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凸凹、阿乙、趙瑜:我的2021年度好書推薦·虛構類

凸凹(詩人、小說家)

凸凹、阿乙、趙瑜:我的2021年度好書推薦·虛構類

(作者供圖/圖)

《克拉拉與太陽》,(英)石黑一雄,上海譯文出版社,2021年4月

《克拉拉與太陽》是石黑一雄的最新長篇小說。小說的主角,同時也是第一人稱講叙者,叫克拉拉,系一個陪伴少年朋友、為少年朋友排遣孤獨的太陽能高智能機器人AF。人類很難将一部作品寫得這麼誠實,因為它是不夾私貨、不帶偏見的機器人所寫。這本小說似當歸屬科幻類,但它的科技味和幻想味并不濃,且還有唯心的“迷信”内容,如克拉拉為救女主喬西,以破壞有污染的機器等方式,與滋養萬物的太陽達成約定。事實上,它更像一本老老實實俯身日常生活的現實題材作品。從主角的年齡看,當歸少兒文學,但叙述者克拉拉的筆法與口吻,卻有着比成年人都更深遠、更成熟的心智。

小說叙述除了克拉拉對複雜、多變、敏感的普遍人性和個我人性,尤其自私、欲望、自我欺騙等病竈,進行細膩、全面的獨立觀察和思考外,基本都是克拉拉、喬西以及與二人相關人互相之間的直言不諱和藏山藏水的對白。

克拉拉思想、建議和行為的一切出發點和歸宿點,都是為了對好朋友喬西好,即便做好事不聲張、即便從肩頸部取出骨髓一般的可能危及自己生命的“P-E-G9溶液”,也在所不辭。對人類,她隻有善意,而無人類人心裡的那些永遠深不可測的通病。她是一面鏡子,讓我們看到了愛、謙讓與和解,也讓我們看見了自己的貧乏、低能、脆弱、私利和羞愧。克拉拉對太陽神祇一樣的大篇幅膜拜、追逐和祈求,令人心疼和感佩。但此類機器人的誕生,亦逃不脫人類私欲産物的魔咒桎梏。

《文城》,餘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年3月

餘華長篇新作《文城》的時間點,卡在清末民初官家缺位的動蕩不休、亂象叢生年代,全書用平實的言說,分兩個闆塊進行正叙。第一個闆塊“文城”,寫男主林祥福的一生,第二個闆塊“文城 補”,寫女主小美的一生。小美是被沈家休掉的童養媳,她與丈夫阿強私奔後,因經濟不能為繼,合謀騙嫁林祥福。

書名文城,是小美丈夫對林祥福随口胡謅的一個虛拟地名,小美第二次不辭而别後,林祥福丢下家業,抱着自己與小美的女兒(後起名林百家)從北方出發,絕決地踏上了去南方文城尋找小美之路。他用十八年的時間,曆經水災、雪災、兵災和匪災等各種極難問題後,把一條命和辛苦掙來的财富丢在了異鄉溪鎮,小說在他的屍體被林家忠誠、義氣的雇工田氏兄弟用闆車接回北方家鄉的途中戛然結束。

林祥福,一個讀家族線裝書長大,耕田的同時癡迷木工手作的地主獨生子,他傻笨而聰明、富庶而勤勞、寬厚而勇敢的品行,讓我們看到了什麼是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好朋友,他唯一的“污點”,是特殊時期出現的去“私窩”進行有名無實的嫖妓。餘華将小美心性本底的善良和人性選擇的幽微、愛情漩渦中的無奈和沖突,刻畫得格外堅定和猶疑,讓小美在自身命運中的性格表現,恰如其名小美,而非大美。小說将一衆土匪的殘忍、血腥呈現得無以複加,此向度上,土匪“和尚”是個例外。

一個林祥福這樣的人,為一種虛妄的目标做出的切實的一生,或者說為一種切實的目标付出的虛妄的一生,并非沒有意義——我認為,這是《文城》想告訴我們的主旨,或者說提出的一個思考。

《一把刀,千個字》,王安憶,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4月

書名《一把刀,千個字》中的“一把刀”,是“揚州三把刀”的頭一把菜刀,“千個字”引自袁枚的對聯“月映竹成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中國的揚州、哈爾濱、上海、天津等,美國的地鐵七号線沿線城鎮,為小說發生地。小說以淮揚廚師陳誠的成長滋味和生存滋味為主脈,多元視角呈現了他和他身邊人,尤其姐姐、父親、母親的人生故事。

