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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文學的“變”與“不變”

江蘇文學的“變”與“不變”

江蘇文脈源遠流長,代有才人出。所謂“脈”者、“源”者,都指傳統,是似乎“不變”的部分。但所謂的“不變”,自然不是死水無波,而是“草色遙看近卻無”,流水不腐,潤物無聲,一代代将“變”融入“不變”裡,這樣的“傳統”,才是永葆文學繁榮的土壤。

正因為“草色遙看近卻無”,變與不變,要在長時段的觀照中才能看得更為清晰。江蘇作家隊伍,勝在穩定。新時期初,江蘇的老一代作家,如在京的汪曾祺、南京的陳白塵等,背向當時的傷痕、反思、改革潮流,獨具一格;高曉聲、陸文夫、方之、張弦等複出作家實力猶在,成為當時文壇的中流砥柱。稍後,趙本夫、範小青、黃蓓佳、蘇童、葉兆言、周梅森、儲福金、朱蘇進等作家聲譽鵲起,他們參與了當代文學版圖的建構,創造力至今未衰。上世紀80年代中期興起的“他們”詩歌群體,成為“後新詩潮”代表者,90年代部分轉向“新生代寫作”,其中如韓東、小海等的詩歌創作至今保持着較高的水準。90年代後期開始,畢飛宇、葉彌、魯敏、丁捷、胡弦、朱文穎、魏微、戴來、李鳳群、黃孝陽等新生力量漸次亮相。江蘇文學已經在40多年思潮嬗變、社會空間發展的“大變局”中,波瀾不驚、不知不覺間完成了薪火相傳、新老交替。

作家隊伍的穩定,也保證了江蘇文學的重心穩定、道統相傳。一方面,是成名作家的人格魅力與光暈效應所發揮的示範作用。如汪曾祺之于葉兆言、畢飛宇、魯敏,陸文夫之于範小青、陶文瑜等;或者如畢飛宇之于裡下河,範小青、蘇童之于蘇州,韓東之于南京青年詩人;另一方面,是成熟的培養體系的傳幫帶作用。周梅森曾回憶80年代成立的青年創作組,當時的組長梅汝恺常說他不是代表個人,而是代表艾煊、陸文夫等老一輩作家來做橋梁的:“老一輩作家通過這座橋梁了解青年作家,青年作家通過這座橋梁來了解老一輩作家,這座橋梁對我們來說,決不是可有可無的。”從80年代的《青春》雜志、南京的文學創作講習所、江蘇作協的“青年創作組”、南大作家班,到新世紀以來畢飛宇針對業餘作者的“小說沙龍”、江蘇省作協的“雨花寫作營”、“江蘇文學新秀雙月談”、“名師帶徒”計劃等。師徒傳承、沙龍會診,這類做法是傳統而私人的,在當代江蘇,它成為一道不起眼的“橋梁”,既是代際傳承之橋,也是溝通變與不變之橋。

文脈綿長,脈分三支,江南文學瑰麗細膩、蘇北文學雄渾質樸、裡下河文學則兼得雄秀,而互相之間吸引、轉化,陳遼概括江蘇文學特點為“清隽、俊逸、高潔、挺拔”。外在看,作家風格整體未變,而細察内部卻又與時而變、時時而變。寫《臨街的窗》的範小青,與寫《香火》《城鄉簡史》的範小青;寫《桑園留念》的蘇童與寫《黃雀記》的蘇童;寫《祖宗》的畢飛宇與寫《平原》的畢飛宇;立意要叛出《今天》影響的韓東與如今老而彌堅的韓東……幾十年光陰一霎,滄桑了容顔,而對于讀者,因為熟悉,便多了親切與眷戀。但是,“庾信文章老更成”,經曆了40年間現實主義、先鋒思潮與世俗主義的淘洗,作家今日之“我”焉是昨日之“我”,隻因文學之樹常青,保持了“變”的連續性,無非日移花影,不覺其“變”而已。

