊緊抱住棺材、鮮花和他的遺體,邊哭邊訴說,與他告别……

也許,這也是日瓦戈和拉拉的創造者設想的自己的喪事場面?然而帕斯捷爾納克肯定不會想到,1960年,在他自己的葬禮上,他的拉拉,伊文斯卡娅,完全無法像拉拉那樣與他告别,而是隻能随着人潮匆匆看他一眼,而且連這都得仰仗别人的幫助。

“我的到來伴随着竊竊私語和半轉過身好奇的目光……很少有人了解我……人越來越多,迎着人潮站在那裡保持不動非常困難,我從房子對面的門廊離開……我在帕斯捷爾納克别墅的窗外坐下……窗後是一場告别。我的夫妻躺在那裡,和所有來看他的人完全疏遠了。而我坐在我的上了鎖的門前。”(伊文斯卡娅《時間的俘虜》)

“我和媽媽在門廊旁邊的土台上坐下。我們好像發了呆,就這樣大概坐了一小時……母親仿佛一直處于夢幻之中。她不能進屋去靈柩旁待着——那兒有‘家人’值守。她靠在門廊旁土台上蜷縮的身影顯然讓許多人感到傷心,但誰也不敢把這話說出來。隻有一個人走到她面前,把她視為遺孀,吻了她的手,然後坐在她身邊。她立刻歇斯底裡地号啕大哭起來。他講了俄國殘酷曆史上的一些事情,談到俄國如何安葬自己的詩人們……總之一句話,他說了些普普通通的話,但正是說給她聽的,這件事對她十分重要。”(伊梅利亞諾娃《波塔波夫胡同傳奇》)

“我想和您一起從他的棺材前走過。”他說着,把她扶起來,繞着棺材走了一圈……

悼念人潮中這位仗義行道的遊俠騎士,也有着一張堂·吉诃德式的幹瘦苦澀的臉,他就是無數讀者喜歡的《金薔薇》的作者帕烏斯托夫斯基。果然人如其文,他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在那個殘酷的年代,他保持了善良和真誠。

我把這個細節分享給了幾位《金薔薇》的同好者,其中有位朋友回複我說:“我希望能有機會做出帕烏斯托夫斯基對伊文斯卡娅那樣的事來。”(邵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