從這個虛構的故事中,我是看到了張志新烈士及其家人的身影了的,并且認為,正是這一模糊的身影,給了這部小說清晰得堪稱深刻和厚重的邏輯正确、人性擔當和氛圍承應。小說人物之間對白不多,一旦對白,就是唇槍舌棒,機鋒暗藏,妙語疊出。故事中沒有層出不窮的驚心動魄的大曲折,有的隻是對普通人柴米油鹽醋以及夢想的耐耐心心、唠唠叨叨而又裁剪得當、幹淨利落的娓娓講述。

小說明面和内裡都有一種明清話本味道。這也是一部寫“逃離”的小說——用逃離去找補自己的追悔、自救和人格的獨立。

《塞影記》,馬平,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3月

稱霸一方的包氏家族以軍事為主旨,為抵禦冷兵器攻襲,傾其人财物赫然建成的“鴻祯塞”,做的卻是一個贻笑大方、堪稱荒唐的“無用功”。但對于寄身其上的集體與個體的生死,卻是實實在在的每一分每一秒的存在、趟過與承受,實實在在的痛楚與歡樂的刻骨記憶。

一字不識、運道一變再變的窮人雷高漢,因為他的義舉,甚至在特殊時期也是“富農的身份卻享有貧民的待遇”。與他産生情愛關系的先後有豪門姐包松月、川劇演員梅雲娥、當過夫人丫環的寡婦丁翠香、當過少夫人的“地主婆”虞婉芬等,幫襯過他的有民兵連長、排長等,甚至豪族二當家包松亭。他長長的一生是無數的幫助接力與找補,縫綴拉扯過來的。小說成功塑造了一位不幸的幸運者同時也是幸運的不幸者的人物形象“雷高漢”。

暗道是城堡的功能群組成部分,卻又超越了城堡的地盤。它是公開的存在,又是公開的不存在。還因為主角的幸運,當然也包括不幸,都是暗道确立的,都是暗道的黑夜與陽光輸送的。更為重要的是,我相信《塞影記》超強的靈感鍊與想象力,正是這條連接配接生死、擁有兩個入口一個出口、既滑稽又在地的暗道打通的。

《桑田日暖》,王棵,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年7月

《桑田日暖》裡的時間,是農曆的時間,從1983年秋分,到1985年芒種。地點在長江下遊離東海不遠的沖積平原上,一個叫俞竈鄉何家園的村子。農村走進家庭聯産承包責任制時代後,女主醒蘭一家五口(還有一口珍錦,過繼給了醒蘭的父母)看到了吃“淨白米飯”的美好生活在向他們招手,日子有了奔頭,于是萌發了率先在村子建一幢大瓦房的夢想,并為實作這一夢想,開始了自己的行動。哪知,剛剛進行了兩場田梗地界保衛戰,家中兩個似若梁柱的頂天立地的勞動力丈夫凰桃和長子春錦,就在外出晝夜“扒螺”中船毀人亡。一家子剛剛點燃的希望被扯得粉碎,掉入冰窖。至此,四十出頭、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村婦女醒蘭,拖扯着尚未成年的兩女一兒,用不可思議的逆勁與倔強,再次啟動了建大瓦房的目标夢想。

鄉土中國,無疑是全球農村題材小說的第一生産大國。王棵顯然不能停留在寫農村乃至寫農村變遷這一層面。《桑田日暖》寫的是觀念承繼之戰、利益争奪之戰、生命存在之戰,以及尊嚴捍衛與擷取之戰。那些家長裡短,秧秧苗苗,在城裡人那裡細如塵埃、微不足道的瑣事,落在“平原人”個體生命的生長骨血中,件件比天大。王棵是用三隻手在寫,一隻手拿筆,一隻手拿剪刀,一隻手拿錄影機,貢獻了樸素、結實的文字,與結構、節奏、氣口、秩序和精兵簡政的機制以及全息的畫面感、動感和沖突沖突對撞的刀光劍影。這些自覺的藝術手法,讓《桑田日暖》十分具有可讀性。

阿乙(小說家)

凸凹、阿乙、趙瑜:我的2021年度好書推薦·虛構類

《清潔女工手冊》,露西亞·伯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年9月

發現露西亞·伯林就像發現卡佛一樣有意義。像這本短篇集中譯本責編說的那樣:“露西亞總是如此,别管是多麼平凡多麼不起眼的東西,她總是可以把它寫得或優雅或好玩。”