既有文脈,自有主脈。當代江蘇文學的發展自有其不變的主脈,或者說,是變中之不變。

其一,知識分子風骨與人文情懷不變。江蘇悠久的“士風”傳統,是江蘇作家引以為豪的榮耀,也是時時反思、審視的資源。丁帆的《江南悲歌》、費振鐘的《堕落時代》、夏堅勇的《湮滅的輝煌》《大運河傳》等學者散文,均是向江南曆史和傳統的緻敬之作。傳統“士風”當代的呈現,一是隐含的傳統文人風骨情懷,如汪曾祺、陸文夫、葉兆言、儲福金等;二是對知識分子立場的堅守,如陳白塵、董健、丁帆、朱曉進、王彬彬、王堯等。這二者相輔相成,形成了江蘇文人隐逸與堅守的兩面,在這樣的傳承裡,江蘇文學焉能不深受影響?2013年異軍突起、廣受好評的南大校園話劇《蔣公的面子》表明了這種具體而微的影響。

其二,現實主義關懷不變。從實際創作看,從80年代的汪曾祺、高曉聲、陸文夫、張弦、趙本夫、範小青、周梅森等,到從先鋒回歸的蘇童、葉兆言,再到當下的畢飛宇、魯敏,江蘇文學的現實主義主脈始終未斷;從理論倡導看,從汪曾祺的《回到民族傳統,回到現實主義》、高曉聲的批判現實主義、陸文夫的“糖醋現實主義”、陳遼的“開放的現實主義”,到丁帆一貫堅持的“現實主義永遠是,也隻能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的主流”的斷言,江蘇學者對現實主義也可謂一往情深。不論文學如何創新,江蘇文學從來保持對“人”的關切和現實問題的關注,從來不好高骛遠而是紮根并鐘情于日常生活,這便守住了現實主義的核心基因。

其三,探索與開創精神不變。例如,汪曾祺的創作是80年代現實主義創作中的“清流”;高曉聲在寫《陳奂生上城》的同時,也進行着《錢包》《魚釣》《山中》等小說實驗;趙本夫、周梅森被陳思和、賀紹俊等學者視為新曆史小說的代表作家;蘇童、葉兆言、格非等都是先鋒小說的代表作家,而“60後”的魯羊、“70後”的黃孝陽、“80後”的陳志炜等都一直在延續着先鋒創作;此外,80年代王承剛、趙家捷等的小劇場實驗、90年代新生代的“斷裂”行動、新世紀引發軒然大波的“2006年度詩歌排行榜”,以及從80年代《他們》到新世紀《南京評論》等民間詩歌刊物的堅持,一切表明,江蘇文學貌似溫文爾雅的外表下,始終有着一顆年輕狂野、時時求變、堅持個性的心。

是以,“不變”中其實有“變”,要義在于葆有個性。江蘇作家各自探索卻群而不黨,很少有統一的“思潮”或“流派”。例如,同為現實主義,從老一輩高曉聲、陸文夫、張弦等,到中生代的範小青、蘇童、畢飛宇等,再到更年輕的魯敏、黃孝陽、孫頻等,各不相同。又如,韓東拒絕認為《他們》是文學流派或詩歌團體,隻是朋友意氣相投;範小青、葉兆言等對“新寫實作家”的“頭銜”并不“感冒”,葉兆言直陳:“新寫實是被批評家制造出來……作家要站穩立場,不能被這些熱鬧的景象所迷惑”。

保持個性各求其變,還難在如陳遼所言的“開風氣之先而不失其‘正’”,或者如傅元峰所言:“先鋒而不張揚,個性突出但不唐突鋒利。”何以能如此?陳遼認為,“相對穩态的心理使新時期江蘇作家不趨時、不媚俗,染有些許‘名士’風度,卻并不是以而導緻自我封閉,比較起國内借鑒西方、涉筆蠻荒或者直面改革的一批作家的追求來,他們誠然迥異其趣”。作為文學的“圈外人”,畫家丁方對《他們》的評論也提供了佐證:“他們自我感覺比較全面,心氣也比較高,是以不屑于去研究什麼政策。……江蘇的現代藝術家,不管他們之間的分歧有多大,但基本上是忠實于自我内心的,他本來追求什麼就是什麼,你那個東西再時新,他也不會去摻和。”

正如《世說新語·品藻》所雲,“我與我周旋久,甯做我”。在這樣的傳統裡,江蘇文學始終尊重個性,相容并蓄,反而形成搖曳多姿的文學面貌。是以,江蘇文學從來如此:各各往前走,忠于内心,随心所欲不逾矩,走着走着,不知不覺已是新天地。正如哲學中的“忒修斯之船”,變耶?不變耶?昨日之我是我?非我?但知新世紀天地廣闊,江蘇文學之船将一直遠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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