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把東城門守住！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許放棄戰鬥！”
清晨七點，
紅五軍軍長董振堂
站在東城樓上，語含悲憤地對着
騎兵團長呂仁禮
指令道。
十三師師長葉崇本剛剛犧牲，西路軍戰士
所剩無幾
，還能與敵人
殊死一搏
的隻有呂仁禮手下的
兩個騎兵連
了。
1936年
10月底，紅四方面軍部分部隊按照軍委訓示，直入
河西走廊
，11月，這支兩萬多人的部隊被改稱為了
西路軍
。
影視劇照
三個多月來，戰士們和盤踞西北的馬家軍
生死較量
，馬革裹屍的戰士不計其數。
在董振堂所率部隊攻占了甘肅高台縣城20天後，馬家軍
瘋狂的進攻
便接踵而至。
敵人淩晨發起圍攻，先後
攻破了北城門、西城門
後，在城門口的幾條巷道裡和我軍戰士展開了激烈的
白刃戰
浴血苦戰，重傷被俘
騎兵團長呂仁禮率領部下
苦守東門
，奈何城中的民兵臨陣倒戈，與敵人裡應外合。
眼見着四面八方而來的敵人越來越多，呂仁禮咬緊牙關決心
與敵人死拼到底
不料敵方騎兵連攻勢迅猛，
一柄大刀迅速向呂仁禮砍了過來
，直劈在了他
右眉骨
上。
呂仁禮一陣眩暈，幾個回合後，他便身負重傷，
渾身浴血
，終于體力不支地
從馬上跌落
了下來。
當呂仁禮再次醒來時，便已經
成了敵人的俘虜
他的身旁是幾十名同樣負傷被俘的戰友們，衆人無不
傷痕累累
，顯然已經
失去了反抗能
力。
呂仁禮頭部受了傷，傷口處不斷傳來鑽心的疼痛。
當時的農家小院
不多時，一隊敵軍就抽着鞭子，将他們關押到了
張掖
的一處
大院
中。
深冬時節，簡陋的院子裡處處透風。呂仁禮和幾個戰士靠在一處
互相取暖
，寒風凜冽，在寒冷中他仿佛感受不到傷口的存在一般，
麻木
地渡過了這個夜晚。
三天後
，
三四十個
騎兵湧入了這個小院，将奄奄一息的衆人強行拖拽了起來，準備把他們押到
西甯市
去。
呂仁禮當時剃着
光頭
衣衫褴褛
，連雙鞋子也沒有。
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要面臨怎樣的命運，
是被抓去做苦力，還是到了西甯後就被處決？
呂仁禮沒有考慮那麼多，他從
遍地屍骨
中随便翻了一件
髒污的皮襖
給自己披上，便上路了。
馬家軍
西北的高原上
寒風刺骨
，呂仁禮身上的幾處傷口已經
發黑
，許多戰士也因為傷病嚴重，
步伐逐漸緩慢下來。
喪心病狂的敵人為了
減輕行軍“負擔”
，還未到達西甯，便在一個寒冷的黑夜裡
一口氣屠殺了二十多名俘虜。
呂仁禮等人看着戰友慘死，
出離憤怒
卻無力反抗，便在心中暗暗
發誓
一定要伺機逃脫，回到組織後，再與這些畜生血戰到底。
紅軍戰士們
逃出生天，飲河水、嚼草根續命
隊伍又行進了幾天後，來到了
蘭州二十裡鋪
的一所大院中留宿。
傍晚時分，呂仁禮等人被關在了大院的
北房
中，押送的官兵則回到了
東房
休息。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再走個一兩天就到西甯了。呂仁禮心想，
如果今天再不逃，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他于是借口解手，來到了
南房的羊圈
處觀察地形，思考逃跑的路線。
院中的
守衛并不嚴
，恐怕是敵人覺得他們都是傷員，又行路多日，沒有力氣逃跑。
呂仁禮發現，在羊圈邊上有一
土堆
，從這裡
可以翻到院牆外面