《夜遊神》,孫一聖,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9月

帶着信号出現的中堅小說家。說是一本“曹縣故事集”,但作者的風格卻是“去故事”。克洛德·西蒙說,文學發展的趨勢是描寫取代情節的至高位置。孫一聖無論是自覺還是暗合,都走在西蒙的這條路上。在孫的小說裡有契诃夫和福克納,沒有斯蒂芬·金和懸念。

我逐漸形成一種看法:餘華不是在迎合更多的讀者,而是向更多的讀者輸入一種文學價值。先鋒小說家基本都從尖銳的刺刀變身為寬闊的河流,這是自覺也是必然。

《少年、胭脂和靈怪》,周恺,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7月

這本後出的書是周恺之前出版的長篇《苔》不可或缺的前奏。周恺的寫作有屬于自己的氣脈,也可以說,他拾起了一條屬地化的氣脈。這幾乎注定他是一位不可衰竭的作家。

趙瑜(批評家,供職于河南省文學院)

凸凹、阿乙、趙瑜:我的2021年度好書推薦·虛構類

《金枝》,邵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1月

邵麗的《金枝》是一次向自己原生家庭發問的成熟之作。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有勇氣撕開自己身上的傷口。這一次,邵麗的反思非常尖銳。《金枝》的開篇與結尾互相呼應着,将一個曆經世事的女性對生命的思考完整呈現,是一部少見的反思中國原生家庭的妙構。我相信,每一個讀者都能在“周語同”的身上找到一些自己的影子。所有指向自己的審視,必然會觀照更多的人,在這一點上,《金枝》是寬闊的,慈悲的。

餘華的最新長篇《文城》是2021年閱讀的第一部虛構作品。好看,流暢,但又通俗。《文城》作為對中國底層小人物的書寫,是成功的。餘華通過一個人對孩子的母親的尋找,完成了一個時代的畫像。同時也讓這個人完成了他對時代的逃離。至少,當林祥福死的時候,作為讀者的我感覺很悲傷。這悲傷既來自故事本身,也來自我對那個時代的想象。

而林祥福一直沒有找到文城,更像是一個暗喻,在他所處的時代,文明還沒有到來。他的死幾乎在小說的開頭,便注定了。這樣一想,便又覺得小說題目的高明。

《騙子來到南方》,阿乙,譯林出版社,2021年4月

阿乙的新作《騙子來到南方》用小說的方式來解釋什麼叫做烏合之衆。騙子的邏輯如此透明,卻又如此管用。阿乙在小說中,不時地跳出叙述的場景,讓小說有了現場感和非虛構的氣質,是一種叙事上的探索。

讀完這部作品集,可以感受到,作家阿乙,正在由一個技術寫作者轉向現實主義的寫作,他越來越有幹預現實的欲望,而這一切,都是一個作家到了一定年紀必然會去做的。是以,值得贊美。

《雲上》,趙波,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1年5月

《雲上》更像是趙波的精神自傳。閱讀這樣的作品,有時候會難堪,像是不小心打開了趙波十六歲時的衛生間的門。有時,又會有一種偷窺了對方隐私的羞澀,趙波如實地記錄下自己的婚姻和疾病。

在《雲上》裡,趙波幾乎撕開了自己,她用文字将黑暗中的自己照亮給别人看。作品中,趙波化身為“二毛”,她對原生家庭的仔細梳理,母親與父親的格格不入,讓她對婚姻或者感情有了天然的不信任。

《在西瓜糖裡》,理查德·布勞提根,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6月

讀完《在西瓜糖裡》,我對作者布勞提根産生了濃厚的興趣。果然,細看了一下他的簡介,即刻懂了他的那些怪異的用詞習慣源自哪裡。原來,他真是一個精神病人啊。高中畢業後,他因為向警察局的窗子扔石塊而被捕,後來被醫生診斷為偏執型精神分裂和抑郁症。

閱讀《在西瓜糖裡》的感受有些像讀安吉拉·卡特,一個想象力爆棚的美國女作家。她也寫暗黑系的童話。而布勞提根的這部小說便有些像暗黑的童話一樣。比如,他設計了兩個地點,一個地名竟然叫“我的死”,這真是荒誕,哪有叫這樣地名的小說。這可能是我閱讀的一個邊界,我第一次在小說中看到一個如此不正經的地名:我的死。這部《在西瓜糖裡》與其說是一部夢境式的小說,不如說它更像是一部攝影作品集的解說詞,全篇小說充滿了空白感,多義,指向不明,以及色彩斑斓的想象力。