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起家世,容易讓人想起那個著名段子。
胡蘭成當年初識張愛玲,寫了篇文章《論張愛玲》,其中提到張愛玲跟李鴻章的關系。
簡單講就是,張愛玲的奶奶是李鴻章的女兒。
張愛玲本人對此也頗為自得。
不曾想惹惱了一位女英雄,當時的女作家潘柳黛。
潘柳黛寫了篇文章《論胡蘭成論張愛玲》,關于張愛玲與李鴻章的關系,寫道:
“其實這點關系,就好像太平洋裡淹死一隻雞,上海人吃黃浦江的自來水,便自說自話說是'喝雞湯'的距離一樣。”
不說其中曲折是非,隻說雙方在這種事上的敏感糾纏,恰恰反映出雙方對家族家世都很在意。
張愛玲在意,胡蘭成在意,潘柳黛的尖刻中透出的也是在意。而我們對這種段子的會心其實也是在意。
二
我們的文化中家族觀念重,重親情,重血統,是以對家族故事,傳說,對家族名人,往往有一種情結。
雖然現代社會中這種觀念日益淡薄,但其意義仍然很大。
這種意義主要在于家族先輩的人生故事和精神傳承,連同某些家訓,家風,會形成一種家族的精神和文化,潤物無聲地浸潤到後人的氣質中。
從血統上基因上講很複雜,但我們确實能感受到某些人跟他的親屬之間的相像之處。
由此我們可以推想出,那些同根同源的遙遠的先輩們,跟我們肯定也有某些地方的相似之處。
而基于血統和家族文化的傳承,我相信那些古老的世代傳承的家族,跟個人之間一定存在着某種關系。
當然,這種關系是複雜的,隐秘的,無法給出一個明晰的脈絡,也無法給出一個切實的證據。
三
除了世代相傳的家風,家訓,家族故事,家族名人作為被放大了的、可以了解到的人物,當然會成為一個具體可感的被追慕的對象。
不是說攀龍附鳳地追比名人,而是那些默默無聞的平凡的先祖們,我們無從了解其人。
如果能暫時看破高低貴賤的世俗身份,從性情,氣質,以及其他一些微妙的細節上看,那這種對家族名人的津津樂道其實就是一種單純的家族認同感。
一般人當然看不破世俗的高低貴賤,這正常。是以說到家族名人,其實我們都或多或少帶有某種虛榮心的。
這種虛榮心作為一種血統意義上的追思和仰慕,其實也是一種促使人向善向美的上進力量。
出于一種本能的選擇和後續加工提煉,你傳說中的先祖一定被塑造的美好而崇高,追比攀附這樣的祖先,就是給自己一個光輝的榜樣。挺好的。
四
扯遠了。說說徐向前元帥的家世吧。
徐帥出自山西五台徐氏。
五台徐氏大概在明朝初年遷至五台。
第一代名為徐才甫,被奉為五台徐氏的始祖。
延續至第四代的徐文源,生九子三十六孫,人丁逐漸興旺,始“克昌厥族”。
也是從徐文源開始,家族子弟中開始有讀書者。
其後不斷發展,逐漸興盛起來。“丁既昌矣,門戶張矣,或文或武,衣冠光矣”。
據統計,明清兩代,得功名者147人次。其中不乏名流學者。最著名的當屬《瀛寰志略》的作者徐繼畬。
徐繼畬與徐向前同宗,皆源自第四代的徐文源。
徐文源生九子,皆開枝散葉,形成九大支。
徐繼畬屬于第二支的第十五代,徐向前屬于第三支的第十九代。
(從右至左:五台徐氏始祖徐才甫、四世祖徐文源、徐繼畬、徐向前。有點神似不?)