。他暗暗記下路線後，便回到了屋中。
被馬家軍俘虜的紅軍
呂仁禮掃視了一圈屋中的戰友們，一大半都是重傷在身，
不便于行
他于是隻對着靠近自己的
三個戰友
說了自己的計劃，四人盤算好後，便閉上了眼睛靠在牆上，
等待天黑後的行動
後半夜，大院中逐漸安靜下來。
呂仁禮按照計劃，先到羊圈
假裝解手
，趁着哨兵靠在門柱上
打盹
的工夫，
一口氣跳上土堆，翻出了院牆
呂仁禮的心髒砰砰直跳
，他躲在牆根下
一動不敢動
，因為剛剛在地上
翻滾
了一圈，腦門上的傷口已經
再次滲出血
來。
他屏着呼吸等了許久，也沒聽到另外三人出來的動靜。
突然
，附近的狗不知是受了什麼驚吓，
開始狂吠
起來。突如其來的狗吠勢必會吵醒敵人，呂仁禮不再等待，
立即拔腿往東跑去
深夜的寒風灌入呂仁禮的衣領，他不敢停下，
狂奔了一裡多地
，見身後沒有追兵才放緩了腳步。
四周漆黑一片，呂仁禮隻能依稀看到不遠處有一座
巨大的水磨
他急忙跑了過去，伸出雙手一邊
摸索
，一邊
貓着腰
，躲進了
水磨下的空隙處
水磨緩緩地轉動着，冰涼的河水澆在呂仁禮身上，浸透了他的衣服。
四周一片寂靜，隻有耳邊水流潺潺流動的聲音。呂仁禮終于松了口氣，
濃濃的疲倦立馬席卷而來
，他很快便打起了
瞌睡
西北特有的水車
天蒙蒙地亮了，
漫天風沙
中看不到一絲陽光。呂仁禮
沒法判斷方向
，隻能憑
直覺
在戈壁灘上前進着。
頭兩天他還能
喝幾口河水充饑
，到了第三天，呂仁禮的胃已經
因為饑餓開始絞痛
荒原上的
冰雪
還未完全褪盡，地上隻能找到
一些枯草
和不知名的
野菜
。呂仁禮不敢亂吃，隻好
找了一些剛冒芽的牧草放到嘴裡咀嚼
，勉強維持體力。
到了第四天清晨，也不知道是餓的還是疼的，呂仁禮身體綿軟，一站起來就一陣
頭暈目眩
“一定要撐下去，要回到部隊。”
兩個“救命”的烤洋芋
在一陣陣傳來的暈眩和疼痛中，呂仁禮
不斷地在心中鼓勵自己
。他躺在山間的空地上，
意識逐漸模糊起來
就在此時，一位
老大娘
步履蹒跚地從遠處走了過來。
呂仁禮
敏銳
地聽到了腳步聲，看清了來人
并非敵軍
後，他用盡力氣道：
“救命……”
這位大娘看到眼前狼狽不堪的青年也吓了一跳，
她誤以為呂仁禮是乞丐
，便無奈道：
“孩子，我們家也沒吃的了呀。”
呂仁禮見這位大娘
态度溫和
，顯然是很同情自己，便虛弱地
解釋
起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大娘聽說這是位
紅軍
，立即
二話不說
，撿了根木棍讓呂仁禮拄着，
讓他跟着自己回了家中
老大娘的家簡陋卻溫馨，呂仁禮被招呼着在
熱炕
上坐下，看着大娘忙碌的身影，他的眼淚蓄滿了眼眶。
隻見
大娘在炕洞中掏出了兩個烤熟的洋芋
塞到了呂仁禮的懷中
，又端來幹淨的水，讓呂仁禮喝下。
在這位
好心人的招待
下，呂仁禮終于得以
安穩
地睡了一覺。
但呂仁禮看出大娘也已是
捉襟見肘
，自己在這裡隻會給人家帶來
負擔
，于是在醒來後，就
主動地向老大娘提出了告辭
大娘聞言，叫住了呂仁禮，轉身到屋中翻出了一件
舊棉襖
，披到了他的身上，又拿出了一頂
氈帽
，蓋在呂仁禮頭頂傷口的位置。
“你走吧，從山上走，山道上人少。這個也給你。”
呂仁禮見大娘又将一個
破褡裢
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拿着讨飯，千萬别走到川裡去了，遇到馬家兵可就沒命了！”
呂仁禮噙着眼淚不住地點頭，感激地望着眼前的
救命恩人
老大娘說山中有座喇嘛寺，呂仁禮拜别了大娘後，便向着
山間
走去。
山風
呼嘯
着在耳邊吹過，如
鬼哭狼嚎
一般滲人。
呂仁禮于是白天靠在大石後休息，夜晚趕路。就這樣走了幾天後，終于來到了一座
喇嘛廟
前。
這座廟宇并
不大
，磚牆上也隐隐有了
裂痕
。呂仁禮試探着敲了敲朱紅色的大門。
不多時，一位
年邁的藏族喇嘛
就來開了門，
“你是什麼人？”
呂仁禮不敢
貿然
說出自己的身份，想到自己如今
已經換了身行頭
，幹脆就
信口胡謅
道：
“我是逃荒來的莊稼人，在這山中轉了幾日，實在走不動了，還望大師行行好，收留我吧！”
喇嘛
狐疑
地打量着這位年輕人，見他神色懇切，形容狼狽，
不像是壞人
，就側身請他進到了寺内。
寺内
冷清
，陳設
簡陋
，屋瓦院牆
年久失修
，不像是常有人居住的樣子。
老喇嘛看出了呂仁禮的疑惑，便解釋道：
“年輕人都被軍閥抓了充軍去了，這院子如今就我一個人住。”
呂仁禮又想起了在
高台血戰
的那一天，
戰友們接連被殘暴的馬家軍斬落馬下
，東城門前
血流成河
，屍首
堆積成山
……
“吃點東西吧。”
老喇嘛将一碗
熱騰騰的青稞面片
端到了呂仁禮面前，打斷了他的回憶。
呂仁禮感激地接過，随即
埋頭吃了起來
藏族人民的傳統食物：藏面和甜茶
“孩子，聽你的口音，你應該是被打散的紅軍吧。”
呂仁禮是
安徽人
，平時軍中的戰友們來自五湖四海，大家
從沒在意過口音問題
，是以他一時間也
忘了掩飾
呂仁禮知道瞞不下去了，
索性坦誠
道，
“大師，您說得不錯，我是紅軍。我們許多戰士都被國民黨抓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
呂仁禮的聲音中帶着悲痛，他将頭上的氈帽取下，露出了額頭上
發膿潰爛的傷口
老喇嘛
歎了口氣
，道：
“也罷，你就在我這住下吧，安心養好傷再做别的打算。”
呂仁禮謝過大師後，便住了下來。
他額頭上的傷口
深可見骨
，老喇嘛為他
簡單清理
過後，每天都按時為其
敷上草藥
，發炎的情況就
漸漸好了起來
舊式的喇嘛廟
“給我弟弟當上門女婿吧？”
呂仁禮在軍中沒少受教育，身為紅軍，
“不拿群衆一針一線”
的原則已經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中。
是以他在寺廟中沒有白吃白住，剛恢複些力氣就在院中
幹起了雜活
成堆的
柴禾
劈好後都整齊地碼在了牆角，
窗戶和院門
也被加強得嚴嚴實實。
老喇嘛見狀，對這個小夥子是越看越順眼。他想到了
自己的小侄女
，今年才十六七歲，
還沒有婚配
，而呂仁禮看着也像是個
可以托付終生的好小子
八路軍幫助鄉親
這天，老喇嘛就對呂仁禮道：
“我弟弟一家就住在山腳下的村子裡，我看你傷也快好了，不如到他家中再休養幾日吧？”
呂仁禮哪裡知道老喇嘛的算盤？他想着
不能再耽擱下去了，必須盡快回到部隊中
，先
下山看看情況
也好，于是就
爽快地答應
在老喇嘛的帶路下，呂仁禮來到了一座農舍中，這家中隻有
一對夫婦和一個小姑娘
。他就自覺地承擔起了各種
粗活、重活
每天都和小姑娘一起放羊
一天，老喇嘛下山來看他。
“怎麼樣，要不要留下來給我弟弟當上門女婿？”
1936年的西北牧民
一聽這話，呂仁禮當時就漲紅了臉，前方
戰事吃緊
，他還
從沒想過讨老婆的事
其實，這家人的條件的确不錯，小姑娘聰明能幹，父母也都是好人，
他若是留下來，從此安穩幸福一生也好
但呂仁禮還是對着老喇嘛
慚愧
地說道，
“這裡很好，但恐怕……我還是得回到部隊去。”
西路軍戰友們的英靈還長眠在河西走廊，他怎能在此止步不前？
呂仁禮回到部隊的決心
始終
沒有動搖過。