這種關系,按潘柳黛的話講,可能連雞湯都喝不上,但在家族長輩的讨談論中,這位“誠樸”(鹹豐皇帝語)、博學,有眼光,有擔當的叔伯祖依然給徐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徐帥晚年,非常關注海内外徐繼畬研究的情況,曾專門借閱過《徐繼畬及其瀛環志略》,并多次聽取海内外相關情況彙報,數次為徐繼畬紀念館、研究會、全集等題詞。
這種從小打入心裡的先輩形象,我不相信對一個人毫無影響。
回憶錄中徐帥專門提到這位先祖因言獲罪,被罷官,死後還得繼續服刑,棺材上栓着鎖鍊。
這種有着強烈色彩的景象進入一個一個孩子心裡,會成為一個鮮明的印記,在其一生中都起着或隐或顯的作用。
徐帥的謹慎自持,或許跟這種下意識中的景象有某種關聯。
當然,這也都是些空渺的聯想,沒有任何有力的證據。一種感覺而已。
(五台縣建安村徐氏祠堂)
五
徐向前元帥小時候最早接觸,到老依然背誦如流的文字,就是徐家的“家訓”,——由五台徐氏十四世,也是徐繼畬的父親孫徐潤第所作,記其四世祖徐文源之事。
《布谷章》:
布谷催耕,兄淚盈盈。
有弟無母,無母孰哺?
負我耒耜,抱我弱弟,适于南畝。
苗既碩,弟何小,兄也顧之,勞心草草。
弟既長,兄已老,弟也事之,私心未了:“滹沱浩浩,潭水一掬。決潭益沱,毋乃不足?”
曰:“世世子孫,惟兄之子孫,是親是睦,敢或侮之,神其不佑!”
這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家訓,倒更像一篇進階軟文。
除了叙其淵源,要其子孫報恩,與兄長的後人親睦友愛外,并沒有那種正面的、具體的訓誡。
但你在這種文字裡,能感受到兄弟情深,能感受到知恩圖報,也能感受到先人的勤儉自持和艱辛不易——負耒耜,抱弱弟,躬耕于南畝——這副景象,百味盡在其中。
在這種家風影響下,五台徐氏後人總體上展現出中正平和、重親情重道義的家族性格。
六
當然,人是不一樣的,環境是複雜的,在各種因素的綜合作用下,家族文化在每個人身上起作用的方式和程度是不一樣的,就像在某種特定氛圍中,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根本毫無感覺一樣。
是以說是“家族性格”,是從整體上看,不能具體到每個人身上,也不能整齊劃一批量配置到每個人身上。
但作為一種下意識,作為一種精神氣質,家族文化仍然潛在地,曲折地,無聲無息地起着某種作用。
可以想象:
當“布谷章”的畫面刻在一個孩子心裡時,仁愛就刻在他心裡了,兄弟就刻在他心裡了,純樸和端正就刻在他心裡了,祖先的艱辛和不易就刻在他心裡了。
當徐繼畬的光芒照進一個孩子心裡時,榮耀就照進他心裡了,讀書就照進他心裡了,擔當和道義就刻在他心裡了,不朽功名和死後仍纏在棺材上的鎖鍊就照進他心裡了。
七
奧地利詩人裡爾克的一首詩,我覺得特别應景,以此作結吧。
自畫像
一個家族的韌性,古老而顯赫的家族
潛伏在眉毛的濃黑弧線裡。眼睛
溫和蔚藍,裝着一個孩子虔誠的痛苦
和些許的謙恭,不是那種傻瓜的謙恭――
它是陰柔的:仿佛一位侍應生的表情。
嘴的模樣再平常不過,線條寬而直,
沉穩安靜,但必要時也會不吝言辭。
前額似乎還未印上世事的滄桑,
喜歡在陰影裡,習慣俯視甚于仰望。
這一切,總的來說,隻是些朦胧的影像――
永遠不會,無論是在幸福還是苦難的時刻,
造成一種堅實的、不可變更的結果;
然而,仿佛有某種力量,從遙遠的地方,
用零散之物籌劃着一項嚴肅偉大的工作。
前世五百次的扭斷脖子,才換來今生的一面之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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