見呂仁禮堅持要走，老喇嘛歎了句，
“你是個有志氣的。”
接着就為他準備了一些幹糧，給他詳細地指明了離開的路。
珍而重之
地将東西收好，與恩人告别後，便毅然向着東邊去了。
“他們問起來，我就說你是我的啞巴兒子”
他翻山越嶺，晝夜兼程，在得到了老大娘、老喇嘛等人的幫助後，
他回到部隊的信念愈發強烈。
趕了十幾天路後，呂仁禮在一條大河前停了下來。
這是青海與甘肅交界的
大通河
河流湍急，奔流不息
，憑他自己根本
過不去
河面上隻有一隻渡船，這裡是出入青海的關鍵地段，
馬家軍的人定然會在此放哨
呂仁禮不禁有些發愁，他這一口
外鄉口音
太過于突兀，一說話就會
暴露
，這他還怎麼坐船呢？
就在此時，
幾個人背着行李來到了河岸邊
，看樣子是一家子，也是來渡船的。
呂仁禮見他們是
普通農民
打扮，便大着膽子上前打聽道，
“大哥，你們這是要上哪去？”
此時已是初春時節，在北方正是
收煙
的時候。
甘肅的
永登縣
中
盛産大煙
，很多農場主都會
雇傭短工
，幫忙
收割大煙
，這家人便是要到甘肅去
做工
的。
大煙，即罂粟，圖為收割大煙的煙農
這是一對
土族夫婦
，他們
熱情厚道
，見呂仁禮似乎有難言之隐，便
主動詢問
了情況。
在得知了呂仁禮的處境後，夫婦倆
憨厚一笑
“這有什麼，你随我們一道走吧，上了船裝啞巴就是了。他們問起來，我就說你是我兒子。”
呂仁禮大喜過望
，對着幾人連連道謝，随後便跟着他們，
順利地上船過了岸
回到組織
上岸後，
為了有口飯吃
，好繼續上路，呂仁禮索性跟随着這家人，
加入到了割大煙的隊伍之中。
日子過得很快，眨眼便到了
分别
的時候。這一家子幹完了活，便要
回到青海
去了，呂仁禮隻好同他們道别，
再次踏上了歸途
四處“流浪”
，先是在甘肅一個叫
四泉
的小村子待了
兩個月
，又随着
難民們
一路往東走，終于在
固原縣
打聽到了
紅軍的消息
1937年的難民
呂仁禮聽說，
三岔鎮
上的固原縣委，其實就是
紅軍辦事處
，他于是立即脫離了難民隊伍，向着三岔鎮奔去。
此時已是
1938年3
月，呂仁禮
終于在“流浪”了一年多後，再次見到了最熟悉的“親人”
85旅770團的
三營長
親自出來接待了呂仁禮。兩人還沒說幾句話，就在談及
西路軍在河西走廊的慘烈戰況
時，
雙雙紅了眼眶
西路軍紀念館
“我在青海受難的時間并不長，但青海各族人民對我的善意和幫助，卻令我終身難忘。”
戰争
勝利後
，呂仁禮始終想要回到當年
落難
的地方，
尋找幫助過自己的老大娘、喇嘛等人
但在茫茫人海中，
尋人談何容易
。而且離别多年，大娘等人
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這份無法償還的恩情，也就成為了呂仁禮心中最深的遺憾。
然而呂仁禮沒有灰心，他轉而将這份感激投注到了
永登人民
的身上。他組織工兵到當地去
打井
，積極
開礦
，為當地貧困的老百姓
解決生計問題
呂仁禮将軍
解放後，時任第一野戰軍三軍九師
副師長
的呂仁禮還時常到這個小山村來看望當年幫助過自己的人，仿佛這裡就是他的
第二個故鄉
“師長來村裡了！”
每當這個時候，當地的老百姓們總會歡呼着出來迎接，
軍民之間好不融洽
1961年，呂仁禮被授予
少将
軍銜。
他将人生中的這段苦難經曆視若至寶
，到晚年還時常提起，在那段
浴血歲月
裡，甘青各族人民對自己的
莫大恩情
文/木中青
參考文獻：《血染河湟》《中國工農紅軍西路軍回憶錄》《黨的建設》《黨史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